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兆祥接下盒子,先是答了一声“行”,犹豫一下,接着又道:“杜老板,恕我说句实话。你现在好好顾着自己也就是了,二爷他不缺这些小玩意儿。”
杜芳卿垂下了头,仿佛是有些害臊:“这……这权当是我对二爷的一点心意吧。”
张兆祥听了这话,不知道他是真痴情犯了傻,还是狐媚子手腕高,所以索性不再多说。
当晚回到家中,张兆祥把那只小盒子给了余至瑶:“二爷,杜老板上街买了个领带夹子,托我给您带过来。”
余至瑶正忙着出门,在哑巴的伺候下穿衣戴帽。听了这话,他只点了点头。张兆祥见状,就把盒子放在身边的小桌上,然后识相的退了出去。而余至瑶无意中一转身,衣裳下摆拂过桌面,当场就把小盒子带了下去。余至瑶闻声一望,见那小盒子掉进了沙发椅与小桌子之间的缝隙中,不能轻易捡起,便自顾自的戴好礼帽,出门去了。
午夜时分,他醉醺醺的回了来,直接上楼睡觉,早把那支领带夹子忘到脑后。翌日清晨仆人进来打扫房间,也没留意细微之处。于是那只盒子卡在暗处,从此就算是消失掉了。
新年过后,又是一番春光烂漫的新景象。正是一切顺遂之时,凤儿却是又闹了笑话。
凤儿来月经了。
当时正值中午,她在学校里的卫生间中发现自己流了一屁股血,而且肚子很疼,便是吓得魂飞魄散。扯了许多手纸垫在裤裆里,她心想这回自己大概是必死无疑,便书包也不要了,直接离开校园,迈步往家走去。幸亏校服裙子又厚又长,且是深色,沾染了血迹也看不出。
她一边走,一边哭,想自己年纪小小的就活不成,又想自己若是死了,怕是不出半年一年,就会被叔叔忘却。
好容易跋涉回了家,她进门便是遇到了余至瑶。余至瑶刚刚起床,见她泪流满面的独自回来了,便是惊讶问道:“凤儿,你怎么了?”
凤儿心酸难言,一闭眼睛挤下一对大泪珠子。颤巍巍的深吸了一口气,她开始交待遗嘱:“叔叔,你以后要保重身体。我的项链你也不要送人,留下来当做纪念吧。以后看到项链,就当是看到凤儿了。”
余至瑶双手插兜弯下腰去,皱起两道眉毛:“啊?”
凤儿终于是忍无可忍,“哇”的喷出哭声以及口水:“叔叔,我要死了!”
余至瑶低头一瞧,就见一线细细的血流蜿蜒爬下凤儿的小腿,已然染红了白色的长筒袜子。
余至瑶知道女人每个月身上都是要来月事的,可是怎样处理,却是全然不知。他把凤儿撵进卫生间里,让她暂且坐上抽水马桶;自己则是派出仆人,把家里负责洗衣缝补的粗使老妈子叫了过来。
一番忙乱过后,凤儿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又换了裙子鞋袜。泪眼婆娑的走到余至瑶面前,她嗫嚅着说道:“叔叔,你不要告诉别人啊。”
余至瑶心中感觉啼笑皆非,脸上神情却是郑重:“好,我不告诉别人。”
凤儿挺爱学习,所以下午返回学校,继续上课。余至瑶坐在家里浮想联翩,则是很觉有趣,不知道凤儿将来会长成个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凤儿就长给他看。如此又过了一年,十四岁的凤儿出落得明眸皓齿,烫个头发便是小型的摩登女郎了。

第52章 归来

宋逸臣在瑶光饭店看上了一个新下海的小舞女,才十六七岁,中学还没毕业。宋逸臣见她是块无暇的美玉,便打算把她娶进家中续弦。
余至瑶得知此事,倒是赞同,并且送出公馆一处,充作新房。凤儿悲痛欲绝,可怜巴巴的伏低做小,恳求叔叔留下自己。余至瑶倒是愿意,然而宋逸臣坚决不许,定要把她带走。余至瑶有心挽留,可因凤儿毕竟是个大姑娘了,自己也该避些嫌疑,所以那话要说不说,最后就还是没能出口。
凤儿走的那天,眼泪汪汪的,又不敢哭。把余至瑶拉到背静地方,她带着哭腔问道:“叔叔,要是后娘对我不好了,你还要我吗?”
