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川次郎穿着一身笔挺军装,出门时忘了披上大氅,如今冻得瑟瑟发抖,便是打出一个痛心疾首的喷嚏:“唉呀,老弟,你真是什么也不懂!”
何殿英一手插进裤兜里,一手捏着香川次郎的衣袖,把他扯到暖气管子前面站好:“大哥,老实对你讲,那个新民会我没看上。你要是有心的话,给我弄个有人有枪的差事。”
香川次郎眨巴眨巴眼睛,自言自语似的嘴里重复:“有人有枪?”
随即他抬手摸着下巴,仰望天花板再次嘀咕:“有人有枪……”
这一次会面,香川次郎并未对何殿英做出任何承诺。何殿英没在乎,因为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余家人马一击即溃,他在收回地盘之余,深切的感觉出天津卫的确是“变天了”。
仿佛一棵回春的老树一样,他刚一开枝散叶,便引来无数猢狲。迅速的伸展根须抓牢土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枝繁叶茂。而在新年前夕,他当上了官——日本宪兵队特务队长。
香川次郎果然是让他“有人有枪”了。
何殿英在职务发表之后,对着香川次郎的肩膀狠拍一掌:“大哥,你够意思!”
香川次郎险些被他拍塌了肩,强忍疼痛笑道:“老弟,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何殿英几乎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一名特务,他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海河两岸的大小码头上。不出两个月的工夫,他把各处码头的脚行把头们全部“清理”掉了。
过去看起来简直不可能的事情,如今说办就能办到了。谁不听话,谁就是反日分子,他就抓谁。所以这个新年,他是过得特别欢畅。
得意之余,他颇想把余至瑶也抓过来玩玩,可惜余至瑶一旦出行便是森严壁垒,而且轻易不会离开英租界的范围。
“玩玩”这两个字轻柔的刺激着他的神经。身心渐渐一起骚动起来,他抄起电话话筒,要通了余公馆的号码。
张兆祥接了电话,没听出他的声音,一团和气的问道:“先生,请问您贵姓大名?我们二爷去商会了,您要是有话,我可以帮您转达。”
何殿英听到这里,不再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穿衣戴帽出了门,他坐上汽车,直奔天津商会。
在商会内的大会议室里,余至瑶坐在首席。一字一句的念完手中稿子之后,他抬头望向了前方稀稀落落的几名理事:“井上大佐的话翻译过来,就是这些。”
一名长须飘然的老者长叹一声:“没有货物,还不让关门,就这么干耗着赔本?”
余至瑶没说话,欠身把手中稿子推向老者。而对面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先生苦笑一声:“静老,您的大工厂都被日本人‘军管’过去了,现在还有心去想几家小铺子赔不赔本?”
余至瑶这时开了口:“诸位,今年又到了商会换届的时候,若是有谁愿意参加竞选,现在便可以报上名字。静老素来德高望重——”他望着老者一点头:“这次竞选,就请静老来主持吧。”
静老登时一愣:“老朽……”
不等静老说出话来,余至瑶又补充了一句:“本人将不参加此次竞选。”
然后他双手按住桌沿,费力的站了起来:“散会。”
春寒料峭,余至瑶在保镖的簇拥下走向商会大门。身上薄薄的呢子衣裳立刻就被冷风吹透了,他弯腰钻进汽车,同时不可抑制的打了个寒战。
身边车门一开,是宋逸臣坐了上来。扭头望向余至瑶,他开口问道:“二爷,是回家吧?”
