露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可是除非搭上艾琳这一条线,否则他便没有机会走到满树才的跟前。他太想杀掉那个老家伙了,而且要惊天动地地杀,甚至同归于尽也没关系。为什么?说不好,也许不止是因为仇恨。他既是要复仇,也是要证明。
他要证明给龙相看。他想自己若是死在这一场复仇中,那么龙相再疯癫再浑蛋,也该有一点点的后悔了,也该有一点点的恍然大悟了。
从街上收回目光,露生沿着街边往饭店走。在他正前方,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牵了个矮墩墩的小男孩。那妇人有个端庄洁净的背影,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了个一丝不苟的小圆髻。露生望着这个背影,心里忽然想起了陈妈。
然后这天下午他跑去邮局,给陈妈汇去了一千元钱。他知道陈妈的日子过得一直不错,丈夫和儿子都是可依靠的,不至于要等着自己这一千元钱过日子。他只是想给陈妈报个信——龙家应该也知晓了自己与龙相的决裂,而自己一去不复返,旁人不在乎,可是陈妈,他想,应该是会惦念自己的。
今年汇些钱去,明年再汇一些——如果有明年的话。
翌日傍晚,一辆墨绿色的流线型跑车停在国民饭店门口,车中的艾琳等出了露生。
墨绿色的跑车把艾琳和露生载进了租界区。露生随着艾琳下了汽车,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幢西班牙式的二层小洋楼。底楼的门窗都是大开着的,晚风拂过花丛,似有似无地从房中穿堂而过。有青年的男女跑出来迎接了艾琳,露生饶有兴味地旁观着,甚至忘了自己也是宾客中的一员。
他忘了,艾琳可没忘。她按捺着得意,把露生介绍给了面前诸人。露生放眼一瞧,立刻发现有几位青年神色不对。方才还对艾琳眉开眼笑的,现在忽然变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几道目光像刀子似的将他从头到脚刮了几刮,有个声音响了起来,“白先生是初到天津?”
露生觅声望去,发现那是一位挺俊秀的青年。对着青年一点头,他低声答道:“是的。”
青年又问:“那请问白先生目前是在哪里高就哇?”
艾琳怕露生受窘,立刻抢着答道:“他原来是龙——”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露生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艾琳下意识地闭了嘴,露生接着她的话头补全了回答,“我刚到天津,还没有职业。”
众人静了一瞬,不是因为他无家无业无来历,是因为他竟敢阻拦艾琳说话,而艾琳竟也没有勃然大怒。
一瞬过后,有人向露生伸出了手,笑道:“欢迎加入我们这个小团体。”
露生和这一位握了握手,同时确定自己和这个团体气味不投——本来应该是投的,如果他一直是帅府少爷的话。不投没关系,看看热闹也很好。不知道龙相那个浑蛋学会这些开舞会、喝咖啡的摩登招数没有,反正他想丫丫肯定是玩不惯这些的。丫丫在这方面真是不行,怎么想都是上不得台面。可是上不得台面也一样没关系,因为她是丫丫啊。
恍惚着迈步走入楼内,他强把心神拉回了眼前世界。从艾琳手中接过了一杯黑啤酒,他和她坐到了客厅角落处的长沙发里。艾琳扭头看他,见他低头喝了一口黑啤酒,然后抿紧嘴唇一皱眉头。他的手大而白皙,手指修长,然而手背上有淡淡的小疤痕。这样的两只手捧着晶莹剔透的大玻璃杯,艾琳觉得手和杯看起来都很美。
露生留意到了她的目光,所以特地扭过头对她说道:“你找朋友玩去吧,不必陪着我。”
艾琳听了这话,简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怒。自己屈尊纡贵地来陪伴他,他却让自己“玩去吧”,不解风情到这般地步,也真是令人发指。
将手中的香槟也喝了一口,她小声问道:“为什么不许我向人提你的历史呢?”
