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使劲儿点头,不一会儿,给他弄来一坛烧刀子。
屯子里的烧酒,大部分都用来给伤员消毒、处理伤口了,这烧刀子是她家里珍藏着的,她爷爷一直舍不得拿出来,却给她偷出来了。
这么好的酒,给她爷喝糟蹋了。
给这个救了应福屯众人的大英雄喝,值当。
小木匠不知晓这些,他将酒倒了一碗,端起来,朝着南边隔空而敬,随后一口喝掉。
他又朝着西北隔空而敬,又一口干。
最后,他将第三斟满酒的碗端起来,看着碗中的倒影,一口饮尽……
当夜酒醉。
次日小木匠留下一封书信,不告而别,与他一同不见的,是施庆生的那一包骨灰。
他,要送施兄弟,回家去……
第八卷 十里洋场
第一章 青皮与醉鬼
平潮镇,古名单家店,又名桃村,因距离南通州三十余里,又被称之为“三十里”。
入夜时分,平潮镇的青皮杨波哼着小曲,在街巷里溜达着,突然间听到有女人的哭喊声,于是循声而去。
随后他瞧见在小福巷尽头处,有几个身影,其中一个他是认识的,却是镇子上的大流氓单平田的二小子单义,而旁边几人,则是单平田的几个手下。
单平田这家伙在平潮镇算是一霸,他兄长单高地是乡团的官长,而单平田凭借着平潮镇的地利,管控着南北商路往来,另外手下有一帮子青皮混子,又有烟馆、妓馆和布店等产业,有钱有势。
杨波好几次都求到了单平田的管家单贵门下,想要跟着单平田混,结果人家都没有瞧得上他。
这帮人在平潮镇,那叫一个横,杨波既然加入不了,只有远远避开,免得沾了麻烦。
这回也是,尽管他瞧出来了,单义那小子此刻应该是在祸害女子,而且看那哭闹劲儿,还是良家妇女,但想着单平田的不好惹,他也不敢多管闲事,准备绕开去。
然而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却停下了脚步来。
因为他听出了那声音,知晓被单义带着人拉进黑乎乎小巷子里面去的,是他的邻居熊二妮。
二妮子与杨波,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尽管后来他杨波父母双亡,慢慢沦落成了街面上的青皮小混混,两个人渐渐疏远了,但杨波的内心里,还是有着二妮子的一份位置在。
他自己知晓,以他此刻的情况,是绝对配不上二妮子的,但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瞧着二妮子这黄花大闺女,给单义带着几个人糟蹋了。
一直以来,杨波偷鸡摸狗,大事没有,小事不断,做了不少坏事,但一直秉承着一个原则。
祸害不及近邻。
他对于街坊邻居,以及曾经帮助过他的那些人,一直都心怀感激。
更何况是曾经让他为之心动过的二妮子呢?
只不过……
他一个街面上的青皮小混子,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这心思在脑子里转悠着,然而再一次听到二妮子那凄惨的叫声陡然响起的一瞬间,杨波终于忍不住了。
他几乎是本能一般地俯下身去,捡起一块土窑板砖,就冲向了前方巷子里。
那小巷子是个死胡同,口子处有个放风的家伙,瞧见突然间蹿出一身影,吓了一跳,大喝道:“干嘛呢?”
杨波二话没说,抬手就是一板砖上去。
啪……
他直接将对方砸了一个满脸血,紧接着一脚叫人给踹倒在地,随后猛然冲向前方。
那黑乎乎的小巷子里有三个人,两个人正在帮忙抓着二妮子的手脚,而那单义则将裤子给脱了,露出一光屁股来,正准备提枪上马,结果被杨波这不速之客冲上前来,连着几脚踹翻在地。
紧接着杨波拉着地上衣衫不整的二妮子,就朝着巷子口冲出去。
他想得很美,然而现实却无比残酷。
尽管偷袭很是不错,把这帮人弄得慌张,但被杨波一板砖砸得满脸血的那家伙,却一手扶着脸,拦在了巷子口处。
那家伙的另外一只手,却是摸出了一把两尺长的铁棍来。
杨波在这街面厮混,自然也打过架,但算不得什么厉害本事,眼看着那家伙朝着这边甩棍过来,一把将慌张恐惧的二妮子推开,随后抓着手中板砖,朝着那人砸去。
砰……
板砖被铁棍砸得稀碎,随后毫无障碍地冲着杨波面门砸来。
杨波避无可避,只有用手臂挡住,却听到“砰”的一声闷响,感觉左手手臂仿佛断掉了一般,而这时他也顾不得什么,当下也是使出了一套王八拳,乱拳冲击,想要将这家伙给缠住,好让二妮子跑掉。
这个街头青皮小混子平日里饱受街坊邻居的轻看,但在此时此刻,却很是爆种,展示出了小人物的勇气来。
不过他虽然勇气可嘉,但实力却着实有限。
原本他以为能够拖住对方,没想到那人却是个练家子,拿着手中铁棍,三五下,直接将杨波给砸趴下去了。
而他这边趴下,那边的单义等人也回过神来,快步走了过来,一人过去,控制住慌张失措的二妮子,而单义和另外一人这控制住了趴在地上的杨波。
那单义裤子都脱了,结果好事被打扰,自然是气得火冒三丈。
他一把揪住了杨波的头发,打量了一下这小子,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谁啊?”
