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着话已经来到近前,打了个千儿给静漪请过安,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并没有贸然起身。
“起来。”静漪站下,扫了一眼地上那堆积如山的东西。
“十小姐,是九少爷吩咐小的来的。”程僖说。
静漪走过去。
她随手拿起一个盒子来。
“蛤喇油。您从前在上海念书的时候,就说过蛤蜊油冬天里用最好,比迪奥香奈儿不差尚在其次,首先是国货。”程僖嘴皮子从来麻利,一串子话讲的竹筒倒豆子似的。
静漪将盒子丢下,踱着步子,围这堆礼品绕圈走。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九)
她踱的极慢,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晃。
程僖小心的打躬作揖,跟在静漪身后,轻声说:“九少爷听说十小姐回来了,先让小的给十小姐送这些家常用的来…也都是从前小姐在家时候习惯用的吃的…其他的随后送到。另外十小姐您想要什么,尽管说,没有不给您办的…”
“阿僖。”静漪开口。从前,从前,程僖一口一个的“从前”,轻飘飘,又沉甸甸的。
“是,小姐。”程僖及时闭嘴。
静漪瞅着程僖。之慎的长随、跟屁虫儿…在程僖口里那个“从前”里,也一声声的叫着十小姐、十小姐的。
“把这些东西都搬回去。”静漪说。
“小姐…”程僖为难的看着她,“您要不收下,九少爷会打断我狗腿的…”
“他嚷嚷打断你狗腿嚷嚷了小三十年儿,你狗腿也还好好儿的长着。”静漪拿着手里的帖子,看了看,说:“回去跟九哥说,我谢谢他好意。眼下我这儿什么都不缺,让他甭惦记。”
“十小姐…”
“时候不早了,你回吧。”静漪说完,转身回屋。
程僖还要说什么,老李已经将他拦住。他无奈的跟老李笑笑,说:“老哥,辛苦你照顾我家小姐。我们少爷说了,伺候的好,重重有赏。”
老李筒着手,笑微微的说:“应该的。”
程僖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封套,给老李,说:“这是我们少爷赏的,这一个给你,那一个给家里下人们…”
老李推了一下,说:“这位兄弟,我们拿程先生薪水呢,伺候程先生应当的。再说程先生都说了不欢迎你们,我知道你们什么人啊…”
程僖嘿嘿一笑,“我们什么人?”
“是啊,你们到底什么人?”老李也笑着,“不管你们什么人,我也只听程先生的。”
“嘿!”程僖硬是将封套塞到老李手里,帮着他关了大门。然后隔着大门,说:“老哥,听我的,以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呢…走了。”
老李急忙的推拒,待他重新出了门,只见程僖已经带人上了车,轿车扬长而去,堆积如山的礼物照旧摆在那里。老李跺了跺脚,少不得叫家里的听差出来,同他一样一样的搬进去。来人将礼单也一并给他了,他核对完毕,将礼单和封套都放在了客厅里看报纸的程静漪面前。
静漪单抽了礼单过来,扫着上面的东西,说:“还是那么个脾气,给亲妹子送东西,也丁是丁、卯是卯…难为他如今也得管那么一大摊子人和事。”
老李低着头等在那里。
静漪将封套往前推了推,说:“既是给你的,你就收了吧。”
“程先生,这太多了些。”老李老实的说。
静漪笑了,说:“那就交给李婶。让她裁度着,给大伙儿改善下伙食。如今物价飞涨,菜和肉一日三个价儿,她的菜金也捉襟见肘。去吧,不早了,下去歇着吧。”
“是,谢谢先生。”老李收了钱,看看女主人脸色,又请示:“那日后他们还来呢?”
