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嘻嘻的对着聂人雄一咧嘴,她不接方才的话头,而是把手伸进衣兜里掏摸。捏着尾巴拎出一只扭来扭去的小田鼠,她美滋滋的又道:“干爹,你看,我刚才在外面挖了这个小东西出来。”
聂人雄眨巴眨巴眼睛:“想吃肉了?”
小铃铛连忙摇头:“不是,你不让我去营里玩,杜叔叔又没有时间理我。我一人没有伴儿,想要养着它玩呢!”
聂人雄皱起一边眉毛:“养耗子?”
说完这话,他未等小铃铛回答,劈头抓过小田鼠,起身就往外走。跨过门槛把小田鼠掼到地上,他一脚将其踩了个扁:“这真是闲出屁了,没事养耗子!”
然后他转身望向房内,正要再对义女训斥两句,哪知房内空空,后窗大开,小铃铛和骑枪一起消失无踪了。

第13章

聂人雄进入承德这日,正是个骄阳似火的天气。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头发剃得只剩短短一层发茬,然而依旧是热,恨不能伸了舌头狗喘。一手虚虚的拉着缰绳,一手抬起来解开军装纽扣,他难耐的歪着脑袋用力扯开领口。这一阵子他有点“苦夏”,人是瘦了一圈,衣领敞开来,能够看到清晰的锁骨。然而瘦归瘦,不损力气,周身上下挂着二三十斤的手枪子弹,他习惯成自然,毫不在意。
随着热河战局日益明朗,外界对于聂人雄其人的态度,就开始有了暧昧变化。热河本是个特别区域,最高长官并非省长主席,而是都统。都统姓王,五十多岁,因他表字诚甫,所以众人都尊他一声诚公。诚公为人比较差劲,素来都是远交近攻,热河被他惹得全是仇家;他如今正谋着要进京城谋个总长来做,而且先见刘魁武督军被聂人雄打得屁滚尿流,又见聂人雄来势汹汹不是善类,他便在幸灾乐祸之余,颇为恐慌的逃往北京去了。
于是聂人雄就大模大样的闯入承德,带着卫队跑去了避暑山庄。
聂人雄在避暑山庄住了一夜,翌日清晨早早醒来,一个人出门去逛。皇家园林的风景自然十分可观,他身边没带卫士,不敢远走,所以只在住处附近流连。如此走着走着,他忽然垂下眼帘,笑了一下。
他是想起了陆柔真。
他自认为是要做大事的,不能对个女人朝思暮想。可是偶然之间,陆柔真的一颦一笑会在他的眼前自动浮现。他依旧是说不出对方的好处,只在吃到一点好东西、看到一片好景色之时,会不由自主的想:“要是她在,就更好了。”
正当这时,后方有人呼唤了他:“干爹。”
他回过头去,看到小铃铛穿着一身单单薄薄的印度绸衫子,正是站在红墙碧瓦老树之下。朝阳光芒透过参天枝叶,斑斑驳驳的撒了她满身光影。衫子太柔软光滑了,水一样流过她的周身,于是聂人雄第一次发现这丫头的屁股好像变大了。
屁股变大了,胸前也隐隐有了丘陵起伏。小铃铛仰着脸儿对他笑,一头乌黑短发蓬蓬松松的带着光泽,越发衬得脸蛋白里透红。
聂人雄迈步走到她的面前,抬手揉乱了她那蘑菇似的发型,同时有口无心的说道:“我这丫头,倒是个美人。”
说完这话,他径自回房去吃早饭。而小铃铛扭头望着他的背影,却是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中午时分,她才恍然大悟——然后她就不是她了。
她羞得满脸发烧,同时又喜滋滋的。原来她是个美人,她怎么早就不知道呢?
聂人雄要带她游览山庄风景,她不肯去,宁愿留在房内思虑心事,最后想得心乱如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仿佛心里有猫在抓,怎么着都是不对劲,怎么着都是不舒服。忽然起了邪念,她暗暗的想:“如果干爹是现在遇见了我,大概也会爱上我吧?”
然后她扳着手指头计算起两人的岁数——差了不到十岁。
这个发现让她开始抓心挠肝。猛然一挺身坐起来,她懊恼的抬手把头发抓成鸟窝,同时十分粗豪的自言自语:“这他妈的,我为什么不早生几年呢?”
