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的走下楼梯。
之慎走之前将一个纸包放下来。四四方方的土色细纹纸包,麻绳捆绑,在纸包中央打了一个结儿——她盯着那个结儿。
她的聪明绝顶的三哥,手笨的只能学会打这一种结,还是她反复教给他的。三哥学会了打这个结儿,每每提及,都笑着说他们俩是程家手最拙的两个人,她是学不会针线活的小十,却还教会了笨哥哥打结儿…她看着,看着,突然间拿起那个纸包来,狠狠的朝地上掷去。
纸包破了,花花绿绿的糖滚出来几颗。
她怔住了。
片刻,她狠狠的照着那些糖果踢过去,深褐色的铮亮的地板上,彩色的糖果被她踢的四处乱飞。
她鞋跟极高,这么激烈的动作,让她险些跌倒。
“先生!”李婶这才过来扶住她。
静漪推开李婶的手,深吸一口气,说:“收拾干净。”
她好像发泄过了这顿脾气,整个人都轻松了些,干脆坐在楼梯上,看着李婶悄没声息的收拾起来那些糖果,竟然是都放在了一只瓷碗里。
“今天晚上的菜做的好极了,李婶。辛苦你了。”静漪说。
李婶端着瓷碗,听到静漪这么说,对静漪福了一福。
“你是旗人?”静漪问。
李婶摇头。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是个老人儿,也许只是手艺像他。”静漪温和的说道。
李婶面上立刻有一丝惊慌,但看得出来她是想掩饰住的。
突然间电铃响,李婶说:“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来吗?”她去开了门。
老李进来通报外面有位军官到访,说是陶小姐病重了,要请先生过去。
等在门厅内的年轻军官见了她,立正敬礼说他奉命前来请程先生走一趟。
静漪没多问也没顾上换下礼服,便跟着上车,还是李婶追出来给她送上大衣。
车子开出程公馆大门,行驶的很快。
夜晚的街道上,只听到呼呼的风声。
静漪问道:“遂心到底怎么样了?今早出门还好好儿的,这会儿怎么又病了?是在外面着凉了,还是吃了什么不合适?”遂心是活泼泼的被陶骧带出去的,不该欢欢喜喜的送回来?他是怎么照顾女儿的…还是只顾着他自己的事了?
静漪心急之外多加了几分焦躁。
但坐在前面的司机和军官都沉默,没人回答她。
静漪等了片刻仍没有得到答复,心里陡然生出疑惑来。
亲爱的大家:
今天一更。明天补一个。周末愉快。O(∩_∩)O~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五)
她借着路灯投进来的光,观察着右前方的年轻军官——军服和军容都极整洁服帖…看不到他的手,也许正按在腰间的枪套上。
静漪拨开车帘,从黑暗中辨认着路径。
这绝不是去图家的方向。
“你究竟是奉谁的命令来的?”静漪问。她对来人身份可以做出诸多的猜测和判断,都不如提问来的简单。
“鄙人是陶骧司令的上尉副官路四海,奉命来请程先生。”路四海不卑不亢的回答。
陶骧…静漪紧了紧大衣的襟口。
她试图从容的将大衣腰带挽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就像她动完手术轻巧的挽结那样。但她低着头挽了好几下,那长而柔软的如丝绸似的羊毛料腰带,仍没能系到一处去。她只好一只手攥了一端,停在那里。
路四海原本预备着程静漪有激烈的反应,见她安之若素,有些意外。
“程先生,请不必担心。我们不会伤害您的。”他和颜悦色的说。
“不,我并不担心这个。”静漪也温和的说。
车子行驶在深邃的道路上,两旁的树茂密而枝杈低矮,几乎垂下可摩擦到车顶——但其实应该没有那么矮,只是程静漪两眼望着车灯照亮的有限的空间里,觉得越来越压抑。
在一扇大门前停了有几分钟,这几分钟无比的漫长。
黑漆的大门反射着车前灯光,和地面汇成一派白色,亮是亮的,亮的人心里都跟着空洞起来——是种不知前途如何的空洞。
静漪在大门开启的一刻闭上了眼睛。
车子又往前开了大约一刻钟,才停下来。
路四海回头看看仍旧闭目养神的程静漪,先下车,替静漪开车门。
“程先生,请下车吧。”他说。
静漪坐了一会儿才迈步下车。
她终于将腰带系好,手抄在大衣口袋里,远远的望了一眼这幢房子。
“程先生,您请。”路四海站在她的左后方,轻声提醒。
寒风吹进静漪的大衣领口,彻骨的冷意袭来。
这冷意随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近这幢大宅子,而更加的深切。待她站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手几乎已经僵硬。