余至瑶心里也是难过——养了五年了,朝夕相处,眼看着她从个小丫头长成现在这般模样。
“要。”他弯下腰,抬手抚摸了凤儿的头发。指尖顺势蹭去对方的泪水,他低声说道:“我把你那小屋留着,你什么时候回来,都有地方住。”
凤儿忽然抬手搂了他的脖子,细细的手臂很有力量,勒着缠着不肯放开。余至瑶轻轻拉了她的胳膊:“凤儿?”
凤儿没哭出声,就是一口气接一口气的抽搭,薄薄的肩膀抽搐不已。
于是余至瑶就放下了手,默然无语的一直弯着腰,直到凤儿自动放开了他。
宋逸臣成婚后的第二天,日军在卢沟桥开了炮。
战争的空气骤然浓厚起来,不过还不足以压迫人心。余至瑶和身边所有人一样,相信华北战事总会和平解决,直到四乡难民像大水一样涌进天津卫,再从华界冲破阻拦,奔入租界。
商会成立了临时救济会,想要辅助政府安抚难民、平定地面。然而事态已然恶化到了不堪的地步,天津城中开始听到了隐隐的炮响。
余至瑶身为商会主席,谁都可以退缩,他不能退缩。他拖着两条不大顶用的腿,一边四处找粮供给难民,一边发动商会上下,捐出物资送往前线。物资是有的,然而粮食却是禁不住吃。就在救济会将要断炊之时,天津沦陷了。
余至瑶这回不用忙了,因为救济会被日本人解散了。
余至瑶知道世道变了,自己虽然目前平安,但从长远看来,也是前途未卜。让张兆祥装了一麻袋大米送到杜芳卿那里,他知道杜芳卿现在一定害怕——小鸟似的那么个人,外面成日成夜的开枪放炮,怎么可能不怕?
不过他没有兴致过去关怀对方。反正租界地里很安全,区区的一个“怕”,也算不得什么。
在晦暗的阴雨天里,他坐在客厅里长久的吸雪茄。哑巴陪在一旁,低头用小纸片叠着纸鹤。
“现在这个局面,当然是韬光养晦为好。”他忽然说道:“外面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只要出去活动,就脱不了汉奸的嫌疑。多做多错,不做不错。”
哑巴点了点头,把折好的纸鹤慢慢拆开,重新再折。
余至瑶放下手中雪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冷茶。茶水从喉咙向下,流淌出冰凉的一线,并不畅快,只让他打了个寒战。
轻轻放下茶杯,他慢慢转向了哑巴,轻声又道:“我有一种预感。”
哑巴骤然抬眼望向了他。
双方对视片刻,余至瑶没有说话,然而哑巴也明白了。
当初逃亡而走的,现在应该要回来了。
就在此时此刻,一架日本军用飞机卷起狂风,缓缓降落在东局子机场。舱门开处,香川次郎率先踩着舷梯向下走去。双脚落在水泥地面上,他回头对着何殿英高声笑道:“老弟,天津卫到啦!”
何殿英穿了一身白色西装。衣服白,皮肤也白,越发显得眉目乌黑。站在舷梯最后一级上,他停住脚步环顾四周,口中喃喃骂了一句:“操他娘的。”
飞机是快啊,不过是打个盹儿的工夫,就走完了他四年的长路。恶狠狠的一大步跳下来,他结结实实的一脚跺上了天津卫!
白皙面孔渐渐透出笑意,仿佛初春的冰河在烈日下消融。在暴雨将至的疾风之中,他踌躇满志的抬手系上西装衣扣,同时扭头对着香川次郎露齿一笑。
香川次郎一眨眼睛,何殿英的笑容看起来欢畅而又险恶,他喜欢!
小老九和李振成会合了,在机场外面等候着何殿英。及至何殿英走了出来,他们心中一阵激荡,几乎快要落下眼泪。
李振成年纪大些,还算老成稳重。小老九却是黏上了何殿英,一步不落的紧紧跟上。何殿英抬手揽住他的肩膀,又低头笑问:“让你预备的礼物,带来了吗?”
