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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喜忙跑回屋里去接电话,宛帔听到,问是谁打来的,翠喜说是表小姐打来找小姐的,宛帔便说让静漪来接电话吧。
静漪被叫回来,听说是无垢找她,接起来听时,却不是无垢,而是赵宗卿。
“三表姐。”她对自己的镇定有些吃惊。
赵宗卿在那边说:“静漪,这几天不要出来走动。你托我的事情我会尽量的办到。如果有什么变动我会让无垢来告诉你。千万记住不要莽撞。”
静漪只觉得眼眶里有泪在打转。
她微笑着说:“嗯…好啊,好啊…我知道…那本书不在我这里,三表姐你最糊涂…好的,我知道…闲了你和二表姐过来玩吧,我们园子里乘凉最好…好…好,再见。”
赵宗卿早就换了电话给无垢,无垢在问她还好么有没有被帔姨发现,她反复的说好。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十一)
电话挂上她站在那里好久不动,按着桌上的电话机,到翠喜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说:“娘晚上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她不吃,我也不吃。”
“胡说!”宛帔轻斥。
静漪走过去,无声的靠在宛帔背上。
“漪儿,你要知道娘为什么反对你…”宛帔涩涩的说。
“为什么?”静漪问。在她心里,母亲只是不会反对父亲的权威。
“娘太知道这苦楚了。”宛帔像下了什么决心,终于说。
静漪不由的坐直了。
*
赵无垢第二天一早便拎着一个漂亮的小花篮进了程家的大门,且程家每房的太太和小姐少爷都得了她的礼物。照她自己的说法倒是没什么新鲜的,无非是最新的法兰西香水啊香粉啊什么的,但就连一向刻薄的三太太也喜欢这位赵三小姐,称赞她周到。
“东西吗倒是常见的,难为的是这份儿心意。”三太太那映红跟杜氏说。此时无垢已经离开上房,去看望静漪了。
杜氏笑笑,看看宛帔,说:“小十身上还不爽快?无垢特地来找她去书局呢。”
宛帔说:“好多了。”
“既是好多了就去吧。漪儿也该准备开学的东西。我看她回家来之后就没出过门。”杜氏说。
“十小姐该不是中暑了吧?”三太太将无垢送她的香粉打开来看看,瞟一眼宛帔,说:“昨儿傍晚我和四妹去逛园子,仿佛看着十小姐刚回来。我还让四妹看呢,说十小姐不是在家温书的吗,怎么会着急忙慌的从后花园进来,见了人还忙不迭的躲着?是吧,四妹?”
四太太李翘楚正专心的在琢磨她那香水瓶上的银丝带,听到三太太问,如梦方醒一般,啊了一声,看看宛帔又看着杜氏,笑道:“瞧那样子倒仿佛是十小姐。”
三太太笑笑,知道四太太素来油滑,轻易不肯得罪人的,便说:“哦,还有翠喜。二太太,十小姐昨儿那是去哪儿了?”
宛帔微笑道:“天气热,翠喜陪静漪去花园乘凉去了。就是暑气一攻,这不就不太爽快了嘛。夜里用了药,这会儿也好了。早起还来给太太请安了。”
三太太还要说什么,四太太却抢先笑着说:“我就说嘛,十小姐平素见了人是有礼有法的,难不成一个夏天不见,生分了?不能的。一定是没看到我们。”她把自己那水晶般的指甲弹了弹,也不看宛帔。
三太太被她抢先说了这个,倒不好再说别的,只是冷笑了一下。
杜氏见她们几个都有些颜色不对,喝口茶,便说:“散了吧。天儿热,该保养都保养些。”
三太太和四太太告了退就肩并肩的走了。
宛帔一起身的工夫就有些眩晕,她强撑着不想在人前示弱,可是脸上毕竟变了色。
杜氏一伸手就托住她的手臂,轻声说:“快坐着吧。”
宛帔便坐下来。
杜氏亲手扶了她到自己的榻上靠着,吩咐人端水来,又问跟着的人呢,药带了没,早上吃过药没有。待宛帔缓过来些,杜氏就说:“我看你这一两日都不成气色了,怪吓人的。得找大夫来给你瞧瞧。我算计着上回配的药也该吃完了,大夫瞧过了开了方子让他们另制去。”
宛帔摇头,说:“太太别费心了,一年到头药也不知吃了有多少,总是费些银钱…”
“你这是什么话。你这算费银钱,那些算什么?凭你就是人参鹿茸的培着,这么单薄个人儿,又能培多少?”杜氏低声,“要我说你就是这样不好。无论如何总该宽心些——你看我,若成天和你一样心重,还活不活了?”
