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没跟车,他带着他那个副射手走到了水坑边,在冲天的血腥气中蹲下来,探身伸手从里面捞出一支三八大盖。
他是握住枪管把枪拖出来的,末了发现枪托上还攥着一只手——没别的,就一只手,齐腕子断开的,指头上还带着个大金戒指。
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顾云章把那血水淋漓的步枪抱在怀里,随即连抠带撬的掰开了那只手,指头上的金戒指撸下来,就向后扔到了小兵怀里。小兵双手接住了,乐的直鞠躬:“多谢师座,多谢师座。”
顾云章随手抓了一把枯草擦了擦枪身,又摘下了扳机那里嵌着的几条肉,而后一挺身站了起来,拎着枪轻轻叹息了一声。
顾师自从进了热河地界之后,便开始了恶仗连连的日子。他们没别的重武器,在几门榴弹炮被炸成废铁之后,手中就剩下了步枪。本来那赵将军曾拨给他们两百万发子弹,足够他们可劲儿的打上一阵子,但没想到马国英那边相当狡猾,不声不响的瞄上了他们的弹药库,毫无预兆的就派兵过来连抢带炸,等顾云章赶去之时,弹药库早被马部士兵席卷一空,屁都不剩了。
这已经是堪称一记重创,哪知上个月马部又趁夜端了他的营盘,半宿就灭了他七八百人,末了还放了一把大火,把顾师烧了个一穷二白。
没有枪,没有炮,没有子弹,没有炸药。顾师变成了战场上的叫花子,不是捡枪就是劫子弹,全军上下除了这身衣裳没变,其余都快换成日本造了。
顾云章不怕打仗,也不怕吃苦,只是这仗打的太让人绝望;听说赵振声的队伍都撤向南边了,他孤军陷在这里,不知要撑到何时才是个尽头。
带着余下士兵回到营盘,顾云章亲自验看过子弹,心里稍微亮堂了一点。
这时海团长手里拿着一根烤玉米走了过来——在顾云章面前,他是绝不敢放肆的,把啃了一半的烤玉米藏在身后,他满嘴黑灰的笑道:“师座这回干的漂亮,一下子弄回这么多子弹,外带两辆卡车。厉害!”
顾云章向他伸出手:“不吃给我。”
海团长吓了一跳,把烤玉米拿出来说道:“这个……都让我咬过了……那边正烤着呢,我给你拿根好的过来。”
顾云章劈手夺过那根脏兮兮的烤玉米——他饿极了,可是依旧不敢乱吃东西,现在要的就是这海团长啃过的一半的。
在食物上,他从来不嫌什么;狗啃过的他也吃,何况海团长总比狗讲卫生。
“省着点用……”他一边用手往下扒玉米粒,一边低声说道:“还能对付一阵子。”
海团长点点头:“是。”
他难得的抱怨了一句:“这仗打的,上了战场还要算计子弹。”
海团长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打鼓:“那也没招儿啊,咱们现在是有人杀、没人救。”
顾云章在抱怨完那一句后,心里其实就有些后悔;故而此刻他把手中那一小把玉米粒儿填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走开了。
顾云章,虽然饭量不是很大,但那半根烤玉米也顶不得一顿。此刻正是午饭时分,炊事班那边熬了菜汤蒸了糠窝头,小兵们就各自找地方或蹲或坐,捧着个破铁碗大声吃喝;海团长又拿到了一根新的熟玉米,倚着一棵大树边吃边思索;赵团长则坐在火堆旁,专心致志的烤玉米——他人缘好,周围蹲了好几个副官,帮他扒玉米皮。
顾云章孤零零的站在一旁远观了片刻,然后无声无息的也走过去蹲下了。
一开始,副官们忙着摘那嫩玉米的须子,谁也没留意到他;后来有人一转脸,忽见身边蹲着个顾云章,吓的咕咚一声坐在地上,当场就把嫩玉米扔火堆里了:“哎哟……师座啊。”
旁人,包括正在低头烤玉米的赵团长,瞬时一起望向顾云章,脸上的表情都十分惊愕。
顾云章抬起头,语气很严肃:“看什么?”