路四海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也许刚刚跟随在她身后走进这里的时候,他说过什么,但她根本没听到,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这大宅子仿佛会吸声,一进入这里,她的耳朵里便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包括她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声…她有感觉,自己的心跳的很急。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她应该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但是没有。
大理石地面铮亮,映着她的倒影也反射着头顶巨大的水晶灯的光芒,让她眼睛被强光照耀,眼前一阵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适应这亮的令室内几乎没有一处阴霾的金碧辉煌。仿佛置身百泉宫,花园里的喷泉都似亮晶晶的银河…叮叮咚咚的,很轻的音符在跳跃,是优美的、优雅的,让人想让人翩然起舞的乐声。
有人在弹琴,还是谁放了唱片?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六)
她甩了下头。
温润的珍珠都生了寒意,冰似的碰着她的肌肤…她摸着自己的额头。额头倒是滚烫的。
轻快的音乐,细碎的舞步,欢愉的笑声…一点一点的朝她围拢过来似的,于是她慢慢旋转着,靠着脚步的移动,让自己在这大厅里看清楚尽量多的地方,来确认,这些都是幻觉。
可这里,就在这里,简直分明就是她第一次跳舞的地方。
她站住了。
心跳、耳热。
她冰凉的手慌忙握住燥热的面颊,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想要跳舞?!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稳稳的、重重的。
每一下,都似乎恰好与她的心跳节拍相合,于是她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脚步声究竟从哪里来,她辨不出,但只见这大厅里的灯光,是逐渐的暗下来。似乎他每踏出一个脚印,就踩碎了一团光。
她缓缓的回过身来——深邃而昏暗的长廊里,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朝她移动过来。
“陶骧。”她不由自主的念出了这两个字。
已经多年没有念,这两个字却没有生锈。
就像他的人,也已经多年没有见,再见,愈见英气勃发。
她的目光定定的在他的身上,雪白的衬衫是停在了她面前三尺远的地方…雪白的衬衫,衬衫上的纽扣,被什么人缝的拙劣,歪歪扭扭的…她想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却没有动一下。
目光慢慢的上移…他松开的领口、白皙的肌肤、硬实的喉结、方正的下巴…青虚虚的…嘴唇…紧紧的抿着,唇上有细细的纹路…鼻子,挺直的鼻子…他的在灯下显得极富光泽的短发,硬硬的、密密的钢针一般。
白发更多了…他是少白头。从她第一次仔细的看他的发,就有零星的星光,在暗夜闪烁似的。
“看着我的眼睛,和我说话。”陶骧开口。
她果然看着他的眼睛了。
两道剑眉之下,是一对极漂亮的眼睛。不大,也不小。瞳仁是深褐色的,但是在沉思或者暴怒的时候,却会呈现出可怕的墨黑来。而此刻他微微眯了眼,她看不出他的情绪。但她知道他也在专注的看着她,用他那对褐色的眼睛。
“你…竟派人绑架我?”她问。
她的身子仿佛被冻住了。还好声音并没有。
她还能说话。在对着他的时刻。
陶骧转了身。
她清楚的看到他嘴角微微的下沉。不知是笑还是什么,总之在这一刻他那张平静的脸上出现了表情,而且他不想让她看到。他掏出了烟,火柴一划便点上,一缕青烟慢慢腾起,罩在他的头顶…她克制不住的咳了两下。又两下。
她深吸着气,阻止自己咳嗽。
他回头,看着她,反问:“不然,你预备什么时候见我?”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七)