宛帔只是摇头。
“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漪儿这孩子也是,从来是听话的,这一回认真是要犯倔。”杜氏说。
“太太…我想什么,你都知道…怕的就是静漪…她走我的老路…”
“不会的。”杜氏安慰宛帔。她叹口气,又说:“你总是忘不了从前。难道你这一生就要被那样一件事给捆绑住么?捆绑住自己倒还罢了,还要用它去捆绑漪儿么?”
“我就只做过那一件错事。”宛帔忍不住流泪。
杜氏静默片刻,说:“宛帔,你难道一直对老爷心里存着不满意吗?”
宛帔慌忙的擦着泪,摇头。
“老爷这些年是冷落你,可你也要知道这是为什么。你凡事顺着他,是没错的。但是老爷岂是你顺着他就行了的?你得让他宠,你得让他觉得他是你男人。”杜氏声音低的不能再低。她颇为无奈的看着宛帔,就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气。
宛帔被她看的发了怔,问:“太太,你的心是怎么…”
“胶皮的。”杜氏自嘲地说,“我没你这样的一颗七窍玲珑心,湿(诗)咧干咧,吟风弄月的,倒一身是愁是病。我嫁他就是嫁男人过日子。有人替我伺候他,我还巴不得呢。咱们家老爷是多难伺候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你进门前的那些年,他就跟个和尚似的,也就偶尔破回戒。他一破戒,就有了大闺女。娶你呢,是我做的主没错。也是他愿意的。没人勉强他。到后来老三么,这我就不好说了。娶老四那就是他上年纪发癫了!可你看,老三怀着孩子进门的时候,你哪怕闹一闹呢?我都气的好几天吃不好饭,你还那样冷淡他。他带着你去欧洲,还不就是想和你好一好?要不然老三大着肚子和胆子在家折腾的鸡飞狗跳的,我受得了,你可是受不了。回来时候告诉我,你怀孕了,他就高兴的很。静漪出生之前那段时间多好…你呀!”
“这是我的不是。”
“知道是你的不是就改啊。你对我好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我的太太。”杜氏说着又恨,“落的一身病,谁心疼你呢?老爷都多久不去你那里了?”
宛帔不语。
“我也难十分的说这些…他待你到底跟别个也不同。就是看静漪,也是另眼看的。人家说他偏心,他也就让人家说去。”杜氏有点出神,“当年老爷在绥远遇劫,陶家老太爷救过他一命。他亲眼看过那家人,也见过那孩子小时候的样子。订下这门亲事的时候,也问过你的意思。你是赞成了,他才定下来。他定下来的大事,没见过转圜。老爷的脾气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别跟他拧着,没半分好处。再说,静漪是小孩子心性,做不得准。忍得一时,嫁过去,久了,那份儿心也就淡了。”
“漪儿的脾气像老爷。我恐怕没那么容易。”宛帔说。“打那时候她坚持要去学医,我就看出来了。十丫头遇到事情,绝不是个任你捏扁搓圆的。这爷儿俩,怕是有的耗呢。”杜氏想到这一出,又记挂起另一出,说:“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啊,漪儿呢这样,老九也是个不省心的,还有那老三,更是!”
