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一杯,先给小木匠道歉,因为他的关系,引起了这么一场冲突。
这第二杯,敬小木匠的师祖,逝去的大拿荷叶张。
这第三杯,敬游戏风尘、混迹底层的奇人小木匠。
三杯酒下肚,被打断的气氛又变得融洽起来,特别是王档头,目睹了这般神奇的一幕,对小木匠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又忍不住地后怕——当初小木匠去找他麻烦的时候,他倘若是眼色差一点儿,估计现在已经是一摊血水了。
鲁班教啊,我滴妈呀,别人不知道,我难道不知道?
还好,还好……
王档头别看脸长得凶,但却是个妙人,有他在旁边逗趣劝酒,活跃气氛,这一顿酒吃得意犹未尽,宾客展颜。
月上中天,宴席才罢,几人下了楼,黄老七等人迎上来,搀扶住喝高了的程寒,而程寒还一把拉住小木匠,细嫩如女子一般的手握住小木匠因为长期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掌,十指相扣,眉眼之间颇多妩媚,对小木匠说道:“甘兄,你随我去吧,我们一见如故,不舍分离,今晚我要与你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儿,小木匠心头有些慌张。
他先前还不觉得,此刻瞧见喝多了的程寒满面红霞,一双眼有如桃花,竟然透着一股妩媚劲儿,顿时感觉有点儿不太对。
他下意识地拒绝:“我吃饭的家伙什儿,还在王档头那儿,我先回去,改日再来拜访。”
程寒也是喝多了,又邀请了几回,结果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黄老七等人赶忙将他搀扶着,随后与小木匠告别。
小木匠酒喝得虽多,但人还是清醒的,没有如程寒一般,而王档头也是海量,并未醉去,走过来与小木匠相谈,邀他去自己那里落脚。
小木匠想着自己的木箱子,招呼那吃得肚儿圆的虎皮肥猫,跟着王档头离去。
回到五里店,王档头盛情相邀,小木匠便睡在了赌坊后面的小楼,不过他喝多了酒,却睡不着了,酒意浓烈,脑子里满是在酒楼里快意恩仇、恣意的场景,不由得想起,倘若在场的是屈孟虎,他又该如何处理?
这等的恣意热血,莫不就是江湖?
他越想越兴奋,随后觉得口干,起床来倒水,不过房间没有,他推门出去,却听到一声“喵呜”的叫唤,紧接着一股劲风扑面而来。
那一下又快又疾,小木匠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却有一个黑影从走廊冲来,一把将他给压在地板上去。
小木匠这时酒醒了大半,开始拼命挣扎,然而那黑影力量奇大无比,而且手法厉害,将他控制得严严实实。
小木匠这才感觉到了江湖险恶,先前所有的豪情一扫而空,慌张喊道:“你是谁?”
那人将他压住,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别动。”
小木匠浑身一震,没有再动弹了,而是扭头瞧那人,发现这黑影并非别个,而是那天在程府阻止他与程寒相斗之人。
程寒叫他“小师叔”。
他有些懵,不明白为什么,开口问道:“为什么抓我?我与程寒是朋友……”
听到这话,那人面露悲恸,冷冷说道:“程寒死了。”


第十四章 讲义堂
程寒死了!
简单的四个字,让小木匠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气力,他瘫在地上,脑海里不断地回想起与程寒交往的经过,以及他那张友善、真诚甚至略带着几分秀气妩媚的笑脸……
好一会儿,他对那蓄须男子说道:“谁干的?”
那个被程寒叫做小师叔的男人眯着眼睛,沉声说道:“程寒过江,突发呕吐,随后身亡,我拷问了随他一起的黄老七等人,得知他在此之前,曾在张飞楼与你喝酒——所以他怎么死的,难道你不清楚么?”
小木匠回过神来,知晓自己被人怀疑是那杀人凶手,顿时就恼了,大声说道:“我当程寒是朋友,如何会害他?”