她这一身晚装打扮,本该高贵优雅…其实还算是高贵优雅的,即使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是的这个女人,总有那么一股子倔劲儿…到目前为止,他也只是见过那么一两次,她乱了方寸。
“嗯?”他见她不语,坐下来。
屋子里很热。
她很怕冷。很怕冷的她,此时额上都冒了汗。
“好…好,好,这个,我先不和你说,可是陶骧你竟然用囡囡来…”她说着,身子都颤了。耳边的珍珠坠子乱晃,“…来骗我。”
陶骧看着她。
在明亮的灯光下,珠光映着她的面孔,美到刺目。
“那又怎样?”他问。
“你卑鄙!”静漪骂道。
陶骧笑了出来,指着自己身边的位子,说:“坐。”
“陶骧!”静漪断喝。
她不是第一次骂他卑鄙,就像她不是第一次知道其实她拿他毫无办法。
她最重要的牵绊在他手上,他知道的很清楚。于是他就像猫戏耗子,在等着这样的一幕上演,也许还有更多的折磨在后面,她了解他的个性…她咬紧牙关,盯着静默下来抽着烟的陶骧。
“我同你讲,我要囡囡。”她说。
陶骧长吐了一口烟。
“陶骧,我要囡囡跟我走…”她又说。遂心那可爱的小脸儿在她面前晃,似乎是半透明的,她从那小脸后看到陶骧…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疼。但她忍着,清晰的再一次说:“我要囡囡回到我身边,陶骧。”
烟蒂被摁在烟灰缸里,最后一缕青烟直线腾起。
“你说什么?”陶骧眯着眼,问。
静漪咬牙。
她抬手掩了掩唇。
一点金光划过…她攥了手指。
“这些年打仗打的多,炮震的耳朵不太好了——你大声的、清清楚楚的再说一遍,你要怎么着?”陶骧直视静漪的眼睛。
静漪向他走近些,对着他说:“陶骧,我要带走囡囡。”
几乎是顷刻之间,她手腕子被铁钳似的火热的手抓住,一把摁在了沙发上,他灼热的呼吸就在她脸侧,她一声惊叫被硬生生的吞了下去,因为她看到了他冷森森的眸子。
“带走?”他问。
“对,我回来就是要带囡囡走的。”她仍然坚持着说下去。手腕子被陶骧攥的生疼,她动也动不得,也根本不想再动,此时她只想把自己要说的统统说出来,其他的,她不在乎。“陶骧,你答应过我的…囡囡在你身边,如果她在你身边,有一天…你答应过我把她还给我。而且你待她…你待她…”她几乎说不下去。
“我待她怎样?”陶骧阴恻恻的问。
“你都不想看到她,为什么还要留着她?”她终于说出来。
面前陶骧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水雾似的,她知道自己再说下去,恐怕是忍不住要流泪了。
“我不记得答应过你这样的要求。程静漪,囡囡姓陶,是我陶骧的女儿,你在走出陶家大门的那一天,就不再是她母亲。”陶骧一字一句的说完,松开了手。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八)
“你怎么没有答应过?怎么没有?”静漪她强忍着内心翻江倒海的苦痛,紧咬牙关。这样冰冻般的时间过去了几秒钟,她才说:“你不能这么说话,陶骧。我是囡囡的母亲,就算我离开陶家离开你,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陶骧冷漠的望着她。
“再说,你要再婚了不是么?”静漪问。
陶骧坐端正了,点燃了另一支烟。
但他没有吸烟,任香烟燃烧着。
“这跟你没关系。”他慢吞吞的说。
“对,跟我没关系。但是跟囡囡有关系。”静漪抱着手肘。在这阔朗空洞的大厅里,她只觉得冷风肆虐。“囡囡是个敏感的孩子…况且时局不稳,我不希望囡囡还留在这里…”
“这更不需要你操心。我女儿,我自会护她周全。”陶骧朝后一仰,靠在沙发背上。
他随手关掉了落地灯,于是他的四周,暗下来。
静漪望着陶骧所在的位置,暗影里一点荧光,火红。
“你既然打了这样的主意,也别怪我…就算是与你对簿公堂,也要争回囡囡的监护权。陶骧,我不想事情变的这么难看…我也不妄想你理解我的处境和心情,但是你既自诩为一个爱女儿的父亲,总该知道什么对她来说才是最好。”她对着黑暗,清晰的说着她要说的话。胸口就像是被暂时掏空了的洞穴。她纹丝不动的站着,似乎此刻一动,那洞穴里的回音会出卖她心底隐藏的的那些秘密。于是她只盯着那点火红,久久的。
那点火红似逐渐的向她靠过来,灼的她眼睛疼了,她后退一步。
陶骧的沉默,开始让她焦躁。
他惯用沉默对待她。在他怒火中烧的时候,更是如此。
她太了解陶骧。也就太了解自己的处境。
“你说话啊…”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些忍耐不住的情绪,“你说话,陶骧!”