宛帔说:“三少爷是有大志向的。”
“什么大志向,整天跟着提心吊胆的。”
“太太,漪儿的意中人…我想劝老爷见一见那孩子。”宛帔犹豫着说。
“你是说?”杜氏手里的团扇停了摆。
“听说是老九的中学同学,又跟漪儿在一间大学,算得上品学兼优。家境固然不如我们,供得起他读书,应也说的过去。也不图别的,只要孩子好,也就是了。”宛帔说的很慢,斟词酌句的。看着杜氏的面色,并没有不快,便往下说:“总归是漪儿心上的人…性子那么倔,我怕她…闹出些什么,不好看。”
杜氏重新摇着扇子,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这也是想想,并不敢在漪儿面前透露半分。若老爷不同意,这还是死路一条。漪儿再对老爷生了怨气,伤他们父女感情。”宛帔说。
“既是这样,就去和老爷提一提吧。”杜氏看着宛帔,道:“我虽赞成陶家这门婚事,却也想着十丫头能称心如意。说到底,她称心了,咱们才能称心。”
宛帔握起杜氏的手,只是点头。
“你别嫌我嘴碎。我还是那么说,从前的事,都忘了吧。看穿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能来程家,就是缘分,就是你的命。你说,若是当日你昏倒在路边,我没发现你,后来会是怎么样呢?”杜氏叹着。她随着丈夫带着两个尚在幼年的女儿住在柏林。只不过是偶尔上街去,就遇到了倒在街头的宛帔。一时心软带回家来,请了医生上门诊治。那么文弱的女子,她打心眼儿里怜爱。宛帔是她给老爷捡回来的,她总觉得也许不是给老爷捡了个人儿,是给她自己捡了个伴儿…她看看钟,让人上茶,“喝点热的…丹桂,去看看十小姐和表小姐在做什么。她们要是不去书局,等下我们就去杏庐用午饭。”
丹桂答应着出门。
此时无垢和静漪正在房里说话。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十二)
静漪气色不是很好,脸上更是一点笑模样都没有。无垢并没有给她带来好消息,反而更让她担心戴孟元的处境。
“…这几日就会判的。聚众闹事总是逃脱不了的罪名。”无垢轻声的说。
静漪低了头,问:“还好有大表哥在。不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说只能保证戴孟元暂时无忧。若你能劝劝戴孟元认下聚众闹事的错,具结悔过,他会想想办法。戴孟元若连这个都不肯认下来,他也很难保住戴孟元安全。上头一味的镇、压,并不管是不是真有其事,一道命令下来,谁也不敢说下一个名单上有没有戴孟元。”无垢看了眼窗外,停了一会儿,对静漪耳语一番。
“真的吗?”静漪心惊。
无垢点点头,说:“反正以舅舅的地位,不管是旧政府,还是新政府,总有他的好处。孔家金家当然也是和我们同进同退的。我父亲是早就称病在家的,这几天孔家伯父和金家伯父就会向总理递交辞呈。他们都如此了,事情还不就近在眼前?”
静漪心跳的快极了。
她立即明白这对戴孟元是个机会。也许是乱局中唯一的机会。她不能让戴孟元不明不白的沉在里面。他和她应该有光明的前程…她摸着左手上的镯子,说:“那我去见他。”
“我今日来就是想办法带你出去的。”无垢翻了下手,平服着她那裙子上的皱褶,说:“见了他,好好儿劝劝。忍一时一事,他七尺男儿并不会短一寸。全须全尾才能图谋后事。不过你不能跟他交代那些,明白么?”
