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往日出门一样,他带海营长随行,留赵营长看守营盘。海营长近来明里暗里的没少欺负赵营长。而赵营长虽然一向爱好和平,可毕竟是匪帮二当家的出身,也不是好惹的;只是他比较顾全大局,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和海营长起冲突;再一个就是海营长实在太猛,真要和这种人干起来了,到时除非顾云章出面,否则一定不好收场。
赵营长越是退让,海营长越是嚣张,临走时居然对着赵营长拍拍打打,口中笑道:“老赵,乖乖看家,等我回来啊!”
赵营长忍无可忍,抬腿踢了他一脚:“滚你妈的!”
这一脚踢的没什么力道,海营长并不在乎,依旧嬉皮笑脸。后来顾云章看不下去了,扭头瞪他,没说话。
海营长立刻老实严肃了。脚下立正对着车门一伸手,他规规矩矩的说道:“团座请上车,祝参谋请上车。”
顾云章没动地方,而祝其琛是场面上的人,就要同顾云章客气:“顾团座先请。”
顾云章若有所思的摇摇头:“你先上去吧。”
祝其琛这几天和顾云章打交道,感觉他和野人差不多,如今忽然见他有谦有让的,就颇为纳罕:“不不不,还是顾团长先请。”
顾云章轻声解释道:“你胖,你先上去,往里坐。”
祝其琛在前些年还是个一表人才的美男子,近几年发了福,便时常做些红颜易逝的感慨,最恨旁人说他胖。一般人也没有直说他胖的,至多恭维他是富态;故而如今听了顾云章这一番话,他就气的一撇嘴,不再多说,扒着门框一头钻进车里去了。
顾云章还没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人,他转身走回赵营长面前,低声嘱咐道:“现在北边有严云农,葛啸东绝不会帮着伪军打咱们,只要严云农不退,咱们大概就没什么事。”说到这里他抬头环顾了四周,一边留意众士兵的神情,一边顺势抬手,把赵营长那卷进里面的衣领抻了出来:“我走的这段时间里,你小仗可以打,大仗绝不要打,要是严云农那边开了火,你能守则守,守不住就往山里撤。我现在不要地盘,要人马,知道了吗?”
赵营长连连点头:“大哥你放心吧,这点活儿我肯定能干明白。”
顾云章垂下眼帘又思索了片刻,觉着再无可叮咛之事了,这才回身上了汽车。
这一行人所乘的乃是一辆一九三零年的摩根汽车——此车倒是前两年顾云章用钱买来的,买的时候无非是图个新鲜,到手之后才发觉本地路途恶劣,汽油也难得弄到,乘车远不如骑马方便,这汽车也就闲置下来,今日才派上用场。
顾云章和祝其琛坐在后排,海营长坐在前方副驾驶座上,开车的乃是赵营长的副官。后方又跟了一队骑兵做护卫,连车带马浩浩荡荡的就向北而去。在穿过严军驻地之时,那严云农因不愿去冒犯赵振声的人,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见,任由他们通行。
路途寂寞,窗外没有什么好景致,车内也没有什么好消遣。顾云章不善言辞,索性藏拙,一言不发;而祝其琛百无聊赖,就只好同前方的海营长偶尔聊上几句。如此到了傍晚时分,队伍走出山地,抵达了一处名叫绥河的大县城。
顾云章等人在绥河车站上了火车,充当司机的副官则开车带队伍绕远路返回白家堡。那祝其琛到哪里都有面子,车上居然预先为他留了两间包厢;可祝其琛见这两间也还不够,就去向列车长又要了一间。三人安顿下来后,先去餐车吃了晚饭,紧接着就各回包厢睡觉去了。
顾云章没坐过火车。
车上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他不动声色的四处观察着,同时愈发沉默下来。及至回到包厢内,他拉闭房门,顿时浅浅的松了口气,觉着自在多了。
抬手解开领口的扣子,他顺势仰脸,举手摸向顶棚的电灯泡,结果被烫了一下。将微痛的指尖在裤子上蹭了蹭,他在窗口坐了下来,侧脸向外望去。
天黑了,外面已经没有了景色。
窗前桌上摆着当天的报纸,他翻开一张看了看,发现上面的字自己是一个也不认识;翻到第二张时,报纸上方方正正的印了一张照片,顾云章仔细一瞧,这才发现自己把报纸拿反了。
火车上一直都是轰隆隆,吵得很,而顾云章兴奋的睡不着,就把报纸铺在地毯上,自己趴下去从头到尾找自己识得的字,末了却是只见到几个“云”。
如此折腾到小半夜,他终于是觉出了一点困意。坐起来将报纸整整齐齐的叠好,他捶了捶那条日渐好转的伤腿,爬起来一歪身坐到了床上。
他今天早上,因为要出远门,所以特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不过此时和床上的枕头毯子相比,他还是觉着自己有些脏。舒舒服服的翻身仰卧了,他闭上眼睛感受身下的颠簸,觉得十分有趣,心中又想:“摇篮就是这样的吧?”
