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师爷说到这里,转身就走。然而走了没有几步,卫队长吊着胳膊,迎面跑了过来:“师爷,鬼子——皇军要粮食!”
虞师爷脚步不停:“把孙团的粮库打开,里面有的是粮。”
说完这话,他忽然扭头看向了卫队长:“你刚才叫我什么?”
卫队长有点怕他,这时就是一惊:“我叫您师、师爷啊!”
虞师爷点了点头,然后一笑:“我是谁的师爷?以后别这么叫了。”
从二十多岁起,他就是虞师爷,人人都称他一声师爷,他几乎快要淡忘了自己的名字。可是到了如今,他心里知道,自己这师爷是当到头了。
戴黎民值得辅佐,唐安琪可以控制。现在他们都离他远去了,而活下来的吴耀祖既不需要辅佐,也不会接受控制。
天下大乱,他做够了师爷,也该出去看看了。
道路坑洼,开不得车。虞清桑走出战场飞身上马,然后一抖马缰,向清园方向飞驰而去。
他忙得很,除了敷衍相川大将之外,还得张罗唐太太的后事。后事可以简单一些,反正娘家也不会有人来闹——文县遭了大轰炸,陈宅那一大片花红柳绿亭台楼阁,据说已经坍成废墟。
回家之后,他看到虞太太正在抱着嘉宝落泪。
在虞太太的眼中,唐安琪和唐嘉宝都像是她的儿子一般。安琪这个老大在她身边生活了整整九年,每天嫂子长嫂子短的要吃要喝,她眼看着对方从半大孩子长成了大人模样——结果说没就没了。
她哭唐安琪,哭唐太太,哭这花朵儿一样骤然凋零的小两口,哭怀里的嘉宝小小就没了爹娘。她的眼泪不停,眼前总是模糊着的。
嘉宝倒是满不在乎,他吃足了奶,此刻抓着胖脚丫往嘴里塞。
虞清桑走过去抱起嘉宝,探头在那脸蛋子上亲了两口。嘉宝高兴的嘎嘎大笑,笑的时候眼睛弯起来,嘴角翘起来,和唐安琪一模一样。
虞清桑一阵心痛,简直不敢看他。把孩子交还给虞太太,他轻声说道:“好好照顾嘉宝。”
虞太太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虞清桑依旧是很忙。
陈盖世自作主张的辞去了县长职务。虞清桑只好一边发送唐太太,一边和相川大将周旋,一边处理县中事务。日本军队并没有屠城,就是嘴馋,要吃大米饭,还要吃肉。百姓们不敢和日本人抗衡,宁愿放弃自家的鸡鸭大米,反正是夏天,黄瓜蔬菜也能填饱肚皮。除此之外,家里凡有大姑娘小媳妇的,全都终日关严大门,姑娘媳妇也都用锅底灰满脸的蹭了,故意打扮的披头散发——皇军吃饱喝足之后,会满世界的找女人。
街上野跑的小孩子又多了起来,而且总是凑向日本军营,因为日本士兵的饭食常常多到吃不完,小孩子可以跟着蹭些家里没有的好吃喝。大人倒是没有去的,大人要脸。
长安县南北两端都被炸的没了样子,中间一段却还保持了往昔的繁华。县里百姓暗暗的又怀恨又庆幸,因为听说万福县那里惨得很,日军围攻五天才胜,进城之后便开始烧杀抢掠,万福县成了人间地狱。
文县就更不要提,文县遭了轰炸,现在简直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活口。
虞清桑打开吴团粮库,开始向贫苦百姓放粮。反正粮食是留不住了,不是给日本军队,就是给中国百姓。给谁不是给呢?
