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凰望向了她:“你也去吧,往后张顺再敢作乱,你直接来告诉我。”
翠屏也来了一句“谢谢小姐”,又向着厉紫廷一鞠躬,然后效仿黄花鱼,贴着墙边也溜了。
这回房里没了旁人,厉紫廷才终于得了开口的机会:“大当家的,你这是在行家法?”
万家凰皱着眉头站了起来:“谁乐意当这个家?还不是没人管事、非我不可?这回我可真是动气了,你猜怎么着?方才我一进门,就瞧见张顺和翠屏隔着一道帘子开谈判呢,两个上头上脸的东西,谈判谈到主子房里来了。翠屏又没和张顺定下来,不知道她心虚的是什么,竟还躲进了卧室里不敢见他,更不知道张顺是哪里来的底气,不但对她质问个没完,还说要去找张明宪打架——要打就去打嘛,提前昭告天下是什么意思?怕到时候没人去给他劝架?真是可笑。他小时候,家里顶数他伶俐可靠,现在可好,越长大,越没出息。”
说到这里,她及时打了住,不乐意对着厉紫廷啰嗦这些家长里短:“想让人给你倒杯茶来,结果翠屏又跑了。”
厉紫廷走过去,端了她喝过的半杯温茶,然后坐到了窗前桌旁,目光扫过桌面,他看到了放在桌角的蓝格子手帕。
手帕叠成了个整齐的小方块,并不显眼,但他一眼就留意到了,因为这东西是男子所用的物件,不应该出现在万家凰的屋子里。
那是一条实用的棉纱手帕,半新不旧的,一角染了一点洗不掉的墨水渍。他从来不用这种手帕,他的手帕向来是纯白一色,万里遥更不会用,万里遥用花花绿绿的真丝帕子。
他想到了冯楚——这小子什么时候又来她的房里做客了?
他想问,然而没敢。在万家凰面前,他时常是不敢造次,万家凰做人做事,都是要讲心胸讲体面的,他若是见了个蛛丝马迹就疑神疑鬼的盘问她,只怕盘问不出结果来,还要招她小看。
于是他随口说道:“我最近闲下来了。”
“有多闲?”
“大概,就像我们刚认识时那么闲。”
“好意思说,那时候也就你闲,我和爸爸成天担惊受怕,都要吓死了。不过你不是要和毕声威谈判吗?不谈了?”
“谈还是要谈,但事已至此,谁也不会把抢到手的地盘再送出去,所以结果已经差不多定了,接下来就只剩了些细枝末节,谈也行,不谈也行,谈拢了自然是好,谈不拢,也打不起来了。”
“真不打了?”
“真不打了。”
万家凰当即起身走到了他面前:“那接下来,我们可以过几天太平日子了?”
他仰起头看她:“当然。”
她扶着膝盖弯下腰来,像是要逗小孩子:“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一起回北京去?”
厉紫廷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她问了,这才仔细的盘算了一下:“我想,毕声威暂时应该不敢轻举妄动,我在北京住个一月半月,想必是没有问题。至于这出发的时间——”他思索着估量:“一个礼拜之后,如何?”
万家凰拍了拍他的肩膀:“爸爸要是听了你这句话,一定高兴。这些天他四处的写信,恨不得通电全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得了个好女婿。”
厉紫廷喝了一口茶:“你把这话告诉我,不怕我太得意啊?”
“我才不怕,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为什么还要藏着掖着?别说你得意,我看爸爸把你夸得像朵花似的,我都跟着得意呢。”
厉紫廷站了起来:“你对我很好。”
万家凰一愣:“这句废话是从哪儿想起来的?”
“原本也想不起来,还是刚才见了你训张顺,我才又记起了你的脾气。”
万家凰听到这里,倒是触动了心事:“你说到这里,我还有句话要提前对你讲,说起脾气来,我从小到大,在家里一直是说一不二,往后我们若是起了争执,你可得记着,我只是脾气大,并不是心里真恨了你。”
厉紫廷笑了:“这是提前向我打个招呼?”
