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无人的时候,凤儿也曾偷偷的告诉他:“爸爸喜欢龙龙,不喜欢我。”
龙龙是凤儿死去的小弟,宋逸臣仿佛是特别的重男轻女。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月,余至瑶把宋氏父女带回了家中。
凤儿都乐疯了,余至瑶并没有向她要求什么,可她反反复复的做出保证,表示自己一定很乖,绝对不会在叔叔家乱吵乱闹。宋逸臣却是没有十分推辞——恩情太重了,多说无益,唯有报答。
哑巴在卧室隔壁收拾出了一间空房,算是宋氏父女的居所。其实他并不欢迎陌生人的到来,但这里是余公馆,他做不得主。
同样不欢迎宋氏父女的人,还有杜芳卿一个——他纯粹只是不愿再见外人而已。
余至瑶认为凭着宋逸臣的本事,留在家里做杂役实在是有些辱没,便将他打发到了天和舞台帮忙——天和舞台的人马总不得力,隔三差五会压不住场子;余至瑶看宋逸臣仿佛是个剽悍的性子,便把他派去了充数。
宋逸臣不声不响的去了天和舞台,结果没出一个礼拜,便是干出一桩大事——这晚午夜散戏过后,他冲到后台凭着一己之力,竟然把在场的一个戏班子、一个杂耍班子、两对说相声的、以及一对唱大鼓的师徒强行扣留下来。
事后,舞台经理跑来向余至瑶绘声绘色的描述:“这位宋爷,太厉害了。单枪匹马镇住了整个后台。说相声的那个小铃铛刚问了一句,他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哎哟我的天,小铃铛满嘴流血,当场掉了一颗大牙!”
余至瑶笑着点头,承认了宋逸臣的厉害。丘八出身,到底和街上的地头蛇又不一样。
那夜宋逸臣没回来,天明时分才出现在他面前,原原本本的做了一番汇报——这片地区的大戏园子,就只有德兴舞台和天和舞台。如今天冷,逛不得公园看不得风景,正是戏园子要兴盛的时节,德兴舞台那边提前拉拢名角,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已经大大的占了上风。这时候想要力挽狂澜,就只好采取非常战术——他对余至瑶说:“二爷,您拨给我几个兄弟。我趁着消息没透出去,赶紧再抓几个角儿回来!到时候找间屋子把这些人一关,晚上送到舞台,半夜押回住处,一直唱到春节。大不了到时多赏他们几个红包就是了,也不算很亏待人,对不对?”
余至瑶当时刚刚穿戴完毕,正坐在餐厅内喝粥。抬头望着宋逸臣,他一边咽下口中的稀烂米粥,一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你这个方法……”他若有所思的笑了一下:“倒是新鲜。”
宋逸臣一夜没睡,然而站得笔直,是个立正的姿态:“二爷,别犹豫了。您下句命令,我马上就再逮几个回来。”
余至瑶站起来绕过餐桌,经过宋逸臣时略一抬手。宋逸臣会意跟上,随他出了餐厅进入客厅。
余至瑶坐上沙发,抄起电话听筒要了马维元的号码,让对方调几个伶俐小子过来。三言两语的放下电话,他忽然眼望地面说了一句:“逸臣,辛苦你了。”
宋逸臣坐没坐相,立正时却是笔直如同标枪,身姿十分英武。听了这一句慰问,他正色答道:“感谢二爷体恤,逸臣不辛苦!”
余至瑶低低的笑了一声:“我像是进了军营。”
此言一出,宋逸臣也笑了。
宋逸臣采取闪电战术,专对街面上有名的艺人下手,连劝带逼,把人带走。德兴舞台猝不及防,当天晚上竟然人手不足,从头到尾唱了半宿大鼓书。舞台经理急坏了,连忙去找何殿英设法——德兴舞台一直是在何老板的保护之下,这个时候,何老板不能不出面。
何殿英先以为是有人来砸场子,还不在意,结果细听之下,竟是这样一番情形,不禁大出所料。在地上来回踱了几个圈子,他咬着牙叹了气,心想这个打不死的和我好了没几天,竟然花样翻新的又做起了乱!强行抢人关人——亏他想得出来!

