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多了呢。
潇潇模样俊俏,像母亲更多些,但面庞棱角,像父亲,只是父亲年轻的时候,恐怕比潇潇还要英俊些。
外公在世的时候,有一次被老朋友说起,论选女婿,郗老眼光独到。外公就笑着说,亚非嘛,亚非可不是我挑的,是广舒自己挑的,要我说,亚非除了模样不济,样样倒是都比广舒强…外公惯会正话反说。
她还记得自己高中毕业典礼,竟然是跟潇潇的中学同一天举行。母亲带团出访了,父亲出京了,潇潇说不在乎毕业典礼,见她烦恼,就说湘湘要不我作你家长去参加毕业式吧——她气的要命。还要作为毕业生代表致辞,难道父母一个都不能到场…伤心的想哭。
谁知道她刚刚站到礼堂讲台上,就看到了坐在前排的父亲。跟普通家长一样,甚至比普通家长更普通,几乎淹没在一片白色的短袖衫的中年人中间——但父亲是英俊的,即便穿的是那样普通的短袖衫,那气质也是卓尔不群的——她有十来秒钟站在那里只看着父亲微笑,主持典礼的副校长以为她忘词儿,提醒她,她才开口,说:“今天最最高兴的,是我的父亲能亲自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使我能够站在这里,代表我亲爱的同学们,向培养我们的母校、向教导我们的老师们致谢…”这个开头不是准备好的,接下来的词儿也不是,但三分钟的演讲流畅而自然。
她看着父亲对她露出赞许的微笑。
之后她拉着父亲参观学校,这里那里都走走,骄傲开心的不得了。
有人眼尖,过来问“您是不是邱亚非同志”?
父亲微笑不语。
她代答:长得像而已。
父女俩悄悄的到运动器械区,父亲给她露了两手,标准的双杠动作,腾跃翻滚,实在是很厉害。她看得出远处的便衣警卫很紧张。而父亲也不在乎。父女俩顿时有种违规的小小得意和快活。
那么高兴,以至于从来不能忘怀…
屹湘一瓶水都喝光,落下去的冰水冰的心尖儿发木。
“湘湘。”邱亚非睁开眼睛。
屹湘握住父亲的手,“爸,您要保重身体。”终于说出来。这对她来说,是最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三)
“我的身体,我自己最知道。”邱亚非缓慢的说。目光逡巡在女儿脸上,似有话要说、但并不能说出来的样子。
屹湘的胸口开始疼。
“能不能让爸爸看着你,好好的生活?”
屹湘垂下眼帘。
洁白的床单上细密的纹路像忽然之间裂开了无数的缝隙,有些什么东西在往外钻,直接钻到了她的心头…她闭上眼睛,嘴角是有了一丝笑:“爸,我听您的。”
邱亚非却不再说话。
夕阳从窗帘缝隙里投进了房内,地上有那么一块,红彤彤的。
****************
屹湘周一上班的时候特别的提前了半小时。
下车前特意又检查了一遍整齐的放在画夹子里面的画稿。一组十二帧尺幅画稿,另外还有一个扇面。
画稿是给芳菲的;扇面是崇碧要的。
昨晚她陪着父亲从医院返家时,进门不久,潇潇也回来了。她有些意外,潇潇不在意的说,清明节假期啊。她跟潇潇一起在父亲那里坐着,听着潇潇问父亲订婚宴是不是取消…父亲微笑着说你娶媳妇不能娶的太便宜,程序再简化下去,叶家怕是要把崇碧收回去了。潇潇笑着说崇碧的意见,也是不必这么复杂。她看出潇潇并不是真的想省掉这一步。订婚宴虽然规模不大,说好了只有至亲,邱家这边亲戚不算多,但叶家却人多势众,不能有所懈怠。潇潇应是考虑父亲身体状况才打算这么做。她看着父亲脸上的疲色,心疼极了。
潇潇让她出来休息,由他陪陪父亲——潇潇跟父亲似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的样子,她听话的退了出来——在外面踱了好久的步子,只觉得六神无主。母亲回来看她那个样子,也并不出语安慰,只赶着她自己去找点儿事情做,过一会儿才能开饭呢。
她心绪烦乱间,打开了画室的门,看着几乎是原封未动的画室,渐渐的回了神。
她的画室里只多了一样东西,就是外公的大画桌——她抚摸着画桌温润的桌面。好像多年前握着外公温暖的手…母亲来叫她吃饭,见她坐在画桌便只顾了发呆,跟她说,外公说过的,这是给你的嫁妆。
母亲的语气好像是在说最平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她也当听了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并不往心里去的样子。却说起来,该去给外公扫墓的。
母亲只说,外公在世的时候,这些个事情上并不讲究,你心里记挂着外公就好了…
饭后崇碧来了,她陪着坐了一会儿就回到画室。
把笔墨纸砚都摆到画桌上,细细的挑了颜色,灯光调到最接近日光的水平。拿着笔半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半日,还是画她最拿手的兰花和蛱蝶,线条简单,又能幻化出很多组合来,不易重复…直到叶崇碧跑到画室外面敲门,她一动未动。
听着崇碧问:“湘湘,打不打扰你?”