顾云章在白家堡时,身为首领,可是处处疑心,时刻提防着被害;如今离开他的势力范围到了外界,他反倒坦然下来,一觉睡过去,连个梦都没有做。
天明之时他起了床,自己摸索着找到了厕所。出来后正好有名青年在旁边的水龙头上接水刷牙,他站在后面扫了一眼,随即径自回了包厢。
如此等候片刻,他再一次走出来停在水龙头面前,效仿青年伸手去拧了开关,果然铁管中就有冷水哗哗流下。低下头随便洗了几把脸,他水淋淋的仰起头,心中纳闷,不知道这水是从哪儿来的。
早餐之时,三人会聚餐车。海营长照例同祝其琛谈笑风生,顾云章也照例的默然无语。祝其琛指间夹着根列车长送给他的雪茄,含笑看看海营长,又看看顾云章,然后把雪茄凑到唇边深吸了一口。
祝其琛很喜欢海营长,深以为海营长和顾云章的位置是反过来了。海营长这样爽朗又聪明的汉子,为什么不是海团长呢?而顾云章这种阴沉乏味之人,倒是适合做个看家护院的保镖。
列车长因为同祝其琛有交情,所以饮食方面也大为照顾,特地派人送来了新鲜的黄油面包,以及一大壶热牛奶。祝其琛一手拿着烟,一手拿着面包,边吸边吃边说话,三不耽误;海营长一边听一边吸吸溜溜的喝热牛奶;而顾云章在一旁掰开一块面包,心里也没闲着,长久的疑惑:“这面包是怎么做出来的?一定不是蒸的。烤的?这面可真白。”
这三人在火车上各有乐趣,旅途倒也愉快。
傍晚之时,火车抵达了北平。那祝其琛见车外人潮汹涌,便不急着下车,只对顾云章笑道:“我们赵将军这些日子一直是住在西山别墅里,这时候太晚,出城也不方便了,我带二位到北京饭店住上一夜,明日再上山去拜访他老人家如何?”
顾云章对此完全没意见:“好。”
一时待车站内的人潮退却了,祝其琛才带着那两位下了火车。北平的天气显然比白家堡一带要炎热许多,祝其琛热的满头是汗,挣扎着走到站内一处办公室中借用电话,先是打去汽车行,要了一辆汽车;然后又叫通西山的号码,对电话那头恭敬而流利的做了一番汇报;最后他擦着大汗走出来,对等候在外的二人说道:“哎呀,不巧得很,我们赵将军明日要和陈培老去山中骑马,大概一天都不得闲,顾团座后天再和我上山如何?”