副官们立刻低下头继续摘玉米须子;赵团长陪着笑说道:“大哥,没注意你来。你等一会儿,我手里这个马上就熟了。这一堆玉米是刚掰下来的,还挺甜。”
顾云章就是冲着他手里那根玉米来的,所以现在也不说话。待到玉米熟了,他从赵团长手中将其接过来,一言不发的起身离去。
副官们松了口气,纷纷把自己的生玉米往赵团长面前递,赵团长气的一挥手:“自己烤去!老子忙了这么半天,烤熟一个让老海抢走一个,好容易老海饱了,这个又让大哥拿走了。大哥吃那也罢了,你们这帮小崽子也要让本团长来伺候?”
副官们涎着脸笑:“赵团座,你人好,帮帮忙嘛!”还有一个伶俐的,拿块脏手帕给赵团长擦汗。
赵团长被这些青年缠不过,只好继续烤将起来。这时候海团长抹着嘴又走过来了,就站在赵团长身后,用膝盖一下一下顶他的后背。
赵团长回身狠推了他一把:“你给我滚远点!”
顾云章嘴里嚼着玉米粒儿,漫无目的的在营内走了一圈。
他那态度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其实心中已然恐慌。手下这帮人扛枪为的是吃粮,当年在察哈尔,也的确是能吃上粮;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没吃没穿没乐子,同时一仗比一仗凶险,脑袋别在裤腰上,想解开透口气都不能够。
进热河不过两个多月,伪军来打,日军来打,自己这方虽是有胜有败,可也断断续续的没了两千多人。眼看着天就要冷起来,没有棉衣裳,还得接着死人。
顾云章心里很明白,知道自己这是在往绝路上奔。他一手建立起来的顾师,迟早是要湮灭于这块陌生的土地上。
但他同时又不是特别的害怕,顾师会没,顾云章未必也会跟着没。他像只老鼠一样,落地就能活的。
顾云章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营后。
营盘后方是一片荒草地,草地尽头就是庄稼。沈天生穿着一身肮脏的军服,正撅着屁股跪在地上,用糠窝头的渣滓喂蚂蚁。现在他就和军队一起走,小兵们知道他是师座床上用的,所以都不敢理他;他时常一两天也见不到顾云章一面,不过依然安静,像一只很认命的小狗。
顾云章走路没有声音。站在沈天生身后,他发现这小子的屁股瘦了一圈——天天行军外加吃糠咽菜,不瘦才怪!
他一边扒下玉米棒上残存的两排玉米粒儿,一边抬腿在那屁股上踢了一脚。
沈天生一个激灵直起腰,扭过头望向顾云章:“哥哥!”
顾云章微微俯身,把手心里的玉米粒儿凑到他嘴边;沈天生就低下头,把嘴拱进了顾云章的手中。
他那柔软的舌头不住的卷过顾云章的手心,嘴唇开合着,吃的十分认真。顾云章垂下眼帘望着对方那张脏兮兮的小圆脸,心情忽然又平静下来。
“这傻子和我好。”他毫无感情的想:“什么也不图,真心和我好。”
第29章 粮食
十一月,顾师快要挺不下去了。
顾云章一边抵抗着马国英部的进攻围剿,一边派兵深入四周村镇,想要搜罗些粮食棉衣回来——县城的主意就不敢打了,因为那里面或多或少都驻扎着日军,实在是惹不起。
往年在察哈尔找粮时,顾云章就顾虑两点:一是粮庄在别军驻地上,自己进不去;二是遇上荒年,庄稼绝产,想吃人肉,那有;想吃米面,没门儿。
不过在此地——大概是热河、兴安西省、辽宁三省之间,老百姓们大概是饱受战乱兵匪之苦,居然自有一套老鼠见猫的自保方式。顾师在村外老远处一露头,那村里的放哨的团丁就马上飞跑回去通报,然后满村的男女老少立刻训练有素的拎起衣粮细软,扶老携幼兔子一般逃入附近山中。等到顾师进了村,眼前就剩下了空屋大炕以及铁锅,连床棉被都找不到。
带兵的是海团长,他站在空村里猛挠头,嘴里恨的直骂:“他妈的,连猪羊牛马也跟着上山了?老子拼了老命的抗日,这帮愚民们连个鸡崽子也不给留,真他娘的欠收拾!来人啊,给我烧房!老子挨饿,你们受冻,公平!”