“就是提前向你打个招呼,怕你被我的脾气蒙了眼睛。”
“别担心。”他抬起手,试探着将手指贴上了她的面颊:“我十三岁时,在铁匠铺子里当过半年学徒,什么气都受过,我有经验。”
“说得你好像要全知全能了,你还学过打铁?”
他对着她一歪脑袋:“那我就是学过嘛。”
“怎么没学下去、做个好铁匠?”
他笑了,是个情不自禁的笑:“什么气都要受,最后实在是受不了,就不干了。”
“哟。”她含笑盯着他:“既然都是受气的事儿,你怎么说着说着还美起来了?”
他对着她摇头:“没什么。”
“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他一眨眼睛,是从久远往事中回了魂来:“真没有。”
万家凰不大相信他的“真没有”,但是也想象不出十三岁的厉紫廷会有什么样的招法和手段——真的,对于他先前的一切过往,她都是想象不出,她真不知道有着那种出身的厉紫廷,是如何成长为今天这般模样的。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无迹可循,他那过了份的清洁利落,或许正是一种暗示,暗示着他要和往昔的肮脏凌乱一刀两断,往昔有多落魄,今朝就有多骄矜。
抬手摸上了他的手,她有心劝他活得轻松一些,别总这么“端”着,但是话到嘴边,又没能出口。这不是个“说”的事,她想,自己非得给他足够长久的好日子,才会让他一点一点的松懈下来、慵懒下来。
厉紫廷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又望向了那条手帕:“令三表弟这一回,还要住过来吗?”
“你管他干嘛?反正我是客客气气的让过他了,他爱住就住,不爱住就不住。”
厉紫廷听了她这坦然的回答,一时倒是无话可说,若是再说,反要显着自己心胸狭窄,是个男性的醋坛子。
两人卿卿我我的又聊了些闲话,然后便一同走去万里遥那里共进晚餐,直到天黑时分,万家凰才回了房。
她晚上高兴,喝了一点葡萄酒,这时有点头晕,进门之后就坐了下来。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她捂着脸定了定神,抬头要叫翠屏去端热水来洗漱,可是一转目光的工夫,她也留意到了桌角的手帕。
伸手拿了手帕,她看了看,然后喊来了翠屏:“这是谁的东西?怎么落在咱们房里了?”
翠屏接过手帕,左看右看:“是不是厉司令的?”
“不是,他不用这格子的。”
翠屏皱了眉头:“那就看不出是谁的了。原来好像表少爷用过这格子手帕,可近来表少爷也没来过呀。”
万家凰头晕目眩,懒怠多想:“来历不明的东西,扔了吧。还有,记得明天上街去瞧瞧,买些特产,好带回家去送人。让张明宪陪着你去。本来这活儿该让张顺去办,可他这两天别别扭扭的,我不爱理他。”
翠屏一听明天可以理直气壮的和男朋友出去轧马路,立刻眉开眼笑:“好,明天我早早的就去!”