“谢谢你三表姐。”静漪眼里有水汽。
无垢捏了捏她的下巴,笑着说:“谢什么呢?你可知道,大哥说,其实我们本来不该助纣为虐,可是我们看到你,就没了法子。哪怕那要求匪夷所思。”
静漪抽了抽鼻子,起身洗脸。洗到一半,丹桂就来传程太太的话了。
静漪满心以为自己又得偷偷的跑出家门去,不想竟有这等好事,忙让丹桂回话,说自己和无垢这就出门,午饭前一定回来的。
无垢等丹桂离开,从秋薇手里拿过她的丝质手套来,说:“舅母对你还算不错了。我妈就常说,舅母看着什么都无可无不可,其实是最有数的。我看她对之鸾之凤就寻常。你简直像是她生的。不过若你是她生的,倒未必能获准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静漪点头。
她尚有一点担心,并不知道此时她母亲的意思。
“帔姨在舅母那里。这是她老二位的意思。”无垢说着,指了指外面,“走吧。今日最难的就是走出程家大门。出去了,天高任鸟飞。”
静漪晓得无垢是故意与她说笑,可她笑不出来。
无垢看着静漪。对她来说静漪是个温柔的总是笑眉笑眼的小表妹,静漪这么苦恼的样子,她看了既不惯,又不喜欢。她挑高了细而弯的眉,道:“漪儿,恋爱是能让你笑的事,绝不是让你难过。”
两人已到了杏庐门边,静漪一脚踏出杏庐。
无垢的话她都听在耳中,并不预备同表姐论证什么。
“等下我在锦安里下车的。”无垢见静漪看着自己不说话,便说,“我是不陪你去那阴气森森的地方的。横竖有大哥在,也不怕你有什么危险。”
静漪点头。
她上车后紧攥着无垢的手,直到无垢下车。
她看到了街对过孔远遒的敞篷车。按了按喇叭,响的让刚刚经过的黄包车夫险些丢下车…那袭象牙白色的裙子往敞篷车走去,西装少年下车来,当街的,两人手拉了手,迅速的,他在她的额上一吻…美的像个幻影似的,可是真美好。

半步桥监狱里,赵宗卿看到静漪跟着荷枪实弹的看守走进了深邃的通道,并没有立即离开。
“赵处长?”随员轻声的提醒他,“请您到休息室等吧。”
通道里凉风阵阵,有股奇怪的霉味。
赵宗卿拿着手帕掩了下鼻子,说:“让里边提人吧。”
他的面色阴郁沉冷,不停的踱着步子。
霉味越来越重似的。他听到铁闸门伧啷啷的连续响,静漪和看守的脚步停下来,会见室的门开了。静漪那纤瘦的淡蓝色影子一晃,进了会见室,看守提着钥匙站在门口。
赵宗卿等在那里,好久,通道的另一端传来铁器摩擦地面的声音。
他转了身,走进休息室里。
“赵处长。”已经在里面的两个身穿黑色警察制服的女子站起来。
“继续。”赵宗卿说。
这里和外面一样的阴冷,他坐在沙发上,等随员说了声“戴孟元已经带到”,他才看了眼那两名监听的女子。
监听仪器上的绿灯亮了,赵宗卿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耳机来,擎在肩头好一会儿,才贴在耳朵上。
“…孟元…”带着哭音的女子的声音。
赵宗卿头都没有回,手准确的将机器上的按钮拧了一下,绿灯变成了红灯。
耳机里全是刺耳的声音,却没有人出声。
赵宗卿将耳机扔在桌上,点了烟,吸一口,才说:“一刻钟。”
而会见室里,静漪正对着穿着灰色的肮脏囚服的戴孟元,她泪眼模糊的,摸一把脸,就要看他身上是不是有伤口。
“让…让我看…看看…都伤在哪了?”她哽咽,手比声音颤的更凶,几乎是无法克制的,“他们打你了?”