那人说道:“到底是谁害的,去了讲义堂就知道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光膀子的汉子走了过来,对那人说道:“执法老幺,王麻子和他的亲信张三已经抓到了。”
那人点头,说道:“走吧。”
光膀子那汉子走过来,掏出麻绳,将小木匠给绑了,说了声:“我家程小爷出事,张飞楼上所有相关人等,都得去讲义堂说清楚,得罪了。”
他将小木匠给押出去,而小木匠则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那个蓄须男子。
袍哥会里关于“称呼”是很严格的,几排就是几排,那光膀汉子称呼蓄须男子为“执法老幺”,也就是说,此人应该是袍哥会十排的。
十排又唤做“老幺”,别看排在末尾,但地位却很是超然。
这十排里几个撑头的,有凤尾老幺、执法老幺、跑腿老幺之分——凤尾老幺是有家资和实力的年轻后生,可“一步登天海大哥”;执法老幺多为流氓凶神,袍哥传堂、把守辕门、制裁叛徒、充当杀手的,就是此辈;跑腿老幺负责打理茶堂馆、赌场的杂务;至于一般老幺,则是新人组织者。
十排是袍哥会的新人大佬培养地,地位十分重要,而能够做到执法老幺的,必然是袍哥会中武力超卓之人。
换到青红帮里,那必然是双花红棍的角色。
小木匠想明白这些,不再反抗,毕竟程寒身死,他极为心痛,也很想知晓凶手是谁。
出了门,王麻子和他先前带在身边的亲信张三都给反绑押着,灰头土脸的,满脸惊慌,显然是先前受了些苦头。
这会儿虽然已是深夜,但赌坊生意火爆,也有一些人围观,堵在跟前。
执法老幺眯眼,打量众人,开口说道:“双喜袍哥会办事,都请回吧。”
双喜袍哥会是渝城袍哥会亮出来的名号,因为这袍哥会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已经散落各地,在西南这边最著名的山头,自然是成都的锦官袍哥会、渝城的双喜袍哥会、叙州的岷江袍哥会。
另外满清覆灭之后,袍哥会里又出了几个新贵,有酆都的鬼面袍哥会、崇庆孙泽沛的保路袍哥会等等,各有不同。
袍哥会在西南一带,特别是西川地区十分盛行,这源于国父同盟会在西川策划的“保路运动”。
当时袍哥会是保路运动力量“同志军”的主力骨干,发展到后面,袍哥组织深入各州府、县的城镇乡村,到处都在“开山、立堂”,当时民间流行两句口语:“明末无白丁,清末无倥子(不参加袍哥会的人)”,到了现如今的民国,已然尾大不掉,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所以众人听了,不敢招惹,赶忙回到赌坊里去。
喵呜……
听到这叫声,小木匠瞧见虎皮肥猫出现在了赌坊的墙头,一对金黄色的双眸,正紧紧盯着自己。
哎……你个小畜生终于解脱了啊。
小木匠与王档头、张三被蒙了头,然后押着离开,一路上行程匆忙,大约还过了江。
差不多大半个时辰,最终来到了一个宽敞祠堂中,这才解了头罩。
外面天光微亮,祠堂中灯火通明,小木匠双目有些难受,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打量周遭,发现除了自己、王档头和张三之外,祠堂之中,还有不少人。
跟着程寒一起的黄老七,和另外一个袍哥会成员自然也在,他们跪倒在地,身子时不时抖动一下。
他们显然是受过刑罚的。
在酒楼里与小木匠发生过冲突的雍德元也在,不过他并没有受到任何约束,坐在边儿上的一椅子上,脸色愤愤不平。
他妹子雍遗爱坐在旁边,而他们的对面处,坐着湖州会馆的苏慈文苏小姐。
她父亲苏三爷坐在上首,而背后则带着两个黑衣保镖。
除了这些小木匠认识的,祠堂之中还有十多个人,小木匠打量了一圈,有点儿印象,显然都是傍晚吃饭时,在三楼的食客。
在角落处,还站着七八人,小木匠瞧见了张飞楼里跑堂的。
他们显然是酒楼的人。
从程寒过江出事,到现在这么多人齐聚此处,小木匠深深感受到了袍哥会在渝城的势力有多强大——就连湖州会馆苏三爷这样的过江猛龙,在这夜里,都得乖乖地赶到这儿来,接受质询。
随后,小木匠瞧见了祠堂正中,挂着一幅牌匾,上面黑底金字,写着三个大字“讲义堂”。
牌匾之下,是身高两米的红脸长须雕像,却正是义名千古的关二爷。
二爷跟前,摆放着一个木架子,上面躺着一人。
那人仰躺在上,白布遮住了全身。
那是,程寒么?