百姓们知道是虞清桑把日本人放进来的,可是嘴里吃着虞清桑的饭,他们对虞大善人恨不起来。
百姓们不恨虞清桑,而相川大将则是快要爱上了虞清桑。
相川大将是个矮胖子,臃肿的身躯里住着个瘦削挺拔的灵魂,眼神总是孤傲锐利。虞清桑是相川大将心目中理想的中国人——温柔,洁净,家里有花有草,有书有画,飘逸的既没骨头,也没血气。如果全中国的老百姓都是这么个调调,那皇军在这片土地上,真就毫无烦恼了。
在清园内住了十天半月,相川大将看出虞清桑不是个平凡的人,立刻就想让他当个县长。
然而虞清桑拒绝了,虞清桑已经在长安县住得太久,他把这个地方是彻底看透了,如今需要换个环境。
再说日本军队是越来越不老实了,城中日益变得乌烟瘴气,他懒得再去收拾这个烂摊子。他须得快走,否则虞大善人的名号恐怕不保。
于是经过几次三番的试探与交谈,相川大将最终同意为虞清桑另牵高枝。日本军队不可能永远驻扎在长安县,最后还是要采取以华制华的政策,他要笼络着虞清桑,让对方压住城中局势,还要提拔着虞清桑,免得对方在城中根系太深,自成一派。
在这年的九月初,虞清桑带着吴耀祖,来到了天津。
吴耀祖隐约猜到了他的意图,以为他是要引着自己去花天酒地,让自己感受生之可恋。然而出乎了他的意料,汽车把他载去了劝业场一带。
虞清桑搀着他下了汽车,然后在街边找了处干净地方,扶他坐了下来。
汽车开到远处停下。虞清桑眼望着前方的喧闹景象,一言不发,忽然伸手一拍吴耀祖,他让对方去看街角一处耍猴的场子。
吴耀祖莫名其妙的放眼望去,先还能看到猴子翻筋斗,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很快就被人墙遮住了视线。
狐疑的转向虞清桑,他开口说道:“虞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虞清桑面对前方,轻声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让你看看,看看别人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吴耀祖摸不清头脑,果然继续旁观下去。九月份,天还和暖,眼前的摩登男女们依旧打扮着,有说有笑的来来回回。白嫩的小腿和黑亮的皮鞋一双一双的从他眼前经过,一辆汽车鸣着喇叭缓缓行驶,车屁股喷出一股股黑烟。
这地方越近中午越是热闹,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食物香气。耍猴的那里依旧围满了人,一个老妈子牵着小少爷从里面挤出来,小少爷干干净净的穿戴着,手里捏着块软糖往嘴里塞。两个叫花子为了抢地盘,在大太阳下一声递一声的互骂。
虞清桑这时站起来,走到不远处买了两套煎饼果子。回来后送给吴耀祖一套,他重新坐下,低头开始吃。吴耀祖正好饿了,自然也不客气。
两人默不作声的打发了肠胃。虞清桑掏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后把这手帕又递给了吴耀祖,吴耀祖没多想,拿它擦去了手指上的油。
直到此刻,虞清桑才是正式开了口。
他说:“吴团长,你以为一个人只要成了亡国奴,就不能活了?”
他问:“吴团长,你看街上这来来往往的百姓,又有哪个是不想活了的?”
吴耀祖微微偏过脸来,注视了虞清桑。虞清桑也正视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清楚说道:“人家日子过得正来劲,你算哪根葱,他妈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他伸手一指前方街面:“看看,看看你的国民。你就为了这么一帮没心没肺的东西闹自杀?”
他对着吴耀祖点了点头:“吴团长,你不只是糊涂,你还有点贱,自轻自贱。”
吴耀祖不动声色的答道:“虞先生,我永远记得我的那些小兵们,他们对着飞机开枪,他们一茬一茬的死。”
虞清桑立刻说道:“他们那是受了你的骗。你糊涂,连累的他们也跟着你一起糊涂。”
吴耀祖答道:“虞先生,如果我们的祖先都像你这样精明,那大概早就没有中华了。”
虞清桑一笑:“祖先是人,我也是人,未见得谁就更高过谁。况且没有就没有,中华又不是我的中华。”
吴耀祖忽然激动起来:“没有中华,哪来的你?!”
虞清桑依旧不紧不慢,和声细语:“没有就没有,我本来也未曾求谁把我带到世上。再说我娘死得早,我爹是个穷秀才,我连去县里学校念书的学费都负担不起,只能毫无希望的在家里读旧书。这个时候,中华到哪里去了?”
吴耀祖盯着虞清桑,眼神有些凌乱:“我是军人。”
虞师爷哂笑一声:“少和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你是土匪。如果当初没有我的邀请,你直到现在也还是个土匪!”