海团长在祸害百姓这一桩事业上,向来都是顾云章的知音。虽然他年龄与赵团长相仿佛,都是顾云章的老大哥,不过说到杀人放火,那他的确是对顾云章五体投地、衷心佩服。可叹海团长本来就是个野蛮的性子,在顾云章身边耳濡目染了这几年,越发成畜生了。
接连烧了几个村落的民房,他赶着几头没主儿的叫驴回来了——没粮食,硬是没粮食!
走在回营的大路上,他远远就看见了营门口的顾云章。
顾云章正坐在营门口的一块大青石上,旁边站着赵团长。
海营长有点心虚,走近后一瞧,发现顾云章手里握着一把枪,心里就更虚了:“师座……”他陪着笑开了口:“我没用,这回又是屁也没弄回来!”
顾云章抬头望向那几头白嘴长耳朵的小驴,没叹气,只是眯起眼睛,抬手用枪口蹭了蹭脑袋。
海团长就受不了他这个挠痒痒的方式,所以移开视线,生怕顾云章一个不慎自爆其头。
顾云章也就在这些事情上还有点情绪,却又不敢外露。心情愁苦的放下枪,他很冷淡的低声说道:“给他们留信,就说咱们愿意拿钱买粮。”
海团长多少年没“买”过东西了,听到这话就愣了一下,随即答应下来。
顾云章那边忙着和马部打仗,海团长这具有战斗力的人士,就继续前去搜粮。
他没有再四处放火,而是找了个识文断字的小副官,客客气气的写了好几封信,用刀钉在了村中大户的院门板上。
待到海团撤退之后,村民们各回家中。村长看了信,又找来几位有身份有见识的老者一起商量了,且将这个消息也告知了村民。
村长的意见是放点粮出去,毕竟顾师是抗日的队伍,和一般土匪还不一样;老者们不表态;村民们则是一致的反对,认为日伪军也没这么祸害过人,还是劳烦顾师停止抗日,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所以,海团长依旧是一粒米也没搞到。
海团长愤慨了,拿出打马国英的精神,开始偷袭抢粮。正好前方战场上又接二连三的死了一千来人,粮少嘴少,倒也还能勉强对付过眼下这十来天。
在这十一月的下旬,今冬的第一场大雪来了。
顾师在武器弹药极度缺乏的情况下,一路退进了山里。大雪半封了山,马部那边也就没有再行追击。因为没有像样的房屋和棉衣,许多士兵在枪林弹雨里能活下来,如今却死在了饥寒交迫中。
也就是四个多月的功夫,顾师从七八千人锐减为两三千人,而且全部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一个个冻成了紫里蒿青的萝卜样。可纵是如此,却也不敢大规模的出山——马部那边兵强马壮,架起枪口专瞄着这些人,见着就打。
在十二月初时,大雪停了。
雪停之后便是接连的晴天。铺天的蓝,盖地的白,人站在外界眼望四周,就见这蓝白天地里再无其它,只有上方的阳光映着下方的雪光;世界都空旷了。
可惜山中士兵无心欣赏这幅美景,营里天天往外扔死人;尸体冻的邦邦硬,狗都啃不动。
顾云章蹲在帐篷内的火盆前,徒手从炭火堆里扒出一个土豆来。
他饿极了,也不怕烫,直接就把土豆掰开两半;一股子热气扑鼻腾上来,那土豆白白的,瞧着就面得很。
将一半土豆送到嘴边刚要吃,他忽然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沈天生。
沈天生刚才想和他亲近亲近,结果让他一脚蹬了个跟头,后来就一直赖在门口不愿走。方才他一直在眼巴巴的看着顾云章手中的土豆,可等到顾云章抬头看过来了,他却又慌忙低下头,同时垂涎三尺的吞了口唾沫。
顾云章没理他,低头转向土豆,径自张嘴咬了一口。
将那口土豆慢慢咀嚼了咽下,顾云章觉得心里有点不是味儿。把土豆送到嘴边咬下第二口,这回他一边嚼一边再次抬起了头,发现沈天生正在怯生生的偷眼瞄着自己。
