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形势一片大好,家里也是一切和顺。蓝拜山仿佛是忽然想开了似的,不但不再对他横眉冷对冷嘲热讽,而且渐渐恢复了先前的那种和蔼可亲。
这晚,何司令出席了傅仰山在自家豪宅中举办的晚宴。晚宴的名目不知道,然而规模不小,大厅内一溜吊了一排两百支烛光的水晶灯,照的厅内通亮。那盛妆华服的绅士淑女们相互间谈笑风生,不久隔壁的跳舞厅内又响起了乐曲声,原来是白俄乐队正在奏乐,而舞池中已经滑入了几对相拥着的男女,开始翩翩起舞了。
何司令坐在跳舞厅角落处的沙发里,端着一杯洋酒,不声不响的看着热闹。宴会中的大部分青年男女都已集中在这里了,眼前一派西装革履衣香鬓影;加之乐声靡靡舞姿翩跹;真给人一种极度的太平盛世之感。这种生活,先前何司令也是经过的,可是现在再见,就觉着十分有趣味,且很有距离感了。
何司令正对着舞池入神,忽然身边走来一名男子坐下,柔声道:“极卿兄,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何司令扭头一看,却是那个说话如调情的荣祥。此人大概是吗啡打足了,瞧着神采奕奕的,笑得人面桃花,因为眼尾微微上翘,所以又让人想起狐狸。
何司令向舞池一扬脸,笑道:“累了,休息一会儿。”
荣祥翘起二郎腿,顺带着姿态优雅的掸掉了袖口处的一点灰尘:“极卿兄是何时到西安的?我竟没有收到消息。”
何司令把酒杯送到唇边抿了一口:“我来就来了,何必大张旗鼓。况且也不敢惊动你老兄啊。”
何司令同荣祥年龄相仿,互相都以兄相称。荣祥听了这话,就微笑道:“极卿兄太谦了,这回你出任警备军的副总指挥,那是很可喜可贺的事情嘛!”
何司令低下头,对着杯中酒舔一下嘴唇:“这个……”他偏着脸对荣祥一点头:“你老兄就不要拿我取笑了,副总指挥者,名号罢了。”
荣祥笑眯眯的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边,气息轻而长的“嘘”了一声:“吾兄慎言啊。”
何司令也笑起来,知道荣祥同自己一样,都是狡猾的观望者。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闲话,那荣祥便要为何司令介绍一位女宾做舞伴。说起女人,荣祥的口气极大,仿佛天下的雌性动物已经都被他攥在掌心、全部可以听凭调度一般。何司令先还不信,后来荣祥指着舞池内的一对男女道:“那是傅仰山的弟弟,他的那位女朋友,你看着如何?”
何司令是个半禁欲者,所以能够客观而镇定的做出评论:“还好。”
荣祥哈哈一笑:“你等着吧!”