吴耀祖的声音降了调子:“你知道日本鬼子杀了多少中国人——”
虞师爷一摆手:“我知道,我太知道了。不过闹天灾会死人,闹土匪也会死人,闹饥荒更会死人。有人逛洋行,有人掉脑袋,有人吃大菜,有人吃观音土。原来中国没有日本人,老百姓们就全安居乐业了?”
吴耀祖的脸上肌肉隐隐抽搐了:“我还没有听过这样的谬论!”
虞师爷把手插到他的腋下,用尽力气搀他起来:“你狭隘,你没听过的还多着呢!将来倒是可以向我多学学。”
然后他捡起拐杖送到吴耀祖面前:“走,回家!”
第76章 求生
十月天,唐安琪还躲在小黑山里不敢露面。
他已经说不清楚自己是如何从火线上逃出去的了——当时他被炮声震的晕头转向,只记得小毛子拉扯着他在阵地上奔跑。脚下高低不平的全是尸体沙袋,炮弹在他身后追着爆炸,疾风夹着碎砖石子扑上来,雨点一样砸上他的后背。
不知道那时走的是怎样一条路线,反正在日军占领城外村庄之前,他,小毛子,还有二十多名军官士兵,本能似的逃上了小黑山。
进了山,就出不来了。
唐安琪不知道县城里面的情况,反正县城外面的各条大路都设了关卡。日本士兵的眼光不知为何会那样毒,仿佛当兵的身上全有记号,无论怎样伪装,都能被他们一眼瞧出来。一旦瞧出来了,日本士兵举枪一搂扳机,啪的一枪当场击毙。
有的关卡,毙就毙了;有的关卡,毙了之后还要割下脑袋示众。总而言之,中国士兵没有活路。
所以唐安琪不敢下山——他细皮嫩肉的没摸过枪,或许可以逃过日本士兵的毒眼;小毛子一派游手好闲的模样,大概也能蒙混过去;但是除了他们二位,其余二十来人都是老兵油子,额头上甚至都被军帽勒出了印迹。这样的人只要下了山,唯一的结果就是吃枪子。
唐安琪觉得自己不能抛下身边这些弟兄,宝山死了,可是灵魂附在这些弟兄身上。宝山又犟又愣的,这些弟兄也都是又犟又愣。在夜里梦中,他偶尔会孤身上路赶去天津,含着热泪去找戴黎民。可是一觉醒来,他睁开眼睛,知道自己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戴黎民了。
他并未因此感到悲伤,自从亲眼目睹孙宝山在一瞬间化成飞灰之后,他的心肠就好像全被冻成了冰,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小毛子下山偷偷掰了许多老玉米回来,生了火打算烤来吃。小黑山上没土匪,也没粮食,他们这帮汉子平日胡吃海塞惯了,这时天天靠着野菜过活,就一起饿的眼冒金星。小毛子升起了火,旁边一位李副官见了,就连忙说道:“嗨!冒烟要给山下送信啊?”
小毛子扭头骂道:“你他妈放狗屁!又没有锅,不烤怎么办?捧着玉米棒子生啃啊?”
孙团的军需官这时凑了过来,顺手往火里扔了一根干树枝:“没事的,日本鬼子不往山上来,都在村里搜查呢!”
小毛子撅着屁股跪趴下去,气运丹田吹旺了火苗。扒出一根最饱满的玉米架到火上,他率先给唐安琪烤熟了一根。
唐安琪接过玉米,先晾了晾热气,然后握住掰断,把半根送给了小毛子:“我吃的少,这些就够了。”
老玉米的数量很有限,小毛子和唐安琪退到一旁树下慢慢的吃,把那一堆火和玉米让给旁人。
唐安琪不爱吃玉米,先前从来不碰这东西,如今不吃不行了,可他吃过几口就觉得肠胃不适,咽的十分艰难。
小毛子吃光了自己这份,扭头去看唐安琪。唐安琪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唯有脸蛋还保持着柔和线条,但是下巴也削尖了。在大山里熬了两三个月,他身上的夏季军装已经脏到看不出颜色,一只手握着半根玉米,手指头脏兮兮的又细又长,看起来也像爪子。
小毛子没有话说,默默的解下了唐安琪系在身上的钢盔。低下头将其反复的研究了一通,他无师自通的拆下了里面的防震内胆。
“旅座!”他高兴了:“您瞧,这是口钢锅嘛!”