“天生。”他出声召唤道:“过来。”
沈天生刚挨了一脚,这时就有些怕。慢吞吞的小步蹭到了顾云章面前,他也蹲下了,造型像个小青蛙。
顾云章把手里那未动过的半个土豆递给他:“吃吧。”
沈天生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张大嘴巴凑上去,一口就把土豆吞了下去——他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看到食物后就不由得成了动物,什么也顾不得了。那土豆烫的他眼泛泪花,可也不肯吐出来,三嚼两嚼就囫囵着咽了下去。
顾云章毫无顾忌的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沈天生的头发。沈天生已经瘦成了瓜子脸,而且因为顾云章现在心情不好、喜怒无常,所以把他吓的变成避猫鼠,看起来几乎楚楚可怜了。
顾云章把剩下那一点土豆也送到了他面前:“吃吧。”
沈天生向后一仰头:“哥哥吃。”
顾云章伸手托住他的后脑勺,将那点土豆硬填进了他的嘴里。而沈天生张嘴含着,摇着头不肯合口,并且艰难的调动舌头含糊说道:“哥哥吃……”
顾云章一推他的下巴,迫使他闭上了嘴,然后就薅头发将人带进怀里搂住。
沈天生安安静静的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先是沉默,片刻后就抽噎的控制不住了。
顾云章没放手,只问:“哭什么?”
沈天生带着鼻音,闷声闷气的边哭边答:“哥哥……我不好……呜呜……都被我吃掉了……”
顾云章眼望着盆中炭火,低声答道:“我不饿。”
然后他很冷淡的推开沈天生,一挺身站了起来。沈天生坐在地上,哭天抹泪的仰头望他:“哥哥,你要走吗?”
顾云章低下头整理了缠在身上的子弹带,又将两把枪掖进腰间。直到临出门时,他才头也不回的答道:“我回来给你带东西吃。”
第30章 开斋
顾云章很少评论旁人。他现在心里觉着海团长之流都是废物吃货,但嘴上也不多抱怨,只是亲自带上一队士兵,骑马出山找粮食去了。
如今这冰天雪地的时候,真正土匪都躲进寨子里猫冬去了,村中民团也稍稍放松了警惕,各自筹备着过年。顾云章这几日心中暗暗筹划,已然思索出了一条进村的路线,此刻就策马疾驰,领人穿过崎岖山地,直奔那村民进山的避难通道。
顾云章这回是急了。要是照这个势头过下去,那等不到开春,自己这些人就全饿死在山里了。他幼时无依无靠的都能活下来,如今却要饿死?真是笑话!
村落同大山之间隔着一条半宽不窄的河流,山那边安了座吊桥,一旦村中来了兵匪,就有伶俐小伙子先行划船过河,快速到对岸放下吊桥,待村民们渡过之后再立刻收桥,不让来犯者顺利追上。如今正是冬天,河流结冰,那吊桥倒是暂时失却了用处。
红了眼的顾云章毫无预兆的出现在河边,他先留下几十人端枪埋伏在河岸之下,然后便率领余下士兵,堂而皇之的就进了村。
冬季没有农活可做,村民们大多是窝在暖融融的小房里消磨时光,或是坐在炕上摸摸纸牌,或是串门聊聊闲话;老人往火盆里丢一把苞米粒子,崩几个爆米花逗逗小孩;妇女们忙完一天三顿饭,坐在窗前就着亮儿做针线活儿。总体来说,冬天只有肚里有食、身上有衣、院里有柴禾,那就没什么可操劳烦恼的了。
顾云章眼见了这幅静谧祥和的乡村画卷,心里恨死了。
“我在山里都要活成野人了……”他暗暗的想:“这帮人却是安安逸逸的等着过年!”
他向一旁伸出手去,从小兵手里接过一支步枪,同时脸上闪过一丝狞笑:“我让你们过!”