小木匠抬眼望去,想要上前打量,但祠堂里站着不少袍哥会的人,皆是神情肃穆,气氛极为凝重,所以不敢多作动弹。
就在这时,有人扬声高喊道:“五排程兰亭到!”
祠堂之中的袍哥会众人都将双腿并拢,越发肃穆,而随后,一个头戴瓜皮帽、脸色凝重的男子,被人簇拥着走进了祠堂里面来。
众人纷纷起身,朝着那人拱手,就连一脸不耐烦的雍德元,和身家巨万的苏三爷,都恭谨地叫了一声:“程五爷。”
程五爷板着脸,眼神之中满是丧子之痛,但走过小木匠等人身边时,却还是挥了挥手,对那执法老幺说道:“姜大,把人都解开吧,凶手没查清楚之前,他们都还是我袍哥会的客人。”
执法老幺听到,点了点头,手一挥,立刻有人过来,给小木匠他们,以及别的几个人松绑。
程五爷吩咐过来,走到了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前,有人搬了金丝楠木的太师椅过来,他点了点头,又朝着旁边一个端坐的白胡子老头拱手,这才坐下。
他这边一坐定,一个脸色蜡黄的中年男子站了出来,朝着场中众人拱手。
他朗声说道:“诸位,这个时候把大家从被窝里拉出来,很是抱歉,不过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想必也是知晓了。我们已经核查过了,袍哥会成员程寒,正是死于张飞楼,所以与大家都有关,这会儿叫大家过来,也是想要问一问,找出凶手——这一位,是程寒的父亲,我们双喜袍哥会五排的红旗掌事,程兰亭程五爷,而这一位……”
他指着那个白胡子老头,一字一句的说道:“他是我们双喜袍哥会的圣贤二爷,廖恩伯。”
嚯……
这名字一念出来,众人皆惊。
这廖恩伯廖二爷可不是简单人物,他是同治年间的进士出身,进过翰林院,饱览群书,专精祝由十三科与巫蛊一篇,后来在光绪年间辞官,回到了渝城,教书育人,因为家学渊源,本就是修行之人,又在翰林院待过,一肚子的学问,无论是江湖行当里,还是民间,风评甚佳,名气极大。
事实上,这位廖二爷的后辈里,在军政两届,也出过不少厉害人物,这里暂且不表。
这事儿惊动了廖二爷,场中许多人都有些吃惊,不过也有人欢喜,知晓有廖二爷出面,至少不会胡乱冤枉人。
介绍完堂上两位袍哥会大佬,那人走下来,给大佬介绍在场众人。
头一个,说的便是雍德元。
“雍德元,本地人,双喜袍哥会闲老大雍熙文之子,师从青城山兀鹫道长,剑法一等,风评甚佳,昨日曾在现场。”
“雍遗爱,本地人,双喜袍哥会闲老大雍熙文之女,师从峨眉金顶的晴空师太,昨日曾在现场。”
“苏慈文,浙省人,湖州会馆苏礼宽之女,昨日曾在现场。”
“李福财,本地人,在五里店经营一家衣帽铺……”
“杨四,锦官城人,在当地经营一家布料店,与李福财过来商谈生意事宜……”
……
“表俊辉,连云十二水寨清风寨的三当家……”
“罗小黑,连云十二水寨碧水寨的头牌刀手……”
“灵犀,水月楼的红牌,与表二当家一起来的张飞楼……”
“史艾伦,赣西梅山教的开旗手……”
“冷箭,西北响马……”
“甘墨,来历不详,自称是鲁班教最后荣光荷叶张的徒孙,来渝城三个月,之前一直在湖州会馆的工地上做木匠……”
……
听完这一圈,小木匠有些懵,倒不是说他来渝城后的事儿被人挖了出来,而是因为昨晚在张飞楼吃饭的,除了他们之外,居然还有那么多的江湖人。
这些什么连云十二水寨,什么梅山教、西北响马什么的,当真是龙蛇混杂,让人意外。
等那黄脸汉子唱完了名,那雍德元便立刻站了出来。
他指着小木匠,义愤填膺地说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害死我程寒小弟的,就是这个鲁班教的妖人甘墨。”


第十五章 洞庭蛟灵明真义
雍德元仗着这儿是自家袍哥会的地盘,毫不怯场,开口便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小木匠。
很显然,他是心怀怨怼,准备利用这个机会,将小木匠置之于死地。
不过他刚刚说完话,靠墙坐着的一排人里,有人站了起来,冲着他喝骂道:“小兔崽子,轮得到你说话么?”