顾云章依旧没意见:“好。”
祝其琛热的拽松了领带,而后晕头转向的在前方引路,把二人带出站外。正好这时叫来的汽车也到了,祝其琛拉开车门刚要和顾云章客气,忽然想到自己胖,就没再多说,率先上了去。
汽车一路疾行,所走的皆是繁华街道。温暖的夜风从大开的车窗口直扑进来,顾云章面对着窗外那一闪而过的灯红酒绿,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

第22章 北平一日游

祝其琛在北平有家。他在北京饭店为顾海二人各开了一间豪华套房,安顿好后就自行离去了。
海营长这一路上都在敷衍祝其琛,身心俱疲,上床便是大睡。而隔壁的顾云章精神焕发,却是把客房当成乐园,探险似的四处走动翻看;单是一架电风扇,就让他饶有兴味的研究到半夜。及至外面天色渐亮了,他才进入浴室,无师自通的从水管中调出热水,十分惬意的躺进浴缸中打了个盹儿。
清晨时分,睡足了的海营长过来敲门,邀顾云章下楼去餐厅吃早饭。两人一见面,那海营长便笑道:“团座,刚才祝参谋往这里来了电话,说是上午想带咱们出去四处逛逛,你去不去?”
顾云章明显是用心的思忖了一下,随即答道:“我不去,你去吧。”
海营长一听,挺高兴——身边少个顾云章,他能轻松愉快许多。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入餐厅中,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了。海营长三言两语的同一名副领班搭上了话;而那领班得知海营长是初次来此下榻,就热情有礼的将饭店情形详细介绍了一番,顺带着又发表了关于游览北平的许多建议。顾云章在旁边慢条斯理的吃着一盘炒饭,同时不动声色的竖起两只耳朵,把那副领班的言语一一记在心中。
待到两人吃饱喝足了,便一同随着人流乘电梯回了房。海营长站在窗前吹了会儿晨风,后来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自行出门,到楼下去等待祝其琛;而顾云章支着两只兔子耳朵,听得他是离去了,便开始盘算自己这一天的行程——他自然是不能够在饭店里傻坐一天的,不过他性情孤僻,宁愿独行;海营长嫌他败兴,他还嫌海营长聒噪呢!
祝其琛站在汽车前,眼看着海营长大踏步从饭店大门中走出来了,就面带微笑的挥了挥手。而海营长脚下不停,只对他匆匆一点头。
这个简单回应并没有让祝其琛感到不快,相反,他觉着海营长这个做派十分潇洒,再配上那爽朗热情的性格,真是别有一番男子魅力。
然后他就遗憾起来,因为这两年自己的确是发福走形,比不得当年的俊美清秀了。
眼看着海营长走近了,他拉开后排车门,口中笑道:“怎么不见顾团长?”
海营长快乐的答道:“他不去,就我一个人。你招不招待啊?”
“怎么会不招待呢?”
海营长一手扶住车门,示意祝其琛先上车:“咱是个小营长,级别太低,不敢劳烦你嘛!”
祝其琛心花怒放的爬进车中:“哪里的话!都是我祝某人的朋友,还要分出一个阶级么?”
海营长也跟着坐了上去,随即一关车门:“那我这个土包子就不客气了。”
人常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海营长这出门之意也不在洋行公司,在乎八大胡同——久闻大名,无缘亲历;如今可算是来了,还不去领略一番滋味?然而尽管他反复的向祝其琛提出暗示,可祝其琛装傻充愣只做不解,不但不解,还不停的插科打诨,总能把话头岔开。海营长既不能逼着他带自己去逛窑子,又不好半路下车,撇了他独自去;只好勉强压住这股心火,同时后悔上了祝其琛的汽车。
祝其琛在人情上是个老练家伙,什么看不出来?他早晓得海营长那点心思,但是绝不肯让对方得逞。一时到了中午,他请海营长去全聚德吃烤鸭子;海营长的性欲得不到满足,只好全部转化为食欲,吃的满手是油,满嘴是酱;正是痛快之际,他偶然抬眼,忽然发现祝其琛在对自己发笑,就愣了一下。
祝其琛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条白底碎紫花的真丝手帕,欠身伸手,为海营长擦掉了嘴角的甜面酱:“慢点吃……”他很温柔的笑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狼吞虎咽的?怕我跟你抢么?”
