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柔真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狠心的母亲,骇然的瞪大眼睛看他:“那你怎么生活?”
聂人雄踢出一层浮雪:“我从小就是个子高、力气大。十二岁那年,我硬说自己满了十六,当兵吃粮去了。”
说完这话,两人走到一段窄窄山路。聂人雄侧过身来挡在外面,让陆柔真先过。陆柔真有些害怕,小步小步的向前挪。聂人雄正要伸手扶她,哪知脚下一滑,陆柔真就觉眼前一花,聂人雄已然消失无踪。
她吓坏了,头脑中“嗡”的一声巨响。连忙一步迈到路边向下望去,她就见聂人雄正沿着雪坡向下翻滚——皮鞋都摔飞了!
她骤然急成了面红耳赤,双腿半蹲下了山路,她沿着雪坡向下连滚带爬。忽然弯腰捡起一只皮鞋,她扯了嗓子大声呼喊:“沐同!”
雪坡低处应声坐起一人,正是聂人雄滚无可滚,已经到底。陆柔真见他活着,越发加快步伐,拎着皮鞋向下连跑带颠。气喘吁吁的跑到聂人雄面前,她一屁股也坐到了大雪地上:“沐同,你怎么样?”
聂人雄滚得满身满头都是白雪。伸手接过那只皮鞋先穿了上,他随后低头扑了扑头上短发。抬眼望着陆柔真笑叹一声,他开口说道:“我这……丢人现眼啊!”
陆柔真见他睫毛上面带着一层薄雪,便伸手替他轻轻擦拭了眼睛:“身上疼不疼?有没有摔了哪里?”
聂人雄一跃而起,一边拍着身上的雪,一边笑道:“没事,雪地很软。”
他是铜皮铁骨了,陆柔真却是闭着眼睛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一颗心还在胸腔里怦怦大跳。
聂人雄把她扶了起来:“柔真,对不住,我吓着你了。”
陆柔真的双腿抖得厉害——真是吓着了。
西山之游到此结束,聂人雄带着陆柔真打道回府。陆柔真主动和他手拉了手——实在受不得这种惊吓了,如果聂人雄再敢跌下山去,那干脆把她也一起带上好了。
回到城内之时,天光还早。聂人雄住在六国饭店,陆柔真一个未婚女子,自然不便前往。两人略一合计,决定还是找个地方吃点喝点,消磨光阴。
因为他们依旧是不得见人,所以还是去了昨晚那家馆子。等到伙计把菜上齐了,陆柔真主动起身关闭房门,随即转身对聂人雄说道:“沐同,把鞋脱掉。”
聂人雄一愣,看着她发呆。
于是她作了解释:“鞋里有雪,融化成水多不舒服。”
聂人雄连忙摇头:“没事没事。”
陆柔真看不得他受罪,故意正色催促道:“不成,快点脱掉。”
聂人雄非常为难,几乎快要唉声叹气:“柔真,我……我挺舒服。”
聂人雄倒是一贯挺讲卫生,不过在陆柔真面前,他多少总是有些心虚。在对方的力逼之下,他扭扭捏捏的脱了鞋袜,赤脚踏上温暖地面。
“谢谢你。”他忽然对陆柔真说。
陆柔真莫名其妙:“谢我什么?”
他垂下眼帘微笑:“谢谢你不嫌我。”
陆柔真没说话,自顾自的望向桌上一道甜汤核桃酪。她只怕没有机会再去爱他,怎么会嫌?
如此混到傍晚时分,陆柔真独自离开雅间,一名便装打扮的汽车夫跟在后方,要先送她回家。陆柔真心事重重的慢慢向外走,越走距离聂人雄越远,越走脚步越沉。
正是出神之际,肩头却是忽然挨了一击,她猛然抬头,就见陆柔湘正在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三姐,大嫂还说你今天去女师附中瞧朋友,原来你是偷偷来吃独食了。”说完这话,她又特地伸了头向后张望:“三姐,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
陆柔真和颜悦色的答道:“你这小东西,又来编排我。难道我的朋友进了女师附中,便要不食人间烟火了么?我又不是个老饕,更没有一个人过来吃大餐的道理。只是我那朋友先我一步,早已下楼上车去了。倒是你个小淘气孤零零的一个人,莫非有了约会?”