第31章 告白

何殿英跑去余公馆,要向余至瑶兴师问罪,然而余至瑶并不在家,领着凤儿上街做衣裳去了。
他等了片刻,等的满心气闷。哑巴站在客厅一角,默默的用剪刀修剪花草枝叶。何殿英看了他几眼,忽然心中冒出念头,觉得余至瑶太不地道——这奶哥哥虽说是个哑巴,但是该长的零件都长齐全了,怎么就不想着给人家配个老婆呢?就算没有女人肯爱哑巴,那花钱买也该买个丫头回来啊!
“哑巴!”他百无聊赖,开口搭讪:“你今年多大了?”
哑巴放下剪刀回过头来,竖起手指向他比划数目。
何殿英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拿他消遣两句:“老大不小,该讨老婆啦!”
哑巴向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拿起剪刀,轻轻剪下一股枝叶。
何殿英又道:“你家二爷不管你,我可以做个好人。你告诉我你愿不愿意,你要是愿意,我给你弄个娘们儿过来!”
哑巴转身,微笑着向他摇头。
何殿英向前探身,忽然觉得哑巴也挺有意思:“不愿意?不想女人?”
哑巴好脾气的收起剪刀,对着何殿英微微一躬,然后迈步离去了。
何殿英再次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地,讪讪的有些沮丧——连哑巴都不理他了。
因为余至瑶总也不归,所以何殿英等到最后,怨气冲天的决定离去。哪知刚刚走出楼门,就见前方停着一辆汽车。车门大开,余至瑶扶着车顶弯下腰去,正在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心中一喜,像猎人逮住了猎物,一路向前走的连跑带跳。几大步停到余至瑶面前,他很意外的看到了凤儿。
凤儿梳着两条油光黑亮的大辫子,穿一身粗花呢洋装裙子,下面小腿上箍着厚羊毛袜,是个摩登大小姐的打扮。余至瑶那样高大,就显得她十分渺小。仰头望着余至瑶,她是一脸的焦虑神情。
何殿英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
凤儿口齿伶俐的答道:“叔叔刚才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何殿英听了这话,正要大笑;哪知余至瑶忽然双腿一软跪倒地上,肩膀还在一抽一抽的动,声音却是没有了。凤儿急的抡圆巴掌打他后背,几掌打过,余至瑶向前一仆,晕了过去。
何殿英扶起余至瑶,又拍脸蛋又按人中。及至余至瑶悠悠醒转了,他强行把人塞进自己汽车,一路风驰电掣的带回了家。
余至瑶方才险些咳烂了肺,这时委顿在何公馆的沙发上,人就像条脱了关节的大蛇,胳膊腿儿东撇一条西撇一条。何殿英见他终于安然无恙了,这才狠狠的大笑一场,笑过之后说道:“打不死的,这就是报应啊!”
余至瑶半睁着眼睛,声音嘶哑的“嗯?”了一声。
何殿英兴致勃勃的在他面前来回走动:“二爷,你现在是花样翻新的坏啊!满大街的抓人往天和舞台送,怎么着?你想让德兴年前歇业是不是?”
余至瑶有气无力的答道:“德兴上个月逼了好几个班子签合同,签了合同就只能在德兴演。这怎么算?天津卫的角儿是有数的,我不抢,你就抢;我抢了,你又怪罪。”
何殿英冷笑一声:“你还委屈有理了?”
余至瑶皱着眉头喘了几口气,身体脱力似的慢慢侧倒下去。抬手捂住胸口,他忽然低声唤道:“小薄荷……”
何殿英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那脸色隐隐有些泛青:“干什么?”
余至瑶的声音轻成了气流:“疼……”
何殿英一愣:“疼?”
余至瑶失去了声音,只剩下口型:“疼……”
何殿英魂飞魄散的把余至瑶送去了医院——余至瑶面无血色,只说胸疼,满头满脸的出汗,手都冷了。
一番检查过后,结果险些让何殿英惊掉了下巴。余至瑶方才那一场剧烈咳嗽,竟是导致肺部出现了破洞。气体随之进入,他那肺上已然鼓了气泡。
当天晚上,何殿英坐在病床前,一脸倦色:“二爷,你吓死我了!”