露生低下头,望着黑啤酒上淡淡的白泡沫,“并不是光彩的历史。”然后他苦笑了一下,微微偏过脸望向艾琳,“况且无论你怎样把它往好里说,实质上,我都只不过是他家的一个下人。”
艾琳听不下去了,急急地反驳:“你不要妄自菲薄。”
她这句话的语气急迫凌厉,让露生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惊讶神情,随即诚心诚意地对着她微笑了。露生把目光转向前方,对着黑啤酒点了点头,“谢谢你,我听你的。”
这句话说完,他抬眼一扫前方人物,然后向后一靠,小声说道:“那个人,是喜欢你的吧?”
艾琳一怔,随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张熟悉面孔,“他?你不要理他,我顶讨厌他。由他瞪眼好了,看他瞪我们能瞪到几时。”
露生把脑袋歪向了她,低声又道:“瞪我们的可不止他一个。”
艾琳由着露生靠近自己,没觉着是受了冒犯,反而是有些欢喜,“我才不在乎这些无聊的人。等乐队来了,我来教你跳舞。”
在白俄乐队到来之前,艾琳和露生交谈了足有一小时之久。几名醋淹了心的青年围着他二人徘徊不已,同时竖起耳朵,就发现这二人的谈话内容毫无浪漫成分,居然是在有板有眼地讨论当下房租之高低,以及单身汉有无置办锅碗瓢盆的必要。仰慕者们万没想到女神一样的艾琳小姐居然颇通俗务,那雕像一样美丽的小脑袋里,竟能同时运算好几笔经济账。青年们对经济账是毫无兴趣的,一直在等待白先生露出狐狸尾巴,对艾琳释放甜言蜜语。可白先生也算一绝,慢条斯理地说了一个小时的话,就真没越过房租与锅碗瓢盆的界线去。
午夜时分,露生回了饭店。
这一场舞会,他认为称得上是不虚此行。论朋友,他没结识几位新的,来自同性的白眼倒是收了一箩筐,但他不在乎;论见识,他自觉着是开了眼,尤其是学会了跳华尔兹,跳得还很不错。艾琳已经预定了他的明天——明天两个人一起去找房子。因为他没有长住饭店的道理和资本,而她熟悉地面,并且有一辆可以随意支配的跑车。一切都很好,只要别往背后看,别往长远里想。
可露生从来不是糊涂人,他不能不想。一想,天上就愁云惨淡了,美丽的晚霞与悠扬的音乐,也都是别人的乐子,与他全然无关了。
但是也没关系,他本来也一直是不快乐的。偶尔有快乐,也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回忆起来都恍如隔世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露生在一座大楼的三层租到了一间公寓。公寓有里外三间屋子,大是不大,然而足够他一个人住的。房内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房外上下楼有电梯,楼前隔着一条街,是几家洋行共用的办公大楼。总而言之,这是个挺“洋”的地方。
搬进来的这天,艾琳也来帮忙。她穿着白绸子衬衫与藏青色的裙子,将一头长发盘了起来,踩着一双咯噔作响的黑色高跟皮鞋。她好像对面洋行里的西洋女职员,显出了几分精明沉稳相。露生在卧室内铺床,她便站在客厅门旁的墙壁前,用自来水笔往月份牌上整整齐齐地抄小字。等到露生走出来时,她也完了工。
笑眯眯地背过手,她很轻盈地一转身,让裙摆随之飞扬成了一朵花,“看我写的,怎么样?”
露生走过去一瞧,发现她把汽车行、干洗店,以及周围番菜馆的电话号码全抄到了月份牌的空白处。目光从月份牌移到了她粉红的面孔上,露生受到了一点震动——很久没有人这样为他着想过了。
凑近了再去细瞧那些小字,他开口说道:“看你不像个爱读书的好学生,可是你这一笔字,写得真不错,比我强。”
艾琳一耸肩膀,“真不知道你是在批评我,还是在夸奖我。”
露生回头去看她,没解释,只是一笑。艾琳望着他,他不解释,她也不误会,因为即便是被他批评,她也认了。在露生面前,她并不争强好胜。欺负他有什么意思呢?他已经是个孤独可怜的孩子了。
艾琳比他小了好几岁,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她很自然地开始暗暗称他为“孩子”。
露生将这三间屋子打扫干净了,然后便同艾琳回饭店去退房取行李。他那行李很简单,只有一只皮箱。艾琳嫌太阳晒人,坐在汽车里等他,而他拎着皮箱办好手续,转了身正要往大门外走,冷不防有个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险些迎头撞进他的怀里。他当即向旁一躲,而那人刹住脚步转向他,倒是挺知礼,“哟,先生,对不住——”话说到这里,来人忽然后退一步,圆睁二目重新审视起露生,“哎?您不是白少爷吗?”