“下不为例。”静漪重新打开了报纸。
老李退下去了。
静漪翻看着今天的报纸,头版上,金融巨子程之慎的半身照片赫然在目。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
她禁不住嘴角一牵,露出一丝笑来——以前在上海念书,打开报纸时常见到的倒是父亲的消息。那时节也要冠上什么财经名人、金融巨子的名号。父亲只是不屑一顾。说这些报纸搞的噱头最是要不得也信不得…看来时代真是变了。
她端详着照片中的程之慎,油墨有些重,之慎的眉眼面目浓处太浓、黑乎乎一团,并不清楚,倒觉得之慎样子严肃刻板,其实之慎极俊俏…她合上报纸,揉着眉心。
也许即便是见了面,她也快要认不出她的九哥来了吧。
自鸣钟敲了十一下。
该去休息了,她毫无睡意。
近来她也许添了神经衰弱的毛病。忙到很晚上床去,仍然很难入睡;时常半夜里醒来,便睁眼到天亮…有时候是被遥远的枪声惊醒的。枪声明明很远,听到却总觉得近在咫尺。租界里相对于外面还是安宁些,但毕竟上海已经不是早年的上海,动荡的气息越来越浓郁,租界又能安稳到几时呢…她由此想着自己回来的目的,就更睡不着了。
她上了楼。
修改好的礼服下午已经送过来,就挂在衣架上。礼服看上去华丽而又不失文雅。
她再觉得无所谓,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件美好的衣服。尤其当它被穿起来的时候。即便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也好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容光焕发。
无暇表姐毕竟是了解她的。
无暇在送她这件礼服的时候说,第一眼看到这件礼服就觉得她穿一定好看,因为她总记得当年穿着跳舞衣的那个小表妹,有多么的美丽…无暇表姐说漪儿,真想再看你跳舞。你满十八岁第一次去舞会,是我和无垢带你进场的,还记得嘛,孔家的舞会?那铺满大马士革玫瑰的跳舞大厅?那晚的你,多美。我还以为我的小妹妹,是只会读书的小书呆,社交舞不过是当做功课和运动,谁成想呢…漪儿,再跳舞吧。
跳舞,跳舞,跳舞…
她脱了鞋子,在地毯上绕着衣架走了两圈,伸脚踩进那对晚装鞋子里。
一、二、三、四…她默念着节拍,轻轻的,旋转着。
她有点儿眩晕。坐到窗前的长凳上,拍拍胸口。若此时有镜子,她定然看得到自己满面红晕的样子,若深夜里悄然绽放的大马士革红玫瑰似的,娇艳欲滴…不,无暇记错了。那晚孔家舞会,舞厅里铺满的不是大马士革玫瑰。没有一朵玫瑰花,没有。所有的大马士革玫瑰都被孔远遒送给了无垢表姐…是栀子花。
满眼都是象牙白色的栀子花。
整个大厅里氤氲着栀子花的香气。
让人迷醉…
静漪伏在床上,仿佛被温柔的栀子花香包裹了…四周裙袂飘飘,让栀子花海微波荡漾…她叹息着,只觉得整个人有些昏沉沉的,有谁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下舞池…身后有银铃般的笑声,叮铃铃作响…却渐渐响的刺耳。
“程先生!程先生!”近在咫尺的急促呼唤。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一)
静漪睁开眼,猛的坐起来,卧室门还在响。
她下去开了门,李婶等在门外。
静漪按了下额头,问:“什么事?”
天刚蒙蒙亮,还不是起床的时候。但也许是医院有什么急事。
“程先生,电话。”李婶说。
“谁打来的?”静漪问。
“图公馆。”李婶回答。
静漪立时清醒了大半。
她急忙推开了与卧室相连的书房门,进去抓起桌上的电话听筒,将插销拨开,说:“我是程静漪。”她转身背对着门口,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垂下去,额上净是汗。
遂心,还是秋薇?