他抬头笑着望向唐安琪:“咱们早怎么没想到呢?”
同样瘦弱的小毛子拿着钢盔爬到溪边,花费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捞上两条筷子长的小鱼——山里溪水流的太急,存不住鱼。
他用钢盔煮了一点野菜鱼汤,虽然没有盐,但毕竟是活鱼,也能煮出一点鲜味。把滚烫的钢盔端到唐安琪面前,他逼着旅座吃点喝点。
唐安琪依旧是没有胃口,只喝了一肚子热汤。侧身躺在草地上,他若有所思的闭了眼睛。小毛子蹲在一旁看着他,只见他瘦骨嶙峋,手臂小腿细的好像柴火棍。
唐安琪不许众人再戴军帽。一把扯过军需官,他用手使劲去摩对方额头上的印子。军需官还算是好样的,旁边一名常年带兵的张排长,手指头上全是枪支磨出的老茧,抠也抠不掉磨也磨不掉,又不能拿刀子把皮割下来。他这样的往日本兵面前一站,马上就是死路一条。
“你们这帮混蛋东西,当兵就当兵,成年累月的戴什么帽子?”他放开军需官,满头满脸的冒虚汗:“正经大路肯定是走不得了,总留在小黑山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实在不行,咱们还是得往天津卫跑。那里繁华,咱们找个地方一藏,哪怕跑到码头上卖苦力呢,肯定也比现在更安全!”
说到这里,他喘了一口粗气,因为体力不支,所以头脑一阵一阵的眩晕:“我这主意怎么样?你们也都说两句。”
李副官领头答道:“我们都听旅座的。”
此言一出,旁人也都纷纷附和。唐安琪见众人齐心,就点了点头:“那好,咱们等天一黑就上路,能走多远算多远。”
后边半句话他没说出来——能活几天算几天。
不说了,说了只是扫兴。其实天津卫也算不得什么好目的地,都是日本人的地盘,和长安县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这二十来个人只是为了安全,只是为了吃饭,那不如当初直接投降,不但可以吃饭,而且不用担惊受怕。
可是死守小黑山是没有希望的,不管朝着什么方向,他们必须先走出去,走出去再说!
在天黑之前,张排长等人各自想法,四处觅食。唐安琪也振作起来——他本事虽然有限,但是惯会取巧。带着小毛子跑到溪边,这两人拿着步枪乱挖乱撅,把土层下面将要冬眠的青蛙翻出许多。唐安琪起初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这法子很妙,一点力气不费,直接就能挖出肉吃。可是冰凉柔软的萎靡青蛙在地上越积越多,他偶然看了一眼,忽然心头作呕,感觉此情此景十分恶心。
可是他并未因此阻止了小毛子。小毛子是什么都不讲究的,热火朝天越挖越多。最后在傍晚时分升起了火,他们这些人吃了一点烤兔子,吃了一点烤田鼠,吃了无数的烤青蛙。唐安琪闭着眼睛大嚼,起初感觉焦黑青蛙像个人形,让他想吐,不过后来忍着忍着,也就忍过去了。
入夜之后,这一群人带上枪支,穿过林子走向山下,预备经过一片乱坟岗子,先绕开第一道关卡。
第77章 夜行
唐安琪第一次在夜里摸进了坟地——还是乱坟岗子,坟包东一个西一个,脚下高矮不平。
打头的两名大汉,一个是孙宝山的二表弟陈良武,另一个就是李副官。这二人胆子大,什么都不忌讳,什么都不怕,猫着腰摸黑往前走。其余众人规规矩矩的排成一队,无声无息的跟在他们后面——月黑风高的夜里,身边不敢有亮,如果各自由着性子乱走,非有一半的人掉进坟坑里去不可。
小毛子紧紧抓住了唐安琪的一条手臂,一路千小心万小心,不想这时唐安琪身子忽然一歪,随即脚下“咚”的一响,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异常清晰,仿佛能够传播辽远。
不等唐安琪低头看清,小毛子手上用力,把他拽起来就往前带。唐安琪知道自己这是踏到棺材板子上了,心里毛毛的,也不敢回头。后方众人见了,则是自动绕开,同时加快了脚步。
张排长握着手枪殿后,接连几脚都踩上了柔软物事,他一声不吭,知道那都是尸体。关卡上每天都有中国人被处决,尸体不往这里扔,往哪里扔?
