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子穿的是便装——仗打成这样,军人但凡有点脸皮,也不能混在百姓群里跟着逃难。一把抱住唐安琪,他哭丧着脸说道:“旅座,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唐安琪也抱他,抱住之后还拍了拍他的后背:“天津怎么样了?”
小毛子哀哀的答道:“炸的都没样儿了!”
唐安琪穿好军装,把自己那两把手枪也都随身带好。外界响起了铺天盖地的爆炸声,他知道那是孙宝山开了炮。开头几声是特别的响,震得人心乱跳,不过炮声不停,他慢慢也就习惯下来。
抄起电话四面八方的打出去,他呼喊着询问城南状况。吴耀祖的嗓门比他还大,在炮声中震的话筒嗡嗡直响:“目前尚能支撑!!!”
吴耀祖那边没问题,虞师爷那边也没问题,只有孙宝山这边打的激烈。唐安琪又往清园打去电话,让太太去找嫂子,人多也是个伴儿。唐太太嘴上答应了,然而并没真去——她和虞太太没什么可说的,也不亲近,宁愿留在小院里等着丈夫回去。
唐安琪把心里这几个人都问候到了,这才安然的放下电话听筒。正要抬头让小毛子去给自己拿点吃的过来,不想忽然就听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他只觉身后一阵气流排山倒海的扑过来,随即便是天昏地暗的眩晕了。
不知是过了一秒钟还是一小时,小毛子把他从房内拖了出来——一颗炮弹从天而降,指挥部的半面墙都没了。
唐安琪晕头转向的站不住,抬手摁着头上军帽慌张大叫:“怎么回事?哪里的炮?”
未等有人回答,又是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唐安琪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见前方城墙那里腾起一只巨大火球,炽烈光芒之下,古老城墙已经被轰出了大大的缺口。
城门开了,孙团人马张皇失措的撤退回来。孙宝山满头鲜血,在连绵不断的炮击声中对着唐安琪大喊:“小鬼子来了!”
他那面孔已经肮脏的看不出眉目,为了让唐安琪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他须得使出全身力气呐喊:“小鬼子的炮是长筒的,他妈的能瞄准!”
唐安琪没回答,纵身一扑把他压在了身下。一块古老方砖从天而降砸在了唐安琪的后背上,他疼得叫了一声,可是谁也没有听到。孙宝山一挺身把他掀开,比比划划的让他往后跑,他看不懂手势,懵懂着不动。孙宝山急了,抓起步枪要爬起来,哪知就在此刻,地面忽然震动起来了。
日本军队拉来一排最新式的加农炮,一鼓作气轰塌了北面城墙。
电话线全断了,唐安琪再也无法和其它部分取得联系。孙团士兵立刻重新布防,这个时候就讲不得战术了,孙宝山把榴弹炮全部拉过来一字排开,对着城外持续开火。
炮战正式开始。夜空绚烂起来,炮弹像流星一般平直着飞行,每一颗流星都能燃起一束冲天烟花。烟花金黄,血肉鲜红。
唐安琪没有害怕。战况忽然恶化到了这般地步,一切都是出乎意料,他简直是来不及怕。四面八方都是爆炸,他坐在现挖出来的战壕中,想要躲避满天飞行的炮弹。
这是唐安琪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黑夜。一条手臂毫无预兆的落在他的面前,没等他惊叫出声,小毛子眼疾手快,捡起来就扔到战壕外面去了。
于是他就没叫。不但这次没叫,以后再见到残肢尸首,他也都不叫。
天,总也不亮。
前线的榴弹炮已经被炸瘫了一多半。通信兵接好了电话线,孙宝山人在前方下不来,唐安琪就爬出战壕打起电话,想向吴耀祖求援。
吴团电话无人接听。唐安琪打发了通信兵出去传话,通信兵过了很久才返回来,说是没有找到吴团长。
唐安琪问他:“城南怎么样?”