顾师在村里的撒野并不算很肆意,因为当地的民团拥有几支长枪可以自卫,百姓们的性情也较为剽悍,眼看是逃不得了,家里的老爷们儿就拎着菜刀迎出来拼命。顾云章那个副射手年纪小,光顾着张狂了,结果进门时被那家的半大男孩兜头一棒子敲下去,脑袋上登时就瘪下去一块,骨头都碎了。顾云章是第二个进去的,见此情形后退一步,随即探身进门揪住那小子的前衣襟,一刀就攮进了他心口里。随即又有几名士兵挤进来,开始撑开空麻袋,从米缸里往外舀米。
顾云章转身要走,忽见那小子躺在地上抽搐,身量和沈天生差不多,就连忙弯下腰,趁着还没有血淌成河,三下两下将他身上那件簇新的青布棉袄给扒了下来。
棉袄前襟被刀扎了个口子,露出的棉花都吸饱了血,其余地方倒还干净。顾云章把棉袄叠起来夹在腋下,走前催促那两个装米小兵道:“快点!”
小兵也着急,知道在山外危险;手忙脚乱的装出一袋子糙米来,他们忽见那炕桌上还摆着一盘几个大窝头,便伸手把窝头也揣进怀里,而后扛着米袋子急急忙忙的赶了出去。
顾师这一趟是以抢为主,没有那个杀人的闲心。不但抢粮,顺带着还抢骡马大车来装粮。一时瞧着搜刮的差不多了,顾云章翻身上马,开枪示意撤退;而小兵们也随之化身为车老板子,抡着鞭子吆吆喝喝的离开村庄,后面又跟了一群吱哇乱叫的鸡鸭猪牛。
顾云章没想到这一趟干的这么顺利,留在村外的伏兵竟是全然没有用到。眼看着时间已然不早,顾师众人便有马骑马,没马上车,翻蹄亮掌的向山中狂奔而去。
进山之前,马部派出的一支巡逻队发现了他们的行迹,当即追踪开枪;顾师的老饕们对着米面家畜口水横流,根本无心恋战,风一样的往山里跑;其中有几个时运不济的吃了流弹,只好倒在路边变成饿死鬼了。
这天晚上,顾师全体开了斋。
海团长也算个骁勇善战的人物了,可就是在弄粮这一桩事上屡次失败,如今见顾云章一出马就拉回来这许多战利品,不禁愈发佩服,几乎崇拜。赵团长倒是平静——他一直心态平和的跟随着顾云章,对这位小大哥是全身心依靠着的。
海团长想去恭维顾云章一番,可是顾云章听他说了两句话后,就心不在焉的挥了挥手,让他走。
乡下日子苦,即便是所谓的大户,生活也并不奢侈。顾云章这一趟很是扒回来不少皮棉衣裳,可是挑来挑去,没有什么好货。他将那死男孩子的棉袄捡出来,把刀口染血处浸在水里搓了搓,而后拧干了摊开在火盆旁边烘着。
这时沈天生端着个大碗,高高兴兴的走进来了。
碗里是炖猪肉——炊事班不会过日子,有肉就干炖,吃了今天不管明天。沈天生双手把碗捧到顾云章面前,笑的眼睛弯成月牙儿,抿着嘴一歪头:“哥哥,你吃。”
顾云章问他:“你吃了吗?”
沈天生点点头:“我吃了,好吃!”
顾云章接过碗筷:“出去再多吃点,明天就没了。”
沈天生答应一声,可是又不舍得离去。顾云章走时说“回来给你带东西吃”,结果现在就真吃到了肉和米饭,这对于沈天生来讲,简直堪称神奇。规规矩矩的站在顾云章身边,他眨巴着眼睛只是凝视对方,脸上带着点傻乎乎的笑意。
顾云章抬腿踢了他一脚,不耐烦的向门口一扬下巴:“出去!”
沈天生这才转身乐颠颠的跑掉了。
顾云章一口气吃了一海碗猪肉。
人饿到这种地步,那就讲不得忌讳了,总不能因为怕被人下了毒就活活饿死。顾云章刚吃光这一碗,那边赵团长端着一大盆肉进来了。
赵团长知道顾云章有心疑病,所以犹犹豫豫的笑着,不知道自己这一趟是不是多此一举。没想到顾云章接过盆放在地上,随即蹲下来就用手抓了肉块往嘴里送。
赵团长这时看他,觉着就像看自家小老弟一样,还是个馋嘴孩子,不由自主的便微笑起来。
顾云章没抬头,一边吃一边忽然出了声:“那点粮食够撑多久的?”
