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吓了一跳,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一圈,最后在窗前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叶雪山在纸条上面留了两句话,说他去沈公馆了,让阿南别担心。
第133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叶雪山本来是坐在房内等着吃早饭,不料院门忽然被人敲响,他走进院内隔着门板一问,对方竟是沈公馆来客。
开门见面之后,来人告诉他:“顾家大爷昨夜出来了,如今正在我们公馆里,我们将军让我来接您过去。”
叶雪山怔了一下,随即一颗心就在胸腔里喜悦的炸开了!
心急火燎的出门坐上沈家汽车,他一路直奔沈公馆而去。进门之后见了小文,小文笑眯眯的把他引到楼上。在一间卧室里面,叶雪山终于见到了沈将军和顾雄飞。
他先对着沈将军鞠躬问了好,然后才转向了床上的顾雄飞。顾雄飞静静的仰卧在床上,没有睡,单是微笑着凝望他,一张脸瘦而苍白,然而很干净,显然是被人收拾过颜面。
当着沈将军的面,叶雪山也不好多说。走到床边弯下了腰,他轻声问道:“大哥,身体怎么样?”
顾雄飞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又哑着嗓子答道:“没事。”
叶雪山的手被顾雄飞的大巴掌彻底包了住,这让他忽然很想睡,因为周身一起懈怠下来了,连神经都一并松弛了。无言的又笑了一下,现在他的眼皮有千斤重。
强打精神的抽出了手,他走到沈将军面前,开始陪笑道谢。沈将军并不是为了他才去救人的,所以摆了摆手,并不稀罕他的好言好语。叼着一只大烟斗站起身,沈将军打了个大哈欠,垂着眼皮对叶雪山说道:“雄飞没别的大病,就是肺上有点炎症。夜里找医生给他看过了,连着打几针就能好。”
然后他又是一个撕心裂肺的大哈欠:“我也去睡了,一夜没合眼。”
叶雪山连忙恭送沈将军出房。及至沈将军走远了,他轻手轻脚的关好房门,随即立刻转身跑回了床前。
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来,他伸手去摸顾雄飞的额头,神情有些紧张:“大哥,你得了肺炎?”
顾雄飞任他摸着,一眼不眨的只是看他:“本来只是感冒,结果转成了肺炎。没事,不严重,夜里已经打过一针了。”
叶雪山摸他额头不烫,一颗心便放下了一半:“大哥,你在里面有没有挨打?”
顾雄飞继续否认:“好端端的挨什么打?不过我倒是和天野凉切磋了一场,输了,让他得意了一次。”
叶雪山隔着棉被从上到下摸了一通,见顾雄飞果然是胳膊腿儿都齐全,心中才彻底的泰然了。重新坐回顾雄飞面前,他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他沉吟了,顾雄飞也是默然。叶雪山已经恢复记忆,灵魂不再是个只有五年历史的顽皮孩子。顾雄飞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来面对对方。五年的光阴,他已经习惯了又做家长又做情人。在失忆的叶雪山面前,他素来是无比的轻松自由。
但是,失忆的岁月已然结束。顾雄飞此刻一时茫然,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叶雪山和顾雄飞是一样的心情。失忆之前他除非酒醉,否则对着顾雄飞素来是一派正经;失忆之后,无须再提,和先前相比,正是两个极端。无论是正经还是不正经,于他都是出自天性;现在天性双重的存在了,他简直不知应该如何选择。
抬手揉了揉眼睛,他在举棋不定之时,忽然下意识的说了一句:“大哥,我想睡。”
顾雄飞低声说道:“毕竟是在别人家里,我躺着也就罢了,你也跟着上来凑热闹?”
叶雪山起身走去推了推房门,见门上带着弹簧暗锁,已是锁好,便脱了外衣挂到衣帽架上。回到床边坐下来,他脱下皮鞋抬起双腿,当真上床滚到了顾雄飞的身边。顾雄飞掀开棉被为他盖好,口中又道:“混蛋东西,我是躺着养病,你养什么?”