没有人回答她,听筒里很嘈杂,显然那边已经乱作一团。
“喂?喂?”她对着话筒喊话,仍然没有人回答。
她回身开门,叫过李婶来说:“备车。”
“是,先生。”李婶去了。
静漪返回房内,迅速的换了出门的衣服,拎上她的备用药箱便下楼上车。
“图公馆。”她交代着,“要快。”
车子飞驰起来。
静漪心比这车行的还要急。耳边仍是电话听筒中的嘈杂,也不管其他的了。不论是秋薇还是遂心有状况,她都必须赶过去…
图公馆大门紧闭,门外空荡荡没有巡逻的士兵。静漪心里倒反而浮上一丝轻松:至少这说明,此时图公馆没有别的大人物在。她随即甩开了这个念头,几乎是小跑着进门去。
图家的用人一看到她,便通知了管家。
她等不及管家下来接她,径直的往楼上闯,走到一半,就看到图家的管家。
管家见到她就说:“太太刚刚在卧室晕倒了。是遂心小姐要我们打您的电话通知您来…”
“我来看看。”静漪听出管家的犹豫。竟然是遂心?
楼上秋薇卧室门外聚了人,显然女主人出意外让他们都很紧张。
静漪一眼先看到了遂心。
面色苍白的遂心正裹着长毛衣立于其中,牵着一个个头儿比她要足足高出一个头看上去却比她稚气很多的小男孩…那男孩子像足了图虎翼,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却一脸的迷糊样,非常可爱。
静漪经过他们身边,对他们微笑了下,随后管家便开了门让她进去。热气和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静漪立即随手关紧了门。屋子里很暗。静漪走到秋薇的床边去,低头看着她。
“秋薇?”她轻声叫着秋薇的名字。微凉的手覆在秋薇滚烫的额头上。秋薇于昏迷中似是精神为之一振,但仍没有睁开眼,只是手胡乱的摆动着,竟也奇迹般准确的抓住了静漪的手,随之而来的是艰难的喘息…“我在这里,秋薇。”
静漪不得不松开她的手,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秋薇身上没有来得及更换的睡衣上、身下的床单上,一滩滩的血。潮湿溽热的气息扑鼻,静漪顿时心里一惊。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二)
佣人端着毛巾和铜盆伺候在一旁,静漪立即回身洗手。
其实那铜盆里是清澈的热水,静漪却好似看到了满满一盆的鲜血。
“究竟是怎么回事?”静漪问。这个佣人她记得,是秋薇的贴身女佣碧玺。
“昨晚太太说头昏的厉害,早早睡下了…夜里起来过一回,说是肚子有些沉。我担心,要叫医生,太太说不用。她说可能是太累了…可是刚刚…就刚刚我听见她喊我…我进去,就看到她倒在地上。当时并没有见红,太太说扶她上床去。哪知道,就刚刚…”碧玺哽咽。一盆水简直端不住。
“该马上送医院啊!”静漪继续洗着手,恼火的说。
“太太说不用…”
静漪有心骂人,见碧玺泪水涟涟的,且先忍了。
水滚烫。烫的她手上皮肤通红。
她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药皂反复清洗双手来消毒。
“别慌。照我的吩咐做。”她戴上手套,回身手指按在秋薇颈间,掏出怀表掐时间。
有人敲门,随后便有人通报,说田中大夫来了。
静漪看管家。
管家说:“田中大夫是公馆的家庭医生。”
“让他回去。”静漪说。
“可是…”碧玺吞吞吐吐。
“去。”静漪的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管家轻声道:“请田中大夫稍等吧。太太一向信任田中大夫的。程医生,请您尽全力。”
静漪听到管家称呼她程医生,便明白管家认可了自己的身份。她此时无法顾及更多,便说:“我会。让遂心他们各自的看妈带他们回房,其他人各就各位。”
管家出门去。
外面安静了。
卧室里只有秋薇几乎细不可闻的呼吸声,和偶尔痛苦的呻吟。
静漪替她仔细检查。
“秋薇?”静漪低头在她耳边叫道。
秋薇的眼睛里流出泪来,对她困难的点着头。
静漪转脸,平静了一下,才开始动手。
“给我棉纱…剪刀…”静漪轻声的说,手脚麻利的碧玺很难跟上她的指令,她往往只能自己只给她看。可是她也只好这样。“灯拿近一些,我看不到下面…再近一些…”