小老九立刻答道:“全在汽车里呢!”
香川次郎另有去处,何殿英便是钻进小老九的汽车里,直奔日租界森园公馆。
森园真人这几年老得很厉害,咳嗽气喘的驼着背。何殿英到达时,他正老眼昏花的坐在廊前,拿着放大镜读报纸。
没有当年森园真人的相救,就没有何殿英的今天。所以进门之后他走到森园真人面前,开口之前先跪下去磕了个头。森园真人连忙老天拔地的过去扶他:“殿英,你回来了?”
何殿英起身说道:“师父,我这次回来,将来就绝不再走了!”
森园真人上下打量着自己这唯一的徒弟,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好,好,要是再走的话,那就真没出息了。”
何殿英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动——是的,逃亡的滋味,尝过一次就足够了。
何殿英拿出礼物送给森园真人,正是两支大高丽参。森园真人很高兴,立刻就派仆人出去采买酒菜回来。师徒二人围着矮桌相对而坐,森园真人问道:“殿英,想不想做官?”
何殿英笑着摇了摇头:“那没意思,我还是想干我的老本行。”
森园真人思索一番,随即满意的笑了:“很对,很对。”
何殿英又道:“您应该知道,我和香川拜了把子。在哈尔滨的时候,我没少为他出力;现在他当上了宪兵队长,还不得让我也占点便宜?”
森园真人继续点头:“很对,很对。”
何殿英说到这里,志满意得,吱喽一口酒,吧唧一口菜:“师父,您就擎好吧。我非让全天津卫都尊您一声老爷子不可!”
森园真人继续说道:“那个余至瑶……”
何殿英一抬手:“别,您别提他。我和他的恩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不过您放心,他挡不住我。别看他是商会主席,我照样有法子整治他!”
话到这里,他心中暖融融的一痒。酒精融入血液,燃起火苗透出皮肤,蓝幽幽的直灼神经。勉强压下身心的躁动,他想自己须得稳住心神,因为此刻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最好的时机何时到来,那他还说不清楚,只知道那必定是一场厮杀过后。提前存下残忍的心思,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人生苦短,谁知道他还能再有几个四年?

第53章 开始

何殿英在森园公馆住了两天,然后就搬去小老九那里居住。小老九住在一处日本式的宅院里面,环境优雅,然而并不能让何殿英感到满意。
何殿英还是怀念那座毁于大火的何公馆。何公馆是他当初花大价钱请人设计出来的,处处都合他的心意。可惜当时不懂得保留图纸,现在即便想要按照原样复制一座,也是不能够的了。
李振成颇想跟随何殿英在天津卫重整旗鼓,再振威风;然而何殿英却要把他撵回北平:“怎么着?还当你大哥是当年那个打打杀杀的德行?”他用手指狠戳李振成的额头:“兄弟,动动脑子好不好?”
李振成都要急了:“大哥,你还是舍不得动那个姓余的?你忘了老五是怎么死的了?”
何殿英轻轻巧巧的甩了他一记耳光:“动?我怎么动?跑到英租界和他硬碰硬?打个头破血流?”
说到这里他笑了:“兄弟,要是真说硬碰硬的话,那我现在也还不是他的对手。他在英租界混了多少年了?你大哥我可是光棍一条刚回来啊!”
李振成气冲如牛,鼻孔随着呼吸翕动不止:“要不然,让香川次郎带一队宪兵把他抓了?”
何殿英拍了拍他的脸:“老三,那是英租界,大英帝国的地盘,不归天皇管。”
“那怎么办?让他在英租界自在逍遥的过好日子?”