旁边一个跟班却是认识杨波的,赶忙说道:“这是菜行马六的手下,叫做杨二毛……”
单义听了,照着杨波的脸上就呼了好几个大耳刮子,等他眼冒金星之后,这才骂道:“你他妈的多管什么闲事呢?”
杨波被打得头昏眼花,心中也有了几分后悔,低着头,咬牙不说话。
单义瞧见他这般“硬气”,越发恼了,大声骂道:“你抽什么羊角风啊?赶紧说,你到底干嘛来的……”
杨波依旧不说话,弄得单义越发生气,他却是将手伸向了旁边人的腰间,铮的一声,拔出了一把匕首来,骂骂咧咧地说道:“不说是吧?你是不想活了,对吧?”
他显然是喝了酒,口鼻间满是酒气,手上抓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然后往着杨波刺去。
杨波瞧见这家伙的架势,不像是来虚的,极有可能是喝大了,下意识地想要逃开,结果被旁人给死死按住,完全动弹不得。
眼看着他就要被一下刺死,这时那二妮子却挣脱了旁边人的控制,一下子扑到了杨波身上,哭喊着说道:“你别杀二毛哥,别杀二毛哥,呜呜呜……”
她这话语,一下子勾起了单义的兴致来。
这家伙搂了搂裤子,笑着说道:“哦豁,原来你认识这妞儿啊?我说呢,就凭你一个小赤佬,敢管大爷我的闲事,原来是这样……”
他神经质地笑了,打了一个酒嗝之后,问杨波:“嘿,小子,你喜欢这妞儿,对吧?”
杨波瞧见这家伙跟疯子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有咬牙不说话。
单义却不管他,得意地说道:“这样啊?哈哈哈,这就有意思了,哈哈——妞儿,他喜欢你,你喜欢他么?”
二妮子扑在杨波身上,面对着宛如疯子一般的单义如此逼问,吓得不行,除了呜呜地哭着,什么也不知道做。
瞧见两人这作派,单义来了劲儿,对旁边人说道:“来,按住那小子,我要当着他的面,跟他喜欢的女人来一发。来来来,按住了……”
他张罗起来,旁边的手下都是助纣为虐之辈,居然嘿嘿地笑着,有人将杨波给按得死死,有人又去拉二妮子,将她给按倒在地,还去扒人裤子……
瞧见这一幕,杨波只感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怒声骂道:“单义你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他将所有恶毒的话语,都骂了出来,却完全没办法阻止那疯子的举动,单义一边狂笑着,一边去脱裤子,嘴里还嘻嘻笑道:“你个小赤佬,你除了动嘴皮子,还能干嘛?你咬我啊,打我啊,有本事砍死我……有本事没?没本事的话,就好好看着,看看你单义爷爷,是怎么对付女人的……”
这家伙兴奋到了极致,满脸通红,把裤子脱了,正要翻身上马的时候,突然间旁边传来噼啪两声。
这时杨波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量,一下子就没了。
他猛然翻身,一下子跳了起来,随后朝着单义扑了过去。
没有了阻拦,他一下子就将脱了裤子的单义扑倒在地,两人在地上滚落,扭打成一团。
那单义是个练家子,虽说喝多了酒,但底子还在,与杨波在地上翻滚两下之后,却是猛然翻转,一下子骑在了单义的身上去,然后伸出双手来,死死掐住了杨波的脖子,疯狂喊道:“在平潮镇,你想翻天是吧?想翻天,问过我单义单二郎没有……”
那家伙歇斯底里地喊着,用足了劲儿,杨波挣扎两下,完全没用,随后感觉脖子被掐住,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人也开始发晕了。
眼看着就要被这家伙给掐死,突然间身上突然间一轻,一声“砰”的闷响之后,有人伸手过来,拉了他一下:“嘿,没事吧?”