一时曲毕,那傅仰山的弟弟,名唤傅靖远的,就挽着自己的女伴回了座位,两人正是情话缠绵之际,忽然杀过去一个荣祥,三言两语的便把那美貌女士给拐到何司令这里了。
何司令生的个高腿长,应该是很适合跳舞的——从生理的角度来讲。事实上何司令跳的也不错,搂着那位美貌女士连跳了两支曲子,他累的出了汗。回到座位上,他觉着很痛快——从运动的角度来讲。
何司令在心情好时,头脑的运转速度就会加快,充斥于脑中的胡思乱想也会暂时停止。这个状态是很利于他进行交际的。
他颇想同荣祥交际交际,可惜荣祥同他谈了三两句话后,便开始身体发抖,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他忽然起身,对着何司令道:“抱歉,失陪片刻。”然后便匆匆走掉了。
何司令想了想,知道他这是吗啡瘾发作了,需要去打上一针,同拜山一样。
晚宴散后,何司令乘汽车回了家。
他觉得非常疲倦,同时有了自知之明,晓得对这些繁华场面,自己已经是心虽有余,却力不能逮了。
这是为什么呢?大概是过惯了平静日子的缘故吧。
他躺在西洋式的浴缸中洗了澡,然后裹着浴衣上了床。蓝拜山已经睡着了,何司令就着灯光凝视了他一会儿,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觉着蓝拜山非常英俊。
掀开被子,他靠着蓝拜山躺下,同时伸手按下了墙壁上的电灯开关。眼前一时漆黑,他摸索着抱住蓝拜山,嗅着对方的气息,觉着非常心安。
翌日正午时分,何司令睡醒了。
他洗漱过后,便懒洋洋的穿戴了。天气炎热,他已经改穿了短袖衬衫,可即便如此,依旧是热。如果不是为了脸面,他也许会把裤管剪下半截,顺带着把皮鞋和袜子也脱掉。
这个时候,李世尧和金焕然到了西安。
李世尧依旧是老样子,大大咧咧的坐在何司令面前,似乎是专门要惹着何司令发火;金焕然则是垂头丧气的——在来的路上,他的队伍遭了保民军的偷袭,大损失倒谈不上,只是他随身携带的那个过气戏子被打死了。这个叫什么玉清的男人跟了他好几年,感情多少是有的,金焕然因此变成了金黯然。
何司令不可能因为个兔子而去安慰金焕然。大概的询问了一路的情况之后,他便严加嘱咐:“千万把你们的部下管好了,这里不是芦阳县,谁闹出了事情,谁就是故意的要打我的脸!”
金焕然点头:“司令,你放心吧,这个我心里明白。”
李世尧没说话。
何司令看了他一眼:“李师长,你呢?”
李世尧一翻白眼:“我又不聋。老金替我答应一声就是了嘛!”
何司令犹豫了一下,没有翻脸。
如此过了三个月的太平光阴,傅仰山同赵振声终于在城外开了仗。荣祥见状,却带兵跑去了潼关。何司令依旧留在城里,不表态度。
赵振声几次下令让他派兵过去增援,他没有拒绝,可也没有行动。他不是个投机者,并未打算从这场战争中获利;他只是想要保存实力——先自保,然后再做别的长远打算。后来见赵振声节节胜利了,才派了金焕然下属的几个团去了前线支援。赵振声对他不满,可他毕竟没有倒戈,所以那不满倒还是有限的。
又过了两个月,战场形势出现了大逆转。傅仰山在陷入绝境之时,忽然得到了荣祥的帮助,而天气渐寒,赵振声这边的士兵们棉衣同弹药都不足,连连退却,很快就出现了一败涂地的迹象。何司令这回瞧准了,又召开了军内会议,同麾下那些自以为是的俊杰们很秘密的商榷了一番,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结论是什么,大概只有与会者知晓。不过结果倒是人人都看得见的——何司令很快发表了公开反赵的声明。傅仰山听闻大喜,马上以省政府的名义,革掉赵振声警备军总指挥一职,由何宝廷接任。
何司令、何总指挥坐在城内,饶有兴味的隔山观虎斗。
又观了一个来月,赵振声率领残部逃去了兰州,一时半会儿的大概是不能回转。何司令这一步算是押对了宝。哪知二十三军正是上下一起窃喜之时,虎头驿战场上突然传来了这样一个消息——傅仰山被荣祥给干掉了!
这回众人可傻了眼,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行动。亏得他们没有行动,因为傅仰山的弟弟傅靖远随即就带了驻守在城内的一万多士兵杀往虎头驿,偏巧荣祥军内起了内讧,两厢相加,荣祥一部也就立刻烟消云散。
何司令现在无人可以依附了,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独立自主的身份。而傅仰山死后,西安城内也只短暂的混乱了一小段时间,中央政府就又派了新主席过来。
新主席姓崔,孤身一人来了西安,连只狗都指挥不动。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这个时候,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居然不是何司令,而是傅靖远。
好像西安把何司令这人,以及他手下的那数目不明、鱼龙混杂的队伍给彻底忽视掉了。崔主席整天的盯着傅靖远,可是傅靖远有什么好盯的?他根本就不是个贪权的人。
二十三军上下都对此哭笑不得。何司令还住在赵振声的宅子里,对蓝拜山说:“你看,现在索性没有人理会我了。”
经过了半年多的时光,蓝拜山看起来愈发憔悴了。他坐在沙发里,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温和的轻声说道:“搞点事情出来,他们就会来找你谈条件了。”
何司令走到他身边坐下,一只手搭在他的大腿上——只是搭在那里而已。他晓得蓝拜山现在已然经不起折腾了,这令他无比的心痛,同时因此彻底的禁了欲。
“其实我不喜欢动刀动枪,和平解决最好。”说到这里,何司令抬手搂住蓝拜山的肩膀:“我要个行营主任做一做,不算过分吧?”