戴孟元阻止她。
他将她的手握住,不让她的手碰到自己的囚服。
她低头看。
他的手应该是微凉而又柔软的…他的不是握着笔杆子就是握着手术刀的手,此时布满青紫瘀痕和伤口。最大的一处伤口在手腕子上,简直像是被什么咬去了一块皮肉,令人触目惊心。
“天…”她简直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他。
屋子里只有一个通风口,风扇缓慢的旋转着,搅动起阴冷的空气,让她觉得寒冷。
三伏天儿里觉得寒冷,大概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了。
“你怎么来了呢?”戴孟元开口。她好像是被吓到了,一时呆呆的,手上也没有刚刚见面的时候那种执着的蛮力,于是他的力道也可以轻柔些。他仍是握着也看着她这柔嫩的一双手。没有吃过任何苦的手,和他的相比,简直一双属于怪兽,一双属于公主…他没想到能在这见到她。他微笑道:“他们只说是提审,没有想到是会见…我还以为,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见过戴伯母了。”静漪轻声的说,抬头看着戴孟元因为遭到毒打而肿了的脸和因此被挤的简直只剩下一条缝隙可辨的左眼,还有勉强维持原貌的右眼。他是那么清秀的人,此时变的极丑…丑的让人心疼到无法用言语表达。她轻声细气的说话,就是怕呼吸重了些,都会让他疼痛。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那天知道你被抓进来,就开始想办法。没想到在警察署外面,遇到戴伯母。警察去过家里搜查了,她已经知道你的事情。这些天她四处托人活动,希望能让你早日被释放。”
她注视着戴孟元。
孟元脸上的肌肉线条有微微的扭曲。
“她现在怎么样了?”戴孟元问。有些急切,但并不慌张。似乎仍旧是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变的陡然间软弱和慌张。
“我暗中让人递消息给她了,让她不要着急。但是没有用,她还是在托人…不过这样也好,指不定是谁能帮上忙呢,你就很快会被放出去。”静漪摇头。她的身份,让戴母并不信任她,而她也没有办法与其见面,解释她所做的努力。“伯母生病了。天气又热,她急火攻心加上中暑,正卧病在家。”
戴孟元放开静漪,他背转身子过去。
猛的,他拿起椅子来,对着墙壁甩过去。
“干什么?”看守一直盯着里面,看到戴孟元这样,喝道。但是他并没有进来。只是继续喝道:“老实点儿!不然马上让你回号子!”
戴孟元的怒气似乎是因为这狠狠的一摔消散了些,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但仍背对着静漪,也不出声。
“孟元,为了伯母,也请求你…”静漪说着,走的离孟元近一些,好让他听到她这么低的声音。她并不是理直气壮的,因为知道这“请求”一定是违背他的心愿,可她也不能不说:“能够考虑一下自己,考虑一下你的家人,也…”
“不。”戴孟元说。
静漪被这斩钉截铁的一个字堵过来,愣在那里。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十三)
“你看看我的样子。”戴孟元转回身来,指着自己,从头到脚,“我没有错,静漪。我没有做错任何事,这些人对我下黑手,无非是因为我说的做的,都是正确的。所以他们害怕了,他们要把正确毁灭掉,把他们的错误张扬给世人。”
“孟元…”静漪看到孟元脸上浮现出一种激昂的神色。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这样的神色。在他同他的朋友们聚会的时候,在他站在演说台上演说的时候,她都看到过。可是没有一次,让她觉得如此担忧。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的,他们都和我说过了。看到我身上的伤了是么?”戴孟元撩起袖子。血淋淋的新伤叠着旧伤,“刚进来的时候,他们对我用上了各种刑具。突然他们又告诉我,可以放过我,只要我答应他们的条件。因为有人想让我活着出去。”戴孟元目光炯炯的看着静漪。几乎是逼视的,他盯着她的眼睛。
静漪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