她搁下画笔,轻轻的对着未干的画吹了一口气,站起来去开门。
崇碧给她送了一盅茶,“我过来看看你的画。你都闷了一晚上了,休息下。”
屹湘请她进来。
崇碧虽然看一样赞一样,并不乱动她的东西,嘱咐她继续,自己可以站在一边欣赏。
她笑着跟崇碧解释,自己一向不太习惯自己画画的时候身边有人在,问:“昨儿个戏听的可好?”
崇碧也不掩饰,说:“除了戏园子那对联‘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我越品越有意思,其他的,可以用‘对牛弹琴’来形容我。”
“你本是听交响乐才会落泪的人。”她开崇碧玩笑。
崇碧笑,说:“我本不是轻易会落泪的人。”
她品着那句话,崇碧把自己打造的真像穿了钢盔铁甲似的,于是她笑笑,说:“那我怎么听说,有人被从马背上摔下来还大哭一场?”
“哈哈…”崇碧笑的爽朗,“那是正常生理反应。真真切切的骨肉分离,不哭不是人了——你听谁说的?那日没几个人在的,传开了?哎呀,都怪我哥的那匹暴龙,太认生…对了。”崇碧说着,弯身又看了一会儿屹湘的画,菜低声说:“求你件事儿。”
“你一说求我,我就害怕。”她不知不觉喝光了茶盅里的参茶。想是这一日奔走疲劳,她实实在在的需要养分。
崇碧说:“我是瞧着你画的画儿才想起来的,若是你不觉得我这个要求过分的话,能不能给我画个扇面?”
“过分。”她笑了。
“你听我说。”崇碧倒认真起来,说:“我总留心呢,在找一把相似的扇子,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她有些好奇,问:“什么样的?”