余至瑶把两只手插入大衣口袋,无言的一点头。
在汽车发动的一瞬间,他透过车窗,又向商会门口望了一眼。商会如今已然成了傀儡机构,理事们纷纷抱病不出,只有他这个主席无处可逃。日本军人逼他,中国商人怨他。井上大佐几次三番的斥他办事不利,而下面商号则是把他当成了为虎作伥的大汉奸来骂。其实他自己的产业全在太平无事的英租界,他这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理事们直到现在,还在明里暗里的撺掇他去向井上大佐“说说”,就好像他在井上大佐面前有着天大的面子。说成了,他是商会主席,应当应分;说不成,他这个无能的汉奸,一定是因为他自己的生意没受影响,所以才不肯出力。
余至瑶留恋的移开目光转向前方。风风光光的当了三年主席,不料事到如今,却要仓皇而走。汽车拐弯驶上平坦马路,他闭了眼睛向后靠去,只觉心力交瘁。
正在似睡非睡之中,余至瑶忽然听到耳边响起“叮”的一声响,仿佛有石子砸上了车窗玻璃。睁开眼睛扭头望去,他却是吃惊的看到了何殿英。
何殿英也是坐在车内,两辆汽车在马路上并驾齐驱。从大开的车窗中伸出脑袋,他笑嘻嘻的扬起右手,恶狠狠的又做了个投掷动作。
一粒子弹再次击到窗玻璃上,这引起了宋逸臣的注意。一眼看清了旁边车上的何殿英,他探身越过余至瑶打开车窗,抬手就是一枪。
一声枪响过后,子弹从何殿英的汽车上方飞了过去。宋逸臣随即面无表情的关上车窗,坐回原位。他知道何殿英现在今非昔比了,不能说杀就杀了,所以只是做出一个警告,让对方知道这边车里有个不要命的。
余至瑶也没有再看何殿英,只对前方汽车夫说道:“加快速度。”
汽车夫一脚踩下油门,风驰电掣的冲向英租界。
何殿英没有驱车跟上。因为害怕宋逸臣。宋逸臣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想尽快把这家伙宰掉;但是怎么宰呢?这倒成了问题。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得不出答案,所以可以暂且放下。只是没能捉到余至瑶“玩玩”,这让何殿英感到十分沮丧失落;不知道余至瑶的舌头是否已经长好,下次见了面,非扒开他的嘴巴看看不可。
宋逸臣把余至瑶一直送到公馆门前,然后没有进门,直接赶去瑶光饭店。
余至瑶心事重重的回到家中,进门之后却是看到了凤儿。
凤儿红着眼睛,鼻音浓重的告诉余至瑶:“叔叔,我和她吵架了。”
余至瑶没听明白,还以为她是受了宋逸臣的打骂,结果仔细一问,才知道不是“他”,而是“她”。
“她”只比凤儿大了两三岁,所以凤儿表面上从不叫妈,背地里则是干脆随着父亲,喊她小莲。蹙着眉毛坐在余至瑶身边,她又委屈又憋气的说道:“小莲偷偷拿我的首饰戴,起初我说她,她还不承认;昨天被我正好被我看到,她恼羞成怒,反倒骂我是小气鬼托生,还把我的镯子摔掉了一颗钻。”
说到这里,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只金光璀璨的镯子,镯子很宽,上面用碎钻嵌出图案——如今每逢新年,余至瑶都要给她添一样贵重首饰。
余至瑶不好干预宋家的家事。接过镯子看了看,他对着凤儿笑道:“没事的,送到银楼里补好就是了。”
说完这话,他把张兆祥叫了过来,让他拿着镯子去办此事。凤儿嘟着嘴垂头呆坐了片刻,忽然双手抱住余至瑶的一条手臂,然后歪着身子向他一靠。
余至瑶扭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把半边面颊都贴上了自己的肩头,居高临下的望过去,她正是眉眼秀气,皮肤细白。
“这么大的姑娘还要撒娇?”他柔声说道:“自己好好坐着去。”
凤儿哼唧一声,搂着他的手臂就不放开。叔叔身边没有女人,叔叔是属于她的。
余至瑶心里很爱凤儿,但是也觉得有些不大自在,因为凤儿真是长大了,头发皮肤都散发出了少女的气息。
凤儿在余公馆住了一晚,翌日是礼拜天,又从早到晚混过一天。天黑之后宋逸臣过来了,一声呵斥把她撵进自己车里。
等到向余至瑶告辞过了,宋逸臣也坐上汽车,皱着眉头怒视女儿:“你说你挺大个丫头,又不是自己没家,总往余公馆里跑什么啊?你又不是个小崽子了,你说你——要不要脸?”
