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不在了,没人管他了,他终于可以由着性子敞开了痛饮。一瓶烈酒灌下去,他身上暖洋洋的,心里也痛快了许多。抱着膝盖坐在丫丫身边,他慢条斯理地和丫丫说闲话,居然句句都很合乎人情道理,甚至有时候还知冷知热的,成了个很体贴的小丈夫。
丫丫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心里毫无喜悦之意,因为感觉龙相这劲头,越来越像龙老爷了。
有的时候,她也暗暗地想:“大哥哥到哪儿去了呢?”
没人猜得出露生的去向。事实上,在这年春夏之交,露生到达这座江南小城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走到哪里去。
他是个漫无目的的旅人,那天清晨提着箱子买火车票时,他也没有挑方向,只拣最近的一趟列车来坐。那时正好有一趟南下的长途列车,而他前脚刚上了火车,龙相的人马后脚就赶到火车站来了。
他这车票买得太仓促,只得到了一张三等车厢的车票。他是不惯吃苦头的,在罐头一样的三等车厢内熬过了几站之后,他忍无可忍地随着人流下了火车。这个时候,他的财产除了一套换洗衣服之外,大头便是五万元钱。钱不是银元,是几沓薄薄的英镑,轻飘飘地藏在箱子的夹层里,一点也不招人的眼目。这钱还是许久以前,他向龙相要过来的——他记得自己那时看龙相散尽家财去招兵,急得了不得,索性厚着脸皮要来了这五万元钱。当时他想这五万便是三个人的老本,一旦龙相把家产祸害光了,那么自己有了这几万块钱,也够带着他们吃上半辈子饱饭。
他没想到龙相会成功。
他不是好奢侈的人,有这笔钱在手,生计暂时就不成问题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他想单枪匹马地去杀了满树才,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理智又告诉他这么干不对,是笔亏本的买卖。那么这么办不行,怎么办行?他一时间想不清楚。
想不清楚,就慢慢想。无牵无挂地一路向南漂泊过去,他见了好的地方,便停下来多住一阵子,住腻了,再继续前行。他的眼睛见识了一个天大地大的世界,可他的心陷在龙家老宅那座小院子里,却是始终没能逃脱出来。
到了春天,露生在临河的一户人家里租了两间房屋。房东是家道中落的母女两个,因为是刚刚开始衰败,所以还有较为宽敞的好房屋向外出租。这小城不是闭塞偏僻的所在,城内学校也有,码头也有,小工厂也有,天南海北的人终年地穿梭往来,露生这样一位来历不明的单身汉,看着也并不是特别稀奇。房东小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终日活动着两条细腿蹦蹦跳跳。那种天真活泼的劲头,和几年前的丫丫一模一样。
房东小姐下午三点钟放学,放了学不出门,直接钻进露生的房间里。很巧的,她也称呼露生为大哥哥。她说起话来大哥哥长大哥哥短,国语中带了江南水乡的腔调,莺声呖呖的,十分婉转好听。露生是个温和的性子,对待这样一位小妹妹,更是分外可亲。可亲了一个多月之后,露生感觉情况不大对头——这位小妹妹来得太勤、坐得太久,已经惹出左邻右舍的闲话了。
露生听了这些谣言,只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暗暗地纳罕,发现自己似乎颇有一点吸引女性的男子魅力。近的房东小姐姑且不提,当年那位艾琳小姐,对自己也是一阵喜一阵嗔。但他无意去做一名流连花丛的浪子,因为觉得那“不正经”。
露生开始故意地冷落房东小姐。每天的报纸,按理说都是要由房东小姐取来给他的,现在他也不劳小姐的大驾了。报纸上南北的新闻都有,他隔三岔五地便能看到龙相的消息。现在龙相真是了不得了,如日中天,偏偏他年纪又是这样小,相貌又是这样好,拿历史上哪位少年英雄比他,都像是有点不够劲。无奈之下,新闻界只好口不择言地将他乱夸一阵。露生逐行读着那些溢美之词,有的时候,几乎要被那驴唇不对马嘴的颂词逗笑。