“就是这样的,疏疏的几笔兰叶,两只彩蝶。很清淡的画面。”崇碧说。
她凝神。
崇碧形容的很简单,画面也并不出奇。她却忽然心里一动。
“这种扇子很常见。现今存世的明清古扇颇多,不难找出来一两样入眼的。”她说。
“你说的是古扇,不要那种。要的是能随身带着的。”崇碧说。神色里竟有点儿忧郁。
她愣了一会儿,道:“原来你是拿我的画儿给人做消遣去。不给。”
“消遣?也是啊。”崇碧叹气,想了想,才说:“有个人,当年被毁了把这样的扇子。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了,反正直到如今我都不能忘了当时他那表情。想起来便揪心。我当然也不想纵容他睹物思人,只是这事儿我搁在心里这么长时间,硬是过不去…就想着哪怕是不能原物奉还,到底给他一个交代…这几年吧,我看着他越来越正常,就觉得越来越不正常。想开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想继续宠着他吧,迟早有一天他能明白过来,现在就再纵容他一下。”
她继续发愣。
崇碧也沉默了。有一下没一下的扯着毛衫上的线头。
只有暖气片子咕咕的发出轻响,才让屋子里有点儿动静。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四)
“看我都跟你说些什么。这等想不开的伤心人,不提也罢。算了,你当我没说。”崇碧倒也豁达。她歪着头又看了一会儿屹湘的画稿,笑道:“很怪,这几年我也不算没研究过这类的画作,就是一眼看见你画的蛱蝶,才算是入了眼。有种Match的感觉,好像一直在对焦,忽然就调对了,画面立刻清晰了。”
“少来。哄我出手是吧?跟董芳菲一个德行。”她说。崇碧刚刚说的这个人…莫名的,让她想起那四个字:情深不寿。心头有一点酸涩感,抓着青玉镇纸的手,不由得狠捏了几分。
“谁跟她一样呢。”崇碧笑。
“好,不一样。可你再讲话中英混杂,小心被我哥说。”她说。潇潇很有点儿牛脾气。
“我好多了不是?在家被我爷爷骂那才叫惨…跟你说我最近总是闯祸,前儿晚上在爷爷那儿泡茶,给他弄炸了一个新到手的紫砂壶,爷爷没说什么,我们家大哥简直没把我损到家,要命。”崇碧无奈。
她知道他们家是大排行,崇碧说的那位大哥,应该就是那位著名的青衣叶崇磐。她最近也开始留心姻亲的一些事情,就算做功课也要做足一些,免得到时候失礼。
“你忘了先给壶上浇一遍热水?怎么犯这种错误?不该呢。”
“就是啊,不是正跟潇潇讲电话呢嘛。”崇碧吐吐舌。
她看着自己的画稿,问:“能给我形容下,那扇面是怎样的?”
崇碧眼睛一亮,马上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个小本子,小巧的钢笔一握,在桌案上就画起来。也许崇碧是对那个扇面的印象太深刻,一笔一画的指指点点,很快就在本子上标出了大体的内容。
她半晌才说:“你这夹七夹八的乱来一气,都是什么呢。”
“早知道当年我也好好儿的学。”崇碧叹口气。然后又很期待的看着她,问:“能明白我要的是什么样的扇面嘛?”
她当然明白。不过有点儿保留的说:“我试试。”
崇碧干脆在她腮上亲了一下。
她笑,“不用唇膏的嘴唇还这么润…”立刻被崇碧打。
两个人笑到眼湿湿…
她几乎熬了一个通宵,画好了这些。
曙光初现的时候,她被外面警卫班出操的口令和整齐的脚步声惊醒,原来自己在画室里睡着了。她站在院子里,看着父亲办公室灯已经亮了;轻轻的走到办公室窗下,翘脚看着里面,父亲披着一件驼色的厚毛衣,正在灯下看着什么…
屹湘收好画才下车,见芳菲那黛色的跑车早已停在了她的店前,先去店里找她。
芳菲正指挥人把最新的瓷器摆到橱窗里,看见她马上就过来,待见了她手上的画稿,简直爱不释手。
“我得找个好画师摹上去!”芳菲把画稿收好,瞅着屹湘的面孔,“你熬夜了是不是?”
屹湘摆手就要走,芳菲一把拉住她,从旁边桌子上拎过一个保温壶塞给她,说:“拿去。这是我自个儿煲的汤呢。”
她不肯要。
芳菲推她,“你要是肯给我多画点儿画,我包你一年四季有靓汤喝!”话说出来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得了,算我得了便宜卖乖…回头请你吃饭!”
她看着屹湘离开,把画又拿出来认真的看一遍。旁边的职员慢慢的聚拢过来,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有一位笑着说“把这样的稿子摹到坯子上去,没有一二十年的画功怕是不行,又怕是只得其形、不得其韵…董小姐你真该让本人亲自画。”
董芳菲叹气。
她还不知道本人亲自画效果更好?

屹湘在办公室听着小冯跟她汇报今天的日程,早上第一项便是开会,下午有一个约,小冯说:“陈月皓小姐,下午三时半来试礼服。陈小姐一向是汪小姐亲自照顾的。”
“这次她选的礼服是谁的设计?”