蓝拜山想了想:“不过分。”
何司令扭头,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你说不过分,那就一定不过分。到时候姓崔的敢推三阻四,我就派兵灭了他,然后成立军政府。”
蓝拜山道:“口气不小啊。”
何司令笑道:“怕什么?我有兵。”
蓝拜山叹了口气:“极卿,我该打针了。”
蓝拜山打过针后,便恍恍惚惚的上床躺下。何司令侧身抱着他,抱怨道:“拜山,你现在怎么不大理睬我了?”
蓝拜山抬起手,虚飘飘的在他头上摸了一把:“极卿,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何司令瞪大眼睛:“你在胡说什么?”
蓝拜山扭过头看着何司令,眼神很空洞:“我觉着……我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也懒得继续呼吸。可要是就这么死了,那真是不明不白啊。”
何司令紧紧的搂住他:“拜山,你别吓我。白面儿哪里就能毒死人呢?”
蓝拜山点点头:“我也不想死啊。”
何司令怀里只有这一个蓝拜山,可是凭空就觉着手忙脚乱的心惊起来:“拜山,我当你是亲人的,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蓝拜山闭上眼睛:“极卿,你只想着你自己,真是自私透了!”他喘了一口气:“可是我想着,这事也有我的错。我不该同你不清不楚的胡闹。我当时也存了私心的……我只是没想到你的性子这么……这么激烈,会对我下狠手。”
何司令恨不能把蓝拜山勒进自己的身体里,声音里带了痛切:“我不下狠手,你肯这样陪着我吗?我心里就只喜欢你一个人,你却总是不能安分!拜山,你别死,咱们两个好好过日子,我一定对你好,现在对你好,以后也对你好。你比我年纪大,我给你养老,我给你送终,你别死啊!”
蓝拜山面色黄白,一丝血气都没有了。听着何司令那番心慌意乱的表白,他轻轻的嗯了一声,而后嘴角微扬,显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孩子话。”
何司令直勾勾的呆望着蓝拜山,望了一会儿,他吸了吸鼻子,然后低下头把脸贴在对方的胸口上,很伤心的哽咽了一声,那眼泪就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下来,不一会儿就湿透了蓝拜山胸口的衬衫。
蓝拜山依稀听见了何司令的哭声,可是那声音朦胧模糊,断断续续的从遥远处传来,让人觉着仿佛是梦。
第15章 新年之火
金焕然在何司令的授意下,派出几队小兵在城内很闹出了几场乱子。崔主席慌了神,立刻开始向何司令联络示好。
何司令威风起来了。很快,他得了南京政府发下来的委任状,成了西安行营主任。一切都进行的这样顺理成章,简直顺利到了出人意料的程度。何司令当初到西安时,可是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的升腾。
当然,这个行营主任名义上是统辖陕甘宁青四省的军政大权,然而何司令毕竟是实力有限,能把眼前的这块地方管好也就不错。
何司令年纪轻,满打满算才二十三四岁,少年发达,现在就有点乐的昏了头——也不是他一个人昏头,二十三军是上下一起昏头。
昏了头,就要撒欢。二十三军撒起欢来是非常可怕的。不好进城来闹,他们在西安周边开了杀戒。虽然这里不再是天高皇帝远的芦阳县,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他们上面的人物是何司令、何总指挥、何主任。
何司令上任一个月后,傅靖远被人暗杀了。这人一死,余下的傅氏残部也就作鸟兽散。崔主席对此深感快活,而外界却都说是何司令下的黑手。
何司令觉着这传言非常的匪夷所思——傅靖远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他动手?
