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面的阮平璋听闻此言,隔着窗子清了清喉咙,没敢反驳。
说到这里,聂人雄一巴掌扇向了小铃铛的脑袋:“混账东西,不知好歹!”
小铃铛猝不及防,“啪”的一声脆响过后,正是被他打的一个踉跄。后方的陆柔真见了,连忙几步赶上前来,把小铃铛搂到怀里,又转身背对聂人雄护住了她:“沐同,有理讲理,不许打人。”
小铃铛无动于衷的垂头站着,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从小到大苦受多了,挨打挨骂又算什么?况且是干爹打是干爹骂,她就更不会在乎。
她只是心里空落落,想要找点事做,否则人钻在牛角尖里,日日夜夜都是痛苦。做什么呢?她没学问没事业没家庭,连同龄的小女伴都没有,那么,就结婚吧。干爹结婚了,她也结婚去!
第48章
聂人雄赤身露体的躺在大浴缸里,陆柔真侧身坐在缸沿,一边垂头为他修剪指甲,一边说道:“你也够霸道的。现在这个时代,恋爱婚姻全都自由。人家男女两方都很愿意,你在中间生什么闲气?阮先生年纪是略大了几岁,但也可以算作青年,相貌也很讨喜,只是事业上面没有建树,不过我们这样的人家,原也不指望薪俸过活。况且凭着你的地位,随便到哪个衙门说两句话,还不能为他找个位置安身吗?”
说到这里,她抬头对着聂人雄一笑:“对不对?”
聂人雄叹了口气:“柔真,我不是反对小铃铛恋爱——我不但是不反对,而且百分之一千的赞成。可阮平璋不是个好东西,好好的丫头嫁给他,我总觉得不妥当!”
陆柔真笑道:“看看,看看,你觉得不妥,就不许人家结合。还说你不是封建家长?”
聂人雄抬头看她,见她两颊丰润,面带红霞,是个血气充足的健康模样,心里就很高兴。水淋淋的侧过身去,他把湿漉漉的脑袋枕上了陆柔真的大腿,口中哼道:“太太啊……”
陆柔真笑出了声音——聂人雄这么个人高马大的厉害家伙,居然背地里愿意向她撒娇。眼看对方的结实手臂环上自己腰间,她又欢喜又温柔的拂乱了他的短头发:“讲理讲不过我,就要来装小宝宝了?”
对于小铃铛和阮平璋的婚事,聂人雄本来是完全不同意;然而回家之后被陆柔真教训一场,他不由自主的就变了思想,虽然依旧是不看好阮平璋,但是态度并不坚决了,似乎感觉小铃铛若是当真嫁了阮平璋,也未必就会天翻地覆。而陆柔真只盼小铃铛尽快嫁人,因为无论是算年纪还是看面貌,小铃铛都已经很有大姑娘的样子了。况且依着她的审美观来看,小铃铛很有一点楚楚动人的灵气,让她自己都生出了几分“我见犹怜”之感,那么义父义女天长地久的相处起来,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出大乱子呢?
聂人雄出浴之后,裹着浴袍去和陆柔真共进晚餐。餐厅华而不实,已经空置不用,田副官一天三顿的押着听差送饭过来,夫妻两个就在窗前桌边相对落座。聂人雄饿了,端起饭碗一味的只往嘴里扒饭。不知大嚼了多久,他忽然含着满口饭菜停了动作,同时颇为心虚的瞟了太太一眼——陆柔真不许他像个老饕似的狼吞虎咽。
陆柔真早就看他吃得热闹,可是不好天天拎着耳朵教训丈夫,故而隐忍着没有指责。忽然察觉到了聂人雄的目光,她生怕他惭愧害羞,故而闲闲的望向窗外,仿佛并未留意他的吃相。
聂人雄不动声色的放下饭碗,一边慢慢咀嚼口中饭菜,一边心中暗暗叹息:“一物降一物,我就是被这个小娘们儿给降住了。”
思及至此,他抬眼又望向了陆柔真。陆柔真已然恢复了往昔的身材模样,于是又开始怕胖,在饭桌上用筷子尖挑了青菜往嘴里送,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是克制。聂人雄觉得她这样子十分优雅,简直好像戏台上的人物,于是就有些出神。发呆片刻过后,他沾沾自喜的垂下眼帘,觉得太太很好,很美丽。
一个人的心思是有限的。聂人雄如今满心都是陆柔真,自然就对义女淡了一些。如此过了几日,他把小铃铛叫到面前,无可奈何的问道:“真决定了?”