通信兵答道:“全是火。”
唐安琪面无表情的环顾四周,他这里也全是火。
第73章 旅长
黎明时分,炮声渐渐变得稀疏。唐安琪趴在地面上匍匐着往前爬,想要找到孙宝山。
地面上满是瓦砾沙土,拌着血肉以及刀枪。电话线又断了,这回无论如何接不起来;无线电台倒是还有一部,可是最会操作电台的两名通信兵刚被一起炸死了。
黎明之前最黑暗,唐安琪影影绰绰的看不清人,只好一边爬一边大声呼喊。天边忽然隐隐透出鱼肚白,唐安琪下意识的扭头望去,就见到一轮红日在地平线隐隐冒出了头。
他从未在长安县内看过日出。现在城墙没了,城外的林子也都被摧平烧光了。他的面前成了一马平川。
漠然的收回目光,他在那渐渐浓艳起来的万道霞光中继续爬行:“宝山啊!宝山?”
一字排开的榴弹炮阵,如今已经成了东倒西歪的一排废铁,也许唯一的作用就是被当成掩体,再挡一挡子弹。孙宝山猫着腰,从一堆沙袋后面绕了出来:“安琪,你怎么来了?”
唐安琪加快了爬行速度,和孙宝山在一堵残垣下面会了面。这回倚靠断墙坐了起来,他低头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又把斜挎在身上的水壶也解了下来。
孙宝山没言语,接过馒头就往嘴里填,嚼都不嚼,直着脖子往下硬咽。三口两口的吞了馒头,他拧开水壶痛饮一气,然后抬手抹了抹嘴,自己说道:“现在要是有涮羊肉摆在这儿,我一个人能吃五斤!”
唐安琪接过水壶,仰头喝下了最后一口:“等打完了仗,我请你吃。”
孙宝山笑出声音:“操!我用你请啊!”
两人不再说话,倚着残余城墙坐了休息。片刻之后,唐安琪忽然问道:“宝山,咱们是不是打不过小日本?”
孙宝山听了这话,面不改色的答道:“可能是打不过。他们的武器是真厉害,炮筒子那么长,指哪打哪,像枪似的,我还没有见过那种炮。”
唐安琪迟疑了一下,又问:“打不过……怎么办?”
孙宝山满不在乎的答道:“打不过也得打。咱们又没招惹过小鬼子,他们凭什么上来就打?他妈的打就打,谁怕谁!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们好过。有本事就把我打死,就是死了,死前也得要他们半条命!”
说完这话,他眨巴眨巴眼睛,转向唐安琪说道:“没吃饱。”
唐安琪又趴了下来:“你等着,我回去再给你拿两个馒头。”
没等他爬出去,孙宝山伸手攥住了他的小腿:“你回战壕里吧,让小兵把馒头送过来就行。”
唐安琪回头对他一笑:“我是没打算再回来。刚才就是惦记着你,借着送馒头过来瞧瞧。”
在漫天如火的朝霞之下,蓬头垢面的孙宝山翘起一侧嘴角,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里,闪烁出了亮晶晶的光芒:“你惦记我啊?”
唐安琪也是笑:“你虎头虎脑的,我不放心。”
孙宝山松了手,在他小腿上一拍:“你放心吧,我没事!”
唐安琪转向前方,像只壁虎似的摇头摆尾,快速爬远了。
唐安琪一路回到战壕,见到工兵挥着铲子,正在快速加长战壕。支使小兵向前方送去了馒头稀粥,他在战壕内坐下来,心里也没想什么,单是长叹了一口气。
小毛子这时已经换了戎装,凑过来让旅座去吃早饭。唐安琪摇了摇头:“没有胃口。”
小毛子见旅座这个时候还要讲“胃口”,不禁急的想要开口劝解。哪知未等他说出话来,前方忽然炮声又起,战争竟是再次开始了!