叶雪山枕上松软的羽绒枕头,舒舒服服的闭了眼睛:“我养精神。我没精神,就不能照顾你了。”
此言一出,房内寂静片刻。叶雪山闭着眼睛,最后就感觉一只大手覆在了自己脸上,手掌粗糙,手指很长,温柔的抚摸了自己的面颊和头发。
叶雪山睡了不过两个多小时,就被顾雄飞惊醒了。
顾雄飞是要下床去撒尿,人虽然是瘦极了,可还是个顶天立地的架子,依然高高大大的沉重。叶雪山看他坐的摇晃,便下床想要扶他起身。而顾雄飞虽然站起来了,走起路却是一步一摇。叶雪山低头一扯他的裤管,只见他腿上青紫斑斓,脚踝还红肿着,显然是挨过一顿狠打。
搀着顾雄飞撒过尿后,叶雪山把他送回床上,解开衣裳查看了一番。顾雄飞头脸干净,身上却是遍布瘀伤。自己慢慢的钻回被窝,顾雄飞长叹一声:“活着出来就好,老贺一直没音信,怕是死在里头了。”
正当此时,医生来了。
医生提着个小医药箱,给顾雄飞打了消炎针。顾雄飞既不发高烧,咳嗽的也不厉害,医生没见到沈将军,就对叶雪山交待了几句。待到医生走后,叶雪山找到小文。小文现在算是半个管家,两人交谈几句之后,小文立刻就派了仆人去厨房传话,让大师傅预备几样润肺生津的饮食。
饮食端上来,是细致的米粥汤水。叶雪山端着碗,一勺一勺喂给顾雄飞吃。顾雄飞好一阵子没有正经吃饭,饿得胃都缩了,吃不了多少便饱。
剩了小半碗粥,里面伴着山药百合,甜津津温吞吞。叶雪山自己慢慢吃了,一边吃一边又问:“大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顾雄飞答道:“我和伯父商量过了,打算先去上海。”随即他压低了声音:“沈家二小姐在上海,到时可以帮忙。否则我们贸然出了远门,人生地不熟的也是麻烦。”
叶雪山眨巴着眼睛愣了半天,最后才反应出了沈家二小姐的身份——小文的老婆。
“那……”他犹豫着又问:“什么时候出发呢?”
顾雄飞算了算日子,末了答道:“元旦之前。”
叶雪山点了点头,心中却是想起了阿南。他对阿南生不出情爱之心,可是没有情爱,却有疼爱。值此乱世,朝不保夕,今日别了,谁知何夕再见?
下午,叶雪山在顾雄飞的脚踝上贴了一剂热膏药。及至顾雄飞又睡了,他便悄无声息的溜了出去。
他回了阿南家,正好见到了阿南。阿南迎头就问:“你早上怎么说走就走?不能吃饱了再出门吗?”
叶雪山站在阿南面前,突然觉得有些为难:“阿南,我大哥……出来了。”
然后他对着阿南笑了一下:“沈家的人早上来找我,我耽搁不得,所以马上出了门。”
阿南瞬间白了脸:“出来了?”
然后他拧起了两道眉毛:“他出来了,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叶雪山一点头:“对。”
阿南直勾勾的瞪着他,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一身的热血也是冷得要结冰碴。好不容易疏通了气息,他咬牙切齿的怒问:“遭了难了,就跑到我这里连吃带住,顺便支使我给你出钱卖力;现在平安了,你说走就走——你、你当我是什么?”
叶雪山上前一步,抬手把阿南搂到了怀里。阿南虽然嘴上厉害,可不是真爱耍脾气的人。叶雪山紧紧抱住了他,就感觉他身体都僵硬了,是动了大气的光景。一下一下抚摩了他的后背,叶雪山极力的想让他放松下来:“阿南,你说我当你是什么?你对我的好,我全知道,我全记得。我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你说我会当你是什么?”
阿南直挺挺的靠在他的胸前,生硬的冷笑出一声:“你当我是傻子,是冤大头。”
叶雪山和他贴了贴脸:“你说的我不是人,是畜生了。”
阿南忽然拼了命的猛推了他一把,从牙关里恶狠狠的挤出声音:“你没长人心,你就是个畜生!”