老妇人拿着两支电灯泡权当无影灯。
秋薇还在流血。
“坚持下,秋薇。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危险。”静漪看到紧抓着床单的秋薇的手,说。
“小姐…”秋薇很困难的开口。她有话要问。
“闭嘴。”静漪说。她满身的汗。
“我的…”
“孩子还会有的。”静漪说。
秋薇闭上眼睛。
“男孩还是女孩?”她还是问。
“男孩。”静漪站起来,脱了手套。良久,她看到秋薇的眼角滑下泪来。她听到秋薇说“小姐你又冤我呢”。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三)
她几乎没有一丝力气,让自己离开这间卧室。于是她只好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秋薇默然流泪。她拿着手巾给她擦眼泪,擦不迭,只好任她哭了一会儿,才昏睡过去。
碧玺小心翼翼的清理着刚刚手术遗留下来的垃圾,空气凝固了似的屋子里,血腥味依旧浓重。
静漪看着自己这双手。
能够选择的话,她愿意这双手只接生胖胖的婴儿。只可惜,从未遂她所愿。
她喉咙发紧。
急忙的冲进卫生间里,发狠的洗着手和脸。
来不及兑热水,就用冰冷的…洗的手指发疼,她盯着手上的戒指,水流过手指,戒指和手指看在眼里都有些变形。
好半天过去,她才从卫生间出来。
她发现遂心不知何时轻手轻脚的溜进了房间里。跟遂心一起进来的还有她的看妈。看妈见了她,叫了声程小姐。遂心正担忧的看着昏睡中的秋薇,看到她,轻声问:“薇姨会好吧?”
静漪走过去,坐回原来的位置。这样,既离秋薇近,也离遂心近。
血腥味里有暖暖的奶香。
一定是遂心身上的味道。
“会的。”静漪换了个姿势。
穿过窗帘的晨光一半投在遂心脸上,一半在秋薇脸上…静漪看了一会儿,起身将窗帘掩好,只留了一盏床头灯。
“让她安静一下吧。”静漪拉起遂心的手。遂心的手柔软极了,像即将融化的奶糖,几乎让她想立即含在口中…“别担心。”
“我想在这里陪她。”遂心说。
“我的好小姐,你可不能在这儿呆着…该去梳洗梳洗了,等会儿车子来接你。你忘了?昨儿晚上说好了的?今天要回家去…老太太今儿到家。老太太回来不就是为了看你嘛…”看妈轻声细语的说。
遂心抿了唇,只是看着床上的秋薇。
静漪默默的望着遂心的侧脸。沉默而倔强的小姑娘,有着让人心疼的眼神。
“她会睡很久。”静漪耐心的跟遂心解释,“等她醒过来,你再来陪她。想陪多久,就陪多久。”
“我就想这会儿在这。”遂心坚持。
她的看妈仍在劝她,但是她执拗的只当听不到。
“八点钟车子来接你的。”看妈无奈的说。
“爸爸会让我留下的。”遂心不在意的说,“我去给爸爸打电话。告诉他!”
“不可以!”看妈惊到,急忙摆手。压低了声音扯着遂心。
“为什么不可以?”遂心不耐烦的甩手,盯着她的看妈。小小的眉头皱起来。她的眉淡淡的,和她的发丝一样的柔。
看妈为难的看着遂心,吞吞吐吐的说:“就是…就是不可以。”她求助似的看向静漪。
“你可以告诉爸爸,薇姨生病了。”静漪明白这位看妈在担心什么。
“什么病?”遂心没有那么好打发。
“肚子痛。”静漪回答她。
“肚子痛所以才把小孩子丢了吗?”遂心突然问。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四)
“小姐!”看妈惊叫,“可不能随便说这话…”
“你嚷什么,薇姨该被你吵醒了。”遂心不高兴的说,“我听碧玺讲的。”
“遂心,”静漪温和的叫她,摸着她的肩膀,“记住出了这间屋子,跟任何人不准说起也不准谈论这件事。这不是该小孩子尤其是小女孩说出口的话,懂吗?这是不符合礼仪的。”
遂心抿着唇,看着静漪的眼睛。显然她并不能领会静漪的意思。但是静漪说话的语气和表情,还有看着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跟她那位看妈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她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但是仍然问道:“跟爸爸也不能说嘛?”