凤儿心怀鬼胎,一听到“要不要脸”四个字,立时先红了脸:“爸爸,是小莲先欺负我的!”
宋逸臣叹了口气:“我只要一说你两句,你就讲小莲欺负你——她怎么总欺负你啊?”
凤儿面红耳赤的辩道:“她是装的!你在家里她就装好人!”
宋家父女一路纷争,及至到家之后,宋逸臣把小太太叫出来,开始断案。
午夜时分,宋逸臣把女儿和太太各揍一顿,又喝了点酒,吃了一盘炒花生米,然后上床睡觉去了。
第55章 变化
何殿英想要和余至瑶见一面,看看他那舌头长好了没有。可余至瑶就是不见他。
他往余公馆打去电话,接二连三的打,一直打到张兆祥拔掉了电话线。余至瑶告病在家,一切都不管了,就单是一个人在房内躺着,也不大吃喝。
哑巴依稀明白了他的烦恼,可也无能为力,只能坐在床边长久的陪伴着他。偶尔伸手摸摸他的头脸,他也不躲了。
哑巴坐得累了,就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两人侧身对视片刻,余至瑶忽然抬手抚上了哑巴的面颊。
时光易逝,哑巴已经是三十大几的年龄,快要老了。与世隔绝的在余公馆生活了小半辈子,这也算是一种人生。
手掌缓缓向下滑落,最后抓住哑巴的衬衫领子。手指合拢运足力气,他把哑巴拉扯到了身前。
这回轻轻搂住哑巴,他仰起头问道:“哑巴,你傻不傻?”
哑巴的脸埋在他的胸前,闷声闷气的作出回答:“啊。”
余至瑶在他后背上狠狠的连拍两巴掌:“你还不傻?你傻透了!”
哑巴在他的怀抱中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告诉他:“啊。”
余至瑶安静下来,眼望前方一言不发。良久过后,他向后微微撤身,同时推开了哑巴。
哑巴抬起了头,脸上依旧是带着笑意,然而睫毛挑了几颗细碎的泪珠。手指一点余至瑶的胸膛,随即再指自己的心窝,哑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啊。”
余至瑶虚弱的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相信。”
纱厂经理找上门来,说是三井码头的日本宪兵拦下了厂里五船棉纱,硬说这批货物有通过水路运往大后方的嫌疑。经理见状,索性想要撤回货物,然而撤也不让撤,连船带货全扣在了三井码头。
纱厂经理本也是个精明人物,如今实在是没了法子,只好来找董事长拿主意。余至瑶正要打算长久的装病,哪知还未开头,便被自家生意打乱了计划。强挣着从床上爬起来,他开始四面八方的打出电话。
吉泽领事愿意帮他去问个究竟,结果问过之后打回电话,他也是一头雾水,因为现在市面上的确是乱。
“好像是特务队下令扣下来的……”他很慎重的斟词酌句,满怀暗示的问道:“你认不认识香川队长?”
余至瑶听到“特务队”三个字,立刻就恍然大悟了。
余至瑶打发走了经理,然后给何殿英打去了电话。
何殿英的声音听起来油腔滑调,非要和他“面谈”。三言两语商定地点,余至瑶便是出门赴约去了。
相见的地点,乃是小白楼附近的一处俄国馆子。余至瑶抵达之时,何殿英已经等候在了雅间之中。双方的随从站在门外,余至瑶独自进门,发现酒菜都大概上齐了。
两人相对而坐,互相也没什么话讲。何殿英自顾自的抄起勺子喝了两口菜汤,大概是感觉味道不错,竟是端着汤碗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了余至瑶身边。
拉过椅子坐下来,他舀了一勺菜汤,默然无语的喂向余至瑶嘴边。
余至瑶既不看他,也不张嘴。双方僵持片刻,何殿英终于开了口:“你个打不死的,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余至瑶叹了一声,随即低头喝下了那一勺汤。
何殿英放下勺子,这回拿起了余至瑶面前的刀叉。切下一块牛排蘸了酱汁,他继续喂给余至瑶。
眼看着余至瑶面无表情的咀嚼吞咽,他忽然愉快起来。一墙之隔便是外人,所以他压低声音说道:“让我看看你的舌头。”
余至瑶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何殿英放下刀叉,微笑着向他伸出双手。手是修长白皙的,完全没有血色,关节微微突出,带着力度。
余至瑶睁大了眼睛,只见这样一双手越逼越近,眼看就要触到了自己的皮肤。受惊似的抬手按住桌边,他作势想要起身。不想何殿英骤然伸手抓起桌上餐刀,“咚”的一声向下钉入桌面——不偏不倚,正是插在余至瑶的手指之间!