思及至此,她“咣”的一声向后仰去,后脑勺重重的捶到枕上。两只穿着洋纱袜子的脚在床单上乱蹬一气,她突然脑中灵光一现,起身穿了鞋子便向外跑去。
小铃铛跑去附近的庙宇中,跪在菩萨面前诚心祷告。双手合什高高举起,她闭着眼睛暗暗嘀咕:“菩萨保佑,我都这么漂亮了,让干爹快看上我吧。”
聂人雄在避暑山庄内住了几日,为了安全起见,调动大批士兵围住山庄,并且拉出十几门野炮摆开架势,以防承德县内有变。
他这一占避暑山庄,满蒙贵族们却是紧张起来,纷纷上书总统,生怕聂人雄这个野蛮家伙毁坏园林。京津两地的报纸也登出新闻,对聂人雄进行口诛笔伐,讽刺他霸占避暑山庄,是要过皇帝的瘾。聂人雄听在耳中,毫不介意,甚至还有些高兴——这一场仗真是没白打,如果不进热河,如果不占承德,外边谁能知道他这一号人物?
在阴雨靡靡的天气里,他泡在温泉之中,叼着烟卷翻阅报纸。后方传来一声“司令”,他夹着烟卷略一抬手,头也不回的把最后一行文字读完。
段世荣师长戎装整齐,在泉边保持立正姿势。直到聂人雄主动出声发问:“什么事?”
挺直腰板单膝跪地,段世荣神情严肃的答道:“司令,刘二麻子进辽宁了,怕是要找帮手。”
聂人雄侧过脸来:“找谁?”
段世荣压低声音:“说是要找何致美……”
聂人雄转向前方,轻声说道:“刘家满门抄斩,人头挂上承德闹市。通知孟庆山马锦堂就地招兵,来多少收多少。给马总长发电报,向他要官。”
段世荣犹豫了一下:“司令,这电报……就直接写着要官?”
聂人雄背对着他一点头:“直接要官!姓马的正想要当总统,他敢得罪我?”
段世荣答应一声,起身打算离去,不想外面不知哪一层卫兵出了声音:“大小姐,请留步,司令正在里面光屁股泡着呢。”
段世荣一皱眉头,又蹲了回去:“司令,这班卫兵如此粗俗,日后您做了督军,身边总带着这么一群东西,似乎是不大适宜啊!”
聂人雄心不在焉的答道:“后话,将来再说。”
刘魁武堂堂一名督军,竟被聂人雄灭了满门,外界听闻,又是一阵大哗。而聂人雄穷追不舍,派了一支队伍深入辽宁,撵着他打。
何致美并未出手参与战事,一来他和刘魁武谈不上交情,二来刘魁武求援太晚,现在聂人雄已经控制热河,有地有钱有兵,今非昔比了。况且他也有他的事业要做——陆军总长马伯庭目前大权在握,显然是要奔着总统位置使劲;而陆克臣与马伯庭素来不和,一旦马伯庭做了总统,那陆克臣除非亲手去把对方砍了,否则恐怕毕生都再无希望去做总理。
现今陆克臣与北方的何致美、南边的卫清华已经结成同盟——何致美是老朋友,卫清华是未来的亲家,关系十分稳固。凭着这两位武将的支持,陆克臣跃跃欲试,认为自己还是可以和马伯庭斗一下的。
聂人雄强占热河,本是个大逆的行为。然而上面众人各怀心思,又见刘魁武的确是没了踪影,便是无论立场如何,一起摆出好面孔来待他。纵算是陆克臣本人,也从未在公开场合抨击过他。如此到了秋末时节,一纸委任状发到承德,聂人雄不但如愿以偿成了督军,并且被加封为曜武将军,督理热河军务。
承德县内的督军府,因为开工太晚,所以直到入冬之时,才只完成一半工程。热河是个风调雨顺的肥沃地方,而且出产烟土,富庶的简直无法言喻。聂人雄起了“立千秋万世之基业”的心思,把督军府修得如同要塞一般,院墙之高耸厚重自不必提,宅院本身也是层层环套,炮台碉楼错落林立。他自住了一幢二层小楼,楼前用巨石水泥堆出假山,山石之间留出缝隙枪眼,一旦有外敌入侵,凭着假山都能抵挡一阵。
天气一冷,土壤冻结,工程便是无法继续。聂人雄在前半部分督军府里住了一个来月,正筹备着前往北京拜访马总长,不想这天卫士来报,说是李琨回来了。
这李琨今年只得二十来岁,上半年被擢升为团长。当年聂人雄被人称为娃娃司令,他如今也是个娃娃团长。聂人雄素来很看重他,派他带了队伍出去追击刘魁武,哪知他像黄鹤一样一去不复返,故而此刻聂人雄把他叫到跟前,很认真的问他:“你干什么去了?”