叶雪山踉跄着退了一步,想要说话,可又发现有些心意,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他当阿南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他能对阿南说出任何花言巧语,肉麻的动情的,全说的出口。阿南爱玩,他也爱玩,如果没有顾雄飞,他和阿南大概也能凑成一对。
可是有了顾雄飞,他心里就装不下阿南了。顾雄飞既是情人,也是亲人,而他对于露水姻缘已经厌倦,他想要一个天长地久的家庭。
阿南看他垂头站着,神情又无奈又忧伤,仿佛是个走投无路的委屈模样,心里的火就不忍再烧了。带着哭腔开了口,他对叶雪山嚷道:“把钱给你大哥,让他自己走不成吗?他又不是你亲爹,你干嘛总跟着他?”
叶雪山抬眼正视了阿南,低声答道:“阿南,他对我很好,我不能离开他。他想走,我就一定要和他一起走。”
阿南悲哀的看着他,不说话,就只是看着他。
第134章 全是爱
阿南苍白着脸坐在床边,从头到脚纹丝不动,只有胸口起起伏伏,是在紊乱的喘息。叶雪山蹲在床上深深低头,也是长久的不言语。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阿南扫了叶雪山一眼,就见很精明很体面很风流的一个人,此刻在自己面前像小孩子一样,垂头丧气的蹲成了石头。
阿南一直想哭,可是长久的不哭,硬是流不出泪。斜着眼睛静静望着叶雪山,他忽然怀疑对方已经蓄出满满的眼泪,随时都可能噼里啪啦的落下来。
“你装什么可怜?!”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开了腔:“是你辜负了我,还是我辜负了你?你信不信我学林子森,打断你的狗腿再把你关起来?”
叶雪山抬起了头,对着阿南惨笑,眼睛里面果然亮晶晶的,有泪的影子:“阿南,你不是那种人,你不会那样对我。”
阿南瞪了他片刻,末了忽然抬手撸下手上的钻戒,拼了命的往地上一掷:“去你的吧!对,我不是那种人,所以你可以随便耍我,对不对?你欺负我,就因为我不够坏,对不对?”
钻戒“叮”的一声落了地,随即一闪就没了踪影。叶雪山没有理会阿南,自顾自的下床穿鞋,先是弯腰满地找了一遍,没有找到钻戒;便跪伏下去歪了脑袋查看柜下床底。终于在柜子底下找到了那一点光芒,他长长伸出手臂,费力的摸到了那枚钻戒。
戒指上面挂了灰尘,叶雪山直起身,对着戒指吹了几口气,又把戒指往衣袖上蹭了蹭。走回阿南面前坐下来,他拉起对方的左手,低头把钻戒戴回了手指上。
阿南没有反抗,只问:“什么意思?人都走了,还给我留这么个破玩意儿干什么?”
叶雪山攥了攥阿南的手,然后答道:“当个念想吧!”
阿南瞪了眼睛质问他:“念谁?想谁?”
叶雪山迎着他的目光答道:“念我,想我。”
阿南一把将他推倒摁在了床上:“我他娘的干你!”
叶雪山没有反抗,近距离的向上凝视了阿南的面孔。阿南活泼漂亮,勤快上进。阿南喜欢他,他也喜欢阿南,可惜阿南的喜欢和他的喜欢,含义很不同。
神情认真的望着阿南,他忽然有感而发的说道:“你要是我的弟弟就好了。我很顾家的,一定会疼你。”
随即他伸手抱住阿南,把人搂到了自己身边。阿南枕着他的手臂,满眼的凶光渐渐消散了:“做你的弟弟有什么好?”
叶雪山思索着答道:“我会带你玩,还会保护你。”
阿南咕哝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叶雪山轻声说道:“大人也要玩,也要人保护啊!”
阿南把手臂搭上了他的腹部:“那我做你的弟弟,你别走了。我不是你亲弟弟,可顾雄飞也不是你亲大哥!”
叶雪山轻轻拍着阿南的手背,话却说得不留余地:“我是先往上海去,到了地方我就给你写信。将来你要是在天津住腻了,可以去找我。”
阿南低声问道:“找你干什么?”