第四十章
厉紫廷和毕声威正式的开了谈判。
谈判虽然进行得正式,但其实内容空洞,更像是在立一份互不侵犯条约。毕声威有一片地盘被厉紫廷抢去了,厉紫廷也有两个军火库被毕声威完整的端了去,围绕着地盘和军火,二人额外的多谈了几句——差一点就要谈崩,可是一想到一发子弹价值五毛钱,真要开战的话,怕会打成两只穷鬼,便各退了一步,将这一页翻过去不提了。
而在厉紫廷和毕声威谈判的同时,万家这边也收拾好了行李。除了张顺之外,所有人都是欣欣然,万家父女更是许久都不曾争吵过了,大白天的,万家凰闲来无事,还肯过来和父亲聊聊闲天,聊着聊着就又聊到了厉紫廷身上。万里遥窝在沙发里,一边吸雪茄,一边慢条斯理的说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是觉着紫廷好,可能是前世和他有缘。可好归好,我心里也还是稍微的有那么点打鼓,毕竟他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咱们和他刚认识了这么点时间,我真不知道他就是这么个好人呢?还是深藏不露、我还没把他看透。”
万家凰说道:“人这东西,哪里是能轻易看透的呢?就算他是你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那还有一句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万里遥点了点头:“是的,只能赌一把,赌他是个好样的。”
万家凰低头摆弄着腕子上的镯子,扑哧一笑:“那我不是闲得吗?有太平日子不过,非要去赌。”
万里遥盯着雪茄火头,说道:“大妞儿,爸爸有句话,先前一直没有对你说过,因为爸爸还算年轻,总觉得那话说起来还太早。”
万家凰难得看见父亲这样郑重,不禁疑惑:“您有话就说吧,我这么大的人了,没有什么话是听不得的。”
万里遥将声音压低了些:“大妞儿,你需要结婚,你需要给你自己找个男人。现在有爸爸在,万家的一草一木都是你的,可将来若是没了爸爸,你那些叔叔伯伯们,肯定要上门分了咱们这个家。你再厉害,终究也是孤零零的一个姑娘,双拳难敌四手,你哪里斗得过那么多人?钱,他们肯定要分,只怕你这个人,他们也要分,就算你去打官司,只怕也打不出什么结果来。”
万家凰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才问:“那您怎么不过继个儿子回来呢?有了儿子,这个家不就保得住了?”
“傻妞儿,保得住也是那个儿子的,不是你的。我的家产要留也是留给我的亲闺女,留给别人的崽子,算什么意思!再说你爸爸我就是有这么一点犟脾气,越是逼着我过继儿子,我偏偏就越不,看谁能咬下我一口肉去?他们要是跪着来求我,我兴许还能考虑考虑。”
说到这里,他自己咬着雪茄笑了,一边笑,他一边又换了话题:“我最欣赏紫廷那一身功夫,武林高手,天下无敌,就是怕你们两口子吵架拌嘴,他急了眼会打老婆。”
他换话题,万家凰也跟着他换了话题:“是呀,那可怎么办呢?”
万里遥摇了摇头:“好像是没办法。”
万家凰笑了起来:“行啦,爸爸,您这操的都是闲心,婚还没结呢,您先担心起他打老婆了,您也不想想,我是个能忍气吞声受欺负的吗?况且他前天对我说了,他说他有过当学徒的经验,最能受气了。”
“他还当过学徒?”
“当过,在铁匠铺子里。”
万里遥深吸了一口雪茄:“缘分这种事情,也真是没法讲道理。我心里是真喜欢这个紫廷,可平心而论,咱们家怎么能招来这样一个女婿呢?还当过学徒——他没要过饭吧?”
“唉,您管那些呢,横竖他现在没去要饭就是了。”
万里遥再次压低了声音:“大妞儿,回家之后,可别提他过去的那些事啊!要不然,人家还以为你二十大几嫁不出去、胡乱抓了个穷小子回来呢。”
“您老人家不用嘱咐我,您自己别乱说就好。”
万里遥轻轻咬着雪茄玩,不言语,几分钟之后,才抬头又问女儿:“也确实是没有更好的了,是不是?原来给你介绍的那些,各有各的好处,但也各有各的毛病。”
万家凰深以为然:“可不是。”
“长得也都没有紫廷好。”
“可不是。”
“照说,男人的相貌不是顶要紧的,可咱家这个情况不一样,我,不必提了,你,也是个好样的姑娘,这要是弄个丑姑爷回来,将来再养出一堆丑孩子,岂不是对不起祖宗?”