李琨理直气壮的答道:“报告司令,我追刘二麻子去了啊!”
聂人雄现在已经不大关心刘魁武的死活,只是满心好奇:“你追了多远?”
李琨沾沾自喜的告诉他:“司令,我也不知道我追了多远,反正我枪毙刘二麻子的时候,已经快到朝鲜了。”
聂人雄咽了一口唾沫,骂他也不是,夸他也不是。迟疑片刻之后,他抬手拍拍李琨的肩膀,终于发出一句评价:“真是奇才!”
新年元旦过后,聂人雄带上一队不那么粗俗的卫士,前呼后拥的摆起督军架子,启程前往北京去见马总长。小铃铛也想跟去,可是聂人雄嫌她碍事,不肯带她。这让小铃铛甚是恐慌,找到杜副官问道:“杜叔叔,你看我是不是变丑了?”
杜副官,因为说话太不中听,刚被聂人雄骂过一顿,这时便是异常谨慎,不肯妄言。盯着小铃铛细看一场,他刚要夸奖对方灵秀可爱,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自己平白无故的赞美大小姐,也许会染上轻浮嫌疑。思来想去的踌躇许久,末了他苦着脸望向小铃铛,唉声叹气的答道:“这……这让我怎么说呢?”
小铃铛把心一沉,知道这是完了,自己丑得让杜叔叔都没法形容了。

第14章

卫英朗穿着一件枣红缎面的灰鼠袍子,上面又套了一件貂皮褂子,像个小老太爷似的进了陆柔真的院子。
小荷正袖着双手立在廊下看雪,忽见他提着个花花绿绿的大纸袋子来了,便“哎哟”一声,而卫英朗赶在她开口问候之前,竖起一根手指到唇边,却是“嘘”了一声。小荷不知他是要捣什么鬼,不过心知对方将来便是姑爷,所以识相闭嘴,又笑嘻嘻的抬手对着小书房一指。
卫英朗放轻脚步走上前去,缓缓伸手推开房门。房内扑面一阵暖风,陆柔真坐在书桌旁边的一把大沙发椅上,并非读书,而是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花绷子,正在那里垂头绣花。
大概是因为卷发烫过太久,已经失了形状,所以她编出两条松蓬蓬的黑辫子搭在胸前,额前几绺长刘海飘在眼前,还带着一点弯曲的弧度。耳边听得门响,她抬手一撩刘海,垂着眼帘说道:“小荷,你来得正好,去六妹那里要个牡丹花样子过来,我这花瓣实在绣得不好。”
卫英朗嗤嗤笑出声来,随手掩了房门:“克瑞斯丁,你这个样子,很有中国古典的女性美。”
陆柔真被他吓了一跳。放下针线按住心口,她大睁着眼睛半惊半笑:“怎么是你?”
卫英朗笑道:“春节将至,我也要回家过年去了。临行之前,怎能不来向你报告?”说到这里,他弯腰放下手中纸袋:“在洋行里看到一双羊皮小靴,你穿着它走在雪地上,一定很好看。”
陆柔真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辫子,自觉形象有些潦草:“你到爸爸那里坐过了吗?”
卫英朗走到她的身后,本意是要低头看花,可是俯身下去之时,却先嗅到了一阵香气:“已经见过世叔了,世叔他老人家忙忙碌碌的,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过来。”
陆柔真低头慢慢的整理了针线,仿佛和他没什么话说,然而又不是完全没有话题:“外交大楼要办家庭美术展览会,你听说了吗?”