小铃铛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瞥到了一个整洁体面的新干爹。一阵子不见,聂人雄仿佛是变得更英俊了,大概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而且有人照管了他的衣食住行,穿戴得宛如一名摩登先生。
聂人雄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无可奈何的苦笑:“我以为凭着你的模样,怎么着也能嫁个少爷,没想到兜兜转转,却是落到了阮平璋的手里。”
小铃铛依旧垂头不语。和陆柔真在一起时,她觉得自己大手大脚,粗糙蠢笨;然而现在把手放到干爹的掌心,她又感到了自己的纤细稚嫩。干爹的巴掌大而粗糙,火热的力大无穷,能够攥碎她的细骨头。
聂人雄低头看着她那晒黑了的手背,忽然想起了当年两人初次交谈时的情景——她站在死人堆里,像一只脏兮兮的小猫崽子,抓住自己的鞭梢大声说道:“我叫小铃铛!”
然后她从破衣烂衫中掏出一只破旧铜铃,一本正经的告诉自己:“因为我有个小铃铛呀!”
五指合拢攥紧了她的手,他感慨万千的继续说道:“想要嫁人,也不必急在一时。要不然你再等等,干爹出去四处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小子配你。婚姻是人一辈子的大事,草率不得啊。”
小铃铛摇了摇头——其实她只是要嫁,嫁给谁都行。阮平璋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还主动说想娶她,那她就嫁给阮平璋。对于将来,对于一辈子,她没有细想,因为并不认为婚姻就是人生中的头等大事。
她的记忆中没有父母,没有家庭,仿佛生下来便是自己讨生活,小野兽一样熬到了十二岁,她在战场上遇到了聂人雄。
烈日高悬的天空中,永远显示不出星辰的存在。聂人雄就是小铃铛的烈日骄阳,她的心中只有一个聂人雄,除了聂人雄,她再看不到其它风景。
两个月后,阮平璋和小铃铛的结婚启事登上了报纸。
阮平璋在京城里几乎就是孤家寡人,所以两人像一对新式的男女学生一样,也没有举行盛大典礼,只在家里摆了一桌宴席,请聂氏夫妇吃了顿晚饭。
小铃铛穿了一件大红的夹袍,脸上似乎也有一点喜气。阮平璋则像是吃了喜鹊蛋一样,恒久的喜笑颜开。聂人雄看了他这模样,不由得问了一句:“高兴?”
阮平璋懒洋洋的坐在沙发椅上,慢悠悠的一点头:“高兴。”
他的确是高兴。首先,从爱情的角度讲,他真是挺喜欢小铃铛——他认为小铃铛甜美俏皮,是一朵花刚刚吐出了嫩红骨朵。其次,从实际的角度讲,他也很需要小铃铛——聂人雄总是不派差事给他,谁知道暗地里有什么用意?现在他和小铃铛成了一家,就仿佛是上了双重保险。凭着小铃铛的面子,他不信聂人雄会总不提携自己。
吃过饭后,聂人雄带着陆柔真告辞离去;按照计划,阮平璋明早也要带着小铃铛登车南下,去苏杭一带做次蜜月旅行。
陆柔真知道聂人雄看不上阮平璋,所以路上也不多说,直到回家进房了,才对他笑问道:“大家长,人家新夫妇马上就要去度蜜月了,你还想不开吗?”
聂人雄一边脱下外衣,一边随口答道:“我想阮平璋这小子真是有点运气。他当初背叛过我,可是我现在不但得白养着他,还把丫头给了他做老婆。”
陆柔真抬手向后撩起长发,想要挽成一个利落的圆髻。对着聂人雄欲言又止,她强行憋住了一个饱嗝。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她揉着肚子踱来踱去,只觉胃中翻江倒海,也不是疼,单是一阵阵的要呕。聂人雄看她脸色不好,披了衣服就要送她去看医生;而她摆了摆手,忽然转身冲进了卫生间去,对着抽水马桶大吐起来。
吐过一场之后,她洗了把脸,倒是觉得肠胃舒服了许多。安安稳稳的睡过一觉,她在翌日上午派人出去,请回了一位熟识的张大夫。这张大夫常在陆家走动,几乎堪称陆家的家庭医生。陆柔真自从小产过后,经期总是不准,如今生活安逸了,她便要请张大夫为自己斟酌个药方出来,也好调养身体,早早生子。
张大夫年事已高,而且一生走惯宅门,所以无须陆柔真细讲,他便明了。仔仔细细的询问一番过后,他又带上听诊器,为她听了听心,诊了诊脉。
末了他把听诊器体温计等物收回皮包,因知聂家并无上人,故而直接对着陆柔真笑道:“三小姐,恭喜,恭喜。”
陆柔真不禁一怔:“大夫,喜从何来?”