孙宝山已经无炮可用,索性命令士兵抬上一排重机枪,对着前方不间断射击。他向来无比信赖马克沁的威力,火舌从枪口中喷出去,扫射起来简直可以摧毁一切生命。
然而日军并没有发动士兵冲锋,取而代之驶上战场的,是一队坦克。
孙宝山在机枪后面抬起了头——他没见过坦克。
这时为首一辆坦克缓缓转动炮塔,一炮轰向了阵地一侧。孙宝山呐喊一声下令开火,想用机枪拦住坦克。
与此同时,日军阵地上的榴弹炮开始了第二轮的攻击。炮弹沿着弧线轨迹从天而降,散乱的落在了城中阵地上。半条战壕都被炸塌了,唐安琪被小毛子生拉硬拽的扯上地面。扭头吐出一嘴的泥土,他气喘吁吁的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坚固场所可以安身。
漫无目的的俯身向前走了几步,他想自己或许可以逃回城中,不过宝山怎么办?宝山是个爆脾气的亡命徒,非把性命留在战场上不可。
六神无主的停下脚步,他抬起头来,却是看到孙宝山一瘸一拐的穿过硝烟,跑向了自己。
孙宝山显然是负了伤,整条右腿的裤管都被鲜血打湿了。拎着一只钢盔冲过来,他没说什么,抬手把钢盔扣到了唐安琪的头上。
“安琪!”他大声呼喊着挥手:“走吧!快走!”
唐安琪知道军中钢盔有限,这时就急着问道:“那你呢?”
孙宝山没再回答,只是抬起一只手,在唐安琪那脏兮兮的脸蛋上摸了一把。
然后他翘起嘴角一笑,转身拖着伤腿跑向了最前方。
唐安琪愣了一瞬,随即拔腿追上,追了几步,却又停下。孙宝山已经在前方的掩体后面蹲了下来,正在从身边的木箱子里往外拿手榴弹。重机枪根本奈何不了坦克,孙团现在就只有手榴弹可用了。
唐安琪决定不去给孙宝山添乱,而是就近找个土坑蹲进去。在转身之前,他下意识的抬头又看了孙宝山一眼——就那么一眼,最后一眼!
他看到孙宝山拎着一束手榴弹起身作势要投,而在手榴弹脱手而出的那一刹那,一辆坦克瞄准孙宝山的位置开了火!
一场爆炸过后,唐安琪怔怔的揉了揉眼睛,发现孙宝山没了。
孙宝山没了,孙宝山身边那个充作副射手的表弟也没了。孙宝山站过的土地上,只腾起了一团火球与黑烟。土块从天而降,在唐安琪的钢盔上砸开了花。
唐安琪抬手捂住了嘴,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宝山了。
两道浓重的眼泪冲开了他脸上的灰尘,他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眼望前方。小毛子冲上来拉住他的手臂,拼了命的往后拽:“旅座,旅座,师爷派人过来了!”
他像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
小毛子扯破了嗓子对他喊:“旅座,旅座,师爷说了,要我们投降!”
唐安琪这回打了个冷战,慢慢转向了小毛子:“投降?”
小毛子涨红着一张面孔,伸手向旁一指:“卫队长说的!”
唐安琪转身向后,果然看到了他的卫队长——他几乎都不认识这个人。
卫队长的军装很干净,武装带上的铜扣泛着光亮。抬手按住腰间配枪,他对着唐安琪先是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大声说道:“报告旅座!经过一夜的紧急磋商,师爷为了全城百姓和全旅士兵,已经决定和日军合作。请旅座立刻下令投降,师爷让我告诉旅座,战争结束了!”
唐安琪仿佛不能领会对方这一番话。回头又向前方阵地看了一眼,孙宝山曾经在过的地方,还有火苗在蹿。
“投降?”他面对着卫队长,骤然提高了声调:“我们死了这么多兵,我们拿上千条人命挡过这一夜,现在你让我们投降?”
他回手一指后方,眼睛红了起来:“宝山刚刚被炸成了灰!我他妈的现在投降?!”
卫队长后退一步,依旧保持着义正词严的神情:“旅座不要激动,这是师爷的命令,我也是奉命行事。”
唐安琪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师爷!师爷既然想投降,那早干什么了?他提前连个屁都不放,让宝山像傻子一样给他打仗!现在宝山没了,他再说这话也晚了!你回去告诉师爷,就说他爱投降就投降,我不投降!我要投降了就对不起宝山!”
卫队长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随后忽然向后一招手,叫来几名随行士兵。这几人拿出铁筒子大喇叭,开始四面八方的呼喊:“兄弟们,别打啦!虞师爷和日本人已经谈好啦!上边人都和平了,你们还跟着卖什么命啊?撤吧撤吧,撤回城里吃午饭啰!”