杨波睁开眼睛来,瞧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了他面前,正伸手过来拉他呢。
杨波以为对方是单义的人,下意识地拍过去。
结果他的手被那人给抓住了,紧接着被拉了起来,这个时候,杨波才发现刚才被人按在地上的二妮子半蹲在地上,而她身上,则披了一件大衣。
至于刚才按住他们的人,则全部都翻倒在地。
而单义本人,则砸落在了小巷墙上去。
杨波反应过来,赶忙道谢,那人没说什么,只是对他和二妮子说了一句,让他们赶紧离开这里。
杨波赶忙过去,将二妮子搀扶起来,然后准备离开巷子口。
然而这个时候,却听到“砰”的一声枪响。
他吓得魂飞魄散,猛然扭过头去,瞧见刚才被打倒的单义,不知道何时,居然拔出了一把手枪来,正对着这边。
只不过单义只开了一枪,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因为这时他的额头之上,多出了一把小刀,直直地插进了脑袋里去。
鲜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糊住了单义的双眼……
第二章 钞能力
几分钟之后,杨波、二妮子和那个伸出援手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了另外一条街巷,而这时,杨波也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冲着那男人道谢,然后问起恩公姓名。
那男人笑了,咧开嘴,露出了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来。
他说你别叫我恩公,怪难听的,我姓甘,别人都叫我甘十三,你也这么叫吧。
这人却正是小木匠甘墨,他将施庆生的骨灰送回了奉天之后,待了两天,等办完了施庆生的丧事,又安抚了他的家人之后,便离开了奉天。
因为顾白果和甘家小妹的相继离去,小木匠没有了目标,自己心中又乱得很,所以也没有继续留在奉天,于是一路南下,居无定所,走到哪儿算哪儿,看看山看看水,以及这人间百态之气象,结果那茫然并没有随着时间冲淡,而是如同春日田地里的野草,越发浓密茂盛起来。
这期间又发生了几件大事,特别是在奉天那地界,震惊国内,不过小木匠却全然没有放在心头,自顾自地走着。
而这天,他正好就路过了平潮镇,瞧见这么一场祸事。
他最是见不得这奸恶之事,所以才会果断出手——本来以他的性子,即便是出手,也不会太过于凶狠,给人教训就是了,但万万没有想到那酒鬼却是动了枪,而且还对他起了杀意,一时之间,为求自保,小木匠也顾不得许多,甩手就是一记飞刀,直接钉在了那家伙的额头处,取了对方性命去。
听到小木匠的话语,杨波却不敢造次,而是恭恭敬敬地说道:“十三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那甘十三听到,忍不住笑了,说你还挺文绉绉的。
杨波陪着笑,恭维了几句,随后一脸担忧地对小木匠说起了单义此人的背景来。
单义的老子单平田在平潮镇算是一霸,而他伯父则是扛枪杆子的人,而且单家在平潮镇算是大宗族,这样的实力背景,自然不可能无视单义之死。
如果说单义没有死的话,这事儿或许还有得谈,毕竟是单义这家伙有错在先,单平田就算是再霸道、再蛮横,乡里乡亲的,总也得注意一点风评;但问题在于,单义这家伙死了,事儿就真的是麻烦了。
况且那几个昏倒的家伙,可是知晓杨波的。
所以单义一死,不但关系到眼前这位恩人,连他也没办法再在平潮镇待着了。
至于熊二妮……
杨波看着旁边瑟瑟发抖,如同一只小鹌鹑般的熊二妮,对她说道:“二妮子,这个单义,他是单平田最喜欢的儿子,现在他死了,单平田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件事情牵连到你,肯定会被人查到的,所以你也不能留在镇子上了……”
他说完,二妮子的双眼顿时就红肿起来,然后又哭了:“我该怎么办啊?呜呜呜,二毛哥,我该怎么办?”