张大夫抖着一部花白大胡子,笑着站了起来:“三小姐,你这是喜脉啊!”
陆柔真登时睁大了眼睛:“喜脉?”
不等张大夫回答,她立刻想起自己上个月的确是没来月事;然而这一年里月事一直是时有时无,所以她也不曾在意。
张大夫笑容可掬的又道:“现在才不过两个月左右,三小姐找些育婴书籍来看,学习学习保胎方法,也就可以了。”
陆柔真随之起身,脸上红红的,一只手不由自主的便捂上了小腹:“大夫,不会有错吧?真的是喜脉?”
张大夫很了解少奶奶们的心事,听了这话,也不见怪:“三小姐,我行了几十年的医,还能不识喜脉吗?”
陆柔真又羞又喜,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团和气的送走了张大夫,她明知道对方是位高明医生,然而坐立不安的在房内熬过中午,她趁着聂人雄外出未归,乘坐汽车跑去外国医院,又重做了一次检查。
喜讯再次得到确认,她乐得喉咙开了闸,在医院内狠狠的吐了一场。一边对着看护妇道歉,一边快步溜出医院,她坐上汽车打开车窗,就觉秋高气爽,正是好个艳阳天!
第49章
聂人雄听闻陆柔真有了身孕,登时就乐懵了。
当时他正站在大客厅里,面前长桌上摆着几大皮箱银元,乃是一笔刚刚到手的外财。陆柔真下了汽车走回宅内,正好与他相遇。她笑眯眯的忍了又忍,没忍住,踮着脚凑到他的耳边,嘁嘁喳喳的报告了喜讯。
聂人雄含笑看她,两只眼睛放出光芒,然而问出话来,语气却是平淡:“真的?”
陆柔真点了点头,小声笑道:“我也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快,所以刚刚又去了一趟德国医院。”
聂人雄欲言又止的舔了舔嘴唇,随即转身从大开的皮箱中抓起一把银元,不由分说的塞给了桌边的田副官。田副官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还不敢要。聂人雄不管不顾的松了手,在银元落地的铿锵声中又抓一把,这回开始向屋内的卫士们分发。发到最后手中空空,他停在门口的机要秘书面前,扯出胸前口袋里的金壳子怀表给了对方。机要秘书战战兢兢的接了怀表,莫名其妙的问道:“沐帅,您有喜事?”
聂人雄低头笑了一下,然后回身面对房内众人,声音不高的说道:“诸位,我的太太要生小孩子了!”
陆柔真登时把脸一红,没想到他说起话来毫无避讳。而在房内众人爆发出来的道喜声中,聂人雄抬手一指皮箱,吩咐田副官道:“今天我高兴,这钱我不要了,抬出去给大家发掉。”
然后他要带着陆柔真回房休息。陆柔真刚迈一步,他在一旁便伸手作势要扶;众目睽睽之下,陆柔真羞得脖子都红了。及至走出客厅大门,聂人雄几大步跳下门前石阶,随即转身向她伸出手去,口中又道:“太太,慢点,慢点。”
陆柔真握住了他的手,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待到两人走得远了,她才低声怨道:“你这东西真不知羞。太太怀孕了,也值得你满屋子宣扬?”
聂人雄仿佛直到此刻才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他开始咧着嘴嘿嘿的笑,陆柔真扭头看了他好几次,每次都见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发憨,像个傻头傻脑的半大孩子。
于是她也笑了,一颗心软的快要融化。在她眼中,他太可爱。
这时,聂人雄忽然又说了话:“柔真,你累不累?我背你回房去?”
陆柔真软绵绵的捶了他一拳:“你少大惊小怪。这条路我哪天不走上好几遍?”
回房之后,聂人雄整整一下午都没有再出门去。陆柔真换了衣裳洗了把脸,又饿又没有食欲,喝过一碗豆乳之后便想上床休息。聂人雄长长的躺在一旁陪她,而陆柔真歇了一阵,又把方才的事情想了起来——聂人雄实在散漫,几大箱子的巨款,居然一高兴就尽数给了下属,早知如此,自己不如忍到现在再说;不过也不必太指责他,他自己既然能挣,自然也就享有花销的自由,况且散财的原因全是为了自己高兴,又不是花到了外边女人身上。
陆柔真开动脑筋,把一团道理分析的头头是道。头脑既清楚了,内心也随之平静下来。她和聂人雄搂着抱着,开始窃窃私语的展望未来。说着说着,却又笑闹起来,聂人雄算着日子,末了拥着她说道:“太太,我那一炮,打得真是够准!”