他因为无所畏惧,所以满不在乎。
又过了一个月,也就是在新年前夕,二十三军又爆出了一件丑闻——军官们同西康来的马帮们串通了,大肆走私毒品。
何司令的这种生意做的久了,认为理所当然,外界实在不必如此惊讶的;却忘记了当初在芦阳县时,他是个巨匪一类的存在,做什么都无人关注;而如今他是行营主任了,这样的位高权重;却非但不能严格自律,反而顶风作案,在举国禁烟禁毒之时明目张胆的大批贩卖毒品,真是成了国民政府中一个最坏不过的榜样。
何司令同他的部下们,因为这条新闻,立刻变得声名狼藉。可是旁观者们尽管愤慨,当事人却依旧逍遥自在。二十三军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名誉,走私毒品也是确实做了的,故而非常坦荡,不怕人说。
何司令在西安的这个新年,过的非常热闹,简直热闹的要翻天。
他接受着众位来宾们的恭维和逢迎,依稀体会到了蓝拜山打针后的那种快感——是一种飘飘然的满足。
后来他也厌烦疲倦了,不再见客,只在房里守着蓝拜山。蓝拜山如今总是睡,如果何司令不去找他,他可以从早睡到晚,除了打针之外,似乎连饭都可以不必吃了。
因为这个,他已经消瘦的变了模样。初五晚上,何司令在公馆内大请客,他出现时,居然有人没能认出他来。
何司令这人说话行事,一般不大出格;可是一旦出格,就能跑出十万八千里去。晚宴之上,他当着众多宾客,堂而皇之的搀扶着自己这位半死不活的情人,全然不顾了自己那花样繁多的高贵身份。李世尧坐在下面,歪着头对孙师长低声道:“何七宝这就有点不要脸了。”
孙师长很认同:“他要是跟金师长似的,带个兔子,那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可是蓝参谋长——蓝参谋长现在都快没人样了。”
李世尧笑了起来:“反正老蓝算是到了霉,不过他那边也是有问题。让他先前总是勾着何七宝打情骂俏!结果怎么样?是兔子没打着,反让鹰叼了眼睛!听说他现在往死里打白面儿,瞧着吧,我看他这模样怕是要完。”
孙师长也跟着笑:“他完了,司令怕不是要逼着我们给他戴孝?”
李世尧笑道:“我戴他妈的×吧!”
蓝拜山身体虚弱之极,不能久坐;而且见了厅内熙熙攘攘的这些人,也觉着眼晕;倒没觉着羞愧,心已经先身体一步死去了,还羞愧个屁!
“我上楼去。”他开口对何司令说:“累了。”
何司令正与同席的崔主席交谈,听了蓝拜山的话,便立刻起来扶了他半边身子,蓝拜山自己也拄了手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又过来了一个男仆,在后面紧紧跟着,以防蓝拜山忽然脱力,要一屁股坐到地上。
何司令扶着蓝拜山回了房。不过是走了一段楼梯而已,蓝拜山的头上已经见了汗。坐在沙发上长吁一口气,他忽然开口要求:“不成,我得打针了。”
何司令对他是百依百顺,抬手按了电铃,将长驻在公馆内的私人医生叫了上来。
一针海洛因注射下去,蓝拜山闭了眼睛靠向沙发背上,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何司令坐在他旁边:“你嫌楼下吵闹吗?那我陪你在这儿坐一会儿。”
蓝拜山一摆手:“不必。楼下的那些人,不好怠慢的。”
“也没什么。我陪你。大过年的,我不能自己在楼下热闹,让你一个人守着空屋子。”
蓝拜山一皱眉头:“那楼下那些人怎么办?”
何司令笑道:“我过半小时再下去就是了。”
蓝拜山睁开眼睛:“我也没什么可哄着你玩的。你就这么和我干坐着?”