露生看着这人,就见他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挺高挺壮,穿着一身绸缎裤褂,头脸修饰得很是整洁,看着几乎有几分少爷相。但仅从面目论,他的确是个陌生人,起码露生是绝对不认识他的。
那人见露生疑惑地对着自己只是看,便笑着又道:“这可真是巧死了。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找您,结果刚一进门,正和您来了个顶头碰——您不认识我了吗?我娘前几天收到了您汇给她的钱,老太太高兴得念叨了好几天。正好我打算往北京去,她就把汇款单子上的地址给了我,让我一定得找到您,看您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
露生一听这话,心里骤然生出了几分暖意,脸上也有了笑模样,“你是……陈妈的儿子?你、你是有余哥?”
问完这句话,他自己心里先生出了疑惑。陈妈在露生面前,并不常讲自己的家庭,露生只记得她几次三番地提过“有余”。但他和龙相都没见过有余,因为有余仿佛是比他们大了十多岁,早在好些年前就开始赚钱养家了,是个孝顺老成的儿子。可面前这位若真是陈有余,那么他可真堪称是驻颜有术。四十来岁的人了,竟能如此面嫩。
这时,对面的年轻人笑了,“我哪是有余,有余是我大哥,我是有庆啊,陈有庆。”
露生心里还是有点糊涂。不过这么细一端详,他发现陈有庆的脸上的确是有点陈家人的影子。而陈有庆继续笑道:“您这是要往哪儿去?我来瞧您一眼,到时候回家能交差就得。您有事就忙您的去,别为了我耽误时间。”
露生立刻摇了头,“实不相瞒,我在这饭店里住了二十天,今天就要从这里搬到公寓去了。要不是我们在这里见了面,天津卫这样大,怕是就没有我们相遇的机会了。陈妈好吗?”
陈有庆答道:“她好着呢。”随即压低了声音又道:“过年的时候,听说您跟少爷闹翻了,她特别惦记,前几天得了您的消息,这才又放了心。您是要搬到哪儿去?给我留个地址成不成?”
露生略一迟疑,随即转身走回前台,从茶房那里要来了纸笔,刷刷地写下了自己的公寓名称和电话号码。把这两样递给了陈有庆,他带着对方走出饭店大门,小声又道:“你知道就可以,不要对别人讲。除了陈妈,我现在不想再和龙家的人打交道。”
陈有庆一边将纸条折好往衣兜里揣,一边连连地点头。而露生又问:“你说你这一趟是要去北京?”
陈有庆笑了,“我闲不住,在家里待着也是惹是生非,所以干脆到北京找少爷,看看能不能得个差事干干。反正家里有爹和大哥,我又没老婆,出门也没人想我。”
露生听到这里,猛地大悟,想起来了!
他想起陈妈的确是还有个儿子叫有庆。可这有庆是陈妈的丈夫从外面带回来的私生子,所以陈妈对他从来不提,权当家里没他这个孩子。重新将陈有庆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看这小子生得眉目机警,在家待着,的确是有点浪费;而且据露生对陈妈的了解,他断定这位陈有庆君在家里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伸手从裤兜里摸出皮夹,他抽出了二十块钱,“特地让你往天津跑了一趟,辛苦了。”
陈有庆低头看了看钞票,抬头又看了看露生,笑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两只手又在裤子上蹭了蹭,却是不肯伸手接。露生见状,索性把钱掖进了他的裤兜里,“代我向陈妈问好。还有,到了北京,千万别对那边的人说我在天津,记住了吗?”
陈有庆用手捂着裤兜,笑嘻嘻地不住点头。然而就在这时,一阵香风送了女子声音过来,“密斯特白,你遇到了朋友吗?”