前方的半空中闪烁起了灯光,陈良武屏住呼吸,知道自己距离村庄越来越近了。
他们当然是不敢光明正大进村的,所做的只能是穿过两村之间的坟地。日本军队新建的炮楼分别矗立在两个村子边上,探照灯的光束偶尔一闪,能够照出老远。
陈良武倒是不怕探照灯,他怕狗。虽然日本军队的狼狗不会野跑,可是一旦真让日军巡逻小队赶上了,他们可以躲得过日军的眼睛,却是躲不过狼狗的鼻子。
深秋的夜晚,地上将要结霜。这二十来个人穿着破烂单衣,一起走的冒汗。陈良武越走腰越弯,忽然停了脚步往地上一趴,后方受了影响,也一起都卧倒了。
如此过了片刻,李副官率先爬了起来,回头压低声音说道:“没事,鬼火。”
队伍由前到后的重新爬了起来。前方一点莹绿的火光还在跳跃闪烁,陈良武吁出一口气:“我他妈还以为是狼呢!”
话音未落,一阵激烈的狗吠骤然响起。而懒洋洋的探照灯光束随之活泼起来,开始飞快的扫向坟地。
陈良武从小就是个野孩子,在山林中游荡着长大,这时反倒是比旁人更为机灵。从腰间拔出一把锐利军刀,他抬手一挥,压低声音说道:“野狗,跑!”
说完这话,他率先迈开大步,弯着腰向前飞奔,后方众人见状,也是连忙跟上。唐安琪深一脚浅一脚的狂奔着,先还不明白一只野狗有什么好怕,可是跑出没有十米,他发现了周遭的危险。
的确是野狗,这没有错,可不是一只野狗,是数量不明的一群野狗。野狗近来在这里吃惯了人肉,而他们闯入了野狗的领地!
狗吠仿佛带有传染性,一声递一声的传播开来,瞬间就在坟地上响成一片。一只黑黢黢的野狗扑上来要咬陈良武,陈良武扭身一躲,狗嘴獠牙就直接奔向了旁边的李副官。李副官不假思索的拔出手枪,一枪打碎了狗头,红的白的顿时溅了两人一身。陈良武抹了一把脸上狗血,当场就急了:“谁他妈让你开枪的?你找死啊?”
李副官在扣动扳机之后,就意识到自己是坏事了。探照灯的光束忽然定格在了他和陈良武的身上,他大喝一声,拔腿要跑。
一串火光枪响打破黑夜,子弹扑扑的射入了李副官身前的泥土中。李副官拼了性命,也不隐蔽,硬着头皮向前直冲。后方众人也都各自散开,一起逃进黑暗之中。一股子力量扯住了唐安琪的小腿,他不管不顾的硬跑,只听“嗤啦”一声,是一片裤脚被野狗用嘴扯了去。
光束剧烈的大范围晃动起来,枪声伴着狗叫包围了他们。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张排长身在后方,这时就带着几名弟兄趴到了坟头后面,一边踢打野狗,一边举枪瞄准。
对着那越来越近的日军摩托小队,他开始射击。而摩托小队果然被迫停了下来,对着前方一片茫茫黑夜作出还击。
其余众人抓紧时机,继续向前逃去。
凌晨时分,他们进了一片林子。
唐安琪清点了人数,发现如今加上自己,只剩下了十五个人。
他们坐在地上呼呼的喘粗气,良久之后才渐渐平复了呼吸。张排长那帮人没有赶上来,没人对此问出一句,因为大家心照不宣,知道那几个人一定是死了。
林子里暂时还是安全的,因为日军对这里的地形还不熟悉,不敢贸然进山穿林。一个小兵,本来是孙宝山的勤务兵,才十几岁,夜里被野狗撕去了腿上一大块肉,不知是如何支撑着跑过来的。不过现在他显然是挺不住了,靠着大树坐下一声不吭,嘴唇白的像纸。小毛子从自己军装上撕下一条子布,为他在大腿根部紧紧绑了一道。
伤口一定是要烂的,烂了之后,那毒沿着血脉往上走,到了心口就算完蛋。小毛子用了饮鸩止渴的土办法,不让他这条腿的血液再流。
下午,小勤务兵靠着大树,死了。