海营长一颤抖,肉麻的浑身寒毛直竖。
祝其琛把手帕放在了他旁边,而后收回手,继续看着他笑。
海营长迟疑着摊开一张鸭饼,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的缘故,食欲忽然不是那样汹涌了。
海营长单凭一人之力,吃了一只半大肥鸭,感觉很是心满意足。祝其琛招呼店伙过来会了帐,随后二人便向外走去。一出饭馆大门,那祝其琛就伸手拍了拍海营长的后腰:“长山,吃饱了吗?”
海营长一手摸着下巴,很狐疑的看了对方一眼——祝其琛的手掌覆在他的腰侧,已经从拍变为搂;况且两人统共也没几天的交情,祝其琛对他的称呼就从海营长迅速跳到老海,如今居然直接喊长山了!
祝其琛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海营长觉着很不舒服。上车之后他清了清喉咙,出声说道:“那个……祝参谋,天太热,我就不逛了,还是回饭店睡一觉吧!”
祝其琛把手搭在了他的大腿上:“热?热没有关系啊,我们去吃点凉的!”
然后他转向前方司机:“开东安市场!”
海营长这是逃不掉了。
坐在国强咖啡馆里,他被迫吃了一肚子冰激凌,又喝了两大杯加了冰的汽水。祝其琛笑微微的问他:“长山,现在还热不热了?”
海营长早已经是透心凉,听了这话就打着哆嗦连忙摇头:“咱走吧,出去晒晒太阳。”
海营长既然不能和祝其琛翻脸,无奈之下就只好强忍不快,硬是和对方消磨过了整个下午。其间祝其琛一直对他摸摸索索——他是个魁梧结实的身材,非常合乎祝其琛的审美。
傍晚时分,他遇赦似的回了饭店。
进入房间之后,他发自肺腑的长吁了一口气,心想我原来总骂赵兴武是老娘们儿,结果今天遭报应了,碰上真的了!
窝窝囊囊的躺在床上睡了一大觉,海营长在天色擦黑时醒过来。
他知道顶楼有跳舞厅,越晚越是热闹,便打算上去瞧瞧稀罕。出去敲了隔壁房门,却是发现顾云章不在。
独自上了顶楼,他在跳舞厅内找了个角落坐下了,见那些摩登女郎一个个都袒胸露背的被人搂抱着转圈,心中就十分羡慕,且暗暗的对自己说:“海长山,学着点儿,兴许以后能钓个洋妞儿呢!”
他一坐就坐到了夜里十二点,专门欣赏女子的胸脯大腿,后来见那几位美丽的女士都随男伴离去了,这才恋恋不舍的起身下楼。
人在走廊里,他老远就看见顾云章的房门开了。
快步走到近前,他探头向内一看,只见满室明亮,一名西式装扮的高挑青年正一手捂着眼睛,在地上踱来踱去。
他咽了口唾沫,试探着出了声:“团、团座?”
那青年放下手抬起头来,拧着长眉看了他一眼:“嗯。”
海营长上下打量着对方,结结巴巴的说道:“哟!团座换、换衣裳啦?”
其实海营长满不必如此惊讶,因为顾云章此刻的穿着十分普通,无非是短袖白衬衫配上了黑色的长裤皮鞋,几乎就是男校学生暑期的制服;不过像他这种衣服架子似的身材,兵痞的打扮尚能入目,男校制服就更能显露出他那美好的天然本质了。
海营长搭讪着问道:“那个……团座剪头发了?”
顾云章又抬手捂住了眼睛:“嗯。”
这头发是在东交民巷的白俄理发店中剪的。白俄先见他不会讲英文,有些鄙视,对他不理不睬;待结账时收到十块钱小费,登时又热情起来,主动用蹩脚的中国话告诉他:“这是现在欧洲最流行的发型,先生很英俊。”
顾云章不晓得什么是流行,也没从镜子中看出自己英俊。白俄说英俊,那就英俊吧!
事实上,这个短短的流行头发配上那一身男校制服,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居然流露出了些许青春气息,乍一看几乎像个大学男生——当然,他也不懂得什么叫做青春。
海营长看看满地堆着的五彩纸袋子和大纸盒,又看看垂头捂眼的顾云章,小心翼翼的继续问道:“团座不舒服?”