陆柔湘一挑眉毛:“许三姐的朋友先下楼了,就不许我的朋友先上楼么?”
陆柔真把脸一扬,越发喜笑颜开:“先上楼倒是没什么的,只不知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呀!”说完这话,她不等陆柔湘继续分辩,故意又道:“算啦算啦,我不问了。人家恐怕在楼上等得急了。四妹,再会哟!”
她且说且行,得意洋洋的下了楼去。陆柔湘和她相斗得久了,如今就听她句句都不像好话,越想越气,登时就没了食欲。
聂人雄的汽车夫把陆柔真送回陆宅,回来又接了聂人雄去饭店休息。聂人雄进京时间虽短,可是已经和马总长结为同盟,双方该说的也说尽了。所以一夜之后,他带着卫队登上专列,直奔济南找爹去了。

第16章

腊月二十九这天上午,聂人雄抵达济南。
山东省的督军兼省长亲自前来迎接——此人名叫段中天,本来也不认识聂人雄,不过因为素来惯于结交军界新秀,所以得知消息之后,便不辞辛劳的前来露了一面。
聂人雄倒是没想过要惊动山东政要,段将军这样热情,他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当晚下榻在段将军预备出的豪华公馆里面,他心潮起伏、夜不能寐。脑海中浮现出幼年时穷困潦倒的惨境,他不由自主的把手伸到枕下,暗暗的攥住了手枪。
平白无故的生出一股子杀意,他忽然想起了一句听熟了的诗:“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远的不提了,就说自从进了热河,枯的岂是只有万骨?刘二麻子号称麾下十万大军,不打不杀怎么行?不用机枪扫,不用大炮轰,怎么行?
聂人雄这一夜没睡好,因为头脑像一台转疯了的留声机,他连上辈子的事情都快想起来了。
苍白着面孔洗漱了,他站在流光溢彩的大穿衣镜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阳光从落地窗中照耀进来,灿烂的虚化了他半边身体。一边睫毛变成黄白颜色,眼尾又有几根是特别的长,并且不合时宜的卷翘起来。
聂人雄要来一把小剪子,把那几根出众的睫毛剪短,然后在副官的伺候下穿上厚呢子军装。副官姓田,是个干干净净的小伙子,不多言不多语,伶俐细心之极,简直像是从宫里遣出来的。从衣架上取下黑色大氅轻轻抖开,他从后方将其披上司令肩膀,随即绕到前方去系领口。因为不敢和司令比肩,所以他很识相的微微下蹲,以示恭敬。
聂人雄享受着副官的伺候,心情很好,是苦尽甘来、修成正果的感觉。
出门坐上汽车,聂人雄根据事先调查得来的线索,直奔聂宅。大年三十的清晨,冷也冷的喜气洋洋。聂人雄扭头望着窗外风景,心中毫无感情的想:“娘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现在一定也已老了。”
片刻之后,汽车拐入一条小街,缓缓停到一家宅门之前。聂人雄直接推门下了汽车,大步流星的走向院门。标枪一样笔直的站到门前,他抬起戴着皮手套的右手,在一瞬间的犹豫过后,用力拍响了门环。
门后立刻传来一声回应,还是京城的口音:“来喽!”
然后院门开了一条缝隙,一张胖脸探了出来,仿佛是准备要笑的,但在看清来客之后,那笑容就被惊愕表情压了下去:“哟!您是……”
聂人雄背过双手,心平气和的告诉他:“我是聂云龙的儿子,今天特地过来给他拜年。”
胖门房莫名其妙的瞪着眼睛:“不是……我们老爷就一位少爷啊,这怎么……那什么……”
聂人雄没空听他语无伦次。抬腿一脚踹开院门,他直接向前一挥手:“带路!”
胖门房吓得向后一跳,紧接着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扯了嗓子高喊:“老爷,老爷!外面来了个儿子!”