赵团长立刻回了神:“至多十天。”
顾云章似乎是嚼都不嚼,直着脖子往下吞肉,同时还不耽误说话:“粮食还是能找到的,以后我去。”
赵团长也跟着蹲下了:“让老海去吧。”
顾云章吃的太急,有些窒息;仰起脸吁了口气,他低下头继续狼吞虎咽:“他不行。他能打仗,但是脑子不灵活。”
赵团长见火盆旁边铺了一件半大的棉衣裳,就拎起前襟那湿处抖了抖:“外面还是危险。这些天山下一车一车的过日本兵,马国英那边的巡逻队也是总来晃荡。”
顾云章把一盆肉吃的见了底:“没事。
赵团长想了想,又说:“那我跟你去。”
顾云章把空盆递还给他,而后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嗝儿:“不用。”
赵团长真是不想让顾云章再去冒险找粮——于公,顾云章是队伍中的主心骨,上上下下全依仗着他,万万不能出事;于私,顾云章还是年轻,赵团长拥有一颗长者的心灵,总是不自觉的把他当成孩子来看。
劝阻无效后,赵团长很不甘心的拎着空盆告辞出门了。
第31章 险境
顾云章那个脑袋里,大部分时间都比较空荡荡,唯一可以拿来盘算一番的就是部下那点人马;同时他的脑筋又很灵活,很容易就能将那点人马盘算个有条有理。
所以他这些年来,一直活的很明白;两个眼睛犹如探照灯一般,灼灼的窥视着四周动静,身边一切活物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过现在,他有点糊涂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山外皆是日伪军的天下,听说中央军已经撤去了十万八千里之外,还有人讲日本天下无敌,中国要亡了。顾云章不是很懂国家大事,但他让赵团长散播言论下去,说“咱们的军队”马上就要打回来了。
赵团长一说,底下的小兵就真信,就眼巴巴的在冰天雪地里熬,等着援军打回来。
从一九三七年开始等。
做梦似的度过了一九三八年的元旦,在新年的一月份,顾云章得知顾师又断了粮。
这回海团长自告奋勇,出去找粮。然而他近两年可能实在是点背,一出山就迎面碰上了日军。
那边大概是一个小队的人数,不算多,六十来人。双方照面后,日军小队一眼就看出了前方这群叫花子的来历,二话不说架上掷弹筒,直接就接二连三的打去了榴弹。海团长这一方还未还击便被炸了个屁滚尿流,无奈之下只好拍马撤退,一路逃回山中。
日军小队是很瞧不起这帮叫花子的,又恨他们打之不尽,杀之不绝;此刻就乘胜追击,一路撵进了山里。所以这海团长找粮未遂,反是引回来一群狼。
山里地势不平,今年又是特别的雪大;日本兵们不熟悉地形,越走雪越深,后来就大雪没了膝盖。小队长觉着这有点不对劲儿了,当即下令全体向后转;而藏在附近山石后的海团长见这帮人要跑,立刻下令开了火。
这一仗,海团长打的挺高妙。
一是海团身在暗处,对付那陷在雪地里的日本兵,堪称是一打一个准,连子弹都不浪费的;二是海团以山石为掩体,十分安全,至多是让石头屑崩伤了头脸。二三十分钟后,战斗结束,敌方全军覆没;海团长率先跳下雪地里去,很欢喜的从一片雪白血红中收捡枪支子弹。
两名小兵扛了八支步枪,一个小兵拎了四只手枪,海团长的副官拖着一挺轻机枪,这一群人很得意的回了营。顾云章先见他满脸放光,以为有了什么大收获;及至见了那堆枪,倒也没翻脸,只问:“这够吃几顿的?”
海团长这才想起自己的本来任务。
顾云章有个好处,就是从来不骂人,连句粗话都不说。见海团长讪讪的低头不语了,他强忍着没有叹气,心想还是得自己去一趟——这海长山糊涂的好像装了一脑壳面汤似的。
顾云章带着百十来个体力尚足的小兵,在这天傍晚鬼鬼祟祟的步行走上山路,穿过一片枯树林子,趟大雪地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