“我有话问你。”陶骧说。
静漪等着他的下文。
陶骧却有那么一忽儿不出声,只是抽着烟。
她默默的望着他,除了手在小幅度的摆动,他人几乎是定住了的。
“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他问。
静漪像被雷轰了一下,全身的汗毛都炸了开来。
她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
孩子…孩子…她跟他要遂心,他呢…他要的不止是遂心。
她的眼里涌出来泪水。
泪水是滚烫的,洪水一般,只是浇不灭滚滚的热浪。
热浪中的陶骧是如此的清寒。
在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中,陶骧的面容都如此清寒…他清寒的面容、冰冷的语调,在重复着说程静漪你别对我笑,你一对我笑,我就知道你又算计我了…他到最后,不再相信她。
她拿着那一纸离婚协议书,那上面有他签章。
她从未见他将字写成那样的工楷,也从未见过他用那样的印章,鲜红的一枚,血肉刻成似的…又像是锥子,直刺进心底,让她疼到麻木。她用同样的工楷,签下自己的姓名,就像她当初,曾那样端庄的站在他的身边,起初并未想过天长地久,总归后来也期盼过细水长流…
她听到他问:“到现在了,你还想骗我?”
“不,不会了。”静漪说着,对陶骧笑了一下。她就想笑一下。
她笑的有些艰难,而且连呼吸都有些艰难起来。
四周是如此的热,热的她已经忘记此时正值隆冬。
她又仿佛回到了那个热的离奇的夏天,那个所有的事情肇始的夏天…
那时候她还年少,对未来有无限憧憬,还有绮色的梦。也并不知道自己,会将别人的人生,也翻个个儿。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一)
【第二章~亦云亦雨的夏】
天气热的像蒸笼,秋薇坐在赵府东花园的一张石凳上,仰头看着葡萄架上那累累的青葡萄,手里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天儿真够热的,扇出来的是热风,知了叫声响的也刺耳。秋薇昏昏然的,几乎要睡过去…吱吱扭扭的一阵声响,越来越近,她忽然惊醒,急忙站起来,一看,果然一台小轿已经进了园子。
“姑太太。”秋薇跑过去行礼,大声叫道。两个婆子抬着竹矫,轿上一把阳伞,伞底坐着一位富态的中年贵妇。正是这家的女主人,赵太太程芳云。
“是秋薇啊,你这么大声儿干嘛,这吓我这一跳的…天儿这么热,你怎么不在屋子里?好歹屋子里有冰桶有风扇。”赵太太问。
“回姑太太,这阴凉地儿通风,畅快。”秋薇回答。
“她们姐妹和静漪在一处儿呢?怎么这么静。”赵太太看了眼上房,问。她虽是闲闲的问着,跟着的老婆子却悄悄的往上房去,隔着纱帘,看看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动,便又悄悄的走下来了。
“是,和我们小姐在一处儿呢。”秋薇低着头,“过晌就午睡,刚起。三小姐让我们小姐给描个花样子,说是要绣什么…小姐们商议呢,我也闹不明白,回头姑太太您自己个儿问吧。”她说着,有着团团稚气的面孔上,露出憨态来。
赵太太笑着,说:“无垢要动针线?这真是稀罕了。先让她们姐妹顽吧,我后面去陪陪老太太。”那老婆子回来,侍立一侧,轻声的说“头碰头的在说什么梅花好芙蓉娇的”。赵太太听了,微微含笑,手里的帕子一甩,抬轿的婆子便吱吱扭扭的往花园深处走去了。
秋薇等赵太太的轿子走远了,长出了一口气,跑到房门外,叫了声“小姐”,等里面说“进来”,她才打帘子走进去。
“姑姑走了?”正在拿着画笔的女子低着头,问。
“是,往后院去了。”秋薇笑着回答。
“哎哟,可吓坏我了。”那女子投了画笔,坐回椅子上,抚着胸口说:“三姐真英明,怎么就猜到姑姑一定会问起?”