聂人雄加快脚步,随着门房穿过一重院落;后方的副官卫士也紧紧跟上,马靴走在青石板地上,踏出一片清晰而又杂乱的声响。
最后,聂人雄在院子中央骤然收住脚步,因为前方正房开了房门,一个红光满面的大胖子东倒西歪的挤出门口,气喘吁吁的站到了门前石阶上。
聂人雄和这胖子面面相觑,胖子着实是摸不清头脑了,而聂人雄透过对方那满脸肥肉,却是窥出了几分当年模样。抬手摘下头上军帽,他对着胖子微微一躬,同时不阴不阳的说道:“爹,儿子给你拜年来了。”
胖子皱起眉毛:“你……你是谁的儿子?”
聂人雄直起腰来,似笑非笑的看他:“我是琉璃翠的儿子。我也姓聂,聂人雄。”
胖子听闻此言,立刻大惊:“什么?!”
随即他抬起腿粗的胳膊横着一指:“来福,快去叫九太太过来!”
比较胖的门房听闻此言,立刻侧身从十分胖的老爷身边溜了出去,撒腿开跑去搬救兵。而那胖子在石阶上摆出傲然姿态,声如洪钟的怒道:“我聂某人没有你这个儿子!你既来了,我以礼相待;可是若想论上父子,那就绝无可能!”
聂人雄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阶下抬头看他:“爹,儿子现在挺有出息,认你是给你面子。你活了一把年纪,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胖子登时气结:“你——”
正当此时,九太太一路跌跌撞撞的跑来了。
原来这胖子姓聂名云龙,青年时代乃是一位苗条的俊杰,从欧美留学归来之后便进了外务部,曾与袁世凯颇有交情。他在外务部时结识了如今的九太太、当年的琉璃翠。双方正是如漆似胶之时,他却是被派去了纽约领事馆。及至几年后回了国,他荣升中国银行总裁,紧接着又连续担任了几处衙门的总长督办,真有烈火烹油之胜。不料袁世凯闹起复辟,他也随之坏了名声;待到袁世凯一死,他竟是落到了流亡日本的境地,直到风头过了,才能悄悄回国。从此他算是灰了心,一点上进的志气都没有了,回到济南老家开始提前养老,渐渐养成了如今这副福相。
再说这九太太当初因要饿死,不得已狠心抛了亲生儿子,进入聂家。她虽然做了狠事,可也是无奈之举,这些年一旦想起儿子,便要悲从中来。此时忽听来福说儿子来了,她连大衣裳都顾不得穿,颠起两只小脚扶着墙往外跑。远远看到院中站着个墙高的小伙子,她那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了。
及至到了聂人雄面前,她仰头望去,见他虽然成了大人,可眉眼还是当年的模子。双手扶住对方的手臂,她涕泪横流的唤道:“我的儿啊……”
聂人雄面无表情的审视着她,发现她也是胖。当年母子二人分开之时,琉璃翠饿得脖筋都挑起来了,所以如今面对着这个胖墩墩的半老徐娘,聂人雄并不动情,只觉陌生。
“你胖多了。”他开口问道:“日子过得不错吧?”
九太太听了这冷淡的话,心里疼得刀绞一般:“儿啊,娘对不起你,娘当初是……”
聂人雄一抬手:“我不记恨,不用提了。”
然后他继续转向聂云龙,公事公办的说道:“放心,我有钱,不抢你的家产。这次过来,是想让你跟我去趟北京。”
聂云龙很警惕的看着他:“去北京干什么?”
聂人雄答道:“我看上了陆克臣家的三小姐。你出个面,替我提亲。”
聂云龙把头一扬:“你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去!”
聂人雄一掀大氅拔出腰间手枪,举手向天打出一枪。枪声震得聂家众人一起哆嗦了一下,然而聂云龙也是经过见过的人,不为所动:“我不去!”
聂人雄抬手推开哭天抹泪的九太太,同时手中枪口慢慢向下,最后瞄准了聂云龙。聂云龙登时面目失色:“你敢行凶?”
聂人雄笑了一下:“我敢杀你全家!”