笑也不是好笑,他现在对龙相,是一点好感情也没有了。
这位“翩翩美少年”是个冷血的疯子。不要妄想和他以心换心,因为他根本没有心,他有的只是欲望和疯狂。露生想他之所以依恋自己,不过是依恋自己给他的爱与关怀。他疯归疯,但不傻,他甚至很狡猾,精通各种索取的方式。撒野是他,撒娇也是他。
他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势利眼,露生无权无势,所以是不必顾忌的。在他的大业面前,露生的爱与恨,也是不值一提的。
露生认为自己对龙相已经厌恶透顶,然而越是烦他,越是甩不脱他。他要么是在报纸上出没,要么是在他心里出没。他从北到南跑出几千里了,他依然稳稳当当地驻扎在他的脑海里,像个寄生物,非常冷酷地汲取着他的生命力。
于是,露生就想自己还是得杀了满树才。满树才如今已经不仅仅是他的灭门仇人了,满树才成了一个符号。他非得彻底消灭了这个人,才能斩断三千烦恼丝,才能让龙相知道自己的爱恨并非儿戏。
哪怕为此付出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可满树才当然不是好杀的,他又并非传奇小说里的剑客,可以遥控一柄飞剑,隔着千里取人项上头颅。他素来做人做事都认真,如今更是慎之又慎。不怕别的,怕自己复仇未遂,死得丑陋,会成为龙相眼中的又一桩笑话。
终日临水迎风地在脑海中杀人,自然类似闭门造车。上路之后是否合辙,那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的。老天爷似乎也嫌他思考得过于长久,索性派出房东太太,向前推了他一把——房东太太颇文雅委婉地把他驱逐出境了。
若论这驱逐出境的原因,倒是一目了然的。十三四岁的房东小姐如今已经快要长在露生的房里。露生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两人各守着一个角落枯坐。露生自小就是和丫丫这么坐过来的,不觉怎的;房东小姐窥着他的背影,却是浮想联翩——想得太厉害了,胸怀也太无城府了,她想的那点小心思,明明白白地浮现在脸上。连房东太太带房东邻居,全看出来了。
房东太太,因为是个寡妇,所以格外地讲贞洁与清白。在管教女儿无果之后,她决定在经济上做出牺牲,使一招釜底抽薪。抽薪之时她很是忸怩羞愧,因为露生实在是一位好房客,而且据她观察,他一身正气,也并没有对着自家女儿眉来眼去。若是一定要怪罪他,那也只能怨他样子生得太好,几乎称得上是本城第一美男子。有时候他单手插在裤兜里,形单影只地站在窗外看河水,古旧的窗棂与石墙衬着他白皙的脸,墙壁缝隙中野花多情,遥遥地伸出一枝在他耳畔,花朵开放得越浓艳,他英秀的眉眼越冷清。对于这样的白先生,房东太太也有若干次看得入了迷,可见狐狸精这种东西,其实是不分男女的。
房东太太不撵他,他天天吃饱喝足了,唯一的事业便是在脑海里杀满树才。他也认为自己这样天天意淫不是长久之计,可总不知道如何迈出这第一步;房东太太这回一撵,倒像是奉老天爷之命,替他下了决心。他将自己的小皮箱收拾整齐,然后把纸笔书籍送给房东小姐,被褥与水壶杯碗留给了房东太太。房东小姐在这之前已经连着五天没有理睬过母亲,到了露生出发前往火车站这一天,房东小姐哭得死去活来,而露生头也不回地沿着河流走上大街,心中倒是不甚伤感,只是感觉奇怪,不知道房东小姐恋上了自己哪一点。又想,可惜自己没那个志向,要不然去给富家翁们当个女婿,倒是很有胜算。
满树才当然是在北京,但是他并没有直奔北京的打算,因为龙相也在北京。
中途换了几次火车,最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到了天津。
此刻的露生已经连着好些天没换衣服。脸倒是洗了,但刮就刮得马虎,下巴呈了铁青色,嘴唇上方左一抹右一抹,也淡淡地显出了小胡子的雏形,并且还是两撇挺摩登的小胡子。他很狼狈地直奔了国民饭店,想找个地方暂时安身,至少是先把自己洗刷一通。