她重新拿起画笔来,把刚才没画完的一笔添上。
坐在一旁看着她画画的粉色洋装小姐听她说,一笑,道:“老三早就摸透了妈的脾气,不然她怎么敢出去?只可怜了咱们,费劲替她遮掩。”她说着,看着绿衣女子,伸手去摸她的手臂,“真格儿的,静漪,你是冰肌雪骨么,这么热的天儿,也不见你出汗。”
“痒。”静漪躲避着。她穿着一件湖水绿薄纱裙褂,衬的她越发肌肤雪白。
“三小姐什么时候回来?万一姑太太回来再问呢?”秋薇问。既紧张,又兴奋。十足的顽童模样。
“她一出去,可就没谱儿了。不过妈是不会再问了。”粉衣女子笑道,“这都是托你家小姐的福,但凡是跟她搭了界儿,妈是再没有不信的。”
静漪笑问:“怎见得我就是个靠谱儿的呢?”
“妈还不知道你那些事儿呗。”粉衣女子促狭的笑着,“不过,也不知妈是真不知道呢,还是假不知道,你自打住进来,这些丫头婆子看着老三也顺道看着你,你也甭想轻易离了你这客居小院半步去会你那心上人…”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二)
“二表姐!”静漪飞红了脸。被她称为为二表姐的,叫赵无暇。是赵府的二小姐。
“静漪,说笑归说笑,你总躲着不回家也不是办法。难道舅舅不会让人接了你回去?那门亲事你既不情愿,是一定要退的。可你跟戴孟元,到底是要想个出路才行。”无暇轻声的说。
静漪拿了条帕子蒙住脸,微微的呼吸让帕子轻轻起伏。
无暇伸手抽掉那帕子,说:“我说的你可要往心里去。唉,怎么说舅舅也是留过洋的人,从前外祖父也办过洋务。怎么舅舅一回到家庭,思想就守旧的很。原来开明都留在外面了?”她轻声的批评着自己的舅父。她的舅父程世运,早年留学德国,娶了亲带着舅母杜氏在海外居住多年,又娶了静漪的母亲冯氏做妾。待继承了家业用心经营,几十年事业蒸蒸日上终至若日中天,却也三妻四妾的过上了老一辈人的日子。“那亲事是他定的不假,可也得瞧瞧是什么年代了呀。”
静漪说:“父亲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守约的。”
“你先不要太担心,这事也难说。陶家那位不是还没有回国吗?现如今哪个留洋的不是在外面结交了大把的女朋友?纵然回来也多半不肯听家里的话的。你看无垢那些个男朋友,又有哪个不是退了家里订的亲?连结发妻子休掉的都不在少数。你肯守约,他都未必肯吧?”无暇微微皱着眉。
静漪沉默一会儿。她一忽儿觉得无暇说的具是实情,仿佛真的有希望在前面,一忽儿想着轮到她身上,那又定然是另外一个困局似的,心中未免更添些烦乱。
“不说这个了。二表姐,明天和我去北海逛逛吧?假期过了一半,都没出去逛过。”她提议。
无暇听了,笑道:“是去见那姓戴的人么?你们的事,他有什么打算?”