然后趁着对方那一瞬间的惊呆愕然,他捧住了余至瑶的脸,手很用力,仿佛能够挤碎对方的脑袋。不由分说的凑上前去,他耳语般的轻声说道:“二爷,别怕,这回我不咬你。”
余至瑶直视了他的眼睛:“小薄荷,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不要抢,你告诉我,我全给你。”
何殿英听到这话,抿嘴一笑:“我想要你。”
余至瑶听到这话,却是抬起右手摸向怀里。何殿英立刻提防起来:“你干什么?”
余至瑶垂下眼帘,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印着樱花的明信片。把明信片向前放到桌上,他的右手明显在抖。何殿英扭头望去,就见那明信片颜色暗淡,四角都磨出了毛糙的圆边,是不知经过多少摩挲的模样。
放下双手拿起明信片翻过来,背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唯有“小薄荷”三字还算清晰,仔细看去,竟是被人用铅笔轻轻描过。
抬眼望向余至瑶,他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什么意思?”他问。
余至瑶心平气和的答道:“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了。”
然后他扶着椅背站了起来:“五船棉纱我不要了,再会。”
何殿英愣了一瞬,正要阻拦。哪知余至瑶开口喊了一声,雅间房门立刻应声而开,外面传来整齐回应:“二爷。”
何殿英不是来打架的,当着旁人的面,他捏着那张旧明信片,任凭余至瑶走了出去。
不知是过了多久,紧捏着明信片的手指都酸痛起来。如梦初醒似的猛然起身,他跑到窗前向下望去,正好看到余至瑶弯腰上车。
车门“砰”的一声关了上,汽车发动起来,载着余至瑶越行越远。
“我不像我了么?”何殿英狂乱的思索:“我怎么会变得不像了我?我一直都是这样恩怨分明,我一直都是这样心狠手辣,我一直都是这样……这样爱他。”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自嘲的冷笑了:“什么爱不爱的!我倒是爱他,可他爱我吗?爱我就该跟着我,撵不开打不走的跟着我;瞧他跑的比兔子还快,这他妈的叫什么狗屁爱?”
思及至此,他转身几大步走回桌前坐下。抄起一副干净刀叉,他豪气干云的大嚼起来。多好吃的牛排啊,特地要请余至瑶过来尝尝,结果打不死的没有口福,这怨得了谁?
余至瑶往纱厂打去电话,命令棉纱以后改走太古码头。至于眼前的损失,也只好承担下来了。
事情勉强算是得到了解决。余至瑶坐在家中,继续筹划装病事宜。哪知一夜过后,又有恶信传来——顾占海被日本宪兵抄家了!
第56章 逃避
顾宅位于华界,余至瑶赶到之时,顾太太正拖着两个大小子嚎啕——顾家两个儿子,全都十七八岁长成墙高了,眼里迸出火星子来,要去宪兵队救父亲。顾太太深知去了便是送死,所以一手一个抓着儿子,死也不肯松开。忽见余至瑶来了,她扑上去就要下跪,涕泪涟涟的恳求二爷去救自家丈夫。
余至瑶连忙让人扶起了她,因见她哭得不像样,就把顾家大儿子叫过来询问了情况。顾家老大红头涨脸的答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今早我爹正在院里打拳,忽然有人敲大门。我爹过去一开门,日本宪兵的枪管子就伸进来了,逼着我爹和他们走。除了日本宪兵,还有中国特务。我问我爹犯了什么罪,他们也不说话,押了人就走!”