杨波听到她这么一哭,越发头大。
他本就是一个青皮混子,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今天猛地瞧见死了人,自己也是慌得六神无主,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他这边跟个没头苍蝇一般,脑子里满是浆糊,反倒是杀人者浑身轻松。
瞧见这两人都有些晕乎,小木匠想了想,并没有一走了之,而是建议道:“这样吧,先把二妮送回家去,听听她家里人怎么说吧。”
杨波听了,使劲儿点头,说对,对。
几人不再耽搁,匆匆赶到了熊家,这院儿杨波小的时候常来,后来父母过世,他出来街面上混了之后,熊家就开始疏远他,基本上不怎么搭理他了,所以这一次,倒是他这几年来,第一次登门。
熊二妮父母俱在,还有一个大哥,一个弟弟,他们登门的时候,人都在家。
熊二妮受了惊吓,基本上没办法阐述事情,一直都在那儿哭哭啼啼的,杨波无奈,只有上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给讲述清楚了。
那熊家老爹听完之后,问起熊二妮真假,熊二妮点头确认了,熊老爹立刻向两人表达了谢意,不过说到后续的事儿,他却有些犹豫了,低头不说话,急得杨波不行,问他到底怎么想的,熊家老爹这才吭哧吭哧地说了他的想法。
原来他觉得人是小木匠杀的,跟二妮子没关系,所以用不着离开。
听到这话儿,杨波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熊家到底都是正经人家,完全不了解单平田那帮流氓到底会做出什么缺德事儿来。
但他却知晓,痛失爱子的单平田,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
包括对付身为受害者的熊二妮。
正因如此,他不得不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劝说对方,结果不管他怎么说,熊家老爹左右都是一句话,而问熊二妮呢,那小妮子一直在哭哭啼啼,也完全没有什么主意。
小木匠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等场面僵持下来,他却拉了杨波一把,然后说道:“行了,我们走吧。”
他拉着杨波往外走,出门前,交代了熊家人一句,说如果有人找过来,问起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知道。
熊家人满口答应下来。
小木匠与杨波离开,来到了巷子里,然后问道:“你家在哪儿呢?”
杨波没有能够劝说熊家避祸,很是沮丧,不过对于小木匠却是十分尊敬,指着旁边一栋摇摇欲坠的破烂小屋,说这就是我的小窝……
小木匠看他一脸不甘心的样子,笑了,说道:“怎么,担心呢?”
杨波当下也是气得够呛,哼声说道:“好心都被当作了驴肝肺,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木匠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瞧你这样子呢,也算是有些见识,应该晓得,普通人家呢,最怕的就是招惹麻烦,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经不起折腾。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愿意将人往好的方向去想,而不是去考虑真实的后果,到底是什么……”
听到他耐心劝解,杨波一边点头,一边敬佩地说道:“十三哥,你说得好有道理!”
小木匠对他说道:“你准备跑路不?”
杨波点头,说当然,我要还留在平潮镇,绝对是死路一条——你是不知道,这单平田和他手下那帮小子有多心黑手辣,这些年,栽在他们手里的人,犯过的人命案子,没有五十,也有三十,更何况是我这个与他儿子之死有关联的人,怎么可能放过……
小木匠问:“若是你我都跑了,这熊家该怎么办?”
听到这话,杨波很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难受地说道:“我不知道,哎……”
他难受得不行,而旁边的小木匠却笑了,说道:“行了,你去收拾一下东西吧,回头在这里等我。”
杨波问:“十三哥,你干嘛去?”
小木匠说道:“当然是帮你想办法啊……”
他说罢,却是转身,又朝着熊家那边走去,杨波瞧见,满心疑惑,不知道这位看上去颇为神秘的大哥到底有什么办法。
他很想过去瞧一瞧,但也知晓时间紧迫,当下也是匆匆回了家,简单收拾了一些衣物,又在坛子底下找到了藏着的一些私房钱来,小心包好之后,走出了门来,结果瞧见巷子里有好几个人,刚才还闷不吭声的熊家人,此刻却都出来了,随后他瞧见熊家大哥带着熊二妮,两人背着包袱,却是准备离开。
熊二妮瞧见杨波出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却是朝着他作了一个揖,表示感谢。
而随后,两人却是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去。
杨波没有上去告别,而是等两人都走了,这才走上前去,问小木匠:“十三哥,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些什么,怎么这会儿又肯离开了呢?”