静漪想了想,摇头。
“戴君须得拿出些诚意来。”无暇轻声的说。
静漪看看无暇。无暇总是很有主意。她不好跟无暇说,此时阻力何止在自己家里这边呢?戴家那书香门楣,纵是没落了,还正经瞧不上她的出身呢…这么一想,她脸上未免露出些忧郁之色。
无暇看出她心事沉重,又安慰她:“依我看,若你一味坚持,但凡是个前途大好的青年,舅舅也不至于太过于反对。”
静漪点头。
“你呀,要拿出点无垢那样的气魄来。”无暇说着,趁静漪不备,从她面前那叠画稿下面,抽出一张纸笺来,问道:“这是什么?”
“哎呀二表姐…还给我…”静漪着急的过来抢。
无暇却不肯就还她。她身材比静漪要高出许多,又穿着高跟鞋子,扬手举起信来,静漪一时是够不到的,姐妹俩你追我跑的,在屋子里绕做一团…忽然门外进来一个人,静漪一下子撞到她身上,被她骂道:“漪儿你这个不长眼睛的,撞痛我了!”
静漪和无暇站住,看着进来的这位穿水红色洋装的漂亮女子,无暇就说:“无垢你进门就骂人,在外面吃了枪药了。”
静漪趁机一把将无暇捏在手里的信抢回来。
第二章 亦云亦雨的夏 (三)
“秋薇快给我一碗冰,渴死我了!”赵无垢一脸的汗水,热的脸都紫涨了。她一边脱着外衣,一边坐下来,只穿了衬裙,也都湿透了,丝袜都拧乱了纹路,她忙着解袜带,“二姐你还真别说,我今儿就是险些吃了枪子儿!”
“哟,我可是瞎说的。”无暇愣了下。
“见天儿的说时局乱、时局乱,总挡不了跳舞赛马看戏。这下好,当真乱到京城来了,好不吓人!我跟老孔不过是吃杯茶去,竟是回不来——街上全都是警察,还有扛枪的大兵,说是抓乱党。什么抓乱党,乱党还远着呢,就是抓学生!”
静漪脸色一变,问:“抓什么学生?”
“抓请愿的学生。自打这任内阁上台,政府在外面跟洋人打交道,总是示弱的。革命军北伐在汉口租界杀了几个外国人,驻京使节都已经炸了锅,这事还没压下去,又因为海岛的事情,从上到下舆、论都大为不满。这就叫按下葫芦浮起瓢…听说南边几所大学的学生领袖,来北平跟几所大学的学生联合,要向政府请愿呢。南边兵乱一路北上,政府已经难以应对,又怕学生此番进京若不及时压制,跟工人联合起来,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竟大为紧张,能动用的警察军队全都动用了…我们虽是不管这些事的,看着也气愤。今儿茶都没吃好,孔远遒气的要死,直骂政府无能,只管拿学生平民出气,正经事一样办不成。”
静漪听着听着,悄悄的起身走过去看了眼外面——廊下只有个打盹儿的胖妈妈。
“他批评政府无能?”赵无暇扑哧一乐,说:“财政总长的公子,敢批评政府无能?”
“二姐!”赵无垢瞪了姐姐一眼。
“好好好,我不批评你的老孔。他父亲不是最反对子女乱议时政么?”无暇笑着说。
无垢也一笑。无暇打趣的是事实。前几天孔远遒刚刚因为这事儿当众和他父亲大大的吵过一架。当时她们都在场。
“我们也只是私下里说说。当着人是不讲的。好歹孔伯父在内阁拿一份高薪,说三道四不是打他的脸么?”无垢拿起扇子来使劲儿的扇,压低声音道:“不过看样子,辞职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