雍德元一脸的桀骜不驯,然而遇到那人,却没了脾气。
他低下了头,但依旧有些不平,喃喃说道:“除了这鲁班教的妖人,还能有谁?”
喝骂雍德元的那人,自然是他老子,而承受着丧子之痛的程五爷却拦住了那位闲大爷,缓声询问:“德元,有何事,你且说。”
雍德元得了指示,站起来说道:“昨夜之事,姜叔审的时候,我就已经说出来了,想必诸位叔伯也是知道的,这个叫做甘墨的小木匠,来历神秘,藏头露尾,又懂得鲁班教邪法,先前更是与程寒小弟有过冲突,他能对我施法下咒,必然也会对程寒小弟下手。”
说完,他又补充道:“程寒小弟无故而死,除了这鲁班教的邪法,想来也没有别的理由。”
程五爷听了,点了点头,说道:“有点道理……”
小木匠下意识地想要骂一句“有个屁的道理”,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这样的境况之下,他只有竭力辩驳:“我与程寒兄弟,是不打不相识,他对我礼遇有加,待我如兄弟,我承蒙他看得起,也是满心感激——此事昨日王档头全程瞧见,可以作证。”
王档头听了,赶忙回话:“对,昨日甘墨兄弟与程小爷把酒言欢,差点儿都要结拜了去,怎么会害他呢?”
他算是瞧清楚了,知晓自己与小木匠交往过甚,算是绑在了一起。
小木匠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估计也逃脱不得。
所以只有死保。
雍德元冷冷说道:“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跟程寒小弟结拜金兰?”
小木匠咬着嘴唇,看着那个家伙,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的仇怨,为何会这般的大,以至于昨日酒楼羞辱不算,此刻竟然还想要他的性命去。
青城山教出来的徒弟,都是这样的么?
他不说话,而那个黄脸中年人则看向了小木匠,说道:“对了,甘小友,你曾与人说过,你师祖乃南国巨匠荷叶张,那么你的师父,又是何人?”
小木匠犹豫了一下,知晓这回可能瞒不过去了,开口说道:“我师父叫做鲁大。”
鲁大?
那黄脸中年有些疑惑,显然是没有听过鲁大的名声,而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廖恩伯廖二爷,却开了口:“哦,你便是一直跟在鲁大身边的那个小孩儿?你小名,叫做什么?”