叶雪山笑了,用指尖反复划着阿南的手背:“养我啊!”
阿南嗤之以鼻:“哈哟,我真是爱死你了。你丢下我自己跑路,我还要追着去养你!顾雄飞有钱,让他养你吧!”
叶雪山满不在乎的仰面朝天,悠悠扬扬的说道:“大家一起养,我没关系。”
阿南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喜色。在叶雪山的身上掐了一把,他要笑不笑的骂道:“真不要脸!”
叶雪山费了不少工夫,总算把阿南哄得不很难过了。
阿南其实自己也懂道理——顾雄飞照顾了叶雪山五年,五年的情分,不可能忽略不计。如今顾雄飞被日本人抓了一次,自然害怕要走;说起来他和叶雪山又是一家,要走一起走,也是正常。可自己是多么的依恋叶雪山啊!只要想到叶雪山在家里,他就能推掉一切应酬消遣——甚至,他连大门都不想出了,他连朋友都不想见了。
阿南撅着嘴,拎出三只皮箱放在正房:“什么时候走啊?”
叶雪山答道:“看船票吧,还不一定。”
阿南横了他一眼:“今天是不是就要搬走了?”
叶雪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是。”
阿南向外挥了挥手:“那你滚吧!”
叶雪山站起身:“不行,我一个人拎不动三只皮箱,你还得送我一趟。”
阿南听闻此言,忽然很想捶他一顿:“哟,我还得送你?”
阿南拎着两只沉重皮箱,一路骂着街出了门。叶雪山走在一旁,一边拎着一只皮箱,另一边腋下夹着两本画报。两人乘坐黄包车到了沈公馆,叶雪山把阿南安排在小客厅里坐下了,自己跑了两趟,把皮箱全送进了楼上顾雄飞的房里。
顾雄飞已经醒了,这时见他回了来,就皱着眉头问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叶雪山笑嘻嘻的把画报送到他的枕边:“大哥,你看书。”
顾雄飞气笑了:“滚你的蛋!”随即他不由自主的又把对方当成了猴崽子:“在别人家里做客,不许乱走乱看!”
叶雪山没说什么,嬉皮笑脸的撤退了。下楼找到阿南,两人并肩出了公馆大门,叶雪山笑道:“阿南,我们走一走吧!”
阿南做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大冷的天气……”
然后他加快脚步,紧紧跟上了叶雪山。
叶雪山请阿南吃了一顿提前的晚饭,两人都喝了一点酒。叶雪山是越喝越高兴,而阿南本来满心都是生离死别的悲哀,可是此刻悲哀散尽,他不禁变了感觉,几乎认为叶雪山只是出远门而已。
然而等到两人在饭馆门前分了手,阿南在冷风中坐上黄包车,慢慢的又有了苦滋味。于是他不敢回家,直接去找了朋友们。朋友们一个个都是粗野热闹,而他现在正需要热闹。心是不能静下来的,一旦静了,便要往深里想了。
阿南走了,叶雪山也是回了沈公馆。沈将军没再露面,小文闲庭信步的满楼里溜达,忽见他带着一身寒气上楼来了,便是停住脚步笑道:“正等你呢!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得安排人给顾兄作伴了!我看顾兄行动不便,夜里身边离不得人啊!”
叶雪山带着一点淡淡的酒气,对着小文微笑:“不用找别人,有我就行。”
小文懒洋洋的又问:“你习不习惯和别人同睡?不习惯的话,我给你加一张行军床。”
叶雪山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是和谁都能睡。况且是大哥,又不是外人,更没问题了。”
小文点了点头:“是,家里床大,躺得开。”
叶雪山和小文闲谈几句,小文走后,他便也进了卧室。锁好房门脱了外衣,他美滋滋的走到顾雄飞面前坐下来,带着酒意就只是笑。
顾雄飞倚靠床头坐着,这时不禁抽了抽鼻子:“喝酒了?”
叶雪山傻了傻气的笑出了声:“哈哈!”
顾雄飞皱起眉毛:“大哥病得都起不来了,你还有心思出去喝酒?我告诉你,从现在起你哪里都不许去,再敢乱跑我打断你的狗腿!”