值此夏日,国民饭店正是个热闹地方,尤其是楼顶常开舞会,尤其勾人。露生提着皮箱急急地向内走,偏遇上一群青年男女向外拥。露生自觉蓬头垢面,所以向旁退了一步,不肯与青年们正面交锋。面无表情地垂眼盯着地面,他等了又等,最后却是等来了眼前地上的一双白色细高跟鞋。
于是露生的目光飞快上移,移过一双笔直的小腿和浅紫色的荷叶式裙摆,移过细腰与一对白臂膀,最后他望着对方的面孔,大大地愣了一下。
他想自己这是看到了艾琳。

第十九章:后会有期

怔怔地直视着艾琳,他心里在一瞬间转过了三个念头,第一个念头是:胖了。
艾琳的确胖了,但胖得非常有限,全丰润在了面颊上。这让她的鼻梁看起来不再那样高,眼窝也不再那样深,乍一看真是个百分之百的东方佳丽。她似乎是很了解自己的美,故意用红嘴唇来衬托自己的白皮肤与大眼睛,一头乌发高高绾成沉重的发髻,发髻上还栖息了一朵小小的莹白珠花。
所以露生的第二个念头是:变美了。
这第二个念头让露生下意识地想要向她微笑问候,可话未出口,第三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她是满树才的女儿。
第三个念头最有力,她的身份一下子抵消了她所有的美。露生明知道她是无辜的,可是心中一寒,方才那欲露未露的微笑也就随之变成了冷笑。对着艾琳微微一点头,他淡淡地说道:“满小姐,好久不见。”
两条白胳膊环抱到了胸前,艾琳若有所思地盯着露生,同时也不冷不热地开了口,“是啊,好久不见。你——”她沉吟着一扇睫毛,飞快地审视了露生的形象,“这是刚从北京来?”
露生彬彬有礼地答道:“我已经离开北京很久了。”
艾琳用一根食指抵住了下嘴唇,清澈的灰色瞳孔中有光影闪烁,“你不会是回家乡结婚去了吧?”
说完这话,她很突兀地露齿一笑,笑声响亮,像是故意要吓谁一跳,“哈哈,没想到密斯特白虽然在外表上完全是西洋式的,内里的思想却还是中国式的。总而言之,恭喜恭喜,请你替我向你的新夫人问好吧。”
露生低声答道:“我没有回家乡,也没有结婚。”
此言一出,艾琳竟是后退了一步。抵着下嘴唇的手指增加了数目,她几乎是捂着嘴又说了话,“那……我倒是对你这两年的经历很感兴趣。明天我们一定要见一面,我要你把这两年的事情讲给我听,好不好?”
露生略一犹豫,随即点了头,“好,我就住在这里,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艾琳把四根手指从红嘴唇上移开,很调皮地对着露生招了招,说过一声“古德拜”之后,她踮着脚尖一转身,像要跳一场芭蕾舞似的,颠颠跳跳地下了台阶。随即挽住了女伴的手臂,她像是把露生彻底忘了,立刻开始新一场的说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了,露生也径直进了饭店,心中很纳罕。他几乎感觉自己和艾琳是有缘的,总能在意外之地不期而遇。除了龙相和丫丫之外,露生很少对外人动感情,可是对待艾琳,他的确是抱有好感的,甚至是有一点喜欢——不见的时候不想念,见了却也心生愉悦,这便是露生的“喜欢”了。
露生没想到,在翌日下午,艾琳小姐真来了,并且是盛装前来。不但发髻高耸如黑色皇冠,并且穿了一身鹅黄色薄纱连衣裙。黄纱之下是一层银色衬裙,银光透出,和她那雪白的皮肤相衬了,真如一身金衣一般。在茶房的引领下步入了露生的客房,她昂首挺胸,耷拉着眼皮,好似一只心怀敌意的花孔雀,不但把路走得一步一响,而且细脖子始终笔直,和腰背挺成一条直线,仿佛随时预备着俯瞰众生。
露生见了她这一番崭新的风采,有点摸不着头脑。起身对着她点头招呼了一声,他随即转身走到窗前,一边倒茶,一边请她到桌旁的沙发椅上落座。端起一杯热茶转向她一笑,露生说道:“不知道你肯不肯喝这里的粗茶,如果不是很渴的话,我们一会儿出去找个地方喝咖啡吧。”
艾琳似乎也不甚习惯自己的新体态,动作很僵硬地一扭小脑袋,她遥望着窗外答道:“不知道我来得是否冒昧——密斯特白今日没有约吗?”