卫英朗绕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她的白皙脸蛋和红润嘴唇:“家庭美术展览会?这是什么活动?”
陆柔真抬眼看他,抿嘴一笑:“是女中筹备的,六妹在里面任了干事,积极得很,四处逼着人参加大会。我想我不会写也不会画,剪裁更不精通,索性拼着工夫,慢慢绣一架牡丹交差也就是了。”
卫英朗听着这不咸不淡的闲话,感觉十分静谧温馨:“绣归绣,可也别累了自己,偶尔遇到了好天气,也出门四处逛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陆柔真听了这话,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暖意:“我知道。”
卫英朗又道:“出门的时候,可要多穿衣裳。我那大姐在天津的时候,冬天也穿丝袜出门。她本意是为了美丽,然而冻得面无人色,又何谈美丽呢?”
陆柔真听闻此言,不禁上下打量了他的形象,口中笑道:“詹森,你今天这个样子,有点像个门神。”
卫英朗一耸肩膀:“我怕冷嘛!”
卫英朗要赶下午的火车,所以在小书房内坐了片刻之后,便得告辞离去。出门之前他握住了陆柔真的手——软软的,嫩嫩的,柔若无骨,是有福气的象征。忽然探头在陆柔真的眉心上吻了一下,他压抑着热情低声说道:“克瑞斯丁,等我再回来时,就是新的一年了。”
陆柔真微微有些脸红:“新的一年,又怎么样?”
卫英朗望着她的眼睛答道:“新的一年,你满了孝。我就要操办喜事,来迎娶我的新娘子了。”
陆柔真把脸一扭,轻声嗔道:“我不听你这话。”
卫英朗轻轻的拥抱了她:“亲爱的,我真的要走了。克瑞斯丁,祝你新年快乐。”
陆柔真低声答道:“也祝你快乐,替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卫英朗恋恋不舍的离了陆宅,启程南下回家过年。而陆柔真自己计算日期,发现自从祖母去世开始,到了如今果然要满三年。想到自己即将出嫁,她无情无绪的喟叹一声,也不是喜悦,也不是沮丧,只是无精打采的,感觉自己这一生便是如此交待了。
女子一旦结了婚,仿佛人生便是定了形状。陆柔真承认卫家小哥哥的一切好处,可是偶尔也要做些玫瑰色的梦,因为年纪还小,总像是前途未卜,不知道哪一步迈出去,便要走成一段传奇。
陆柔真吃过午饭,又花了一个小时来梳妆打扮。穿上卫英朗送来的羊皮小靴,她裹上一件狐皮大衣,打算去东交民巷的理发店内修剪头发;然而出门一瞧,发现家中三辆汽车竟然走了两辆,唯有一辆停在后门,汽车夫又说大少奶奶上午便已定好用车,自己不敢妄动。陆柔真心里有气,可是不好发作,只得压下怒火,不动声色的命仆人去叫了一辆黄包车来。本来想唤六妹同去的,如今没了汽车,她也懒得再去找人,索性独自出门去了。
陆柔真在理发店内耽搁了足有两三个小时,末了披着一头乌黑锃亮的发卷走了出来。这理发店是个高级地方,道路对面永远停着一溜崭新洁净的黄包车。她自我感觉良好的顶着新式发型,正要横穿道路坐车回家,哪知就在此时,忽有一辆黑色汽车翩然滑来,无声无息的停在了她的面前。
车窗里面垂着深色窗帘,可见其中坐着要人。陆柔真以为是自己挡了人家的路,转身正要绕过,不想车门开处,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柔真。”
仿佛是一朵昙花在静夜中骤然绽放,周遭瞬间变得空白寂静。陆柔真愕然抬头,胸中顿时一片春暖花开、风生水起。
她和他相遇,仿佛两个世界迎头碰撞,激起的爆炸无人明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车内的聂人雄没有笑,单是直直的盯着她。她也不笑,睁大眼睛回望过去。忽然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躲,依旧一眼不眨的望着他,眼珠透明清澈,像清潭,像水晶。
他的手上运了力气,可她并未感到被拉被拽。仿佛磁铁的两极终于相遇,她顺着他的力道,伶伶俐俐的坐上了汽车。聂人雄没有松开她的手,依旧是握着攥着,几乎让她感到了疼痛。
终于,他开了口,声音很轻:“柔真,我做了督军。”
陆柔真梦游似的一点头:“我知道,恭喜你。”
聂人雄神情认真的继续说道:“我想到你家去提亲。”
陆柔真忽然望着他笑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有缘无分,可是自己能够这样的爱与被爱过,也很好,也是胜却人间无数。她的眼中泛了泪光——这便是她一生中的传奇了。
“不行。”她带着哭腔告诉聂人雄:“我明年就要和英朗成婚了。”
聂人雄用手指蹭去她的泪水:“嫁谁不是嫁?你跟我走吧!”