陆柔真愣了一下,紧接着反应过来,就去捏了他的嘴唇:“好啊,你还敢胡说八道!”然后她也压低了声音:“小声一点,当心外面有人听了笑话。”
从此以后,聂人雄越发恋着陆柔真,能不出门便不出门。而陆柔真回到娘家宣布喜讯,旁人各怀心思,姑且不论,陆克臣身为父亲,倒是真心实意的高兴了一场——他年纪越大,越爱小孩。长子夫妇总不生育,二女嫁了个外交官,常年不在国内,有了外孙也轮不到他看;如今三女怀了身孕,他身边总算是快要有了隔代人,怎不兴奋喜悦?叼着烟斗在房内来回踱了三圈,他也不好像个妇科医生似的太过多嘴,只能保持着威严说道:“再过几个月,可以让你三姨娘到你那里帮忙。这种事情没有长辈指导,是不成的。”
陆柔真笑着答道:“是,爸爸。”
陆克臣继续满屋子兜圈,喷云吐雾的又问:“聂人雄怎么没来?”
陆柔真抬手在鼻端扇了扇:“我们原本说好今天同来,可是临出门前,他被总统叫了过去,我等不得,就先来了。他很不过意,让我给您带好,还说等到明后天清闲了,再来看望您。”
陆克臣取下口中烟斗,下意识的舔了舔门牙,然后背对着三女说道:“不必,让他忙去吧。”
从此往后,陆柔真享受起了至高待遇;虽然呕吐的频繁激烈,然而心情终日喜悦舒畅,生理上的痛苦也就可以忽略。况且呕吐也是有期限的,过了那一阵子,也就好了。
聂人雄无事时总是盯着陆柔真看。他觉得陆柔真很奇妙——一个活人,居然从来不说欠揍的话,从来不干可恨的事;而且从早到晚总是打扮的一丝不乱,行动坐卧都有美感。她胖了,面如满月,新制的衣裳也比先前宽了一个尺码,有时察觉到了聂人雄的注视,她会抬头望着他一笑。聂人雄迎着她的目光,就见她的眼睛透明清澈如同水晶,丰润的面孔白净透亮,是夜空中一轮皎洁的满月。
当陆柔真隐隐显出肚子之时,阮氏夫妇回来了。
聂人雄没想到他们会把蜜月度得如此漫长,从走到回,北京已然换了一个季节。这天下午他得了闲,亲自要去看望阮氏夫妇。汽车停到那处两进大院子门前,他轻车熟路的走了进去,结果发现家中只有阮平璋一个人。
“哟!”他皱着眉头望向前方:“你这是什么德行?”
阮平璋从后院迎了出来,两个眼圈全是乌青的。揎拳捋袖的面对了聂人雄,他劈头便骂:“姓聂的,你养的那是个什么东西!他妈的一言不合,说打就打!看着是个小丫头片子,其实力拔山兮气盖世,整个儿就是一个母霸王,差点没把我眼珠子打出来!”
聂人雄被他骂惯了,所以也不真恼,直接反问:“怎么着?你让小铃铛给打了?”
阮平璋气愤愤的一跺脚:“岂止是打了?打完之后,她还跑了!”
聂人雄背了双手,摇头晃脑的问他:“她为什么打你?”
阮平璋把手一摊,做了个西洋化的造型:“我怎么知道?我一天要说那么多话,我还得记住哪句话说的对,哪句话说的不对吗?聂人雄,我告诉你,养不教、父之过。你毕竟是她的干爹,这混账丫头对我百般欺压,你是有责任的!”
聂人雄把眼一瞪:“你想怎么样?我好好的一个丫头给了你做老婆,你还反咬一口,想讹上我吗?你看你那个模样,哪一点配得上小铃铛?”
阮平璋气得恨不能发疯:“真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擂。当年我好歹也是你的参谋长,现在可好,连小铃铛都配不上了!”
聂人雄懒得和他再算旧账,直接问道:“小铃铛跑到哪里去了?”
阮平璋怒道:“不知道!”
聂人雄点了点头,扭头便走,一边走一边又道:“过两天你去趟公安局。”
阮平璋拔脚追上:“我去公安局干什么?我又犯了什么事了?”