叶雪山觉得这话挺耳熟,想了一想,原来是白天阿南说过的,就向前一扑,靠在了顾雄飞的胸前,磕磕绊绊的自言自语道:“又、又要……打断狗腿呀……”
抬手搂住顾雄飞的脖子,他欢天喜地的闭着眼睛笑:“大哥,我想喝水。”
顾雄飞伸长手臂,从床边的小桌上端过茶杯:“小王八蛋,我还得伺候你!”
叶雪山醉醺醺的闹了一夜,睡一阵醒一阵,一旦醒了,就必定要纠缠顾雄飞。幸而顾雄飞白昼睡了许久,所以夜里精神焕发,可以陪着叶雪山撒欢。
到了凌晨时分,顾雄飞有些累了,又见叶雪山也不再动,便打算闭目休息,不料刚刚躺好,嘴唇上便是软软的一暖。睁眼一瞧,却是叶雪山把一只手伸了过来。
顾雄飞接住那只手,一边温柔的亲吻,一边去看叶雪山。叶雪山双目炯炯,似乎已然退尽了醉意。双方在稀薄的晨光中对视片刻,末了就心有灵犀的相拥在了一起。
顾雄飞的气息暖融融的呼出来,扑在叶雪山的耳根。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光里,顾雄飞忽然说道:“陪大哥一辈子吧。”
叶雪山收紧了手臂,清晰答道:“当然。”
第135章 扬帆远行
顾雄飞在沈公馆安安逸逸的休养几日,眼看着身体要无大碍了,结果半夜下床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要好未好的脚踝重新扭伤,从此只能金鸡独立。
金鸡独立虽然不好受,但是也不耽误他办正事。他先通过电话向段将军百般致谢,又把顾宅管事人从北平叫了过来。管事人听说他又要出远门,反应十分麻木,只问:“大爷,这回您要去哪国啊?”
顾雄飞略一思忖:“这个……不一定,我先南下住一阵子。”
管事人点了点头,又问:“走几年啊?”
顾雄飞答道:“时间也是不一定。不过仆人厨子都可以遣散,留几个看房子就行了。这边租界里的房子也快到期了,你过去带着人收拾收拾,提前把房交给房东;家里的东西都运回北平,别遗漏了。”
顾雄飞平时不大关注家事,如今想要远走,不得不分出精力来安顿家宅。对着懒洋洋的管事人,他越说越细,最后滔滔不绝,竟是没完没了。而叶雪山趁此机会,便溜了个无影无踪。
阿南在胡同口下了黄包车,顺手买了两屉刚出锅的热包子,想要带回家里充当午餐。踩着新落的薄雪一步一步走进胡同,他远远的就看自家门前蹲着个人——西装革履,还是个挺体面的人。
他愣了一下,一颗心随之大跳起来。加快脚步走到近前,他弯腰一拍对方的肩膀:“哎,你怎么来了?”
叶雪山抬起了头,礼帽帽沿的阴影之下,眉毛和睫毛都结了冰霜,鼻尖耳垂也全冻成通红。对着阿南抿嘴一笑,他很费力的站了起来,原来怀里还抱着个半大不小的包袱:“你干什么去了?我等了你一个多小时,都快冻硬了!”
阿南快手快脚的开了院门,一边把他往院里推,一边气哼哼的埋怨道:“你怎么说来就来?我要是中午不回家,你怎么办?”
叶雪山轻车熟路的进了正房,在扑面的暖风中打了个大喷嚏。摘下礼帽撂在窗台上,他把怀中的包袱往桌上一放:“前几天我做衣服,给你带了一件。”
阿南放下包子,先从厨房炉子上拎来水壶,倒了一杯热水给叶雪山喝,然后才腾出手来解开了包袱。抖开新衣服一瞧,原来是件厚呢子大衣,双排纽扣,系着腰带,款式倒是摩登得很,租界里的外国青年一到冬天,几乎全是这个打扮。叶雪山放下茶杯,上前翻开大衣告诉他:“看看,里面加了一层绒里子,很暖和的,穿它比穿棉袄强。”
阿南把大衣搭在椅子上,伸手捻了捻薄厚,心里是高兴的,可是嘴上不肯客气:“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叶雪山抬手一拍他的后背:“要走也得和我的小兄弟说一声啊!”