此言一出,四周果然就有士兵跃跃欲试的想要离开。而卫队长再次上前,扯住唐安琪便往外拽:“旅座,得罪了。师爷要我一定把您带回去,您必须跟我一起走。”
唐安琪没言语,拔出手枪抵上对方手臂,不假思索的就扣了扳机。
这是他第一次开枪让人见血。卫队长惨叫一声向后退去,而唐安琪继续举枪瞄准了那几名捧着喇叭进行煽动的士兵,一枪一个,全部打倒。
“不许走!”他大声吼道:“你们要回去当汉奸吗?不许走!”
有人听了这话,把放下的枪又捡了起来。然而更多的士兵,包括守在前方阵地的,还是试试探探的四散开来。他们累极了也饿极了,他们还年轻,不想死。
这时又从城中来了一支小队,捧着喇叭继续喧哗,鼓动士兵让开城门马上撤退。唐安琪没有留意到前方战场上的奇异宁静,四周的声音都在传达着虞师爷的命令,他孤军奋战的挡在众人面前,鼓足力气的大喊:“我是旅长,不许走!”
虞师爷传达下来的声音很快盖过了他,他急得将要哭泣,撕心裂肺的发出声音:“别听他们的话!我是旅长!我没下命令,你们不许走!我是旅长,我是旅长……”
他一个一个的拉扯士兵,拉了这个放走那个。卫队长疼出一身冷汗,被人抬着率先离去,小队众人也是捧着喇叭边喊边撤。他站在瓦砾与尸体堆出的废墟上,终于渐渐变得声嘶力竭。
一屁股坐下去,他眼望着士兵离去的方向,哑着嗓子嚷了一句:“我是旅长……”
他低下头,抬手抹了眼泪,抽泣着又道:“我是旅长……”
这时,有人轻轻触碰了他的手臂,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小毛子的面孔。
小毛子说道:“旅座,我跟着您。”
唐安琪泪眼婆娑的放出目光,发现阵地之上竟然还留下了几十个兵,一个个烟熏火燎的,正在向前线传递弹药箱子。
第74章 感情
卫队长垂着鲜血淋漓的伤臂,强忍痛楚站在了虞师爷面前。一手扶着一名卫兵,他满头冷汗的低声说道:“师爷,大部分人都撤下来了,还有少数士兵在那里顽抗。”
虞师爷站在阴森森的指挥部内,劈头问道:“安琪呢?”
卫队长咬紧牙关忍下一声呻吟,颤抖着声音答道:“孙团长殉国了,旅座不肯离开前线。”
虞师爷一听这话,额上登时暴起了青筋。上前两步走到卫队长面前,他扬起右手,狠狠的抽向对方面颊:“你王八蛋!他不走,你就任他留下了?!”
卫队长被虞师爷打的脑袋一歪。神昏力危的闭了闭眼睛,他的嘴唇已经有些苍白:“我也想要把他强行带走,可是他对我开了枪,我没办法。”
虞师爷扭头望向墙上挂钟——在他与日本人的约定中,战场停火时间只有三十分钟。三十分钟,早已过去了!
虞师爷的手又有些抖。侧身从卫队长身边挤出门去,他开始张罗着要去城北前线,亲自把唐安琪押回来——不管唐安琪愿不愿意,实在不行一棍子打晕了他,绑也要把人绑回来!
可是未等汽车开到近前,又有一队人马飞跑过来。领头一人是副官打扮,气喘吁吁的拦住了虞师爷:“师爷,吴团长拒不接受投降命令!”
虞师爷一挥手,表示不管,径自出发赶往城北。然而汽车没有开出多远,就被迫停了下来——日军的炮弹已经轰到了这里,地面早被炸成坑洼不平了。
虞师爷推门下了汽车,一边命人回去牵马,一边颠颠簸簸的往前跑。跑了没有几步,忽然听到一声巨响。停下脚步向前望去,他就见城北方向腾起冲天浓烟,显然是发生了不寻常的大爆炸!