说完这话,他甩手一枪。伴着枪声响起来的,是来福的惨叫——子弹穿透了来福的大腿。
院中立时大乱,聂家仆人吓得四散奔逃。而聂云龙见此情形,不禁长叹一声,知道这是孽障登门,自己逃不脱了。
聂云龙家中只有一个独子,如今还在欧洲。命人把来福送去医院之后,聂云龙不情不愿的留下聂人雄,让他随着自家众人吃了顿团圆饭。
聂云龙的大太太是早亡了,如今身边剩着八个姨太太,全是胖得珠圆玉润,团团一张大脸。九个胖子围坐一桌,把聂人雄衬托得既像一根大刺,也像一张相片。九太太坐在他的身边,看不够似的看他,不停手的给他夹菜,又偷偷的碰他袖口衣角——其实是想摸摸儿子,可是不敢。
聂人雄不大理她。他理解亲娘当初想要求生的心情,不过理解归理解,他十岁就像孤儿一样自己去讨生活,这辈子都做不成琉璃翠的孝子了。
大年初一上午,聂人雄和段将军热热闹闹的喝了顿酒,顺便拜了把子。到了下午,他亲自把聂云龙押上专列,心旷神怡的回北京了。

第17章

聂云龙身躯既肥胖,心情又郁闷,进京路上无可派遣,只得拿着黄油面包坐在大沙发椅上,对着窗外一块一块的揪面包吃。聂人雄住在隔壁包厢,也不出声,单是默默盘算自己的婚姻大事。
如此到了北京,聂云龙千辛万苦的挤出火车,又死去活来的挤上汽车。在六国饭店内休息了几日之后,他赶在大年初六这天,像大山成精了似的,气势恢宏的压向陆宅,去给他的伪儿子提亲。
陆克臣在家中过了个很闲适的新年,正是心情愉快;忽听聂云龙来访,他在错愕之余连忙迎接出去,开口便唤:“聂公?哎呀聂公,你我上次天津一别,算来可有六七年了啊!”
聂云龙革命之时,陆克臣还是个小字辈,所以尽管他如今已经退出政坛,但是派头依然不减:“陆老弟,可不是有六七年了?不过你风采依旧,还是当初那个面貌!”
陆克臣看他胖成这个样子,简直不知对他从何夸起,只得沉吟着谦逊道:“哪里哪里,我是比不得聂公有福气啊!”
双方且说且行,共同进入客厅落座。一团和气的叙了寒暖之后,陆克臣不明他的来意,故意笑道:“聂公这次进京,可是有意在此长住了么?要我看来,进京也好。老兄弟们都在这里,互相见面谈笑也方便些。”
聂云龙立刻摇头,吞吞吐吐的说道:“陆老弟,不瞒你讲,我这一趟来,是要代人向你提亲。”
陆克臣略略心算了家中四小姐的年龄,随即放心大胆的问道:“哦?是代哪一位?”
聂云龙把一张胖脸憋成紫色:“呃……我的一个儿子。”
陆克臣听到这里,越发轻松:“我记得令郎十二三岁便去了欧洲,如今已然学成归来了?”
聂云龙长叹一声:“我说的不是他。是聂人雄。”
陆克臣登时露出困惑神情:“聂人雄?哪个聂人雄?”
聂云龙鼓着一脸胖肉,硬着头皮答道:“就是当下的热河督军,聂人雄。”
陆克臣微微张嘴,做了个惊讶的深呼吸:“这……聂公,我倒不知道他是您的儿子。”
聂公冷笑一声:“哼,我也不知道。”
陆克臣彻底糊涂了:“那……”
聂云龙仿佛是要破罐子破摔,老着脸继续说道:“聂人雄看上了你家三小姐,还说他当初欠了你家五十万元。若是亲事成功,可加倍奉还一百万元。就是这件事情,我说完了。”
陆克臣在沙发上换了个坐姿,目瞪口呆的看着聂云龙:“聂公,这话是从何说起?小女早已和卫清华家的二公子订婚了啊!”
聂云龙一听这话,当即把两只胖手一摊:“那就是不成啰?”