阿南脱了外面的棉衣裳,穿了大衣试了试尺寸,尺寸正好,分毫不差。飞快的把大衣又脱下来,阿南想自己长了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关心了自己的穿戴。
眼看叶雪山把茶杯放在了桌上,他端起来也喝了两口热水,一边喝一边偷眼瞄着叶雪山,就见叶雪山从纸口袋里拿起热包子,整个儿的塞进了嘴里,显然是不但冷,而且饿。
一口气吃了三个包子,叶雪山用湿毛巾擦了擦手,然后对阿南说道:“船票已经到手了,后天下午的船。”
阿南笑了一下,低声说道:“怪不得送我件衣裳呢,原来是临别赠礼。”
叶雪山抬手揉乱了他的乌黑短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不走,该送也照样送。当初你对我那么好,我永远不能忘,哪怕我走到天边了,对你的感情也还是一样。可惜我不老你不小,认你做儿子也不合适,那我就把你当弟弟看吧!”
阿南低下了头:“后天我去送送你,行不行?”
叶雪山转身又拿起了一个包子:“当然行,求之不得!”
叶雪山下午回家,发现顾雄飞还在和管事人长谈。到了晚上,顾雄飞放过了管事人,又开始和沈将军说起话来。
到了翌日上午,顾雄飞摆出日理万机的架势,握着话筒又和段沈两家大少爷道别。小文也忙得脚不沾地——他得往上海发去电报,告知沈二小姐轮船抵达上海的时间。沈将军早已不和二女儿联系,大少爷又不在家,所以重担全压在了小文肩上。幸而小文终日闲的难受,倒是愿意有点事做。从上午忙到下午,小文突发奇想,忽然想和顾家兄弟二人作伴同去上海,痛痛快快的玩上几日。反正他和太太一直是互不干涉的朋友关系,看在从小认识的情分上,沈二小姐必定会好好的招待他。
他想得美,当即就去向沈将军提出了要求,结果被沈将军骂了一顿。沈将军养了五个儿女,可是如今几乎活成了孤家寡人,小文再一走,他简直没法过了。小文好端端的挨了一顿臭骂,不禁闹了脾气,摔门进房不肯露面。两个小时后,沈将军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推开烟枪去看女婿。不料小文隔着房门出言不逊,导致沈将军勃然大怒,一脚就把房内踹开了。
沈家翁婿二人闹了个鸡飞狗跳,顾雄飞金鸡独立,打算扶着墙跳过去劝架;然而未等他跳完全程,叶雪山已经跑去隔开二人,开始两头说起好话了。
这一夜沈家众人都没睡好。小文等闲不发脾气,一发脾气就像驴一样,不但惊天动地,而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到了凌晨时分,顾雄飞和叶雪山统一困成哈欠连天,沈将军活活熬了一宿,也服了软,嘴里不再振振有词,单是一败涂地的自己咕哝:“这孩子,真不像话,惯坏了……”
顾雄飞和叶雪山料想小文不能活吞了老岳父,故而见机撤退,回到房内补眠。闭上眼睛也没躺多久,两人就一起被小文推醒了。
顾雄飞先睁了眼睛,见到小文之后心中一惊,以为他和沈将军还没吵完;然而小文和颜悦色,显然战争已经结束:“顾兄,子凌,再不起床,就赶不上船了!”
顾雄飞一挺身坐了起来,压低声音问道:“伯父怎么样了?”
小文不以为然的一挥手:“没事,那老爷子很不讲理,他儿女怕他,我不怕。”然后他转身一指屋角:“就那四个箱子吧?”
顾雄飞点了点头:“是,行李不多。”
行李虽然不多,可是重量很可观,顾雄飞脚伤未愈,又是个东倒西歪的状态。好在叶雪山提前找来一副轮椅,打算登船之时就让顾雄飞坐上去,皮箱也正好放在他的大腿上。两人各有分工,一个负责推轮椅,一个负责保护皮箱,想必还能更轻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