小木匠拱手回禀:“甘十三。”
他很是恭敬,这是因为廖二爷的名头,当得起这敬重。
廖二爷听了,又端详了一下他,开口说道:“是啦,我在你很小的时候,瞧见过你。”
他为小木匠的来历作了见证,然后回头,与程五爷说道:“他师父鲁大,又唤作鬼斧大匠,当年镇妖塔垮了半边,整个川黔滇无人可解,便是请了他师父来做的修葺——嘿,这鬼斧大匠也是个奇人,一不求钱,二不求名,工期大半年,拿的是寻常工钱,只爱酒王屈天下的陈酿,后来塔成之后,一股青气冲云霄,端的厉害。”
程五爷点头,说道:“原来是鬼斧大匠的弟子,这就难怪了。”
明了小木匠的身份之后,程五爷站起了身来,对场中一众嫌疑人说道:“诸位也不用慌张,今日请你们过来,除了那凶手,其余的都是我袍哥客人。而且,有廖二爷在,诸位请相信,我袍哥会绝对不会随意冤枉一个无关之人。”
说罢,他转过身来,朝着廖恩伯廖二爷拱手,说道:“二爷,请。”
那廖二爷一直坐在太师椅上,双眼眯着,除了刚才与小木匠对话时睁开,其余时间,仿佛都在睡觉一般。
此刻听到了程五爷的话语,他陡然睁开了眼睛,然后缓缓站了起来。
他一副文人装束,将宽大的袖子挽起来,众人瞧见那右手的手腕上,居然纹着一条藏青色的八爪长蛟,那长蛟盘踞在廖二爷的右臂之上,蛟龙头部在手腕正中,而蛟尾则在肩膀顶端处。
众人不解其意,却见他咬破了舌尖,朝着裸露出来的右手手臂,喷了一口血。
噗……
这一口血喷下来,那条盘踞在廖二爷右臂之上的刺青长蛟,居然仿佛活过来一般,而最先灵动起来的,却是沾血的双眸。
它那双眸子,沾过血后,立刻显露出神采,随后众人听到一声古怪的叫声,悠长而空灵。
仿佛龙吟。
紧接着,一大股的黑雾从廖二爷的身上冒了出来,却有一条六七尺长的黑色蛟龙,在那翻滚的黑雾之中伸展身姿。
一股无形之气,从那玩意的身上激发出来。
场中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这种无形无质的巨大压力。
廖二爷伸出手来,将那黑蛟揽住,然后对场中一众嫌疑人说道:“这条黑蛟妖灵,是我一老友,得了大机缘,从洞庭湖中得到的卵,转赠于我,我以精血饲养四十年,算得上是灵性十足,而之所以程五爷特地将我给请过来,便是因为它有一个特别的能力,那就是……”
他的双目在场中众人的身上巡视一圈,紧接着,缓缓说道:“小黑,它能够分辨出一个人是否说了假话。”
说完这个,他走上前一些,不管那黑色蛟灵在周身翻腾,郑重其事地对在场一众人等说道:“所以,诸位,一会儿我问你们话语的时候,千万不要撒谎,一定不要撒谎,因为如果撒了谎,那么即便你不是凶手,恐怕也很难走出讲义堂,听清楚了么?”
听完这廖二爷的话语,在场的众人都不由得心中一震。
谁能想到,名满渝城的廖二爷,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倘若不是亲眼瞧见那条黑色蛟灵从二爷的右手手臂之中游出,谁又能够相信这是真的呢?
那条长达六七尺、活灵活现的蛟灵,将众人的心魂都给搅乱,而当廖二爷的话语说出来时,众人的情绪就更加乱了。
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却也没有人露出焦虑和恐慌的表情来。
反倒是一些人满心喜悦,甚至跃跃欲试起来。
廖二爷说出话来,环顾四周,将众人的表情纳入眼中,随后落到了小木匠这儿来。
老头子笑眯眯地对小木匠说道:“按照雍家小子的说法,你的嫌疑其实是最大的,而我相信你师父鲁大,相信他不会教出那般暴戾的徒弟来。所以,就先从你开始,如何?”
小木匠问心无愧,自然不会拒绝,点头说好。
黑蛟游弋,廖二爷顺着刚才的话语往下问:“听说你与程寒那孩子有过冲突,可以说一下是为何么?”
小木匠想了想,将当日之事说起,他心底无私天地宽,故而说的话,也颇为客观,并且还表达了对于程寒最终守诺的感激之情。
廖二爷听完,又问了一句:“那个对你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小木匠犹豫了一下,问道:“可以不说么?”
廖二爷说:“可以,不过也许会影响我,或者说是蛟灵的判断。”
小木匠回答:“是鲁班书,我师父留给我的东西。”
廖二爷问:“后来找到了么?”
小木匠答:“找到了,不过被我烧了。”
廖二爷:“为什么?”