余至瑶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嗯”了一声。
何殿英又道:“幸亏还不算严重,医生用针抽出了气。否则啊,就得把你开膛了!”
余至瑶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索着要抓对方。何殿英见状,便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余至瑶气若游丝的张了张嘴,挣命似的说出话来:“你……别走。”
何殿英苦笑了:“我不走。”
病房外一片寂静,病房内灯光惨白。余至瑶直勾勾的盯着何殿英,神情是异常的认真,认真到了恐怖的地步:“我困了……我怕睡了之后……会醒不过来。”
说完这话,他的目光忽然散乱起来:“哑巴呢?我再看他一眼……”
何殿英听了这话,不禁寒毛直竖。不以为然的一挑眉毛,他很不耐烦的问道:“我说二爷,你这是要交代后事了?你就是肺上鼓了个气泡而已,气还让医生抽出去了——你至于吗?大晚上的吓唬人是不是?”
抬手一摁床头电铃,他甩开了余至瑶的手:“让看护妇过来给你打一针镇定剂。我听不得你这些神神叨叨的屁话!”
余至瑶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礼拜。
元气大伤的回了家,他天天喝猪肺子汤补养身体,杜芳卿亲自下厨给他熬的,不但洁净,味道也好。
看在何殿英的面子上,他匀出几名艺人送往德兴舞台,顺便把宋逸臣派去了瑶光饭店管事。宋逸臣本事不小,放在天和舞台看场子有些可惜;况且宋逸臣一走,自己对何殿英也有话可说——天和舞台里和你做对的手下,已经被我打发去了别处。我把自家人都惩治了,你就别再记恨不放了。
余至瑶如此安排一番,何殿英也就不好再闹。待到进入腊月,余至瑶彻底恢复健康,出门第一件事便是跑去了何公馆。
何殿英不在家,他便坐到客厅沙发上耐心等待,从中午等到下午,吃过晚饭之后继续等。后来天黑透了,何家仆人进来开了电灯,又请他去客房休息。他不肯,宁愿躺在沙发上打盹儿。
睡了不知多久,他被晚归的何殿英推醒了。
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他见何殿英弯腰站在自己面前,大衣没脱,肩头还落着未融的雪花。
何殿英脱下手上的皮手套,摸了摸他的脸和头发:“听说你等了我一天?”
余至瑶迷迷糊糊的点头。
何殿英把手套放到一旁,开始去解大衣纽扣,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怕吓到对方:“傻子,怎么不让人去找我?”
余至瑶梦游似的对他一笑,并不回答。
何殿英低头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嘴唇很软很凉,像一滴从天而降的雨,落上余至瑶那燥热的面颊。
“想我了?”何殿英含笑又问,声音依然轻飘飘的,嘁嘁喳喳,宛如耳语。
余至瑶神情呆滞的望着他,点了点头。
何殿英脱下大衣甩到一旁,然后伸手把他扶了起来:“要睡就上楼好好睡,客厅夜里会凉。”
自从余至瑶把肺咳破之后,何殿英就有点不大敢揉搓他了。
余至瑶脱了衣裳,因为何殿英的睡衣尺寸都不合他的身材,所以只好穿着裤衩钻进被窝。何殿英站在床边笑嘻嘻的看他:“剥的像光猪一样,不怕我非礼你了?”
余至瑶在被窝里很惬意的伸展了身体。何公馆是个好地方,处处都让他感到舒服,连大床都仿佛是特别的柔软。
当然,最好的还是小薄荷。这些天他很思念何殿英,从早到晚眼巴巴的等着,等何殿英来看望他。可惜大家各有事业,年前又总是特别的忙,何殿英没工夫围着他转。
何殿英刚一躺进被窝,就被余至瑶紧紧搂抱住了。
余至瑶并不承认自己对何殿英怀有情欲。鼻尖蹭到对方脸上乱嗅了一通,他本来没有亲嘴的打算。可是不知怎的,嗅着嗅着,他忽然起了馋意。
放开何殿英背过身去,他喘了几口粗气,心跳的很厉害。何殿英对着他的后背挥出一拳,又气又笑:“怎么回事?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
余至瑶没有动,心中慌得难受。下身那里半软半硬的有了反应,上边则是慌里慌张的又馋又饿。他不敢转身,只怕自己一回过头去,就会活吞了何殿英。
他后悔了,早知如此,不如不来。回手扯过棉被裹缠了自己,他“咕咚”一声翻下床去,随即一个鲤鱼打挺滚入床底。何殿英的脑袋从床边倒悬下来,见怪不怪的问道:“二爷,又要发神经啊?”