露生看她说话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不是一般的孤高冷艳,心中就越发疑惑,不知道她如此作态,究竟是意欲何为。自己昨天肯定是没有求她登门,她今日这一来纯属自愿。既然如此,又何必像个女王或者女志士似的,对自己一眼不看呢?
“我当然是没有约的。”露生习惯性地微笑,“我在天津是地熟人生,一个朋友也没有,谁来约我?”说到这里他一指沙发椅,“你先坐下歇歇,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算时间还没到暑假,你没有去上学?”
艾琳向沙发椅迈了一步,忽然发现自己在露生的注视下,竟然忘了怎么走路。同手同脚地行进到了沙发椅前,她翩然一转,将裙摆转成了一朵璀璨金花。哪知细鞋跟不做脸,落地之时竟然一偏。她惊叫着抡起胳膊保持平衡,双臂飞快地连抡了五六圈,连手中的小漆皮包都飞了出去,可平衡还是弃她而走。一屁股陷入沙发椅中,她就听咯噔一声,正是沙发椅的老朽弹簧禁不住她那一臀的重量,在欲断未断之时提出了抗议。惊魂未定地手摁扶手一抬头,她和露生打了个极近的照面。露生微微俯身直视着她,一只手伸出来虚虚地拢了她一条臂膀,同时问道:“没事吧?”
艾琳有点脸红,看着还算自若,其实是要哭出来了——今天她本是要来艳惊露生的,谁知露生没惊,她先惊了,而且到底够不够艳,也不知道。这人来无影去无踪,今天自己镇不住他,明天他又跑了,那可怎么办?
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她低下头答道:“没事。”
露生不懂得摩登女性的玄机,艾琳自称没事,他也就不再追问,径自走到一旁蹲下来,先捡起了那只被摔得张了嘴的漆皮包。这漆皮包倒是个奔放的,将肚内什物吐了满地,又有口红又有粉镜又有口香糖。艾琳飞快地一抹眼泪,然后抬眼去看露生。就见露生将那些小玩意一样一样地捡起来放进漆皮包里。他身材好,蹲下来也依然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一弯一折都有清晰的角度,绝非那帮柔弱的纨绔子弟可比。艾琳并非是因为他的长胳膊长腿而欣赏他,她也并不是没见识过英俊的面孔,为什么自己要这样执着地“艳惊”他,艾琳自己也有一点糊涂。
这时,露生回头向他一晃手中的长柄小粉镜,“碎了。”
艾琳没想到他会忽然和自己说话,简直是吓了一跳,“碎了……没关系的。”
露生站起来,先把小粉镜轻轻扔到了墙角的纸篓里,然后一边走回来把漆皮包递给艾琳,一边轻声说道:“碎了就不要了,一会儿出门给你买个新的。你看看,东西全不全?”
艾琳垂下头,把漆皮包随手往身旁一掖,“全,本来也就只有那么几样东西而已。”紧接着暗暗地做了个深呼吸,她姿态优雅地一扭细脖子,把一张恢复了颜色的脸蛋转向了露生,“密斯特白,那年我们一同看运动会时,我在女中读书;如今三年过去了,难道不许我毕业吗?”
露生拉过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了,听了她的话,他也有点啼笑皆非,“已经过了三年了?真是快。”
艾琳抓住机会,半俏皮半骄傲地抬手指着自己一笑,“三年了,我变了多少?”