聂人雄一步迈过门槛:“屁话!我在公安局给你找了个职位,你他妈的爱去不去!”
聂人雄满城寻找小铃铛,末了在东安市场内的一家大咖啡店里,他把小铃铛堵了个正着。
兴许是换了几个月水土的缘故,小铃铛居然长高了一寸多,越发显得胳膊腿儿修长,脸却还是娃娃脸。一名西装少年坐在她的对面,聂人雄进入雅间之时,两人正拿着刀叉连吃带喝。
冷不防的见了一身军装的不速之客,少年吓了一跳,看着聂人雄说不出话。而聂人雄直接对着他一挥手:“起来,出去!”
少年犹犹豫豫的看了小铃铛一眼,见她一言不发,便战战兢兢的放下刀叉,围着餐巾站了起来。聂人雄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推出雅间,然后一屁股占据了他的座位,望着小铃铛问道:“这小子是谁?”
小铃铛满不在乎的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叫不上名字,反正原来见过几面。”
聂人雄叹了口气:“丫头,你嫁人了,不是在家的姑娘了,知不知道?”
小铃铛划了火柴点燃香烟,深吸一口呼出淡蓝烟雾:“嫁人了又怎么样?”
“嫁了人,就该好好过日子!”
小铃铛冷笑一声:“那陆家姐姐又怎么算?”
聂人雄哑然片刻,最后答道:“她有我,你有谁?”
此言一出,小铃铛沉默了。良久之后,她在玻璃烟灰缸中按熄了烟头,同时轻声答道:“我谁也不需要。”
聂人雄说道:“既然如此,你当初就不该闹着结婚。婚姻是人一辈子的大事,尤其你还是个女人……”
小铃铛听到这里,骤然抬头凝视了他——原来他也知道她是个女人!
小铃铛在人生的前十二年中,从来没有留意过自己的性别,身上衣裳披一片挂一片的,露了肉也不在乎,因为人一旦饿昏了头,也就顾不上了羞丑。
后来她从了军,也依旧是假小子的做派。唯有在聂人雄面前,她才能意识到自己是个小姑娘。小姑娘应该是怎样的,她不知道,甚至连个学习效仿的榜样都没有。于是她把头发烫成狮子狗,脸上脂粉搽得左一层右一层,捏着纳鞋底子用的大钢针扎耳洞。她是拼了命的想要美化自己,可是没有用。在干爹面前,她永远都是一厢情愿。
所以在一败涂地之后,她就又迷茫了。阮平璋贫嘴恶舌的讨人厌,她就出拳将其打成了乌眼青。做妻子的,似乎不该这样对待丈夫。不过小铃铛做不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哀怨模样,打就打了,打得痛快。
“干爹。”她毫无预兆的转移了话题:“给我找点事做吧!”
聂人雄没听明白:“你要干什么?”
小铃铛直截了当的说道:“我在家里坐不住,天天逛街也没意思。”
聂人雄直接喝斥一声:“你回家过日子去!”
陆柔真听说了小铃铛的苦闷,便主动邀她出门,去妇女赈济会里做义工。有闲情加入这种组织的妇女,自然都是受过教育的少奶奶阶层。小铃铛在里面混了几天,只觉自己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回到家里,和阮平璋又是好一阵歹一阵,总不能情投意合。
聂人雄看她明明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然而身体里面住了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灵魂,很不让人省心。把她揪到面前骂了一顿,他无可奈何的真给她找了个差事——天气越来越冷了,他把承办军服的事情交给了她。
小铃铛有了事做,果然安稳下来,而且雷厉风行,比那普通军官还要得力,不许外人轻易揩了油去。顺顺利利的办好了几万人的军装棉衣,她一时间有了名气。提起聂家军中这位大小姐,知情的人全都慨叹不止,把她当成一条好汉来看,有人夸,也有人骂。
第50章
孟庆山师长拿着一条军用毛巾,满头满脸的擦汗。这是新一年的六月时节,刚被调进参谋处的杜希贤副官坐在前院廊下,身边卧着一条黄毛黑嘴的小狗。
“杜参谋啊!”孟庆山一边痛擦,一边拿着杜希贤消遣:“听说你前一阵子,看上了个大姑娘?”