虞师爷的脸色瞬间变成惨白。仰头望向前方天空,他喃喃唤了一声:“安琪。”
这时有人从后方追了上来:“师爷,相川大将发来急电,让您尽快安排仪式,欢迎皇军明早入城。”
虞师爷神情木然的转过头来,仿佛不能领会对方言语。而未等他做出回应,又有一人飞奔而来,气喘吁吁的大声说道:“师爷,日本飞机要轰炸南城了!”
此言一出,虞师爷果然听到了一阵陌生的巨响——飞机的马达声渐渐逼近,是一场恐怖的旱天雷。
那人这时又急急的做出催促:“师爷,日本飞机说是只炸南边前线,可是炸弹不长眼,万一落到了这边可怎么办?您还是先回火车站避一避吧!”
虞师爷愣了一两秒钟,忽然哆嗦了一下,回过了神:“清园那边怎么样了?”
“已经打去了电话,两位太太现在应该都钻进假山洞子里去了。”
虞师爷六神无主的又向前方射出目光。他的心系在唐安琪身上,可是两只脚理智的走向汽车。在返回火车站的道路上,他感觉自己已经被现实扯了个身首异处。
几十分钟的轰炸过后,城南战场寂静了。
街上依然没有百姓,只有稀稀落落的唐旅士兵在合作着拖尸体。虞师爷这回终于跑去了城北,可他并没有找到唐安琪——什么都没有,连尸体都没有!
他身上很凉,脸上很热,手脚都在发抖。弯着腰站在一旁,他直瞪着眼睛,旁观士兵清理战场。
他不怕血肉残肢,小黑山上的土匪不是吃素的,他作为师爷,自然也是经过见过。可是战场几乎快被打扫干净了,他还是没有看到唐安琪的影子。
不奢求全尸了,有条胳膊有条腿,哪怕有个影子都行。可是,什么都没有。
虞师爷双手扶着膝盖,颤抖着长吁出一口气,眼睛干涩,没有泪水。
“安琪啊……”他自言自语的向前迈了一步:“你不听话,你这孩子,真不听话……”
话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一下,眼泪忽然就像开了闸似的,滔滔滚下面颊。抬袖子满脸蹭了蹭,他垂下眼帘,地上一点光芒就在他的模糊视野中闪烁了。
慢慢的蹲下来,他伸手摸向那点光芒。合拢手指抓起来送到眼前,他认出那是唐安琪的手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把比利时花口撸子,带着浅淡的金属光泽,枪管上镂刻了花纹。军队里没有这枪,就算有也没人用,因为太小巧了,握着不得力。
枪很干净,只有落地的一面沾染了土。虞师爷擦了一把眼泪,反复查看了这枪,又试探着摆弄了几下,末了竟然阴差阳错的退出了弹匣。
弹匣里还有两粒子弹,并非空枪。虞师爷盯着子弹发了呆,心中忽然生出希冀。唐安琪不会好端端的扔掉手枪——也许对方并没有真被炸成飞灰?
可是他随即就摇了头。这样的分析实在是太牵强了。
虞师爷在城北战场,一无所获。
孙宝山指挥士兵建造的防线全被拆掉了,因为没了城墙的遮挡,所以城里城外一片光秃秃,看着仿佛是这片土地刚被扯掉了遮羞布。日军已经在城外集结起来,定在明早进城。
虞师爷含着一点眼泪,乘坐汽车回到了清园。清园并没有受到战火伤害,唐太太和虞太太无非是在空袭时躲进了假山洞里,蹲了一阵子也就出来了。
看到虞师爷回了家,两个女人一起迎了上来。虞太太抱着嘉宝,唐太太也不讲礼仪规矩了,抢着问道:“安琪呢?”
虞师爷盯着地面,轻声答道:“安琪,可能是殉国了。”
虞太太没有听懂“殉国”这个词,懵里懵懂的看着丈夫不敢言语,唐太太听后,却是怔了一怔,然后不哭不闹,平静问道:“怎么走的?”