陆柔真连连摇头,摇得满头卷子乱晃。事情哪是那么简单?她有她的亲人、家庭、名誉、身份……哪一样抛舍掉了,都是再难寻回。都说陆三小姐好,优雅娴静;可她若是跟了聂人雄私奔,那陆三小姐就成了笑话,并且会连累得整个家族都无颜见人。还有英朗——英朗没有亏待过她,卫家的伯父伯母也对她一直和善。以着爱情的名义去负心薄幸,那样的事情她也做不出来。
不料,聂人雄随即又说出了这么一段奇论:“我知道我出身低,就算做了督军,也未必能入你家的眼。不过我在济南还有个爹,好些年没通过消息了,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过两天我就过去瞧瞧。要是他活着呢,我就把他拎过来替我向你家老爷子求亲;他要是死了,那我再想别的办法。放心,我知道大姑娘最在乎名声,我不给你添乱。”
陆柔真含着泪水,十分愕然:“啊?这……”
聂人雄又补一句:“我那个爹原来做过几任京官,还算有点名气,就是一直不肯认我。”
陆柔真张口结舌:“那你……”
聂人雄忽然笑了一下:“你别担心,我有办法。”然后他转向前方说道:“开东安市场。”
汽车夫答应一声,发动汽车。陆柔真却是慌了起来:“去那里做什么?”
聂人雄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不便登门找你,又没有你的电话号码,所以天一亮就守在你家门前,正门后门我全派了人,生怕错过了你。好不容易等到现在,你陪我一起吃顿晚饭吧!”
东安市场是个热闹所在,人多眼杂。陆柔真自觉那里有些危险,一旦被熟人瞧见了,可是了不得。然而目光恋恋不舍的流连在聂人雄脸上身上,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下车离去。梦中情景化为现实,她是这样真切的看清了对方的短发与睫毛。
暗暗横下一条心,她豁出去了,决定去和聂人雄共进晚餐。

第15章

聂人雄的汽车驶向东安市场,陆柔真回头望去,就见另有两辆汽车不远不近的跟在后方,定然都是卫士一流。收回目光再看聂人雄,聂人雄今日穿了一身笔挺西装,除了头发太短之外,其余一切都是绅士派。陆柔真还没见过谁能把西装穿得这样好看——聂人雄高大挺拔,实在是个衣服架子的身材。
她看聂人雄,聂人雄察觉到了,然而眼望前方,故作不知。陆柔真心中暗笑,倒要看他能够撑到几时,结果他的确是撑住了,只是白皙脸上渐渐泛红,是个被人看羞了的模样。
两人进了餐馆雅间,伙计一望便知他们都是贵客,所以百般殷勤。聂人雄匆匆点了一桌宴席,随即赶走伙计。而陆柔真起身脱了外面大衣,露出里面一件绿地洒银花的夹袍。夹袍做的太合身了,纤细后腰软软的凹陷下去,小肚子那里却是微微有些绷紧。乌黑的发卷披散下来,像是波浪,衬出她的人面桃花。
忽然走上前去拥抱了她,聂人雄弯下腰去和她面颊相贴,口中喃喃说道:“胖了。”
陆柔真迟疑一下,随即抬手也搂住了他的腰:“胖了不好。”
聂人雄嗅着她的头发:“好。”
陆柔真的手臂渐渐加了力气:“不好看。”
聂人雄抬起头来,一本正经的对她细细审视:“好看。”
陆柔真笑出一口雪白牙齿,心里满满的全是快乐。太高兴了,已经做不到笑不露齿。聂人雄也好看,她想,大家都好看。
“沐帅是在恭维我吗?”她歪着脑袋问道。
聂人雄不假思索的说了一句实话:“自己的媳妇自己不夸,难道还等着别人来夸吗?”