“A组的安德烈。”小冯看下资料,说。
“让安德烈跟进。”屹湘头都没抬,翻着自己的记事本。
小冯答应着,把手上的两张剪报递过来,微笑着说:“这是这两日报上的娱乐新闻,付英晨两次亮相均获好评。有一家时尚杂志特意打电话来求证。”
屹湘点点头,“无功亦无过而已。”
“付英晨派助手打电话过来,有意思买下原先出借给她的那两件礼服。”小冯说。
“告诉她,有人捷足先登,已经询价。”
“哎?”
“然后挂出去,下午陈月皓来试礼服,嘱咐职员一起拿进去。”屹湘说。
小冯笑起来,“是。”出门前提醒屹湘,“您记得今天亲自去趟银行。有几个手续需要您亲自签名。”
“哪家?”屹湘终于在电话本子里找到了那个旧电话号码,抬头问。
“恒泰的东区分行。”小冯说,“我把资料放在信封里,带着去就行,会有人专门照顾您的。”
小冯出去。
屹湘拨出电话,还想着,恒泰、恒泰…一张漂亮的支票和支票上漂亮的签名便在眼前晃了起来,她吸口气,这个,巧也是巧了些…好在叶崇磬总不至于没事儿便在分行大堂里乱转吧?
这时候电话接通,她忙问:“喂,请问是不是高师傅?”
对方却说不是。再问,已经不耐烦。她无奈的放下电话。
小小的一幅扇面,她是精细的画了。想着师父当年的字画,全都是这位师傅的祖传手艺照应着,按年纪推算,今年应当刚刚古稀…她想了想,看看时间,离开会还有十分钟。记忆里深深的印着的那个电话号码,她拨打出去。电话响了好久,都没有人来接通,正在她要放弃的时候,话筒被人拿了起来。
“喂?”对方应答。
屹湘愣了。这声音粗哑,带着鼻音。可她不会听错的——怎么这个时候,他会在?
她还没有出声,他却好像料到了她是谁似的,说:“你等着,我请师母来接电话。”
话筒被扣住了。
是,师父家的电话机,长年累月的放在客厅墙角的花梨木方凳上,蒙着亚麻布的方巾,花边是师母亲手钩上去的…屹湘尽量平稳着自己的呼吸。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五)
听筒里传来远远的对话声,应是师母那柔柔的苏白,在问他是谁的电话,他怎么回答的,她听不清楚,就听的脚步声渐近,听筒被拿起来,她就先开了口:“师母,我是湘湘。”
老太太几乎立刻就回答:“小湘湘,你是请假,今天不来上课?”
她愣住。
老太太接着在电话里笑起来,说:“你这个孩子。”
“师母…”她轻声。为什么老太太就这一句话,能让她转瞬之间有回到天堂的感觉?
“老头子出去散步了,不到十点钟是回不来的,你这会子打电话是白搭呢。阿宁也等他半日了,死老头,每天都要把口袋里的零钱都花光——湘湘你什么时候过来?老头子说不爱你送他的长衫,让你甭想一件长衫就打发了他,他可是就等着让你哪天上门来交作业,好让他看看这些年你荒废到什么地步了。”老太太语速极快,十分快乐。
屹湘想笑,问:“师母,给我做酒酿丸子么?”
“哟,跟你那馋嘴的哥哥一个样儿,潇潇也刚说要带着媳妇儿来送帖子,嚷嚷着就想吃酒酿丸子。还有阿宁也是,进门儿就等着这个了。”老太太笑道。
人上年纪了,嗓音却丝毫不见老。
屹湘脑海里,师母从来都是灰白的发辫盘在头顶,一方蜡染的帕子裹了头,十分的干净利落。亲手做的江南小吃,好吃的简直跟梦一样。
“知道的就说你们都惦记着老头子生日呢,不知道的还当你们约好了一起来麻烦我老太太。”老太太笑着,停下来问:“说吧,你这会子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儿?”