顾云章这回没抬头,轻声咕哝道:“眼睛疼。”
他这双眼睛从清晨到半夜一直在骨碌碌的四处乱转,恨不能眨都不眨,的确也该疼了。
海营长见他情绪仿佛是不大好,就没敢多饶舌:“那团座你早点歇着吧,明天上午祝参谋派车过来,送咱们上山。”
顾云章一点头,又向他挥了挥手。
海营长立刻掩门退下了。

第23章 西山谈话

祝其琛在这日清晨乘车前来,将顾云章同海营长送去了西山。
汽车一路开到了山脚下,三人改乘轿子上了半山。此时正值初夏时节,山中草木葱笼,层层绿色之中又四处开放了烂漫野花,情景十分的美好。
经过一番长途跋涉之后,轿子停在了赵家别墅院前的平台上。门房里的听差认识祝其琛,当即跑进楼去通报,不一会儿便引着一位青年迎了出来。这时祝其琛向顾云章靠近一步,低声说道:“顾团长,来的这位是副官处的金处长,赵将军眼前的大红人。以后你有话在赵将军那里说不通,去求这位金处长,也是一样的。”
顾云章听了这话,就特地放出目光打量了来人,只见这金处长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生的体态风流、面如桃花,将一身军装穿的十分潇洒倜傥。一时对方走近了,顾云章看清了他的眉目详情,就愈发暗暗惊叹,觉得这人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美,真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
祝其琛虽然年长,但对待这位金处长,堪称是毕恭毕敬:“金处长,好久不见啊,您近来可好?”
金处长一手插进裤兜里,态度傲然,说出话来却又仿佛是在撒娇:“好个屁!成天住在山里,无聊死了!”随即他扭过头去,目光在顾云章身上顿了顿,最后停在了海营长身上。
“你是顾云章团长?”他盯着海营长问道。
海营长吓了一跳——他怕这话会犯了顾云章的忌讳!
“不是不是。”他立刻摇头否认,然后一指顾云章:“这位才是我们团长。”
金处长转向顾云章,倒是笑了笑:“你是顾云章?看不出来嘛!我瞧你倒像个学生。”
顾云章在刺目阳光下眯起了眼睛,他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不大喜欢金处长对自己用调侃的语气说话。
所以他半客气不客气的淡淡反问了一声:“是么?”
金处长立刻就觉察到了他的敌意,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这几人随着金处长穿过院子,走入楼内。进楼前一名副官走过来拦住了顾云章和海营长:“两位,请先将手枪交出来,由在下替您保管片刻。”
顾云章答道:“我们没带枪。”
副官见他和后面海营长都是一身单衣夏装,腰间利利落落的,的确不像是藏枪的样子,但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上前一步,按照惯例将两人从头到脚拍摸了一遍。
顾云章没说什么,心中可是有些不快。
海营长此行的身份,其实和马弁跟班差不多,没有资格随行去见赵将军,故而就和祝其琛一起留在楼下会客室内等待。金处长则引着顾云章到了二楼书房,去见赵将军。
赵振声将军,因为字正臣,所以常被人尊称为赵正老,或是正翁。其实他今年不过四十多岁,并不算老,可就有个倚老卖老的恶趣味。
自从过了四十整寿,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以老人家自居了,同时也认为自己理所应当的要得到更多人的尊重。不过他这个“老”,是只能自称的,旁人若说他老,他登时就能把鼻子气歪。总而言之,他想自己老一点,德高望重;然而又怕别人说他老朽,要夺他手中的兵权。因为情形是这样的繁复,所以旁人如若揣测不明,一时言语不慎,违了他老人家的心意,就很有挨枪子儿的危险。
此刻赵将军,赵正老,正翁,端坐在他那张阔大的书桌之后,对着站在门口的顾云章微微一点头,仿佛是觉得自己身份尊贵,担心顾云章承受不起似的轻声招呼了一句:“这位就是顾团长了?好,进来,坐。”
顾云章早就听说赵振声派头大,没想到这么大,见了自己竟连屁股都不抬,心中就不快加上不快,几乎有些生气。不过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所以赵将军也并没觉出异样来。
他轻手轻脚的走到靠墙的长沙发前坐下,开口便道:“赵将军,听祝参谋说,你要拉我们一起抗日?”