小木匠说:“鲁班书之上,有颇多害人的邪法,我生怕再出现这么一次事故,里面的内容流传出去,祸害了别人,而我则沾了因果——我虽然是荷叶张传人,但师父鲁大并未有让我入鲁班教,所以我也没有保存此书的义务……”
他这般说,主要也是为了撇清鲁班书与自己的关系,免得到时候麻烦不断。
廖二爷听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聊起了张飞楼中的事情,小木匠如实作答。
这一问一答,持续了半刻钟左右,廖二爷便没有再问了,而是对小木匠说道:“此事的确与你无关。”
说罢,他目光移动,落到了旁边的王档头身上来。
瞧见小木匠对答如流,安然无恙,王档头也有了信心,他与廖二爷对话,虽然颇多谄媚之处,却也并无后续发生,安然过关。
跟随着王档头的张三也是如此。
紧接着,廖二爷又挑了数人询问,比如开衣帽铺子的李福财,比如与他谈生意的杨四,又比如一些没有江湖身份的嫌疑人……
这些人都一一过关,并无任何问题。
不过气氛并没有因此而松下来,因为不断有人被排除,剩下的人里,就很有可能是凶手。
廖二爷问过这些人之后,又开始盘问起了雍德元几人。
雍德元和他妹子自然没问题,顺利过关,随后廖二爷又盘问起了湖州会馆的苏小姐来,而聊了没几分钟,突然间,排在苏小姐下一位的史艾伦,这位来自赣西梅山教的男子,突然间一转身,却是朝着那虚掩着的祠堂大门,猛地冲了过去。


第十六章 灵犀
场中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湖州会馆的苏慈文苏小姐身上,不过也有人是负责全场的。
史艾伦这么一动,一直阴着脸、站在旁边的执法老幺姜大动了。
他身子未动,手中的一根棍子先行,却是化作一道幻影,竟然后发先至,直接追上了史艾伦,然后直接透体而过,将俯身猛冲的史艾伦,给直接钉在了地上去。
这祠堂的地下,贴的是水磨石,坚硬无比,而执法老幺姜大手中的木棍,却是圆形无头的那种。
但就是这么一根木棍子,却硬生生地穿透了史艾伦的身体,将人死死钉在地上去。
小木匠瞧见,即便是事不关己,也不由得生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来。
“啊……”
被钉在地上的史艾伦尝试着动了一下,却牵扯到了破裂的内脏,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嘶吼声来。
这叫声,宛如恶鬼咆哮。
而这时,旁边好几个袍哥会维持秩序的帮众,都涌上了前去,将史艾伦给按住,这过程中似乎又撕裂了伤口,让他疼痛难当,不断大喊大叫。
那扔出木棍的姜大快步走到了史艾伦的跟前,伸手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恶狠狠地问道:“你跑什么?”
那个来自赣西梅山教的家伙张开嘴,露出一口血牙来,朝着姜大吐了一口血沫,却被避开了去。
他疼痛难当,却发出了歇斯底里地笑声来,大声叫道:“程兰亭,当年你杀我史家一门十三口,可曾想过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哈哈哈,一想到这个,老子今日便是做鬼了,也是快活的……”
他恣意大笑着,程五爷忍不住站起,走上前来,问道:“我何时杀过你史家一门十三口……”
他话语还未落下,却听到执法老幺姜大猛然喝道:“师兄小心。”
砰!
一声炸响,小木匠却瞧见那被钉在地上的史艾伦整个人居然炸开了来,化作漫天血雾。
最为激烈的一股,却是全部射向了走过来、试图与之理论的程五爷身上。
关键时刻,程五爷也显露了高手之姿,双手往前一推,却生出了一团柔和光芒,化作伞状,竟然将那人的奋力一击,给抵挡了下来。
而当所有人都以为那史艾伦是垂死挣扎,想要用性命暗算程五爷的时候,小木匠却瞧见史艾伦的身子,居然如同戳破的猪尿脬,变成了扁扁一块,完全不像是死人的模样。
就在这时,小木匠感觉到了一股气息,从自己跟前掠过。
他低下头,瞧见一连串的血脚印,凭空出现在了身前四五尺的地面上。
这是……崂山隐身术?