正当此时,王连山从外面撞了进来,劈头就嚷:“我听说师父——”
余至瑶没等他说完,直接转身命令道:“连山,你快去群英武术社,把社里上下检查一遍,凡有违禁嫌疑的物品,全部挑出来立刻销毁。另外,不许你那帮师弟闹事!”
王连山也不知是跑了多远的路,看着余至瑶只是喘,喘了两口气,他忽然反应过来,扭头向外又冲了出去。
余至瑶心中也是六神无主,可是面对着惶惶然的顾家老小,他须得拿出几分胸有成竹的气势来压阵。强忍着一口气没有叹出来,他告诉顾家两个儿子:“好好照顾你娘,我这就去想办法救顾师傅。”
余至瑶离开顾宅。心事沉沉的坐上汽车,他忽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如果贸然跑去宪兵队,当然是连根顾占海的毫毛都要不出来;吉泽领事只是个领事,就算敢于热心帮忙,也没有影响宪兵队的能力;或许可以去找井上大佐?
想到井上大佐,余至瑶的心抽了一下。井上大佐对于中国人是极度的蔑视,和井上大佐对话,无论怎样简短,都是自取其辱。
当然,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何殿英。但他真是万万不想再见对方。不知从何开始,何殿英变成了一根冰凉滴水的皮鞭,追着他抽撵着他打,要不了他的命,可是让他隔三差五的就要狠狠疼上一下。他疼怕了。
思前想后了一番,他让汽车夫发动汽车,开往井上官邸。
井上大佐一脸横肉,一身肌肉。余至瑶到达之时,大佐正在家里擦拭战刀。双方见面,大佐差点一刀把他劈了。
刀刃锋利极了,贴着他的肩膀掠过去,竟是削下一片薄薄的布料。余至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因为心中此刻的情绪不是恐惧,而是愤怒——堂堂的商会主席,就这么被个日本军官拿刀耍弄。
井上大佐满意的横刀审视刀刃,同时嘴里说出一句日本话。旁边的通译官大声问道:“你不是生病了吗?”
余至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接进入正题。他一边说中国话,通译官一边讲日本话;还没等他说完,井上大佐不耐烦的一挥手,同时嘴里吼出一句。通译官一个立正,转向余至瑶高声喝道:“滚出去!”
余至瑶愣了一下——多少年了,没人对他说过“滚”字。
随即他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像发了疟疾一样浑身颤抖。血液向上涌入头脸,他的视野开始变形。耳中渐渐升起轰鸣,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跋涉,茫然中向着有亮光的地方行进。
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他摔了一跤。
越过两级台阶跪上水泥地面,他在慌乱中想要站起,然而双腿发软,站到一半又跌了下去。车里保镖连忙冲过来搀他扶他,他没说话,连滚带爬的往车里走。
这回坐上汽车,他闭上眼睛向后一仰,知道自己是别无选择了。
然而他没想到,何殿英根本不肯见他。
何殿英正在小老九的日式公馆里,很闲适的喝茶看风景。
庭院之内花草鲜嫩,叶片娇绿,骨朵粉红;偶尔吹来一阵温暖春风,带着青草初发的清新气味。一朵云彩飘飘忽忽的过滤了阳光,于是这个世界看起来就更加柔和了。
何殿英盘腿坐在廊下,一手捏着个精致的茶盅,小口小口的品尝香茶。余至瑶不识时务,“地狱无门自来投”,他也没有办法,他只是言出必行而已。
见面,见什么面?难道还是当年情形,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吗?还是一阵好一阵恼吗?既然决心进攻,那就一直打到他姥姥家去;你退我进你进我退的小孩把戏,真是玩腻了。
放下茶盅摸进怀里,他掏出了那张樱花明信片。明信片真是旧啊,一点美丽之处都没有了。送到鼻端嗅了几嗅,他总觉得上面还带着余至瑶的气味。