静漪弯下身,目光与遂心齐平。
她摇头。
“不能。而且如果可以的话,也不要在薇姨面前和她讨论这个话题。”静漪注视着遂心。孩子黑黑的瞳仁宝石般亮。真是不能不小心应对。
“会让她难过是么?”遂心问。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担忧和难过。
“是的,会让她难过。你不想让她难过是吧?”静漪点头。遂心心底的柔软,让她感到欣慰又酸楚。
“不想。”遂心点头,“那我什么都不说。”
“好。”静漪站直了,“现在就去做你该做的事。不要担心。这里交给我。我会照顾好你的薇姨。”
“真的吗?你说到做到?”遂心问。
昏暗的环境里遂心的脸在静漪眼中仍然是闪闪发光的,稚气,天真,浑圆的珍珠似的可爱。
“我说到做到。”她说。
“哦,那我可以放心去见爸爸了。”遂心有点儿无奈,“还有奶奶…你有奶奶嘛?”
“有。”静漪想笑。
“对哦,这问题多傻,谁都有奶奶嘛。她对你好吗?”遂心又问。她不知不觉的靠近了静漪,手肘撑在静漪所在的椅子扶手上。
“好。”静漪想了想,若是她的祖母还在世,得九十岁了。
“我奶奶也待我极好…可是…”遂心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要怕她的。还有爸爸…”
静漪说不上心里此时是种什么滋味,她握住了遂心那肉乎乎的小手,问:“他…你爸爸是很爱你的吧?”
“也许吧。可我总也见不着他呢。”遂心晃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一本正经的说,“他太忙了。奶奶说他忙,薇姨说他忙…舅舅和舅妈也说他忙。舅妈说舅舅是最忙的人,可舅舅忙都会让人接我过去,陪我玩一阵子…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那么忙。我想也许他并不是很喜欢见到我,不然他也一定会来接我去他那里的…”
静漪摸着遂心的手。
她的牙都要咬碎了。
“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知道他。”遂心仰头看静漪。
“时候不早了,小姐。”看妈似乎觉得遂心跟静漪说的太多了,有些不妥,小声的提醒。
“知道了,福妈妈你真啰嗦。”遂心说着,“其实我也想爸爸的。我走了,凯瑟琳阿姨…我回来的时候你还会在这儿,是么?”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五)
“我会。”静漪松了手。
“那好。再见。”遂心走到秋薇床头,看了她一会儿,带着她的看妈出去了。
她出去了,这屋子似乎空了…静漪转头对碧玺说:“将窗子开一刻钟。”
“会闪风的!”碧玺低呼。
静漪没有重复第二遍。碧玺只好去将窗子打开,拉好窗帘。
“以后,主人家的事情,不管是对谁,不该说的,不要吐露一个字。”静漪坐下来,看着秋薇。
碧玺没吭声。
静漪让她出去备热水。等她一出门,静漪便按铃将管家叫了进来,她交代了这几日的食谱,然后说:“以太太的名义去给图团长打电报,这是电报稿。”说着,将一张纸条递过去。
管家出去了,静漪照旧坐在秋薇的床边。
开过窗子了,室内的空气好很多。有鸟鸣声,大约是在窗外的树枝上,或者阳台的栏杆上,听的很是清楚…引擎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楼前。静漪凝神细听间,不自觉的舒展着双腿,起身走到窗帘后。透过窗帘的缝隙,她能看到楼前的空地上那辆乳白色的轿车。