他大睁着眼睛,盯着何殿英不说话。眼前的脑袋抬上去了,取而代之的落下两只赤脚。何殿英下床之后四脚着地,爬到床下去看余至瑶。
两人近距离的四目相对,片刻之后,何殿英忽然探过头去,吻向了余至瑶的嘴唇。
仿佛两块磁石相遇了,“啪”的一声吸在一起,然后便是难解难分。余至瑶费力的抽出手臂拥抱了对方,抱住之后就再不松手。何殿英是凉的,甜的,薄荷糖的滋味。余至瑶舔他吮他,恋恋不舍。而何殿英挣扎着仰起头来,却是问道:“爱不爱我?”
余至瑶的耳边起了轰鸣,依稀听到自己回答:“爱。”
然后又是提问:“有多爱?”
余至瑶在恍惚中觉得自己是说错了话,不该和小薄荷谈情说爱的,这是自己一贯的宗旨。可是情到深处不由己,答案仿佛已在舌尖搁置多年,一直在等今天。
他简直耳鸣到了快要失聪的地步,隔着千万层的墙壁和棉絮,他只感觉自己的声音含混迟钝:“最爱。”
然后他把脸向下埋进被中。暖热的鼻血流了下来,他自己没知觉,不知道。
何殿英侧身躺在冷硬的地面上,笑着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忽然疑惑的抽了抽鼻子,他嗅到一股子血腥气。
一把扯下余至瑶拥在身前的棉被,他湿漉漉的蹭了满手鲜血。余至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下半张脸一片狼藉。
何殿英呆呆的看着他,忽然产生了一种真实的幻觉,仿佛两个人都已然死了,并且是横尸街头、不得好死。
天亮之后,余至瑶和何殿英坐在餐厅里。何殿英端着一碗米粥,一勺一勺的喂给他吃。
“亲嘴而已,至于让你鼻血横流吗?”他一边喂粥,一边数落:“要是哪天我一高兴把你干了,你是不是要当场死给我看?”
余至瑶神情恹恹的坐在他面前,衣服是穿上了,然而没有梳头刮脸。额发乱糟糟的垂下来,一直遮住了他的眉毛。
“你敢干我,我就跳楼。”他半死不活的答道。
何殿英笑的浑身一哆嗦:“哈哟,你这招真绝,吓死我了!”
随即他把脸凑到余至瑶面前,放轻声音问道:“二爷,昨夜那话,当真吗?”
余至瑶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他,半晌过后点了点头:“当真。”
何殿英一笑:“真当真还是假当真?”
余至瑶缓缓的吐出一个字:“真。”
何殿英舀起一勺米粥送进了自己嘴里:“可我凭什么相信你啊?我的心意你明白,你的心意,我可一直看不清楚。”
余至瑶垂下头来,一言不发。
余至瑶中午离开何公馆,下午派人送来一只信封。何殿英撕开封口,从里面倒出一张八万元的支票。
这就是余至瑶的诚意了,何殿英翻来覆去摆弄着支票,却之不恭、受之无愧。
余至瑶爱他,愿意把一切好的东西,比如金钱,献给他。但是余至瑶不给,他不能抢。如果他抢,余至瑶会立刻翻脸不认人。
德兴舞台这一两个月的经济损失,如今不但完全得到弥补,而且额外还多出了四五万块的富余。何殿英没领情,因为凭着他的本事,他根本不需要余至瑶的施舍。败就是败了,他又不是没败过。可余至瑶非要散财,那他也不推辞。钱又不会咬手,还怕多吗?