露生觅声扭头望去,看到了热汗涔涔的艾琳。艾琳摇着一只小小的折扇,额角细碎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面颊上的胭脂则像是融化开了,成了她脸上天然的好颜色。而艾琳的目光从露生脸上转向陈有庆,随即用折扇掩住下巴,微微一皱眉毛。露生再看陈有庆,不禁也要皱眉——陈有庆像被吓着了似的,一眼不眨地瞪着艾琳——不是盯,是瞪!并且还微微张了嘴。也不知道他这是看艾琳美丽,还是看艾琳可怕。
露生感觉陈有庆这模样有点给自己丢人,虽然他和陈有庆从来就不是一家人。安抚似的对着艾琳一点头,他随即转向陈有庆问道:“接下来你要往哪里去呢?直接去北京?”
陈有庆听了这话,才如梦初醒一般,重新活泛了目光,“我——对,我得赶下午的火车往北京去了。那么,白少爷,我这就走了。”
露生含笑站住,目送他走。而他走了两步,回头又对着艾琳一点头,同时很慌乱地笑了一声。艾琳依然用小折扇掩着下半张脸,看这陌生青年怪里怪气,好像是脑子有问题。而陈有庆没有得到回应,便就这么慌里慌张地向前走远了。
露生想向艾琳讲一讲陈有庆的来历,然而艾琳并没有要问的意思。不问,自然也就是不想听。故而他闭了嘴,拎着皮箱跟她径直上了汽车。
自从露生有了长久的住处,艾琳每天便像上班一样,必要来上一次。连着来了一个礼拜,她跃跃欲试地耍了一点小手段,忽然消失无踪。果然,她当天就接到了露生的电话。
她说自己病了,今天不能去见露生,又因为所住的乃是亲戚家,所以露生也不方便登门,他们只能是明天再见。这话本是她用来吊露生胃口的,然而如此熬到当晚,露生那边情况如何不得而知,她自己坐在家里,却是如同百爪挠心一般,只觉自己浪费了一整天的好光阴。她又想:“他也不是那种轻浮虚伪的人,对我总是很诚恳的,我又何必要对他玩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呢?”
这样一想,艾琳就几乎悔青了肠子。夜里闭了眼睛做梦,梦里都是露生。及至到了新的一天,她甫一起床便往露生的公寓里打去了电话。听筒里响起了露生的声音,第一句话便是“今早好些了没有?”。
艾琳蓬着一头卷发,站在晨光中抿着嘴笑,认为露生温柔体贴。至于平时那些她一有头疼脑热便给她送花送糖介绍医生的青年,则是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三小时后,她和露生并肩走在了林荫道上。夏风轻轻地吹拂着她的裙摆,两人各走各的,并没有勾肩搭背,然而距离很近。
“露生,”她如今不叫他密斯特白了,嫌长,而且也不够亲昵,“你去学习开汽车吧!”
露生有些惊诧,“怎么想起让我学这个了?”
艾琳背过双手,舞蹈一样轻轻巧巧地旋转到了露生面前,一步一步倒退着走路,“我让爸爸给我买一辆新汽车,然后你来做我的汽车夫。我们开了汽车出城去兜风,不好吗?”
露生伸手作势要搀扶她,但是手掌并没有触碰她赤裸的手臂,只在手臂几厘米外虚虚地保护着,“好倒是好,不过到汽车行租一辆不是更方便?何必还要特地去买一辆新汽车?你说你不喜欢你的家庭,那么回家里要钱,不为难吗?”
艾琳不动声色地一晃身体,故意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露生的手指,“我有我的办法,反正——”
话到这里,下文变成了一声惊叫。因为露生忽然出手攥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拽到了自己身边,“小心,有汽车。”
艾琳站稳了向前一瞧,发现前方路上果然开来了三辆汽车,而且是三辆风驰电掣的汽车。打头一辆直奔露生而来,可就在露生带着艾琳要往路旁躲闪之时,汽车猛地刹住了,随即车门一开,有人从车中跳了出来,一头便撞到了露生怀里。
露生松开了艾琳,怔了一下。
两条胳膊紧紧地勒缠住他,滚烫的面颊也紧贴了他的脖子。汗津津的短发磨蹭着他的耳朵,他闭了眼睛不去看,单凭着鼻子嗅,也能嗅出这人是龙相。龙相咻咻地喘息着,让他联想到一只刚刚横越了整片草原的小猛兽。这只兽顶着骄阳而来,满身的火焰,熊熊地想要烧死他。而他又怎么能坐以待毙?