虞师爷依旧垂着头:“大概是遭了炸弹……没有找到尸首。”
唐太太点了点头,然后既不看嘉宝,也不问旁人,转身向自家小院儿走去。夏日时节,清园内花红柳绿,唐太太穿着一身素净衫裤,一路分花拂柳,消失在了小路深处。
虞太太终于明白了“殉国”的含义,哭的肝肠寸断。嘉宝一个人在摇篮里爬,见虞太太哭,他跟着咧了嘴,也嚎起来。
虞师爷面无表情的站在窗前向外望,窗外景色非常之好,他一直看着,希望可以从如画风光中,看到唐安琪穿着长袍马褂,蹦蹦跳跳的跑回来。
唐太太回到房中,并没有对丫头们多讲。
她要来温水洗脸梳头,然后关上房门,细细的涂了雪花膏,又匀匀的搽了香粉胭脂。
低头拉开抽屉,她取出两人的结婚照片架在梳妆镜前,然后打开首饰盒子,将陪嫁的几件时新首饰取出来,一样一样的戴了上。眼睛看着照片中的唐安琪,她忽然吸了一口凉气,一滴泪水就向下滑过了面颊。
嘉宝是可以留给虞太太抚养的,虞太太比她自己更疼爱孩子,可以不用担心。唐太太的心里,只有一个唐安琪。伸手抚摸了照片上唐安琪的面孔,她想如果生活中永远失去了丈夫,那日子寂寞的怎么能受?
受不了啊。
空气中带着浓郁的火药味道,呛得人身心难过。丫头们惴惴不安的坐在外间,里面太太不叫人,她们也不敢进去。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渐渐黯淡下去,厨房派人送了晚饭过来。
这回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有丫头去敲房门,请太太出来吃饭,可是笃笃的敲了半天,里面却是没有回音。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出了不好。送饭的仆人力气大,这时就走上前来一脚踹开房门——随即,他大声惊呼起来。
唐太太侧身蜷缩着躺在床上,心口那里深深插进一把刀子。鲜血流了满床,床底都积了血泊。
仆人走上前去,就见唐太太右手依旧握着刀柄,左手伸出去,则是捏着两人的结婚照片。
伸手送到鼻端试了一试,仆人直起腰来,带着哭腔说道:“太太走了!”
第75章 攻心之战
日军入城之后,城南的战场还没有清理完毕。有士兵从废墟里扒出了吴耀祖——吴耀祖躺在瓦砾泥土下面,一条腿被倾倒的炮筒砸断了骨头。人是昏迷不醒了,然而鼻端热气很足,显然没有性命之虞。
士兵们用担架把他抬了出来,不知如何处置,连忙通报了虞师爷。虞师爷刚刚把相川大将请入清园,这时听了这个消息,不禁心念一动,连忙抽身赶了过来。
虞师爷抵达战场时,吴耀祖已经醒来,刚对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没死,因为枪里没有子弹。旁边士兵吓的一拥而上夺下手枪,而虞师爷走上前去,就居高临下的俯视了他。
“吴团长。”他温和的唤道。
吴耀祖躺在蓝天烈日之下,从头到脚肮脏不堪。漠然的望向虞师爷,他哑着嗓子开了口:“虞先生,你有求生的自由,我也有求死的自由。”
虞师爷蹲下来,先是扭头看清了对方那条歪斜出去的伤腿,然后平静的继续说道:“吴团长,你可以死,不过不急在这几天。”
他从衣兜里掏出手帕,又拿过士兵的水壶倒了点水,把手帕浸湿。伸手擦向吴耀祖那张烟熏火燎的乌黑面孔,他不急不缓的继续说道:“一个人,凭着一时之气寻死觅活,纵算死得其所了,也只堪称是匹夫之勇。所以给我几天,让我看看你是匹夫,还是英雄。”
吴耀祖任他擦拭,口中问道:“激将法?”
虞师爷摇了摇头:“非也,你死你活,与我何干?只是这样糊涂死了,有些可惜。”
吴耀祖笑了一下:“我是糊涂,你是精明?”
虞师爷终于擦出了吴耀祖的本来面目。随手扔下脏污手帕,他叹了口气,然后盯着吴耀祖的眼睛说道:“我说你糊涂,你就是糊涂。听我的话,再活几天,等你能够走动了,我带你出去看看,让你知道你糊涂在哪里。到时你若还是不服,那我不拦,刀枪绳索毒药,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