杜希贤一听这话,立刻扭开脸去垂下眼帘,从头到脚一派忧郁;脚边的小狗摊开四爪肚皮贴地,拳头大的狗脸皱成一团,看着也是十分苦闷。
原来聂人雄虽然对杜希贤是百般的看不上,但看在小铃铛的面子上,还是在年初把他提拔起来,送去了参谋处。杜副官陡然变成杜参谋,自然得意。而仕途既然通畅,他又有了三十来岁的年纪,便春心萌动,瞧上了附近女子中学里面的一位女学生。扭扭捏捏的窥视跟踪良久之后,他在一个春天的午后鼓足勇气,把人家女学生堵在了胡同里,结结巴巴想要表白。
他当时到底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反正从翌日起,那女学生就再没去过学校。他等了几天,实在熬不得了,想要亲自登门拜访对方家长;哪知走去一问,女学生一家竟然已经远远搬走。
至此,他彻底宣告失恋。
因为参谋处也根本无事让他参谋,所以他长久的住在北京阮宅,养了一条狗崽子作伴。小铃铛倒是很护着他,隔三差五给他钱花。然而物质上的丰富,并不能弥补他心灵的空虚。他百无聊赖,时常长吁短叹。说来也奇,他一旦叹气,聂人雄必定驾到,而且必定把他抓个正着。他怎么说话都是错,自然也就逃不了一顿臭骂。
孟庆山见他愁眉苦脸,很觉有趣,继续追问:“我还听说,你把人家吓跑了?”
杜希贤深吸了一口气,正是要叹不叹,不想外面忽然跑来一名副官,高声嚷道:“报告师座,大小姐回来了!”
孟庆山立刻抛下杜希贤,转身快步走出大门。一辆黑色汽车不前不后的停到他的面前,他伸手打开后排车门,弯腰向内笑着呼唤:“大小姐?我可等你好一阵子啰!”
一条修长的腿伸出车门踏上地面,穿着浅色单薄骑马装的小铃铛探身下车,一头黑发没有烫,女学生似的剪成齐耳长度。对着孟庆山一扬小尖下巴,她开口问道:“孟叔叔,你等我做什么?”
孟庆山笑道:“我等你发军饷呗!”
小铃铛一挑眉毛:“你应该去找干爹!”
孟庆山摆了摆手:“大小姐,别支着我跑弯路了。沐帅现在忙得……”他抬手在胸前做了个太极云手的动作,表示聂人雄已经忙成天翻地覆:“纵算我去找了沐帅,沐帅不还是要把我打发回来?你是沐帅的钱袋子,我不认别人,就只找你。”
小铃铛连连摇头:“你说我是钱袋子,我不否认。可是几十万的款子,我不敢自己做主。”
孟庆山知道她肯定能做主,所以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开始追着小铃铛纠缠不休。小铃铛去年初冬承办了军服之事,因为办得漂亮,所以一发不可收拾,由军服而军火,最后连军饷都把持住了。凭着小丫头的身份,聂人雄不能说的话,她敢说;聂人雄不能做的事,她敢做。做对了自然是好,做得不对,旁人也不好和她一般见识。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天不怕地不怕,在聂人雄的默许之下,把居功自傲的老兵油子们制了个服服帖帖。
正在小铃铛与孟庆山讨价还价之时,院外又起了汽车喇叭声音,却是阮平璋也回来了。
阮平璋穿着一身天蓝色锦云葛长袍,小分头梳得乌黑锃亮,配着一张干干净净的面孔,看着倒是颇为体面。进门之后听说孟庆山来了,他怕老兄弟们说不出好话,故而在前院停了脚步,转身去问杜希贤:“沐帅府里来消息了吗?”
杜希贤挺讲规矩,起身答道:“消息还没有,不过说是夫人今明两天就生。”
阮平璋听他言语不伦不类,便是没有深问。犹犹豫豫的摸了摸下巴,他依稀听见后院房内说得热闹,便索性扭头出门,直奔聂宅去了。
阮平璋抵达聂宅之后,先把田副官逮住问了消息。田副官热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军装领子都被汗水浸软了:“夫人早上还好好的,饭后还吃了一大把小樱桃,哪知吃完樱桃就疼起来了,亏得总理府三姨太一直在这里……现在日本产婆也都来了……热死我了。”
阮平璋松开了他:“热你就脱嘛!”