于是抬手抓住龙相的衣领,他咬牙用力,恶狠狠地向前一搡,搡得龙相惊叫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余下的两辆汽车开了车门,便装的卫士一拥而上地要去搀扶他。其中有一张含羞带愧的熟悉面孔,正是陈有庆。陈有庆没有挤上前去,而是在人群外对着露生不好意思地一笑。目光滑过露生的面孔,他看到了艾琳,于是又像吓着了似的,猛地一瞪眼睛。
露生没理会他,只回身拉起艾琳的手,要从这一群人的旁边走过去。

第二十章:我要你

露生没能走远,因为龙相甩开卫士冲上来,三步两步地就又挡到了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了他,龙相扬起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对着露生很谄媚地笑。笑了几秒钟,他忽然又冲上去,双手握住了露生空着的那只手。汗津津的两只手把露生握牢了,他的黑眼珠特别大特别亮,直勾勾地一直盯进露生的瞳孔里去。
“露生。”他轻而急促地发出喜悦的声音。同样是滚烫的一张脸向上凑到露生近前,让露生能够感受到他口鼻中喷出的热气,“露生,我终于找到你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眶里转起了亮晶晶的泪光,像怕吓着谁似的,他只用耳语的音量,“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生气,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露生不看他,也不许自己动感情,只在心里自言自语:“身边缺好奴才了,所以想我了。从小到大都是两个人伺候他,现在剩了丫丫一个,大概是不够用了。想要发疯撒野,也找不着对手了。”
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恶寒。那寒气是自下向上贯通了他的,让他寒毛直竖,并且想要作呕。低头望向两个人的三只手,他手心的冷汗与龙相手心的热汗混合了,滑溜溜地恶心人。忽然用力把手向后一抽,他暂时放开了艾琳,从裤兜里掏出手帕用力擦拭起手指。
“我说过,你活着我不见你,你死了我给你收尸。”他冷淡地告诉龙相,“我的话说得很明白,你也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龙相看了看自己空了的双手,又抬头看了看露生的眼睛,随即却是把脸转向了艾琳。眼睛盯着艾琳,他对露生问了话:“她是谁?”
艾琳认为自己和龙相也算是见过面,自己都能认识他,他却敢不认识自己,这可真是瞎了狗眼。但是因为露生的态度已经足够强硬,所以她决定不和这个龙司令一般见识。防备似的竖起耳朵,她听露生言简意赅地答道:“我的朋友。”
龙相特别地多看了艾琳几眼,随即把脸又转向了露生,“朋友?你和别人好了?”
不等露生回答,龙相扯起他的胳膊往怀里一搂,哀求似的又道:“露生,你别这样,我向你认错,回家吧!我想你,丫丫也想你。”
露生听到这里,却是冷笑了一下,用温柔的声音反问:“拿丫丫来对付我啊?”
然后他猛地一甩手臂,爆发一般地怒吼起来,“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先前对你好,那是我讲感情,知道吗?我没有受气的瘾,我是对你有感情!”
龙相踉跄着退了一步,像是被他吓着了,嗫嚅着说:“我知道,我也有感情……”
露生斩钉截铁地一挥手,“但是我已经没有了。”
然后他下意识地想要掉头往回走,可是一转念,他又怕龙相像块狗皮膏药似的一直追到自己家里去。那是自己长住的地方,在那里和这个疯子丢人现眼地闹起来,将来没法再见人。思及至此,他回身一把又攥住了艾琳的光胳膊,牛似的低着头向前走,拽得艾琳跌跌撞撞,须得一路小跑着追上他。艾琳被他攥得肉痛,但是没敢反抗。第一次看到露生发脾气,还是雷霆万钧的暴脾气,她有点害怕,虽然她自己也是个厉害的。
龙相怔怔地望着露生的背影,心里恍惚着,有种莫名其妙的委屈,想拦住露生大闹一场。但是不知怎的,心和身都很虚,人在太阳下,竟会冷飕飕地迈不动步子。生气竟会生这么久吗?将近一年不见了,他还记恨着自己?奇怪、荒唐,他怎么能记恨自己,他疯啦?