露生心平气和地也笑了,“你听了我的话,一定高兴。我看你变得更漂亮了,真的。我想这大概就叫作女大十八变。”
艾琳嫣然一笑,心中另有一张红唇,正在大张着哈哈不止。
“听你的话,倒像是我先前很丑。”她渐渐脱去了孔雀气质,恢复了几分正常的人味。
露生摇了摇头,“你那个时候比较瘦,我看你又像西洋人又像中国人,总感觉有些怪;现在你胖了一点儿,倒是彻底成了个东方美人。”
艾琳转身将漆皮包拿起来放在腿上,从中取出一把小折扇,展开了合在胸前轻轻地摇,静等着露生继续夸下去——她的爱慕者们对她从来都是礼赞不止,绝没有夸过一两句便作罢的。
然而露生作罢了。
不但作罢了,而且还自作主张地换了话题,“平时你就住在天津吗?不回北京家里?”
艾琳悻悻地合拢折扇,“我不喜欢家里的空气,这一年都是在天津住。你呢?还在龙云腾手下当差吗?”
露生愣了一下,“谁?”
随即他反应过来。对待龙相他素来都是直呼其名,“龙云腾”三个字对他来讲,根本就是个陌生符号。但是当今世界除了他之外,又有谁敢明公正气地喊他一声龙相呢?没有了,艾琳叫他作龙云腾,已经算是不客气了。
“我也早已离开他了。”他很坦白地告诉艾琳。太久没有和人开诚布公地聊过天了,他甚至生出了一点倾诉欲,“我现在是个无业游民,在江南无所事事地住了一段时间,昨天才刚回到了北方。”
话音落下,他抬眼望向艾琳,却发现艾琳的脸上有了一点淡淡的喜色。
艾琳的确是欢喜的,不为别的,只为露生脱离了那位龙司令。她眼中的白露生简直好得举世无双,这样一个好人,怎么能给那样一个阴阳怪气的毛头小子当弄臣?她是满将军的女儿,贵人她见得多了,司令两个字,还吓不倒她。
“关于你的前途……”她很克制地笑道,“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请尽管开口,千万不要见外。我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是可以帮你牵牵线跑跑腿,小小的面子,我总是有一点的。”
露生含笑点了点头,心想自己果然是很有攀高枝当阔姑爷的命,可惜这非我所欲,即便是我所欲,自己也不能去娶满树才的女儿。
思及至此,他心中忽然一动——是的,艾琳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是可以帮自己跑跑腿牵牵线,把自己引到满树才面前去。只要自己能见到满树才,接下来就好办了。纵是不通功夫,可甩手一枪还不会吗?
这个念头让他毛骨悚然地来了精神。他想这个法子太恶毒了,不是对满树才恶毒,是对艾琳恶毒。
可是,它看起来也太有效了。
闪烁着目光望向艾琳,露生随即微笑着扭开了脸。笑是谦谦君子的笑,只是做贼心虚,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
两人并肩出门,在收到一只亮晶晶的小圆镜子之后,艾琳跟着露生就近走入了一家咖啡馆。这时她已经彻底地脱去了孔雀气味,腰也软了,细脖子像是也短了一寸,尤其是将下巴收了回去,不再从眼角处一溜一溜地向外瞄人了。失而复得的密斯特白端端正正地坐在她面前,正端了一杯热咖啡试探着喝,神情十分安然恬淡。
“你打算在天津常住吗?”她问。
露生刚被热咖啡烫了嘴唇,正在全神贯注地舔嘴唇忍痛,忽然听见了艾琳的问话,他一时疏忽,忘记微笑,直接抬眼注视着她答道:“也许。”
艾琳怔怔地盯着他,被他的冷眼吓了一跳。随即又想起有一年在东交民巷,她第二次遇到他,便也是看到了这样一张冷森森的面孔。这样一张面孔是有一点可怕的,但她从来没怕过谁,所以他的可怕似乎也别有一种趣味。她营养充足、生活优渥,无所事事地活了二十年,需要一点冒险和刺激。
“想不想在天津认识一些新朋友?”她挑战似的一仰脸,两只大眼睛炯炯地盯着露生,“明晚会有一场舞会,我愿意把我的朋友介绍给你。”
露生探究地向她一偏脸,“舞会?”随即他把碍手的咖啡杯向旁轻轻一推,“我不会跳舞,也有资格参加吗?”