何司令想了想,忽然提议道:“我们喝点酒吧!”
“方才在下面还没喝够?”
“我就愿意和你喝。”
何司令同蓝拜山,相对着喝了一瓶白兰地,半小时过后,他下楼送走了崔主席等几位贵宾,然后便托醉又上了楼,和蓝拜山接着痛饮。喝到最后,人都醉透了,何司令搂着蓝拜山,舔了他满脸口水,又学了两声狗叫,然后就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蓝拜山也失了神智,同何司令满地滚着厮闹了一阵后,他起身四脚着地的爬到墙角的矮柜前,跪起来想要去按墙上的电铃叫医生,可是伸手在墙上摸了几下,并没有找到电铃的踪影。便索性拉开了矮柜上方的小抽屉,从里面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后凑到嘴边,仰头将纸上那白色粉末泼泼撒撒的全部倒进了口中。
他手抖的厉害,所以那粉末还有一部分呛到了他的鼻子里,满口烟尘的咳了几声,他找到酒瓶,仰头又灌了几口,算是把嘴里的东西冲进胃里去了。
扔下酒瓶,他回身爬回何司令身边,一歪身倒下来,仰面朝天的伸开了手脚,昏昏沉沉的闭了眼睛。
何司令蜷成一团,已然睡去。
何司令在大年初六的正午,睁开了眼睛。
昨夜实在是喝的太多了,这导致他头痛的厉害,而且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呻吟一声,他翻过身枕了蓝拜山的胳膊,又伸手搂了他,且抬起一条腿骑在他的腰间。
就着这个姿势,何司令又小睡了一会儿。
他睡的很不安稳,因为脑仁痛的仿佛已经同脑壳分了家,一蹦一蹦的,连带着双眼都发了烧的胀痛。
“拜山……”他抬手拍拍蓝拜山的胸口:“醒醒吧。”
他揉揉自己的眼睛:“我怎么这样难受?你头疼吗?”
打了个哈欠,他忽然想起来:“我说,你不打针吗?”
蓝拜山一直不做回应。何司令便抬手去捏他的鼻子:“我的哥哥,你今天怎么比我还懒?”
他捏着蓝拜山的鼻子,捏了足足有三分钟。
然后他猛然仰起头望了蓝拜山的侧影:“拜山?”
他松开手坐了起来,将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他屏住呼吸,把手指小心翼翼的凑到蓝拜山的鼻端。
“拜山?”
他跪在蓝拜山面前,弯腰低头把脸贴在对方的胸膛上静静倾听了半晌。
抬起头来,他又轻声唤了一句:“拜山?”
房内一片岑寂。
何司令连滚带爬的站起来。眼望着躺在地上的蓝拜山,他跌跌撞撞的后退了两步,随即双手紧紧扯了衬衫下摆,撕心裂肺的长声惨叫起来。
蓝拜山死了。
医生过来检查了一番,认为死因是他吞服了过量的海洛因。何司令把医生和佣人全部撵了出去。锁了房门,他走到蓝拜山跟前盘腿坐下,没哭,就只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从中午坐到了傍晚,一言不发,一声不出。外面的副官们摸不清状况,又知道何司令是特别的心眼小心思重,就怕他在房里出事情。他们也不敢贸然去敲门,便打电话去找了军中那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
最先赶来的是孙师长,孙师长也不敢去叫门,不过他异想天开的建议在公馆外面搭架长梯,然后派人爬上二楼卧室的窗前瞧瞧里面的情形。副官们认为这方法很可行,正要去找梯子,李世尧来了。
李世尧听了孙师长的主意,觉得不可理解,当场进行了否决;紧接着他大踏步走到二楼卧室门口,抬手啪啪的拍门,又高声大嗓的喊道:“司令,开门哪!听说蓝参谋长没了,我们都来看看。你节哀顺变,可别想不开啊!”