何殿英对于余至瑶的行为,并不满意。可是想起昨夜床下那番对话,他又颇为自得。余至瑶不但爱他,而且“最爱”。他每每想到这里,就要醺醺然的生出醉意,心中真是快乐极了。

第32章 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清晨,宋逸臣站在院子里放鞭炮。
他身体好,不怕冷,外面只套了一件藏青色薄呢子短大衣。一手捏着一只小炸弹似的大麻雷子,他叼着烟卷深吸一口,然后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将火红的烟头触向长长的引线。
引线甩着火花嗤嗤燃烧,他伸长手臂,捏着大麻雷子却是岿然不动。旁观的仆人见状,急的直喊。引线越燃越短,直到最后一刻,他才将大麻雷子奋力一抛。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大麻雷子在余至瑶的正上方爆炸了!
余至瑶这时下了汽车,一步刚刚跨进院内。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让他瞬间僵住了身体,随即慢慢仰起脸来,一片红纸飘飘摇摇的落到他的眼睛上。
院内众人没想到他会突然回来,不禁一起哑然。宋逸臣也变了脸色,急忙快步走上前去问道:“二爷,没吓着您吧?”
余至瑶在方才那一惊中,心脏几乎裂开。不过对着宋逸臣勉强一笑,他不愿在大年初一扫了旁人的兴致:“逸臣,你比凤儿还要……”
说到这里他皱着眉头一歪脑袋,似乎一时不知应该如何措辞:“还要……淘气。”
宋逸臣见他平安无事,顿时松了一口气,心情也恢复了轻松:“二爷,过年好。有其父必有其女,凤儿昨夜放鞭炮,把衣裳都烧了。”
余至瑶听了这话,忽然感觉自己对这对父女已然无计可施。
宋逸臣郑重其事的继续说道:“方才那一响,叫做鸿运当头,您今年肯定继续走大运!”
余至瑶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帘,低头一笑:“好,好,多谢吉言。”
正当此时,凤儿像枚炮弹一样,从楼内飞奔着窜了出来,离着老远就大喊“叔叔”,一路嗷嗷乱叫着往余至瑶身上扑。宋逸臣生怕女儿招人厌烦,抬脚就要踢她。余至瑶见状,却是连忙弯腰抱起了凤儿,又对宋逸臣说道:“别打她。这是个姑娘,得娇贵着养。”
宋逸臣哭笑不得:“一个丫头片子,还用娇贵?”
余至瑶听了这话,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觉得宋逸臣很不够资格当爹。
宋逸臣的确是不大会当爹,他今年也才二十大几不到三十,先前家中儿女全归太太抚养,他是从来不闻不问;后来太太没了,他最钟爱的、担负着传宗接代使命的小儿子也没了,他才只好带着女儿继续生活。女儿是赔钱货,养得再好也是一盆水,泼出去就收不回来。
所以他站在院内继续自得其乐的玩鞭炮,心中一片空白,只有新年的喜悦在盲目鼓荡。
余至瑶抱着凤儿走进楼内,正好杜芳卿也抱着雪团下了楼。大过年的,杜芳卿穿了一身枣红长袍,映得一张鹅蛋脸白里透红,让人想起鲜嫩的桃花瓣儿。怯生生的对着余至瑶一笑,他柔声说道:“二爷,过年好。”
余至瑶先前看他很美,一举一动都是戏;但是再好的戏看久了,也会厌倦。对着杜芳卿微微一笑,他知道毛病不在对方身上:“过年好。”
杜芳卿见他对自己露了笑模样,心中便是一喜:“昨晚在大爷那里过得怎么样?听说大爷新交了个女朋友?”
余至瑶依旧抱着沉甸甸的凤儿,并没想到松手:“也是留洋归来的一位双博士,三十多岁,相貌不好,和大哥不是很相配。”
凤儿依偎在余至瑶的怀中,很好奇的盯着杜芳卿看。宋逸臣不许她随便往楼上跑,而杜芳卿也从不轻易下楼露面。她有时感觉对方是位姐姐,有时感觉对方是位哥哥,说不准,总是变。
杜芳卿觉察到了凤儿的目光,然而只做不知。他是嫉妒凤儿的,因为现在余至瑶只要回到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凤儿。九岁的女孩子已经不算小了,余至瑶明明身体不好,还要经常抱着她来回走。杜芳卿心疼他,心疼的了不得。
余至瑶走到客厅坐下来,凤儿脱了鞋,就在沙发上蹦来跳去。杜芳卿也在他对面坐了,雪团终于有了落地的机会,开始试试探探的四处乱跑。
余至瑶从茶几上的玻璃罐子里拿出一颗奶糖,一边剥那糖纸,一边上下打量杜芳卿。杜芳卿忽然怀疑自己是色衰了,提起一颗心问道:“二爷,看什么呢?”