艾琳含笑望着他,听他又说土包子话。本来她对男子的见识风度是最有要求的,然而对待可怜又可爱、可爱又可怕的密斯特白,她不知为何,总会特别地宽容。甚至她觉得露生就要这样才好,他就与众不同在了这里。对待这样一个人是不能耍手段的,艾琳想,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怄跑了他——别说怄,对他好言好语的,他都兴许会凭空消失,不过个一两年不出现。
他不是她那个世界里的人,她看出来了。所以她须得用最简明的语言同他沟通,当中不可以生出半点曲解与误会。
“说是舞会,其实只不过是大家凑在一起玩一玩罢了。愿意跳舞的就去跳,不愿意跳舞的,就坐在一旁说说笑笑。我们都是很年轻的人,哪里会有那么多规矩?况且你若是想学,明天我教你就是了。”说到这里她垂下长睫毛,衔着麦管吸了一小口果子露。露生凝视着她那嘬圆了的红唇,承认她很美。除了美,再没别的了。
一口果子露下肚,艾琳又说了话。这一回,她的声音略低了点,因为接下来这句话不得了,她若是对其他的男性朋友说了,那些青年没有不浮想联翩的。
她说:“可惜我如今寄居在亲戚家里,不便于带着朋友回去。否则的话,我们今晚开了留声机,也是可以先练习练习的。等我将来在天津有了房子,再请你登门做客吧。”
话音落下,她等着露生的下文。女子不便于带着男子回家,那么男子纵是自己也没有家,也不会轻轻巧巧地放过这个话题。然而露生沉默片刻,末了却是轻声说道:“说句冒昧的话,我们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吧?”
艾琳试探着反问:“难道你一直没有拿我当朋友吗?”
露生沉吟着答道:“说句老实话,没有。”
艾琳登时一愣。
露生垂眼盯着桌布上的浅淡花纹,继续说道:“我一直没什么朋友,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在龙家的宅子里给那个龙司令做伴。他不出门,我也不出门。那年我们在火车上相识,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那一次分别之后,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你了。”然后他抬头对着艾琳淡淡一笑,“第二次分别之后,我还是以为我们不会再相见了。”
艾琳用手指捻着麦管,迟疑着问道:“第三次分别之后,你还是以为……”
露生对着她一点头,“没错。”
艾琳没琢磨出他的意思来,所以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回他一个微笑,“那么我们今天分别之后,你又将作何感想呢?”
露生答道:“把你的电话号码留给我吧。明天你若不来找我,我就打电话去找你——亲戚家,登门不方便,打电话没问题吧?”
两点星辰在艾琳的眼眸中绽放成了璀璨烟花,映得她整张面孔都闪烁了光华。兜兜转转地说了这半天话,她终于等到了这最关键的一句。这人可真是不好办哪!她竟然要花这么多的心思,只为了诱他索要自己的电话号码。话都说到这般程度了,她想,明天他总不会再次突然消失了吧。
她不奢望他能像一位绅士一样开着汽车到自家门前等待,他只要肯安安稳稳地等在饭店房间里,她就心满意足了。
露生和艾琳在咖啡馆内相对着坐了几个小时,双方因为都各有心事,所以话讲得吃力,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投石问路。艾琳尤其煞费苦心,因为深深领教了密斯特白那一项说走就走的绝技。她不能拿根绳子把露生捆回家里去,所以只好施展魅力,想用无形的铁索将他五花大绑。
可是露生显然是对她没什么爱意,坏自然是不坏的——要真是坏还好了,也好让她早早死心。
于是艾琳想,这人就坏在“不坏”上了。
两人在咖啡馆内把话说了个山穷水尽,又换了一家番菜馆子,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然后颇友好地分了手。露生站在路边,目送艾琳乘坐洋车离去,心绪乱纷纷的,吵吵嚷嚷的只有两个字:不忍。
很好的一个姑娘,正美的模样,正盛的年华。露生这样的不浪漫,但也愿意把她比作一朵无忧花。满树才的确是他的仇人,可这姑娘害着他什么了?她对他好,难道还好出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