何殿英就近坐上桌子,然后一脚踹上李振成的大腿:“滚你的蛋!我告诉你,现在天津北平可都是日本人的了,你那边的特务机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变动。趁着现在买卖还顺利,你赶紧给我滚回去多弄点钱。”
李振成不甚服气的张了张嘴,因为实在是说不过大哥,所以最后还是灰头土脸的回北平去了。
何殿英幽居在日租界,并不声张。对于他的行踪,该知道的人总会知道。他倒要看看自己当年手下几千门徒,如今能有几人敢于登门相认——他现在说起来,可是一无所有。
一个月过后,他手下有了百十来人。在这天下大乱的时节,忽然听到了师父回来的消息,就敢义无反顾的跑过来相见——这样的忠心,对于他来讲,足够了。
手里攥着可观的财富,与这忠心耿耿的百十来名门徒,何殿英认为自己可以在天津卫这座翻了新的大舞台上,粉墨登场了。
吉泽领事虽然是个领事,然而看其行为,更像一名交际家。他向来活跃,到了如今这般时节,越发活跃的抓不着按不住,活鱼一般。
南京陷落了,他领着头要搞大庆祝。宴席摆在日租界内最富丽的北洋饭店,请柬四面八方的发出去,除了他的日本朋友之外,中国高官和社会名流也不能落下。香川次郎私下里说吉泽领事像只上蹿下跳的跳蚤,不屑于去;结果何殿英劈面夺过他的请柬:“你不去,我自己去!”
于是这天下午,何殿英站在一人多高的穿衣镜前,开始像个美女似的穿戴打扮起来。
深色西装是昨天刚从成衣店内取回来的,穿在身上服服帖帖。低头整理好马甲前襟的怀表链子,他抬起头来,又很细致的摸了摸头发。他是细软头发,上过生发油后越发乌黑放亮。都说头发细软的人性情柔顺,何殿英不知道自己的本来性情是否柔顺,反正就算存有柔顺的成分,也早被曾经的万种艰辛磨砺掉了。
从身边徒弟手中接过厚呢礼帽,他垂下眼帘,吹去帽沿上的一丝灰尘。抬手将礼帽轻轻扣到头上,他对着镜子笑了一下,然后把礼帽微微压向前方,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面对镜子张开手臂,他看到镜中的徒弟展开黑色大衣走向自己。准确无误的把手伸进衣袖,他仰起头,任凭徒弟绕到自己身前,弯下腰去一粒一粒系上纽扣。抬手翻好大衣领子,他自我感觉良好的扭了扭头,然后转身走向门口,嘴里哼唧着在哈尔滨学会的蹦蹦戏:“女要俏啊三分孝,男要俏啊一身皂,嗯唉哎嗨哟……”
何殿英自乘一辆汽车,又带一车保镖,一路招摇过市。抵达北洋饭店之后,他在门口递上请柬,随即在侍者的引领下迈步进门。在大厅外面脱下他那“一身皂”的黑色大衣和礼帽,他抬手又摸了摸脑袋,然后步伐轻快的走了进去。
大厅之内已然宾客济济。一些熟面孔和他打了照面,都很得体的露出惊讶表情,然后在惊讶之中透出笑意,亲亲热热的迎上前去:“哟!何老板?您回来了?!”
何殿英很体贴的陪着对方又惊又喜:“通缉令既然已经失了效,那我可不就马上回来了?”
话到这里,双方就要热烈握手了,仿佛是几世的好友,又隔了几世才见。
当然,亲热之余,对方也要犯点嘀咕,因为实在是摸不清何殿英的底细。如果何殿英纯是因为政府倒台才跑了回来,那就还是个怂货,不足畏惧;可如果何殿英别有背景,那便不能轻视了。
何殿英看出了众人的疑惑,心中并不介怀。大说大笑一场之后,他揽着人家的肩膀问道:“哎,余二爷怎么还没到?”
得到的回答总是含糊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和余至瑶之间的惨烈战争:“这个……”
何殿英没心没肺的笑道:“别和我打马虎眼!我知道他今天肯定会来!吉泽领事下的帖子,他能不来?”
“哈哈哈,这个……”
何殿英由着性子欢声笑语了一通,并不在乎听众的反应。在他的眼中,有些人是人,有些人就不是人。他对“人”有一套态度,对“非人”又有一套态度。
待他肆意的胡闹够了,也就快到了开席的时间。正在吉泽领事不动声色的清点到场客人之时,外面忽然响起低低的喧哗,声浪传播到了何殿英耳边,依旧清清楚楚:“商会余主席到了!”