余至瑶转身把奶糖塞进了凤儿的嘴里,然后搓了搓手,低声说道:“你今天打扮的……挺好看。”
杜芳卿抿嘴笑了,眼波流动,正要开口说两句趣话,不想凤儿忽然站起来,一边嚼着奶糖,一边对地上的雪团呜噜噜怪叫。她一叫,雪团颠颠的爬过来窜上沙发,应和着也叫。凤儿害怕了,向后一屁股坐到了余至瑶的大腿上;雪团撒了欢,伸着长舌头扑上去,要舔凤儿的脸。余至瑶见凤儿吓得直往自己怀里拱,便伸手揪住雪团的后脖颈,把它拎起来远远的扔了出去。雪团一声呜咽落了地,不敢闹了,夹着尾巴躲到杜芳卿脚边。
杜芳卿终日寂寞,就只有雪团是他的伴儿。他把雪团当成孩子来疼,如今余至瑶却因为一个外来的小丫头对它动粗。弯腰把雪团抱起来,他满心怨恨,气得想哭。
余至瑶昨夜在余至琳那里守岁熬夜,如今却也不能休息。喝过一碗米粥之后,马维元先来了,随即顾占海带着大弟子王连山也来了,两家工厂里面的大小经理也来了,舞台饭店俱乐部中的大小管事也来了。公馆中熙熙攘攘,热闹了许久才散。
及至过了午饭时候,余至瑶带上马维元和宋逸臣,乘车出门四处拜年,把熟识的老头子们全访了一遍,偏巧半路还迎头遇上了何殿英。
两人都没下车,打开车窗探头说话。何殿英大声问他:“哪儿去?”
余至瑶答道:“去金公馆!”
何殿英一挑眉毛:“金公馆?哪个金公馆?”
余至瑶压低声音答道:“金茂生公馆。”
何殿英登时骂道:“操!那个老不死的!”
余至瑶听他出言不逊,关上车窗便要继续前行。汽车发动起来,他就听何殿英还在对自己叫嚷:“二爷,限你在今夜十二点之前上门给我拜年!如若不来,后果自负!”
余至瑶没理他,对着前方汽车夫连连挥手:“走走走!”
在这一天的傍晚时分,余至瑶果然是在何公馆门前下了汽车。
他当然不是害怕“后果自负”。就算没有何殿英的邀请,他也一样要来,因为思念。
何公馆也是热闹了一天,这时刚刚空落寂静下来。何殿英在雪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天蓝色的绒线背心,头发整整齐齐的偏分梳开,好像一名最文明的学童,蹦蹦跳跳的从楼上跑下来迎接他。
余至瑶一阵恍惚,心中只感觉何殿英洁净可爱。闭上眼睛镇定了片刻,他恢复清醒,却是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已经紧紧的拥抱了对方。
何殿英歪头枕着他的肩膀,出言笑问:“二爷,你要抱到什么时候啊?”
余至瑶慢慢松开手臂,同时轻声问道:“我抱了很久吗?”
何殿英直起腰来,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脸:“装傻!”
然后不等余至瑶回答,他骤然出手捧住对方的脑袋,二话不说的吻了上去。余至瑶猝不及防的退了一步,又惊慌失措的挣了一下。
随即他安静下来。在何殿英面前微微弯着点腰,他任凭对方吮吸自己的舌头,撕咬自己的嘴唇。有一点酥麻,有一点疼痛,总而言之,还算幸福。
何殿英亲了一场,意犹未尽。揪着衣领把余至瑶牵到楼上的卧室里,他急躁粗暴的将人按在了床上。抬腿跨坐上了余至瑶的腰腹,他气咻咻的低头望去,就见余至瑶歪着脑袋,正目光呆滞的凝视自己。
俯下身去摆正了余至瑶的头,他轻声问道:“让我睡一次,好不好?”
余至瑶答道:“不好。”
何殿英一瞪眼睛:“你不是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