大家都没有力气去挖坑埋他。入夜之后,众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继续行路,唐安琪回头看了一眼,小勤务兵歪头坐在那里,孤零零的,像睡着了。
他忽然落下泪来,看着小勤务兵,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是多么的喜欢热闹啊,可是在将来的某一天,他知道,自己也必定会这样孤单的死去,一个人,靠着大树。别人以为他只是在打瞌睡,其实他已经死了。
抬起脏手擦了擦眼睛,他去握住了小毛子的手。旁人的身体都比他健壮,他吃得少,力气小。如果没有小毛子总拉着他,他非掉队不可。
这个夜晚,大家走的很顺利,无声无息的又过了一个村庄。陈良武把路线摸的很精准,天刚一亮,他们果然又进了野林。
一个准备进山炸狐狸的村民遇见了他们。似乎万万没想到现在还能看到中国军队似的,那村民神情激动,把身上所有的干粮——八个海碗大的窝头——全给了他们。唐安琪向他打听了山下的情况,那意思是想往南走,然而村民的描述让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根本走不出去。
既然无法南下,那就还得往天津奔。八个大窝头救了他们的命,让他们能有力气继续拖起两条腿来。
第三天夜里,李副官死了,陪着他的还有几名弟兄。
在这片土地上,日本军队已经无处不在。虽然他们已经足够的小心,可是仿佛每寸土地下都延伸了日军的神经,他们想要自由的行走,似乎只有变成鬼魂。
为了让大多数人逃出生天,必须有少部分人留下来掩护,人留下来,命也就留下来了。
第五天夜里,他们再一次遭遇追击。
这回军需官也死了。天明之时清点人数,只剩下了七个,其中还有两个受了枪伤。
他们在一处废弃窝棚里落了脚,陈良武从身上摸出两块大洋,塞到唐安琪的手里:“旅座,您弄一身裤褂换上,自己走吧。”
唐安琪一愣:“什么意思?”
陈良武答道:“您像少爷,日本鬼子看不出您的身份。前面就是文县,您走吧。”
唐安琪把两块大洋往他怀里一掷:“我要走早走了,还用等到如今?”
陈良武看着他,低声说道:“旅座,我们这几个人,怕是……够呛。”
唐安琪一挥手,然后转身走到小毛子那里要水喝:“够呛就够呛,我不在乎。我活了二十多年,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比你们享福,死了也不亏。”
他喝了两口冷水,扭头转向陈良武:“将来我死你前头了,你别让我白死;你死我前头了,我也不让你白死。”
搀着两名伤员又走了两夜,他们真正抵达了文县城外。这回他们不得不停住了脚步——陈良武对这一带不是很熟,不能确定夜行路线了。
两名伤员所受的都是皮肉伤,并不致命,如果能够得到及时救治的话。唐安琪决定前去文县买药——自己去,连小毛子都不带。小毛子那模样界于兵民之间,让人看着总有点悬。万一日本士兵火眼金睛了,那他连个编瞎话救人的机会都没有。
第78章 机缘巧合
唐安琪想要去文县,可是凭着他这一身肮脏不堪的军装,露面等于自杀。
他依旧是不敢进村,又不能守株待兔的在野地里等着村民出现。一番思索之后他灵机一动,带着小毛子穿过茫茫树林,夜里爬山上了大庙。
这座山属于长安县的地界,当年虞清桑偶尔会带着他过来烧香拜佛。庙里老方丈是个“出家人不贪财,越多越好”式的人物,唐安琪一直挺看不上他,就觉得对方不像和尚,倒像个老财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