舌头在嘴里搅动了一下,何殿英仿佛是要啐谁一口,然而最后喉结上下滑动,他把口水咽了下去。
扬起头来望向前方,他看到了余至瑶。
和四年前相比,余至瑶的脸上见了一点风霜,可五官眉目还是一如往昔。很慢很慢的走进大厅,他一边四面八方的颔首微笑,一边和吉泽领事握了握手。吉泽领事踮着脚要和他说话,他便善解人意的弯下腰去,一边倾听一边点头。
何殿英环抱了双臂站在远处,忽然感觉眼前这幅情景十分熟悉——想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和余至瑶闹了别扭,冷战之时就在吉泽领事家中见了面。
那时候多傻啊,想他想的快要发了疯,站在暗处等着被他发现。可是等啊等啊,他被吉泽领事带走了。
思及至此,何殿英忽然满嘴苦涩的冷笑了一下。骤然迈步走向前方,他拨开层层人群,仿佛从天而降一样,出现在了余至瑶面前。
“二爷。”他主动开了口,脸上笑得阳光明媚:“四年没见了,想没想我?”
余至瑶依稀听说他是回来了,依稀而已,并不确实。惊愕的光芒在眼中一闪而过,他平静的点头笑道:“还好。”
这并不是敷衍的虚话。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四年之后一回顾,也就是个“还好”。
然后他又转向吉泽领事,自顾自的接着方才话头继续说道:“路障始终放在街口,即便有特别通行证也不肯放行,我在车里足等了半个多小时。”
吉泽领事轻轻拍着他的手臂,仰脸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不算迟到,真的不算迟到。”
余至瑶扭头又对何殿英一笑,然后随着吉泽领事向厅内席位走去。何殿英留意到了他那迟缓的步伐——两条腿仿佛有千斤重,是在拖着拽着向前走。
满不在乎的尾随上去,他有他的主意,所以并不在意自己是否受了冷落。
吉泽领事思维周密,已然安排好了众位客人的座次。然而何殿英不守规矩,竟是一屁股坐到了余至瑶身边。吉泽领事知道他和香川次郎是把兄弟,所以当众不好多说,只得立刻开动脑筋,嘻嘻哈哈的重新招呼贵客落座。
余至瑶一言不发——他连着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现在头脑已然快要爆炸。自从天津沦陷以后,他就落进了日本军人和中国商人之间的夹缝里。他想辞职,然而日本军人不许。
他刚被日本军人逼迫着向下面商号摊派了一笔费用,又被日本友人强迫着前来庆祝国都陷落。他困乏苦恼极了,然而硬是闭不上眼睛。他想自己今夜大概依旧是睡不着,长此以往,如今将来哪天自己真的猝死了,似乎也不奇怪。
“若是我死了……”他缓缓扭头望向了何殿英,心中暗想:“那他心里也就清静了。”
何殿英把胳膊肘架到桌面上,侧身用手托着面颊,专心致志的看他,仿佛他是一幅画。席上众人见了,都觉好笑,然而又都不敢出言取笑,因为知道他们二人之间有仇,深仇。
忽然抬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何殿英嬉皮笑脸的说:“二爷,见老了啊!”
余至瑶垂下眼帘,平淡的答道:“你倒是没有变。”
何殿英放下了手,暗暗的捻了捻手指。还想再摸一把,还想再抓他的头发,还想再咬他的肉。
这时侍者鱼贯而入,开始上菜。吉泽领事站到前方,用中日两国语言滔滔不绝的讲话,下方听众不时鼓掌。而何殿英趁此机会一扯余至瑶的衣袖,凑上前去低声说道:“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余至瑶眼望前方,耳语一般的轻声答道:“别耍花样。”
何殿英笑了一声:“放心,吉泽领事的场子,我还不敢砸。”
酒过三巡了,余至瑶和何殿英各找借口,一前一后的离开席位。
北洋饭店的整层一楼都被吉泽领事包下来了,如今客人全在大厅狂欢,外面走廊倒是清静。何殿英站在深深的暗处,就见余至瑶晃着高高大大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向自己挪。忽然身体晃了一下,他抬起手,开始扶着墙走。
有那么一刹那间,何殿英在恍惚中以为自己已经冲上去了,扶住他了,甚至连力气都运足了;可是骤然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原地。
真的是把余至瑶给废了,然而废的还不够!余至瑶就该永远都是二十岁时的模样,阴郁,孤独,无能,视自己为救世主!