万家凰听他这话像是要往岔路上说,便又咕哝了一句“可不是”,然后搭讪着想要走,可她刚要起身,冯楚来了。
冯楚来得正好,万家凰正是有话想对他讲:“我们过几天就要回北京了,你若也想回去,可以和我们同行。”
冯楚有点吃惊:“这么快?我还以为总要等到过完年。”
“我和爸爸在这里早住得厌倦了,等也是为了等紫廷。现在紫廷的军务既是不那样忙了,我们就打算早些回去。”
冯楚迟疑着望向了万里遥:“我是很愿意同行的,只是这回到了北京,势必又要给表舅添麻烦了。”
万里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就是给你找个新职业吗?那不算事。”
冯楚笑了,笑着看看表舅,又看看二姐姐:“天无绝人之路,我的运气还是不错。小时候到表舅家里住着不走,如今大了,还要表舅帮我谋事。可惜我娘没能看到这一天。”
万里遥想起冯楚之母——也就是自己的表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善待冯楚,其实也是怜惜那早逝了的表妹,他和表妹之间的关系虽然是“表了又表”,属于远亲,但小时候两家住得近,也算是一对青梅竹马。他一度以为自己长大之后会娶表妹为妻,但万老太太嫌那姑娘长得单薄,不是有福之相,坚决不允。
他这点往事,存在心里,小辈们全不知道。冯楚又对万家凰说道:“上次过来,我见过张顺了,他问我要不要把我的屋子收拾出来,我当时没有回答,如今看来,怕是还要收拾一下,临走之前,我再住上几天。”
万家凰答道:“张顺正闲着呢,让他现在就去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四处擦擦灰尘也就是了。”
“还有一点,我既是打定主意回北京了,那么现在我就回毕司令那里去辞职。辞了职后,我立刻就得从那里搬出来,所以想让张顺和我走一趟,帮我提一点行李。”
“那也成,你自己出去叫张顺,有什么事就吩咐他。”
冯楚含笑点头,答应着出了房门。等他出了房门,万里遥放下雪茄,说道:“要是没有紫廷,兴许就是他了。他没有紫廷的本事,身子骨也太弱了点,不过好在知根知底,模样年纪也都配得上你。”
万家凰登时转向了他:“爸爸,您可千万别再说这话了。这话我听了没事,可若让紫廷和三弟弟听了,他们两个心里全要犯嘀咕的。”
万家凰低声嘱咐父亲,姑且不提,只说冯楚找了张顺出门,两人也不坐车,并肩在路边慢慢的走。冯楚是个斯文先生的模样,张顺虽是仆人,但是面孔白净,又穿着一身绸缎衣裳,看着也有少爷的气度。
“手帕放过去了。”张顺低头不看人,只对着路面说话:“但是好像没什么用,小姐和厉司令并没有吵架。”
“那很正常,哪能见了一条手帕就吵架。”
张顺看着自己的鞋面:“您这都是小打小闹,只怕您的招数没使完,人家已经结婚了。小姐一嫁给厉司令,翠屏肯定也得归那个副官长了。”
“行动总比不行动强。本来你们小姐也是要嫁给厉司令的,翠屏也是要嫁给张副官长的,你我都只能赌一个‘万一’了。”
张顺默然的迈步,走出老远了,才忽然又说道:“我以为翠屏早知道我的心呢,谁想到她是什么都不懂。早知如此,我也去巴结她了,我也去追求她了,不就是陪着她说说笑笑、给她买个仨瓜俩枣吗?我也会啊!我也能啊!”