屹湘终于微笑,“师母,我是想问高师傅的电话,怎么打过去不是他家了。”
“小高嘛?”老太太想了想,“你等等。”
屹湘听到师母在问,阿宁小高搬到哪里去了,转过来又跟她说地址,说:“他住的那块儿拆迁了,阿宁给他安排到别处去了,都好几年了,难怪你不知道…”
屹湘记下地址,听着师母絮絮的唠叨了她几句嘱咐她专心上班有空就过来,才放下电话。
地址里,是个陌生的小区。
她刚把地址抄到随身的记事本上去,小冯敲门催她去开会了。

艾师母手按在电话机上站了一会儿,才回身对董亚宁说:“你这个小猴子来得早不如来的巧,也幸好我触到神便有鬼,忽然就想着万一你撞上门来,跟我要酒酿丸子再要短了呢?昨儿就开始预备材料…过来吃些。”
董亚宁正在看师父新近的画——竟是仿的新近大热的《富春山居图》。画才一半,已现恢弘大气,正是师父的画风。他不禁莞尔,跟着师母进了小厨房,自己动手端一碗汤圆儿出来。师母做的酒酿丸子里会放自制的桂花酱,吃起来不甜不腻,特别的有味道。
“不用等师父啦?”他问。咽了口口水的样子。逗的艾师母格外开心。
“他有时间让你等,你有时间等他?都等这老半天了。”艾师母又给他拿了一碗过来,催着他。只管坐在一边,看着这个面容有点儿浮肿的孩子,叹口气道:“你说你整日价瞎忙些什么,年纪轻轻的,能把身体照顾成这样,时不时的这痛那儿痒?一定是作息不规律。”
董亚宁吃一口汤圆,“好吃。”任师母数落,绝不回嘴。
“好吃多吃碗。”艾师母微笑。就喜欢看亚宁的这副样子。
“师母,初八师父生日,我那时不在家,今年不能替师父庆寿了。”他说。这几天日程安排的紧,只有这会儿有空。他只好一早起来就过来送寿礼。
“你年年都记得给操办。”艾师母点头,“原来以为今年能热闹点儿,多了潇潇的媳妇,湘湘也回来了,你反而要出门了。什么时候你们能正经凑一桌给我们俩老看一看”
董亚宁看了眼挂在衣钩上的山东丝的棉长衫,说:“明年师父九十大寿,我说什么也得在家。”
“好。”艾师母点着头,“难为你们,耐烦跟死老头一年一年的混日子。”
董亚宁笑了。师母提起师父来,一口一个“死老头”,分明是鹣鲽情深,表面上一听,却是要多不耐烦、便有多不耐烦。多令人羡慕…
他吃完了两碗酒酿圆子,连汤都不剩,老爷子还没回,便也不再等了。跟师母告辞出来,一个人往巷子外面走。他没让车跟着进来。这个小区旧,都是早年间的老房子。车子进来出去便不是很方便,而且他也愿意自己走走这段小路。他走两步,回头看看老街老房——老爷子几十年都住在这里,不管外面的世界是怎么瞬息万变,他的书房里始终是那个味道,也不肯搬走——他上车前看到巷口几个老人围坐一堆正在下象棋,站在后面拄着拐杖观战的一位穿灰色丝袍子、黑色瓜皮帽、戴着眼镜且有着三缕白髯的老人家,正是师父艾功三。
他看了一会儿。老人家观战兴致勃勃…李晋在他身后说着什么,他也不理。也并没有上前打扰师父,只是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真是老小孩儿”,上车便说:“回公司吧。”
车子经过棋摊,董亚宁特意又瞅了眼老爷子。听到李晋在说:“艾老爷子就是领头儿抵制这块儿动迁呢。前阵子摸底调查,老爷子就写了一封信上去。这事儿上面就打了招呼,说暂时不要动这里了;不过您要是说得动老爷子,也成。”
董亚宁点头。老爷子洋洋洒洒万言书,他看过副本。用的是蝇头小楷,一笔一画、一气呵成。文章痛快,字更是硬朗。
“董先生,不如好好儿劝劝艾老爷子。”李晋说。
公司对这一区的动迁工程觊觎已久,身为老板的董亚宁始终没有明确表态。
董亚宁看着街边不时掠过的古槐,棵棵都根深叶茂…他竟笑了笑,说:“我看难。”
李晋观察老板的脸色:终于,短时阴转晴了。
****************
叶崇磬步幅很大,跟在他身后的分行经理既要跟他汇报、又要跟上他脚步,就必须时刻集中精神。
叶崇磬一向要求下属汇报情况简洁,东区分行经理的啰嗦实在是要超出他的忍耐限度了,他在大堂中央站住,“王经理。”他开口,正对着银行大门,自动门向两边敞开,走进来一个穿着深咖色短外套的女子。他停下来。
王经理等着他的下文,“叶总?”