“我心里想,这会是谁呢?也许是你,也许是我母亲,或者还有旁人!但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关心,想要把我从这里捞出去,最终都要我配合。而我必须坚持我的信仰,只有我和我的信仰赢了,才是真正的赢。所以我不能接受,以出卖我自己、我的战友和我的信仰为交换条件,走出这道门。你能明白我吗,静漪?”戴孟元问。也许是意识到他这样激昂的语调,对静漪来说有些不适合,他的声音变的柔和些,“如果你不能明白,静漪,我想你并不明白,所以你才这样子来了。”
“我明白。”静漪说。
“你不明白。”戴孟元微笑着说。
“是,我是不明白。”静漪承认,“可有什么妨碍呢?对我们有什么妨碍呢?我们的妨碍是这个!”静漪指着铁门。
戴孟元看着她。
“我要你从这里走出去。”静漪说。
“然后呢?”戴孟元问她。
“然后,再去实现你的信仰。只有你活着,那一切才有意义。你才能看到你的坚持和你的相信,变成现实。”静漪大声说。
“他们是不会这么容易放我走的。”戴孟元静静的说,“你太天真了,静漪。你以为是这么简单吗?我出去,一切就都一笔勾销了?不会的。他们会继续利用我的软弱来控制我,再用我来打击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付出高昂的代价,甚至生命…”
“那我们就走,我们离开这里。”静漪立即说。
“离开这里,去哪里呢?”孟元问道。
“去欧洲,去美国,去…去哪儿都行。孟元,我和你说过的,你也答应考虑的,不是吗?”静漪拉起戴孟元的手,她迫切的想要让他体会自己的心情,也能够考虑她的建议。但是戴孟元的反应并不是她预期。她心里一阵发凉,但仍然坚定的说:“不管用什么方式,我都会救你出去。”
“你会与你的家庭决裂的。你用你家庭的力量把我从这里救出去,再和家里决裂?”
“那我也在所不惜。”
“静漪,不需要你这样做。”
“为什么?为什么不要?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这是两回事。静漪,你要明白,我的目标,已经不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我知道,医术救不了国,医术救不了民众的命运——我要从事的事业,不是你能承受的住的。”
“我可以。”
“你连看到我受这么点折磨,你都难以承受。假如有一天,我…”
“不准你说!”静漪捂住他的嘴,“孟元,听我一次劝。不过让你具结悔过而已。换得一个自由之身,卷土重来,指日可待。”
“是么,那么容易?”戴孟元拉着她的手,重新攥在手心里,微笑着问她。微笑,嘴角的伤口裂开,流出血珠子。静漪慌着用手帕给他擦拭,被他阻止,“静漪,你细细看我,告诉我,一个会出卖信仰、背叛同僚的人,是不是值得你冒着那么多的责难和危险来挽救?”
“值得。”静漪肯定的说。
值得,她恨不得对着全世界宣布,她觉得值得。
她觉得值得,她永不后悔。
“那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是不会写悔过书的。我没有错。我不会让这个成为一个一生的污点。我宁可受刑,宁可死去,不会屈服。”戴孟元坚持的说。他看着静漪那苍白的脸,有些不忍心,但仍然说:“这该是你预料当中的答案,静漪。”
“就算为了我,暂时的退让都不行么?”静漪问。
“静漪,这不是能够比较的。你重要,信仰一样重要。”
静漪看着戴孟元,问:“你有没有想过,你愿意为信仰而死…万一你的信仰错了呢?”
戴孟元仰起头来,大笑。
他将静漪拥在怀里,停了笑,说:“那我也甘愿为我的错误付出生命代价。”
“你不用付出生命代价的。永远不会。”静漪轻声说。
“可怜的静漪。”戴孟元伤感的说,“我可怜的、可怜的静漪。我可怜的。你是真的不明白。”
静漪眼睛里涌进了潮水般的泪,可是她使劲的忍着。忍的身子都发颤。
总觉得自己满怀着希望而来的,现在,希望在一点一点的消退。
可是她不能够责怪他的。他,也没有错。
但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好半晌,说:“孟元,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从来没有崇高的理想,也没有庞大的野心,我不知道家国天下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到底能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要怎么去改变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我只知道,对我来说,你就是一切。假如能和你在一起,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