冯楚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了,好了,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然后放下手,他想起了自己认识张顺的那一天——那一天,他是听了二姐姐的话,去让张顺为自己收拾屋子,哪知道他见到这小子时,这小子正在气哼哼的抹眼泪。
他一团和气的和他搭了话,张顺气昏了头,只被他问了三言两语,就把自己那早夭了的一段情史和盘托出,全告诉了冯楚。
再然后,他火速成为了冯楚的同盟。
和冯楚结盟是没有危险性的,他是如此的斯文、柔弱,连一阵风都抵挡不住。张顺对他没有恐惧,只有同情,因为他也是早就认识了自家小姐,他对自家小姐也是求而不得。
张顺看冯楚和自己是同病相怜。
北京城里没有土匪,不需要厉紫廷的保护,所以张顺希望冯楚成功,如果小姐嫁给了冯楚,那么万家就和那帮大兵没了关系。翠屏会孤身一人去嫁张明宪吗?应该不会的,翠屏应该就会回心转意的嫁给他、和他一起留在万家过那舒舒服服的太平日子了。
他自小在万家长大,在万家活得如鱼得水。老爷不管事,小姐拿他当家里人,若是冯楚做了姑爷,想必也没本事刁难他,他尽可以放下心来,踏踏实实的在万家过上一生一世了。
这时,冯楚又说道:“我这一次去见毕司令,你在外头等着,若是过了一个小时,我还没有出来,你就赶快回家去找你们小姐,就说我被毕声威扣住了,让她马上设法救我出来。”
张顺莫名其妙:“他扣您干什么啊?”
“我要去向他辞职。”
“他还能不许您走?”
“难说。”


第四十一章
冯楚这回没有预备辞呈,因为自知脾胃虚弱,一团辞呈足以让自己消化不良。
不想预备,也无暇预备,谁能料到万家父女说走就走?他看出来了,自己在毕声威身边混到极致,也无非是成个受宠的弄臣,而一旦混不好,毕声威哪天一生气把他毙了,也是有可能的。
反正毕声威杀人又不偿命。
所以他得跟上表舅一家,这是他翻身的机会,能否把握得住,他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他要试一试。
冯楚走到了毕声威面前:“司令。”
毕声威坐在一张矮沙发上,两个胳膊肘架在两个膝盖上,一边抽烟,一边低头望着地上的两只黑蚂蚁,冷不丁的听了冯楚的声音,他仰起脸:“嗯?”
“司令,您还记不记得,我去年曾经向您提过一份辞呈?”
毕声威歪着脑袋仰视他,睁着两只很大很清澈的灰眼睛,像个小孩子怔怔的仰视着大人:“嗯?”
“很感激司令对卑职的栽培和厚爱,但卑职实在做不成一位合格的军人,如此硬撑下去,将来不但会让司令失望,卑职自己也是力不从心。所以今日卑职过来,是想再次向司令请——”
他话没说完,毕声威插了嘴:“又不干啦?找着新东家了?”
“表舅将要动身回北京,他老人家许诺,替我在贸易公司找个位置。以卑职的力量,其实也就只配在贸易公司做个小职员,实在是没有资格做司令的秘书。”
毕声威站了起来:“我怎么就不信你回北京是为了当小职员呢?”他用指间的大半支烟向冯楚的鼻尖点了点,同时压低了声音:“我看,你是谋算着顶下厉紫廷,去当万家的新姑爷吧?”
冯楚抬眼望向了他:“司令说笑了,卑职并没有那种妄想。”
毕声威一皱眉毛:“别嘴硬,你这种小兔崽子想在我面前玩心眼儿?你还嫩着点儿!”
毕声威是个热烘烘的人,顶天立地的站在那里,一波接一波的向外释放着热力、气味、声音、目光,对冯楚进行着有形以及无形的压迫。冯楚不动声色的做了个深呼吸,决定今天和他拼了。
和他拼了,不是要和他吵一场打一架,而是要硬着头皮抵抗到底,随他如何的嘲笑讽刺,今天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毕声威展开了眉头,不但没有发怒,反而是心平气和的含了笑容,一边抽烟,一边围着他走了一圈,将他前后左右的审视了一番。
最后停到了他面前,毕声威向他脸上吹了一口烟:“还行,听说那帮娇生惯养的小姐们,就专爱你这一路的小白脸子,你好好的巴结巴结人家,兴许有戏。”
冯楚呛得抬手堵嘴咳嗽了两声,而毕声威又用手指在他胸膛上一弹:“本司令就是担心你这小身子骨,能不能伺候得了万家那个大姑娘。那万小姐的精神头够足的,看着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你要想哄娘们儿开心,不出力气可不行。”
冯楚冷着脸,不言语。
毕声威收回了手,还是那么的和颜悦色:“你辞职,我不许,但我可以给你放个无限期的长假,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干好了,你当你的阔姑爷,我不沾你的光,干不好,你随时可以回来,我在秘书处给你留一碗饭,如何?够意思了吧?”