陆克臣深深点头:“聂公,卫家连彩礼都送过来了,所以此桩亲事肯定不会再有变动。”
聂云龙气运丹田站了起来:“好极了。陆老弟,我也是受人之托,不得不来。你给答复就好,算我没有白跑一趟。”
陆克臣莫名其妙的送他出去,口中胡乱做出挽留。直等聂云龙乘车远去了,他才猛的反应过来——聂人雄怎么忽然惦念上了自家三女?
聂云龙铩羽而归,倒要看看这个伪儿子还能闹出哪样。不料聂人雄毫无诚意的向他道了两句辛苦,然后就派人把他送上火车,放他回家去了。
聂云龙再有面子,也不可能轻易拆散人家定好的亲事,况且他失势已久,也没什么面子可言。聂人雄只是想把他推到人前亮相,给自己的出身镀一层金。
陆柔真作为一名千金小姐,若是同个名门少爷私奔,可以演成一段佳话;若是同个草莽军头私奔,那就成了丑闻。佳话与丑闻之间,只隔着一层纸。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能把那层纸戳破。
他是在琉璃翠的叹息声中长大的,见惯了女人的苦楚,所以他要尽最大的力量去爱护陆柔真。
聂人雄暗自筹谋,陆克臣心怀疑虑,唯有陆柔真欢欢喜喜的过了个好年。
自从心里藏了个聂人雄开始,她的性情似乎都变得更宽和了一些,本来是绵里藏针不让人的,如今却也失了斗志,只觉得那些人那些话都无趣,都不值一提。她对聂人雄没有什么信心,因为自己毕竟是和卫英朗定过婚了,简直没有无故分开的可能;但她虽然信心不强,心底深处却又隐隐燃了一簇希望火苗——玫瑰色的梦又编织起来了,也许一步迈出去,真能走出一个传奇。
到了大年初十这天,她正在房内对着花绷子用功,不料隔壁房内的电话机忽然响了起来。小荷跑过去接了电话,片刻之后回到她面前说道:“三小姐,一位李小姐找您说话呢。”
陆柔真放下花绷子和针线,因为认识无数个李小姐,所以也不在意,径自走过去拿起了话筒,软绵绵的说道:“您好,我是陆柔真。”
听筒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嗤嗤笑声,让她骤然心惊脸红:“你是……”
聂人雄的声音响了起来:“柔真,是我。”
陆柔真这是第一次和他通电话,下意识的背对小荷望向窗外,她勉强用着平静语气笑道:“我还当是哪个李小姐,原来是你呀!”
说完这话,她立刻又定了定心神——还是失控了,刚才那句“是你呀”,怎么就说得嗲了起来?
聂人雄说道:“柔真,我已经从济南回来了,现在想要见你一面,你能不能出门?”
陆柔真知道小荷就在隔壁,所以颇为紧张的控制了语气:“好啊,可是定在哪里呢?”
聂人雄答道:“我就在你家门外,你随时出门,我随时都能跟上。”
陆柔真斜了眼睛瞄着房门:“哦……那好,你就在那里等着我吧。”
挂断电话之后,她用手背贴了贴脸,就感觉烧得厉害。若无其事的走入化妆室内,她飞快的洗脸梳头,手指挑了雪花膏蹭到掌心,她没有时间细细打扮,双手对搓了搓,便将雪花膏尽数抹到了脸上。香粉胭脂也来不及施用了,她只又涂了一点口红。
然后她故技重施,坐到黄包车上随便说了个地点。待到车夫把她拉得远了,她便借故下车——然后聂人雄的汽车就刹在了她的面前。
这回两人在车内相见,那种亲热又和先前不同。陆柔真迎头便问:“沐同,济南之行还顺利吗?”
聂人雄握住她一只手,把这前因后果如实讲了。陆柔真听后,眼中顿时失了光彩:“既然提亲不成,那还能怎么办呢?”