龙相想不明白了,越是想不明白越要想,脑子里就乱哄哄地开了锅。没人能看清他那脑壳里的情形,人们看到的,就是他直着眼睛向前望,整个人从头到脚全紧绷着,眼睛瞪得很大,嘴唇通红,却是直哆嗦。
忽然间,他撒腿向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露生。一鼓作气地跑出了大半条街,他气喘吁吁地追上了露生与艾琳。追是追上了,然后呢?然后他也不知道了。他只记得自己很着急,急得什么都忘记了,就只剩了个急。这不是他第一次出现暂时性的失忆了,他在这一刻只有情绪,没有思想,可旁人依然是看不出他的异常来,只以为他是在耍性子。他急死了,可露生怎么就不体谅他了呢?怎么就不心疼他了呢?天下大乱了?都造反了?
声音是一点一点透进龙相耳中的。在那之前,他脑子里轰轰作响,眼前则是流光飞舞,那光芒璀璨变幻得令人目眩作呕。
声音先是微弱模糊的,渐渐变得清晰,成了有字有句的一段段。他凝神听着这些声音,渐渐辨认出了那声音的来源。一个是常胜,让他“少爷抬抬头”,他就真抬了头;又听另一个声音问道“用不用去医院瞧瞧”。这个声音他也认识,是陈有庆。陈有庆是新来的,然而比谁都伶俐,是个聪明人。
耳朵有了听觉,眼前世界也渐渐恢复了清晰。他发现自己正坐在汽车里,抬手一抹鼻子,他蹭了一手背的鲜血。愣眉愣眼地望着身边的常胜,他开口问道:“他打我了?”
常胜天天跟着他,可始终没摸清他的底细。听了他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常胜也愣了,“您不是和白少爷撕扯起来了吗?我们看您不是白少爷的对手,就上去把您给拉了回来。”
龙相拧起眉毛想了想,又问:“他打我了?”
常胜一扯嘴角,想要做一张同情的苦脸,“白少爷一拳打您鼻子上了。就一拳,然后我们就把您二位给劝开了。”
龙相并不在乎挨打,甚至没有感觉很疼。常胜拿了雪白的手帕要给他擦脸,他抬手一挡,然后自己用手掌一下一下地抹那鼻血。鼻血汹涌,淋漓地染红了他两只手。他依然是不许旁人伺候自己,宁愿把巴掌往崭新的绸缎褂子上蹭。褂子是洁净的雪青色,前襟很快被他蹭了个一塌糊涂。左右簇拥着的人全没敢拦,因为都知道这条真龙的怪性子。他想怎么着,就得怎么着。
龙相望着前方,将身上这件新衣服破坏了,他的脑子里反倒是恢复了几分条理。他想自己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想露生对自己好了那么多年,没有理由说不好就不好。他大概还是在赌气——是了,一定是在赌气。
在龙相沉沉思索之时,露生和艾琳在咖啡馆里相对而坐,神情也很不对劲。
他这一回没受任何伤,因为早就做了防备。龙相冲上来刚对他一伸爪子,就被他迎面一记冲天炮打了回去。这一拳打得真是痛快,正中了对方的鼻梁骨。从来没这么打过他,怕打坏了他的鼻子,怕断了他的鼻梁破了他的相。但是今天不管了,他就是当街死了,也不管了!
然后龙相被那帮卫士拽了回去,他也被艾琳牵扯着向前跑了一条街。艾琳带着他进了自己常去的咖啡馆,又给他点了一客冰淇淋,要给他的热血降降温。眼看露生用小勺子舀起一点冰淇淋送进嘴里了,她才斟酌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