房内没有回应。
李世尧掏出手枪,一枪就把门锁打崩了。
一脚踢开门,他见房内的何司令背对自己跪着。方才那声枪响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惊动,他的背影看起来稳而寂寞,仿佛是跪了许久,并且没有起身的打算。
李世尧回身对孙师长等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散去。
他放轻脚步走入房中,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司令?”
何司令低着头,没有反应。
李世尧走到何司令面前蹲下来,顺便扫了一眼地上的蓝拜山:“我说,司令,你这是干什么呢?蓝参谋长既然咽了气,那就得张罗着给他办后事,你把他放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呢?”
何司令面无表情。
李世尧知道何司令这可能是受了点刺激,就好像金焕然前阵子变成金黯然一样。不过金焕然现在已经恢复了常态,可见这刺激虽然伤人,却是不留后遗症的。
“司令,要不我现在就叫人过来,先给蓝参谋长擦擦身,好把衣服换上。”
何司令眼神木然的望着前方,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李世尧赶忙握住了他的手:“你可别这么着呀!蓝参谋长死了,你打自己干什么?”
何司令任他握着手,语气漠然的开了口:“我把拜山害死了。我对不起他。”
李世尧心说你的确是挺对不住蓝拜山的,不过现在再放这个屁,未免太马后炮了吧。咽了口唾沫,他张开嘴,打算发出一篇言辞来安慰安慰何司令。
不想他的舌头刚接触到空气,何司令却忽然站了起来,神情呆滞的吩咐道:“把拜山烧了吧!等我以后回了北平,再给他找个好地方安葬。”
李世尧一愣:“啊?烧了?”
何司令转身向门外走去:“院子里有空地方。”
“啊?在院子里烧?”
“去找点木柴来!”
“啊?现在就烧?”
何司令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走远了。
李世尧转向蓝拜山的尸身:“老蓝,你说你这叫什么命?何司令现在是让你给弄魔怔了,你呢?连入土为安都不能够,直接就要进火堆。你俩这就叫冤家,这辈子没得好,兴许下辈子能托生成一男一女做两口子!算啦算啦,你安心走吧,我给你找柴禾去!”
李世尧站在院子里,指挥着勤务兵把木柴架好了,又准备了几桶火油。冯副官走过来,满脸的难以置信:“大过年的,真要在院子里烧人?”
李世尧也有点龇牙咧嘴:“那……他要烧就烧呗!”
这时候李白从楼内气喘吁吁的跑出来:“大家等、等一等吧。司令又、又不让人动、动蓝参谋长了。”
李世尧一拍手:“得,这是又舍不得了!万一他是既不烧也不埋,把老蓝停在房里慢慢烂着,那就有你们受的了!”
幸而李世尧的预言并没有成真。两个小时后,何司令为蓝拜山换了衣服,然后就命勤务兵将人抬到了那个柴堆上,又亲自在上面浇了两桶火油,最后划了一根火柴,扔到了蓝拜山的身上。
火焰当即“呼”的腾起老高。何司令在一边跪下来,对着火堆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就俯在地上,像个虔诚的宗教徒在祈祷一般。
何公馆内的佣人们没见过在家里烧死人的,都吓的躲进屋子里,无论如何不敢向外看。院子里只有李世尧同几名副官还能保持着若无其事的状态。柴堆上的蓝拜山从衣冠楚楚变成了焦黑的骷髅,最后骨头也烧酥了,火中偶尔传来几声轻微的爆破。
火焰在两个小时后渐渐的低了下去。其间何司令一直跪伏在地上,不曾抬头。金焕然等人在何公馆门口瞧见院内情形异常,便贴着边儿悄悄的溜了进来,向李世尧低声询问详情。
蓝拜山的骨灰被何司令装进了一个白瓷瓶子里——骨头是黑色的。
何司令在地上跪的久了,起身时一个踉跄,差点扑进半熄的火堆里同蓝拜山作伴。亏得李世尧一直瞧着他,此刻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了他,算是救了他一命。
尸体焚烧的气味盘旋在何公馆上空,经久不散。何司令把那白瓷瓶子放在了枕边,连着几天不肯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