聂人雄对她说道:“柔真,你跟我走,去承德。”
陆柔真听了这话,蹙着眉毛正要摇头;哪知聂人雄随即又道:“我们离开北京之后,立刻在各大报纸上刊登结婚启事。等到把你安顿好了,我再马上返回北京,和令尊交涉。”
陆柔真没想到他是这个主意,说私奔不是私奔,可又绝非光明正大,一时就有些发懵,不知如何是好:“爸爸……万一爸爸勃然大怒……”
聂人雄低声说道:“我到时一边交涉,一边筹办婚礼,再找一位体面的证婚人,一定把你风风光光的娶进家里。令尊也是要面子的人,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他心里不满,行动上也未必会再阻拦了。”
陆柔真六神无主的垂下头去:“那你到时一定要顺着爸爸,爸爸骂了你撵了你,你也千万不能顶嘴。我从小就没了妈妈,爸爸素来对我最好……还有英朗,英朗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我、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没了主意,抬眼望向聂人雄,她心里真是爱他爱到了极致。正因为她知道爱人的滋味,所以才更能体会爸爸和英朗的心肠。她离了聂人雄,心中会苦;可是如果她离了爸爸和英朗,难道爸爸就不会失望,英朗就不会伤心吗?
怎样都是不对,不是害人,就是害己。陆柔真死死的攥住了聂人雄的手,心中烦乱的将要呕出血来。
“让我想想……”末了,她声音很轻的说出话来:“沐同,让我再想一想……”
傍晚时分,陆柔真独自乘坐黄包车回了家。失魂落魄的回到房中,她和他把最后的期限定在了正月十五。
五天的时间,让她尽情的想。她疲惫的躺在浴缸里,感觉自己将要被爱撕裂。
正月十一,她推说自己昨日出门受了寒风,躺在床上不肯见人。从早躺到晚,一颗心像被火烧着似的,两只手在被窝里抓紧被褥绞着拧着,手指都快扭曲变形。
正月十二,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要疯了。忽然披头散发的爬起来,她想对着墙壁一头撞死。
正月十三,她终于恢复了人形,两只眼睛射出亮光,心想:“难道这不是我自己的人生吗?为什么我一定要沿着旁人画出的道路来走?我不是懦夫,我要去找我自己的幸福!”
正月十四,她偷偷写下一封长信,预备走后留给父亲。二姐结婚前曾经送给她一支派克女士钢笔,是她所喜欢的,这时便也提前放到大衣口袋里,想要带走。
正月十五上午,卫英朗回来了,专为要陪陆柔真一起过节。陆克臣平时看他和自己的儿子也差不多,忙起来就不搭理他,这回却是异常的热情,甚至主动谈起婚事。卫英朗笑呵呵的,几乎就是问一答十;陆克臣听到最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笑容却是有些复杂:“好孩子。”
陆柔真这一天是特别的安静,因为心里一直鼓着一口气。在这口气的支撑下,她将按照计划,在晚上的家宴过后趁着夜色出门离开——夜里走,凌晨的报纸上就能登出结婚启事,正是要让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
这口气一松,她就再也没有勇气迈出脚步了。

第18章

卫英朗为了赶回北京陪伴陆柔真过节,连家里父母都抛下了。卫夫人恨得骂他“娶了媳妇忘了娘”,然而也拦不住,只得随他去了。
他从小便和陆柔真厮守在一起,两人连出洋留学都是并肩同行;卫家前几年迁去江南,独他留下不走,嘴上说是不习惯南边的气候,其实旁人心如明镜,都知道他是舍不得陆家三小姐。
晚上陆家开了家宴,卫英朗兴致勃勃的坐到陆柔真身边:“克瑞斯丁,吃过饭后,我们出去看花灯吧?”
陆柔真笑得恍恍惚惚,嘴角发僵:“外面怪冷的……”
卫英朗很有兴趣的歪头看她:“多穿一层不就行了?去吧,瞧瞧热闹也是好的!”
陆柔真心怀鬼胎,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头来只是微笑:“吃过饭再说吧!”
家宴进行到了中途,陆柔真故意将一筷子菜落到衣襟上,然后借口油污了衣裳,起身离席回房更衣。卫英朗本要陪她,然而略一转念,又想人家是去“更衣”,自己紧追不舍,成何体统?而陆柔真在起身之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随即迈步向外走去,视野便是一片模糊。
从此往后,就再也没脸去见卫家小哥哥了。卫家小哥哥其实很好,非常好,可是啊,她不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