冯楚听到这里,愣了,不知道毕声威是善心发动,还是又要拿自己耍弄着玩。他狐疑的看着毕声威,毕声威留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睁圆了两只灰眼睛,微微探头看了回去。
二人对视了几秒钟,毕声威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向后一仰头,像要躲避冯楚的目光:“你看我干什么?舍不得我了?”
冯楚移开目光,心中还是混混沌沌的不清醒:“我是没想到司令会这样的——这样的体恤我。”
“我本来也没拿你怎么样,无非是有时候脾气上来了,骂你两句踢你两脚,可我对谁都是这样,我就是这么个人嘛,你和我计较也是白计较,反正我不能改。”
冯楚听到这里,也微笑了一下:“谢谢司令。那我今天下午就搬出去了。”
“不行,你再等等,我还有件差事要交给你。”
冯楚听了这句话,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又要受他的刁难,哪知他继续说了下去,所讲的却是一件小事:“小慧她姥姥,在北京没了,她们娘儿俩打算回娘家奔丧。你要走,等她们娘儿俩来了再一起走,路上有你照顾她们,我就不管了。我这就让人往白县发电报,她们最迟后天就到,不耽误你的事吧?”
冯楚这回是真心实意的笑了:“这不耽误,司令请放心吧,我一定能将二小姐她们护送回北京去。”
“那么两个人你要是都送不明白,那你直接去死好了。”
然后他向外挥挥手:“去吧。”
冯楚出门见了张顺,张顺冻得搓手跺脚,给了冯楚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表少爷,您辞职辞成了?”
冯楚在寒风中做了个深呼吸,就觉得天大地大,自己从此改头换面,又得了新生。双手插进大衣兜里,他向着张顺点头一笑:“成了,接下来要辛苦你,帮我提几件行李了。”
张顺立刻跑了上去:“您太客气了。我来是干什么的?您有行李就全交给我。”
冯楚领他去了自己所住的小房间,火速的收拾出了两只手提箱。张顺一手一只的拎了箱子:“就这么点儿?没别的了?”
“没了。”冯楚环视房间:“没什么了。”
冯楚和张顺回了万宅。
万宅里头,张顺找不到同情自己的人,唯有表少爷还算是个知音,所以不用任何主子吩咐,他自动就为冯楚收拾好了屋子。
冯楚去见了万里遥和万家凰,又说:“毕二小姐和她的娘,这一回因为家事,也要去一趟北京。毕声威想让我路上照应着她们。不知道让她们和我们同行,是否方便。”
万家凰答道:“方便是方便,紫廷这回调来了一列火车做专列,再来十个毕二小姐也装得下,我看在紫廷和柳伯父的面子上,也可以对毕声威既往不咎。只是,你知不知道那娘儿俩是什么样的人?若是像毕声威一样混账,那我可不带。”
“那没有,毕二小姐也就是在血缘上和毕声威有些联系,在感情上,和陌生人差不多。”
说到这里,他三言两语的讲述了毕家的情形,万家凰听了,这才作罢。
如此又过了三日,厉紫廷和毕声威的谈判圆满结束,毕声威班师回了白县,又从白县去了天津玩乐。而厉紫廷这边的众人也是打点行装,登上了火车。
这一趟旅途,简直带了点狂欢的意味,万里遥思家心切,刚上火车就哼起了京戏,万家凰瞪了他一眼:“爸爸,您怎么还唱上了?”
万里遥收了声音,结果过了没有半个小时,万家凰一边看着窗外风景,一边也哼起了流行歌曲。哼着哼着,她忽然想起来:“翠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