田副官无言的扯了扯衣领——他素来比黄花大姑娘还要谨慎,他才不脱。
正当此时,聂宅正门又起喧哗,却是张世林带着张大夫走了进来。张大夫此刻其实并无实用价值,但是有他长须飘然的站在那里,便可让人心中安定许多。阮平璋见这二人步履匆匆,仿佛是个很郑重紧急的模样,便退到一旁,不肯进入内宅搅扰聂人雄。
聂人雄双手握着拳头站在大太阳下,一张脸却是苍白。房内的惨叫一声递一声,全是撕心裂肺嚎出来的,声声仿佛都带了血。他想进去瞧瞧陆柔真,然而陆柔真早早就放了话,绝不许他进房。陆霄汉本是早上跑过来玩的,没想到赶上三姐生产,只好陪他站在一旁,皱着眉头咬着牙。
他在外面受着煎熬,陆柔真在房内更是死去活来,日本产婆围着她百般舞弄,可她毫无知觉,就单是疼。三姨太太是生产过的,这时便是守在一旁。又一阵大浪似的剧痛袭来,几乎让她窒息。她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耳边嗡嗡的响,叫声却是低了,因为气息已经不足,一口气呼出去,竟然无力再吸。
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在茫茫的苦海之中,却是忽然分辩出了聂人雄的声音——聂人雄似乎是在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猛的吸进一大口气,她睁大眼睛扭过头去,对着身边的三姨太太低声说道:“别让他进来……让老五拦着他……“房内弥漫着潮热的血腥气,她自己的面目也是痛苦成了扭曲狰狞。她不能让聂人雄看到这样狼狈丑陋的自己,她怕自己会吓到他。
三姨太太果然应声传话。陆霄汉素来很听三姐的话,此时便从后方搂住了聂人雄的腰,用着变声期的粗嗓子喊道:“三姐夫,三姐不让你进,你别乱闯!”
聂人雄一把扯开他的手臂,回头吼道:“她都没声音了!”
话音落下,房内传出一声颤巍巍的呻吟,隔着紧闭窗扇和低垂窗帘,几乎似有似无。陆柔真彻底说不出话了,只能是竭尽全身力量,挣了命的直着嗓子发声。三姨太太站在床边,这时就见她直勾勾的瞪圆了眼睛,表情堪称凶恶,不禁十分心惊;殊不知她是暗暗咬紧牙关,正在积蓄气力。
她太疼了,人是能够活活疼死的,她现在便已经有了濒死的感觉。她不敢松劲,一旦放松便要腾云驾雾堕入黑暗。双手向下抓住床单,她随着产婆的指挥,咬牙切齿的用力——她舍不得死,好日子刚刚开始,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与此同时,聂人雄忍无可忍的冲到门前,一脚踹开了房门!
“咣当”一声过后,尖锥锥的婴儿哭声骤然响起;聂人雄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停了步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不看孩子,直奔陆柔真而去。
陆柔真气息奄奄的仰卧在床上,只对着他笑了一下,然后实在是力不能支,闭上眼睛便睡了过去。
三姨太太让产婆把红赤赤的婴儿抱到了聂人雄面前,口中笑道:“姑爷,恭喜你了,是位千金。”
聂人雄胡乱一点头,对那婴儿一眼不看,只顾着弯腰扯起床单一角,给陆柔真擦汗。三姨太太见状,心中便是七上八下——陆家那种文明家庭,自然是男女平等,儿子女儿一样的疼。可三姑爷是个粗鲁武人,离“文明”二字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会不会重男轻女,不把这小婴儿放在眼里呢?
三姨太太心存疑虑,不好多说,只得把婴儿交给了奶娘。正当此时,外面忽然有人嚷了起来:“总理来了!”
陆克臣听闻三女今日生产,心里如同长草一般。在国务院内转了个圈,他忍无可忍,乘上汽车便赶了来。产房依然龌龊,不是他能进的,于是他直奔外孙女而去。
外孙女也看不出是像了谁,乍一看就是一只红皮小猴。陆克臣素来都是偏爱女儿,故而如今见了此猴,真是心花怒放,并且一口咬定:“这个孩子,长得和柔真一模一样。”
在接下来的几日内,聂人雄依旧是不看孩子,因为太太被这孩子折磨苦了,险些断送性命。陆柔真先也以为他是重男轻女,然而仔细一问,却是为了这个缘故,不禁哭笑不得:“傻东西,女人生孩子,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里的事情。又不是孩子强迫了我,一切全是我自愿,你迁怒于她做什么?”
聂人雄坐在床边,郑重其事的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如果往后生孩子都要这样受罪,那就再也不生了。”
陆柔真轻飘飘的打了他一下:“越说越没谱,不怕让人听了笑话。”
如此过了半个来月,聂人雄眼看陆柔真渐渐恢复元气,也能有说有笑,便将自己对孩子的一份怨恨放了下去。这天傍晚,他正在院内踱步乘凉,忽见奶娘抱着孩子从前方廊下经过,就很好奇的快步走了过去。对着奶娘怀中的白嫩婴儿上下审视了半天,他直通通的开口便问:“这是我那丫头吗?”