这天下午,有人在顾宅门口撂了一件带血的小褂。顾家老大出来捡了,认出那是父亲的贴身衣物。
顾宅里面立时就起了哭声——顾占海这是死了,而且死不见尸。
群英武术社也被封了,王连山跳后窗户逃了出去,哪知特务骑着后墙专在等他。拼着性命飞身上墙,他一脚把特务扫了下去,同时肩膀上也挨了一枪。摘下帽子捂住肩头,他气运丹田发足狂奔,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群英武术社关了大门贴了封条,从此天津再无群英武术社。
武术社内自然是有兵器的,所以未能逃出的弟子们全被带走,罪名正是反日。他们蹲着被卡车运进宪兵大队,躺着被卡车运去城外乱坟岗子,和武术社一起死了。
余至瑶近来天天筹划着要装病,这回不用他装,是真病了。
他不许手下这几个人离开英租界,王连山养好枪伤,要给师父报仇雪恨;余至瑶不许他去,让马维元看管着他,敢去就再给他一枪。
他对手下人满心回护,余至琳感觉天津气氛恐怖,想要迁去上海,他却是既不挽留,也不关怀。
他就见不得姓余的。
自从余至瑶告病回家之后,其他理事有样学样,也都不再露面。商会很快濒临瘫痪,井上大佐大发雷霆,亲自带了两名日本军医赶往余公馆,倒要看看余至瑶是真病假病。
然而余至瑶并不在家。张兆祥迎出来,毕恭毕敬的说道:“我们二爷肺上鼓了两个气泡,昨晚进医院治疗去了。”
井上大佐不知世间还有此种病症,所以直接又去了维多利亚医院。这回亲自站到病床前了,他见余至瑶紧闭双眼人事不省,口鼻上还扣了氧气罩子,这才信了几分。
等到井上大佐走远了,余至瑶睁开眼睛,又颤巍巍的抬起手,摘下氧气罩子。
哑巴端着一杯凉开水走进来,见他醒了,连忙站到床边,弯腰去看他的脸色。
余至瑶气若游丝的说道:“不知上海那边……情形如何。实在不行……我也过去避避风头。”
张兆祥给余至琳发去电报,询问上海情形。余至琳很快回电,表示上海繁华自由,和天津环境大不相同。
余至瑶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有了主意。在医院躺过半个月后,他悄无声息的回到家中略作安排,然后便带哑巴登上一艘荷兰客轮,南下去了。
第57章 两座城市
余至瑶一直感觉自家大哥有点白面包的风采,没想到白面包还挺有女人缘,刚到上海没几天,就和沪上闻名的一位女作家相好起来。弟弟对大哥冷情,大哥对弟弟也漠然。余至琳和女作家爱的如胶似漆,听闻弟弟要来,本来打算去十六铺码头接他一趟,可是那天早上忙着和佳人云雨,没有时间,故而也就算了。
余至瑶活了三十多年,这是第一次走出天津卫。茫茫然的出了码头,他累得靠在了哑巴身上。上海的天气,自然要比天津热得多,他一身大汗的招了两辆黄包车,也没有目的,只让车夫为自己找处好些的饭店。车夫一听这话,打起精神,拉着他就跑上了路。
片刻过后,车夫把他拉到了华懋饭店门前。余至瑶如数付清车费,然后和哑巴并肩站立,仰头望向前方高楼。
“好家伙!”他轻声叹道:“这饭店可真够大的,比利顺德漂亮。”
哑巴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哇。”
余至瑶又靠在了哑巴身上,从下缓缓向上抬头,嘴里喃喃的报数,末了说道:“十二层。”
哑巴继续点头:“哇。”
然后这两人一起向内走去。
余至瑶开了两间客房,和哑巴就此安顿下来。和天津相比,上海果然是另一番天地,不但繁华依旧,而且街上的日本兵也相对较少。余至瑶打算长住下去——至少要等商会选举完毕。届时有了新主席上位,井上大佐自然就会转移攻击目标了。
至于家中,生意有马维元和宋逸臣打理,家事全归张兆祥安排,都是可靠精明的人,想必也不会搞出乱子。他这一年过的殚精竭虑,如今借着这个机会,正好过几天清清静静的好日子,权当休养身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