他楞了一下,瞧见那血脚印却是快速接近了湖州会馆的苏慈文小姐,脑子一热,开口喝道:“小心。”
话语说出,但他怕旁人听不到,顾不得被人误会,猛然冲出人群,拦在了苏小姐的身前,还未站定,就感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热辣辣的,还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
小木匠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使出了一招开山镇虎。
这是“镇压黔灵刀法”的手段,以臂为刀,却是斩在了实体之上,仿佛岩石一般。
小木匠往后退了两步,感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滚。
而小木匠这边稍微一拖延,立刻有人反应过来,先是苏三爷带来的两个黑衣保镖,一左一右,拦在了苏小姐跟前,而随后,不远处的廖二爷也出了手。
但见他一声招呼,那黑雾翻滚,六尺长蛟踏着黑云,朝着这儿猛然一冲,瞬间便至。
紧接着这物来了一招“神龙摆尾”,却是将一透明之物,从那空气中直接抽了出来。
啪……
一声皮鞭般的炸响,在半空中陡然出现,紧接着,一个全身血肉模糊,仿佛被剥了皮的男人,重重落在了祠堂的承重柱上。
这力量很大,以至于整个祠堂都止不住地抖了抖,屋顶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跌落。
嗷呜……
那黑色蛟灵对于此物显得格外愤恨,又一个翻腾,落到了那家伙的身上一丈处,张口一吸,那个血肉模糊的家伙,却是浑身一抖,紧接着再无气息。
死了。
现场的变化实在太快,瞧见这一幕,许多平日里完全没接触过这状况的人,比如那些小商人,或者张飞楼的店家与跑堂、厨师等,都吓得尖叫连连。
场面一时有些失控,无比混乱。
不过好在袍哥会处理此事,也极为老练,那程五爷站出来,叫人将这些慌乱的人群控制住,又确定与史艾伦同桌之人。
当确定史艾伦是一个人前往张飞楼之后,几个主事的大佬用眼神交流之后,示意将尸体检查之后拖走。
检查的人并不避讳旁人,看过之后,表示这是梅山教的邪法剥皮替身术。
随后程五爷示意帮众,将那些问询过的人带离此处。
此事就算完了?
小木匠有些发愣,跟着人往外面走,结果还没有走到门口,却瞧见那连云十二水寨的表俊辉和罗小黑给拦住了。
这两位不但是江湖人,而且干的还是黑道勾当,脾气自然不好,与拦住自己的人争执起来。
这时廖二爷走了过去,说道:“我有说过,你们可以走了么?”
表俊辉脸有不豫之色,开口说道:“现如今凶手已经显形了,事情已然了结,为何不能走?我过来此处,是给你们袍哥会面子,但并不是说,咱连云十二水寨,是可以随意欺辱的角色!”
他是连云十二水寨清风寨的三当家,平日里骄横惯了,也并不怎么怵袍哥会的人。
廖二爷并不恼怒,而是耐着性子与他解释:“刚才那个梅山教的,他站出来,除了因为心虚之外,还有可能是主动背锅,想要打掩护,所以这剩下的人里,很有可能有他的同谋,或者他想要掩护的人;表三当家的,时间既然已经耽误了,不如多耽搁一些,等我问询过后,洗脱嫌疑,得了清白再走,如何?”