奶娘当即就骇笑了:“总司令,这可不就是您的大小姐?”
聂人雄不假思索的又问:“怎么长的这么像我?”
此言一出,不但奶娘忍俊不禁,连房内的陆柔真都忍不住高声笑道:“沐同,你又冒傻气了。”
聂人雄很认真的盯着婴儿,就见这孩子头发乌黑,睫毛极长,皮肤白到透明,正是个娇怯怯的小崽子。双手从奶娘怀中抱过婴儿,他像托着一块肉似的转身迈步进房,走到床边弯下腰道:“柔真,你看,真的像我。”
小婴儿不哭不闹,仰面朝天的吐了个口水泡泡。陆柔真轻轻的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笑着望向聂人雄:“沐同,孩子还没有名字呢,你是做爸爸的,你来想一个吧。”
聂人雄垂下眼帘看着婴儿,忽然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柔真,真是奇妙,她既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
陆柔真柔声说道:“所以都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嘛。”
聂人雄没有听过这些浪漫言辞,不过深以为然的点了头:“对,真是结晶。”
聂人雄的文化水平,仅是认字而已。陆克臣在家沉吟几日,倒是给外孙女想出了名字。这日他来到聂宅,一边逗着婴儿,一边对聂人雄说道:“就叫无瑕吧。将来若是有了妹妹,就叫无邪,再有了妹妹,就叫无忧。”
聂人雄丝毫没觉出这名字好听,不过也不在意。及至岳父离去了,他忽然有了灵感,给女儿起了个乳名,叫做小樱——因为她娘吃了一把小樱桃之后,就提前生下了她。
婴儿如同种子,种子是撒进土里就发芽,婴儿也是落地就要生长。到了满月这天,聂人雄大办宴席,小铃铛也带着一副金锁来了。亲亲热热的见了小樱,她发现这孩子虽然目前还是小头小脸,然而五官模子,分明就和干爹一模一样。
她心中一酸,爱起了这个孩子。小樱和她也亲,见了她就伸出两只小手,笑得叽叽嘎嘎。她对着小樱做了个鬼脸,小樱更高兴了,哈哈大笑之余当场尿了一大泡,尿布都没兜住,湿了奶娘一身。
这时,聂人雄走了过来,在她头上摸了一把:“丫头,这回你是姐姐了。”
小铃铛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眼中忽然一热,几乎流下泪来。状若无事的抬头面对了小樱,她岔开话题笑问:“小樱这么小,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聂人雄心不在焉的答道:“很快的。”
聂人雄说是很快,事实上也的确是快;因为到了第二年的开春时节,他便可以带着太太和女儿逛公园去了。
陆柔真在月子期间处处小心,所以身体恢复的很好,竟比先前更加健康,只是略胖了一点,再瘦不回去。穿着一件嫩柳色的长夹袍,她神情恬静,面如朝霞,正是一位美丽少奶奶的标准像。
聂人雄高高大大的走在她的身边,试图让小樱坐上自己的一侧肩膀。陆柔真看他淘气,生怕他一个不慎摔了孩子;然而聂人雄很有把握,一定要把女儿高高的扛到肩上。春风拂动绿柳枝梢,引得小樱不住伸手去抓,偶然一下抓住了,她就高兴的张开嘴巴大笑,露出四颗新生的小牙。陆柔真抬头望向女儿,见她眉睫乌浓,皮肤雪白,虽然年纪还小,可是已经有了鼻梁,显然是个美人坯子,便心满意足的也随之微笑了。
抬手挽住聂人雄的手臂,她轻声细语的说道:“晚上如果不冷,我们带着小樱去看爸爸吧!”
聂人雄微笑点头:“好。”
陆柔真又道:“明天我去劝劝小铃铛,你也把阮先生找回家去。不过是言语上有了一点冲撞,何至于要打成那个样子?”
聂人雄笑道:“不用劝,小铃铛明天要去承德。两人分开三五天再见,自然就和好了。”
陆柔真听了这话,便不再多说。而聂人雄一手向上护住小樱,一手抬起来揽住了陆柔真的腰。温暖的春风扑面而来,他情不自禁的对着陆柔真一歪头,撒娇似的哼哼唤道:“太太啊!”
陆柔真立刻转向了他:“怎么了?”
他不大好意思的笑了:“没什么,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