何殿英转过身去,把余至瑶领进了饭店卫生间中。
北洋饭店一色全是西洋布置,卫生间也是十分宽敞。外面半间安装了长玻璃镜与大理石台,锃亮闪光的大水龙头一字排开。
待到余至瑶走进来了,何殿英回身锁了房门,同时口中说道:“我就猜到这里没人。”
余至瑶停下脚步,转身凝视了何殿英:“你要和我说什么?”
何殿英面对了他,忽然一笑:“我要说——”
话只讲到这里,他在下一秒纵身一扑,把余至瑶搂进怀里压到了墙壁上。探过头去狠狠亲上对方的嘴唇,他气喘吁吁的又吮又啃。舌头滚热灵活的游进去四处撩拨,他大睁着眼睛,倒要看看余至瑶的反应。
然而余至瑶并没有反应。他看余至瑶,余至瑶也看他。双方对视片刻,何殿英抬起头来,哑着嗓子说道:“我爱你。”
余至瑶的试探着抬起双手,也把何殿英抱了个满怀。鼻尖触上对方面颊,他闭了眼睛,很陶醉的深吸了一口气。温暖的嘴唇滑过脸蛋,他梦游似的低低唤道:“小薄荷……”
他的手臂加了力量,仿佛要把对方缠绵的揉进自己体内:“小薄荷……”
何殿英眼看着他低头吻向自己,忽然发现他的神情乃是忧伤。
余至瑶仿佛是第一次品尝何殿英。先是轻轻舔了舔对方的嘴唇,随后甜美的滋味便是刺激了他的神经。骤然直起身来向前几步,他步伐沉滞的把何殿英压到了大理石台上。等不及似的一口噙住对方,他开始变得凶蛮起来,仿佛饿了许久许久,如今就要把何殿英生吞活剥。而何殿英在这汹涌的亲吻中抬起手来,捧住了余至瑶的脑袋。回应着噙住了余至瑶的舌头,他在思念已久的熟悉气息中,却是骤然收敛了笑容。
毫无预兆的,余至瑶忽然发出一声凄惨的闷哼。鲤鱼打挺似的猛然直起身来,他带着何殿英向后退了一步,随即踉跄着跌坐下去。紧皱眉毛猛然发力,他强行推开了贴在身前的何殿英。
何殿英气喘吁吁的站了起来,满嘴都是鲜血。而余至瑶紧闭嘴唇,神情木然的抬眼望向了他。忽然低低的咳了一声,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
何殿英方才险些咬断了他的舌头。
何殿英转身打开水龙头,接着自来水漱净了口中鲜血。
然后在余至瑶面前蹲下来,他开口说道:“二爷,给你两条路选,一条路是从此以后你乖乖跟着我,我照顾你保护你一辈子;另一条路,我不说,你也懂。”
余至瑶抬手抽出胸前口袋中的丝绸手帕,扭头堵嘴吐出一口浓血。歪着脑袋转向何殿英,他含混的答道:“我不是女人。”
何殿英一挑眉毛:“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不等余至瑶回答,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笑道:“好,好,我全随你。既然你一定想要和我做对,那我告诉你,此刻就是开始!”
说到这里,他转身打开房门,迈步就走。
余至瑶东倒西歪的爬起来,自己接水漱口。对着镜子伸出舌头,他看到了一道清晰的伤口。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就此悄悄离开了饭店。
当天夜里,余家在日租界内的所有生意,全部遭到了打砸。余至瑶没有作出反击——反正日租界的生意,也都是当初从何殿英手中抢过来的。
让王连山把那边的手下全撤回来,日租界的买卖,他不要了。

第54章 沦陷区

香川次郎让何殿英去入新民会,可是何殿英懒得去:“大哥?怎么着?你看我是那拿着大喇叭满大街宣传‘东亚共荣’的人吗?有那时间我不如吃吃喝喝睡一觉,还能落个清闲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