陆柔真登时深吸了一口气,又笑又怒的捶出一拳:“你真是……无礼之极!”
聂人雄的胸膛坚硬宽阔,像一堵墙。满不在乎的微笑看着陆柔真,他忽然出手拦腰抱起了她,原地快速的转了一圈。陆柔真猝不及防的惊叫起来,同时却听聂人雄低低的笑出了声音。
聂人雄很少哈哈大笑,这便是他顶欢喜的表示了,然而听着也还是阴恻恻的。陆柔真惊魂甫定的躺在他的臂弯之中,趁机抬手摸了他的头脸。
这时门外传来卫士声音:“报告司令,上菜了!”
聂人雄和陆柔真分别落座。等到伙计把菜上齐了,他再次关上房门,然后站在桌边问道:“看看,爱吃哪样?”
陆柔真也知道自己在入冬之后有些发福,所以已然连着吃了好几天清粥小菜。垂涎三尺点了几样甜品,她决定豁出去大嚼一顿——在聂人雄身边,她几次三番的总得豁出去。
她说着,聂人雄听着。等她说完了,聂人雄伸手把那几盘甜品尽数挪到她的面前,行动之间露出腰间手枪。陆柔真抬手一指:“你怎么总带着这些东西?”
聂人雄敞开西装前襟,面对她撩起贴身马甲——原来腰间竟然还围了一圈子弹带。
陆柔真抬手向他一推:“不看,怪吓人的。”
聂人雄笑着坐回原位,同时说道:“我后天就去济南,明天我们再见一面好不好?”
陆柔真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忽然觉得在聂人雄面前矫情造作很没意思。见面就见面,反正他爱她,她也爱他!
这天晚上,聂人雄用汽车把陆柔真送回家中。她落落大方的在后门下了汽车,昂首挺胸的向内走去。若无其事的回到房中,她对着镜子照了一个多小时,小荷以为她是在欣赏自己的新发型,故而也不留意。
翌日清晨,她早早起来了,明公正气的让仆人去叫一辆黄包车。结果向外走了不远,迎面却是遇上了苏慧之。
苏慧之知道自己昨日占了汽车,仿佛惹恼了三小姐,所以此刻痛快之余,故意分外热情,又问:“三妹既然要出门,怎么不坐家里汽车?”
陆柔真一派和蔼的笑道:“大嫂,我今日要见的这位朋友,是位很进步的女子,最是自立自强。我若是乘坐汽车过去,她定要说我是摆小姐架子。我受不得她的指教聒噪,不如坐黄包车好了。”
说到这里,她怕苏慧之再做纠缠,特地抬腕看了看手表,然后直接道别。如此出门坐上了车,她当着外面门房的面,对车夫吩咐道:“女师附中。”
陆柔真在女师附中门前下车,向前又走了一段路,然后顺顺利利的上了汽车。两人昨晚已经约定今日要找个人少的地方散步,所以汽车直开西山八大处——大冬天的,山上定然僻静。
及至到了西山,两人踩着松软积雪,开始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山上走。陆柔真腿上只穿了一层长筒线袜,然而丝毫不觉寒冷,热气会从关节中发散出来。她兴奋的有些飘飘然,忽然觉得也许聂人雄真的会有办法——自己何必那样悲观呢,他不也是说当督军就当督军了吗?
闲闲的谈到济南事情,她忍不住问道:“令尊为什么不肯认你?”
聂人雄走在山路边缘,把她护到里面:“我娘是个唱大鼓书的,和他相好一场,以为总能进他家里做个姨娘。没想到刚怀上我,他就到外国去了。”
说到这里,他那脸上神情平静,毫不动容:“后来他回了国,不相信我是他的种,无论如何不肯认我。我娘本来唱的就不大好,人又慢慢老了,穷得快要挨饿。后来在我十岁那年,我娘丢下了我,自己进了聂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