轻巧凌乱的脚步声从门前经过,是遂心。
她的看妈跟在她身后喊着让她慢些走,脚步声却更快了些。
静漪轻轻挑开窗帘间那窄窄的一道缝隙——穿着粉色的小裙子的遂心走了出去,她帽檐上的粉色丝带被甩起来,像粉色的柔软的云团似的小女孩儿,娇娇的,踢踏着白色的小皮靴…车门开了。
静漪迅速的掩好窗帘。
于是她没有看到下车来的那个男人。也没有看到那个男人,是怎么把他的女儿抱起来,并且高高的举过头顶的…把那个洋娃娃似的娇美的可爱的女儿…然而她似乎听到笑声,在遂心那清脆而稚嫩的声音掩盖下,是低沉而浑厚的…她攥了窗帘。法兰绒涩涩的,像什么东西困住在手心里,停滞不前。她就那么站了好久,好久才重新在秋薇的床边坐下来。她握住秋薇的手,紧握着。头低下去,额尖触着秋薇的手背,默默的,祈祷…
此后静漪都没有离开这间卧室,直到下午四点钟,图家的管家来说有电话找她。
她才猛然间想起她还有顶重要的事情要做。她接起电话来,果不其然是李婶打来的。晚上的宴席已经准备好了,她这个女主人却一早出门至今未归。
她镇定的说:“我马上回去。”
秋薇暂时没有危险,已经醒过来两次,情形一次比一次好些。
请来的日本女看护也到了,正等候在外面。静漪让人把她叫进来,仔细的叮嘱她一些事情。这个中年看护看上去是十分有经验,是她说一句、便答应一声,清楚而利落,人也是很洁净的。
秋薇醒着,催静漪快走,说:“我没关系的。”
她也知道自己不能不走了,才说:“我明天早上来看你。”
秋薇也许是身上疼痛难忍,点着头,眼睛里有泪花在打转。
静漪走出房门时,竟也觉得身上隐隐作痛。
渐渐痛的她不能不停下脚步来,深深的呼吸。
她得快些走…在楼梯的转弯处被一个更着急的人狠狠的撞了一下。她几乎跌倒,慌忙扶住楼梯扶手,身子倾出去,楼下的拼花地板简直要扑上来。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六)
那人急忙同她道歉。
刚说完“对不住”,几乎是没有间隔的,叫道:“七少奶奶?!”
七少奶奶…静漪捂着被撞痛的肩膀,看清楚面前这个人——他是这么的震惊,以至于原本急切而痛楚的情绪,都被暂时的放到了一边似的,只管瞪大了眼睛望着她,不可思议的说着什么…
静漪点了点头,说:“快上去看看秋薇吧,虎子。她需要你。”
*
这天早上,程公馆里就陆续摆上了成瓶的栀子花。
正值隆冬,栀子花十分罕见。这样大规模的使用栀子花做装饰,应该算是很奢侈的。
静漪原本要订普通的玫瑰花。可是花铺的老板正为他那一批派送不出去的昂贵的栀子花发愁,愿意以极低的价钱出货,她便临时将玫瑰花改成了栀子花。如今世道,铜板能省一个是一个。
于是一整天,连程公馆忙进忙出筹备晚宴的人,身上都沾了栀子花的香味,喜气洋洋的。自从住在这里的那位美籍院长回国之后,公馆内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热闹。
宴会定在晚上七点整,第一批客人却早早的就来了。
当时程静漪还在换衣服。听佣人来和她报告梅孟贤先生和夫人、小姐到,她忙将珍珠耳环挂在耳垂上,吩咐说上茶、告诉梅先生我马上下来,顺手抓紧时间将唇膏涂在唇上——她抿了下唇,香膏滋润着唇,雪白的面孔顿时生动起来。她眨眨眼,轻轻拍了一点胭脂在颊上,揉了揉、又捏了下…晃晃头,两颗珍珠耳坠甩起来,敲着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