赵将军没想到他居然既不行礼也不问候,劈头就直进了正题,讶异之下不由得暗暗愤慨,颇想让人把这小子撵出去。不过赵将军是做大事的人,随即就考虑到现在抗日为重,顾云章这股子匪徒能打能杀,放到战场上也是支劲旅;如果自己不去争取,保不准这帮人会让日本人拐带跑了,成为更大的祸害。
思及至此,赵将军稍稍收敛了气派,脸上也调出笑容,做和蔼亲民状:“是啊,如今国难当头,日本人在华北隔三差五就要举行军事演习,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而我辈军人——”
赵将军刚要发出一篇激昂言辞,哪晓得顾云章忽然说道:“我知道日本人不好,该打。你准备让我上哪里打?给多少军饷?枪支弹药粮食呢?我以后要是再招兵,你们负不负责给养?”
赵将军的激昂言辞在这些突如其来的现实问题面前,立刻胎死腹中了。
“呃……”他目前来也不及愤慨,飞快的开动脑筋进行作答:“我打算让你们离开察哈尔,先在河北一带顶着,至于军饷呢,那倒不成问题,先给你五十万!枪支这个我管不了,但是可以给你们补充个六七十万的子弹,至于粮食,你们有钱,自己买去么!以后招兵——只要你在我赵某人手下,干的是抗日保国的好事,那我就一定负责到底。好不好?”
“我手下那些小兵都是本地人,不容易往外带。祝参谋说可以让这些人坐地升官一级……”
赵振声立刻会意:“是的,由团变为师,你的委任状立刻就能发下去。”
“军饷子弹什么时候能到?”
赵振声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翻脸:“顾团长,你这样追问,可是信不过本将军吗?”
顾云章面无表情的答道:“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谈不上什么信得过信不过。我手下的兵都是土匪出身,很不听话,我不把一切打听万全了,不敢把人往外带。一旦这帮人出来了没有着落,我可弹压不住。”
赵振声当年也是拉柳子出身的,听了这话,倒是生出同感:“我很体谅顾团长这一点顾虑,你可以放心,我既然把话说出来了,就绝不会食言,你尽管让你的兵往这儿来吧!子弹随时都有,至于军饷……过两天我正要召开会议,还有几位师长马上过来,到时给你们一起发支票!”
顾云章低下头,抬手揉了揉眼睛:“那好。”
然后两个人就没话说了。
赵将军静默片刻,其间不住的拿眼睛偷瞄顾云章。顾云章低头揉揉眼睛,抬头眨巴眨巴眼睛,低头又揉揉眼睛,抬头继续眨巴眨巴眼睛;浓密睫毛忽闪忽闪的,神情十分平静。
赵将军忽然就不愤慨了:“顾团长,你今年多大了?”
顾云章摇头答道:“不知道,从小没爹娘,没人给记着年岁。”说到这里他认真的想了想:“大概是二十二?也可能是二十三,或者是二十一……就算是二十二岁吧!”
赵将军十分慈祥的笑了:“可怜,我看你和小金差不多大。小金还是个孩子性情,你却是已经久经沙场了!”说完他伸手一拍桌角电铃,又道:“你不要在北京饭店住下去了,远,不便于我们见面谈话。军委会在西山的办事处离这里不远,环境很好,你可以搬到那里去住。一会儿让小金带你去看一看。”
话音落下,房门被人推开了,金处长探了上半身进来:“将军,您找我?”
赵将军方才从不愤慨转为慈祥,此刻见了金处长,立刻又从慈祥转为眉花眼笑:“来,刚才还说到你。”
金处长一直走到赵将军身旁,扶住对方的肩膀轻轻摇晃了,同时含笑问道:“那您老人家都说我什么坏话了?”
赵将军素好男风,此刻他抬手拍了拍金处长的屁股,又看了看顾云章,那感觉就像是普通男人怀中搂着个美女,眼里又装着个美女一般,得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