说话的倘若是程五爷,表俊辉或许就不给面子了,但廖二爷不同,这位是读书人,教书育人,名满渝城,表俊辉终究还是无法拒绝。
所以他又回来了,其余往外面走的人,也都停下来脚步。
袍哥会的伙计将被问询过的人往外面请去,王档头和他的亲随张三忙不迭地走,只想离这个是非地越远越好,不要搅进漩涡里。
但小木匠不同,他与程寒是真心结交,现如今程寒尸骨未寒,凶手到底是谁,他也很想知道。
所以他与袍哥会的人解释,想要留在讲义堂。
赶人离开的,是下面办事的人,哪里知道这些,一个劲儿地往外推,小木匠不由得发了火,声音也大了一些,眼看着就要发生了冲突,这时程五爷走了过来,对那帮众说道:“这小兄弟,是我儿程寒的朋友,凶手是谁,他也有权知晓。”
那人赶忙拱手退下,而程五爷则对小木匠客气地说道:“且进去,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别乱动。”
小木匠拱手,说好,多谢。
回到场中,廖二爷又继续挨个儿询问起了诸人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赶时间的表俊辉。
这位连云十二水寨清风寨的三当家脾气有些不太好,但还是耐着性子与廖二爷聊着,不过他显然是有些秘密不能透露的,即便是廖二爷一再表明如果拒绝回答,很可能会影响黑色蛟灵的判断,他也照样如此,并不开口。
好在这些问题,与程寒被害之事关系不大,所以双方一番僵持之后,最终还是询问完毕。
小木匠在旁听着,能够感觉到这位表三当家虽然与程寒被害之事并无关联,但却还是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且他的想法与意图,很是危险。
好在袍哥会并非当官的,没有强盛的正义感,所以即便表俊辉准备出去杀人放火,只要是与他们无关,都不会过度追究。
紧接着问询的,是同属连云十二水寨的罗小黑。
情况与表俊辉一般模样,不过有了前面的例子,这边进度就快许多,罗小黑该回答的一个不少,而不该回答的,则缄默不言。
按照同桌询问的惯例,问完罗小黑,便轮到了灵犀小姐。
这位来自于水月楼的红牌显然是给刚才那血腥场面给吓坏了,此刻的脸色苍白如纸,看向周围的人也极为怯懦,很是楚楚可怜,完全没有欢场交际花应有的模样。
像她这等市井之人,即便是操持贱业,廖二爷也是十分客气,笑着对她说不用紧张,简单问几个问题而已。
随后他问起了灵犀,大概是什么时候去的张飞楼,何时离开,为何会去,当时有没有见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或者人……
按理说,这样的问询,最好的应该是分开询问,单独对接,防止有人听了串供。
不过廖二爷有那黑色蛟灵的依仗,讲究效率的话,这样也行。
那灵犀小姐是边缘人物,所以问得不多,简单问过之后,廖二爷不再询问,而是闭上了眼睛。
灵犀以为准备叫下一位了,行礼退下,然后当她准备与表俊辉、罗小黑离开之时,却不曾想廖二爷突然睁开了眼睛,微笑着说道:“灵犀小妹,你刚才撒了谎啊!”


第十七章 更加复杂
这位水月楼的红牌窑姐灵犀那吓坏的样子,就跟一鹌鹑似的,让男人多少都心生怜意,使得她准备离开的时候,袍哥会的帮众竟然都没有上前阻拦。
因为在他们心中,杀人凶手,必然是个江湖人物,这么一个青楼女子,只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
瞧见廖二爷闭上眼睛,并无表示,他们便也没有什么动作。
然而当廖二爷开口说话,差不多都已经走到了祠堂门口的灵犀小姐浑身一僵,她缓缓回过身来,尴尬地笑着说道:“二、二爷,您开什么玩笑呢?我、我怎么可能说谎?”
廖二爷缓步走上前来,无视灵犀旁边一左一右站着的表俊辉和罗小黑,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娇媚的窑姐儿,头顶上的黑色蛟灵翻腾不定。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不然,再想一想,自己哪里说谎了?”
灵犀又急又惊,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仿佛垂泪:“二爷,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不懂?”
连云十二水寨碧水寨头牌刀手罗小黑看不下去了,往前一站,开口说道:“廖二爷,你为难一个做皮肉生意的窑姐儿干嘛?有本事……”
他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的清风寨表三当家伸出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罗小黑肌肉比脑子还发达,但表三当家却看出了不对劲来。
他拦住了罗刀手,示意他别说话。
廖二爷缓缓走到窑姐儿灵犀跟前,缓声说道:“你全场,就撒了一句谎话,但就这么一句话,却让你给遁形了出来——你说是表三当家带你去的张飞楼,你什么也不知晓,而在刚才表三当家的表述之中,却是因为你闹着想吃张飞牛肉,所以你们才出现在了那儿……”
灵犀急了,说这不是一个意思么?
廖二爷却摇头说道:“不不不,完全不一样。事实上,如果不是你极力主张,连云十二水寨的两位,根本就不会在昨天傍晚,出现在张飞楼。”
灵犀一脸茫然,眼眶里面的泪珠已经大滴大滴滑落脸颊来。
她说道:“就算奴家我嘴馋,这又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