叶崇磬转回身,点头道:“今儿就到这儿吧。”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六)
一总人都站住。
“叶总上去休息一下吧。您来了就没坐下。”王经理微笑着说。叶崇磬是典型的实干派,从来都是有事情才下来,逗留时间简直能精确到秒。
叶崇磬说:“今天就算了,我还有其他的安排。”他接着摆手示意王经理等人止步别送,带着两名随员便往大厅外走。
银行大厅空旷,他稍稍偏了下脸,就看到郗屹湘目不斜视的右转,匆匆的上了自动扶梯,往二楼去了。他刚从那儿下来,二楼是服务专区。果然扶梯顶端出现了一个穿银行工作制服的女子,就见屹湘抬了下手,她手腕上不知带了什么,正对着光线,闪闪发光,叶崇磬的眼睛被晃了一下。
有好一会儿,眼前都有一个亮亮的小点儿。
直到上了车,他眼睛仍觉不舒服,索性闭目养神。
一路上他也没有开口。
回了办公室,Sophie搬进来一摞的文件等着他签。他站着看了一会儿,懒懒的不想动。Sophie就问他是不是需要来杯咖啡。
“不用。”叶崇磬拍了拍文件,说,“我今天下班不用车。”
Sophie答应着出去了。
叶崇磬吐了口气。中午的时候母亲来电话,说今晚家里在爷爷那边有聚会,爷爷交代大家务必到齐,尤其是他。母亲倒是说,爷爷的意思,是在崇碧订婚前,家里人一起吃顿饭。说到崇碧订婚…他不用看日历,后天就是被画了个红色标记的日子。
他觉得眼皮发热。
桌上通话器响,Sophie说:“叶先生,叶崇磐(pan)先生来了。”
他正拿了笔,听到这一句,说:“请。”
门一开,Sophie请进来的,正是他的堂兄叶崇磐。瘦高挑儿的叶崇磐一进来就皱眉说:“什么味儿啊这是?”他秀长的眉一抬一放之间,已经扫了一眼堂弟这间办公室,见叶崇磬站起来,点着他,“你安稳坐那儿好了,甭搭理我,我坐这儿等你就是了。”
叶崇磬笑了,示意堂兄先坐,说:“马上好。”
叶崇磐也不客气,过去就坐到了叶崇磬对面的椅子上,腿便架起来,托着腮,看一眼静立在一边的Sophie。
Sophie被他漂亮的眼睛里忽然扫过来的柔媚如丝的眼神瞅的简直一个激灵。默默的,等着老板发话——叶家这大先生啊…
叶崇磐撇了下嘴。
叶崇磬微笑着,说:“Sophie,给‘大先生’来杯金骏眉。”他拿着签字笔,工整的签上自己的名。文件有点儿多,他需耐心的一个一个的确认过。
叶崇磐这会子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并不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Sophie再进来,给叶崇磐上的是盖碗儿茶。
叶崇磐微笑,对Sophie轻声说了句“谢”,又看了眼低头忙碌的叶崇磬。他是上来和崇磬一起回老宅的,刚刚先去了一下隔壁他父亲的办公室,却是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