小木匠笑着说道:“也没有说啥啊,就是跟他们分析了一下利弊,又讲了一下那个醉鬼他爹有可能做些啥子事情……”
杨波有些懵,说道:“这不是跟我刚才说的一样么?为什么你说的他们愿意相信,我说就不信呢?”
小木匠笑了,说道:“我去说,他们也将信将疑。”
杨波问:“那他们为什么又肯走了呢?”
小木匠伸出右拳来,将手一翻,上面却有一块亮蹭蹭的大洋。
他对满脸疑惑的杨波说道:“我知道劝不动,就给了他们二十块大洋,说只要他们愿意让二妮子去避祸,那么我就给他们这钱,算作是二妮子的生活费……然后,他们就答应了……”
杨波:“……”
瞧见杨波一脸郁闷的表情,小木匠哈哈大笑。
他已经很久,没有今日这般开心了。
即便是失手杀了人。
两人离开了杨波家,往着镇子外赶去,在半路的时候,就瞧见街上不对劲,有一大群人出现,朝着杨波家的方向赶去。
他们避开人群,出了镇子,来到镇子东头的一处山包上,回望远处的平潮镇,小木匠问杨波:“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呢?”
杨波想了想,说道:“我有个表哥,在上海滩讨生活,之前他回家来,我听他跟我说过上海滩的十里洋行,花花世界,当时向往得很,但担心自己在那里活不下去,就没有过去;现在走投无路了,咬着牙,去那里闯闯世界,看看能不能出人头地……”
小木匠听了,想起了某件往事来,一时间竟然失了神。
旁边的杨波问道:“十三哥,你呢,你准备去哪儿呢?”
小木匠突然笑了,说道:“同路。”
第三章 地锅鸡
上海滩。
繁华的十六铺码头,车船往来,货物与力夫川流不息,一艘打北边过来的货船靠岸,不用招呼,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就一窝蜂地涌上了前来。
这儿虽然人多,但自有一番规矩,所以热闹是热闹的,却并不混乱。
杨波与小木匠,避开了过来卸货的力工,与船家道谢,付足船钱之后,踏着舢板,下了船来。
看着周遭来往的人流,以及连成一片的各种建筑,还有码头的船只,仅仅只是一隅,便能够瞧见这个号称“远东第一都市”的繁华和热闹。
这会儿已经是傍晚时分,夜幕降临,从眼前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天际,都能够瞧见一大片的灯火通明,那是电灯和现代文明构建出来的色彩,让人有一种身处于世界中心的感觉。
再瞧一瞧这周遭忙碌的力工和商人们,大声招呼的小贩们……
他们有的穿着短褂子,有的穿着长衫,还有西装革履的,各色各样的人们汇聚一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闹热。
两人走上台阶,出了码头,来到长街这边来,左右打量着,都感觉十分新鲜。
小木匠这几年去过不少地方,无论是金陵那般的大城市,还是渝城这般的水路交通要地,一样的人多热闹,车水马龙。
但论起气势和观感来,眼下这地界,却着实更胜一筹。
杨波从快到码头的时候,就一直兴奋得不行,他凭借着当初那个表哥跟他夸嘴的一点儿谈资和信息,不断地与小木匠介绍着这十里洋行的繁华,什么极富风情的英法租界,什么全国闻名的丽都、金都戏院,还有那霞飞路、南京路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繁华作派,讲得口水都快要干了。
而真正抵达此处的时候,他却跟那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一对眼睛都不够看,越看那眼眸子就越是发亮。
小木匠挺喜欢这个小兄弟的,狡猾、幽默、义气,又颇有几分乐观精神,一路上来不停与他聊天逗乐,倒是比平日里要更加好消磨时光一些。
所以两人的关系处得还算不错,瞧见杨波这般的兴奋和激动,他忍不住逗道:“怎么,有什么想法没?”
杨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直娘贼,一直以为我那表哥实在吹牛说大话呢,没想到这天底下还真的有这般热闹的地方啊……”
小木匠说道:“这才哪到哪啊,这儿就是一码头,你还没有去南京路上瞧一瞧呢……”
杨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咬牙切齿地说道:“直娘贼咧,老子发誓,一定要在这十里洋行上混出点名头来,扬名立万,到时候老子功成名就了,就杀回平潮镇去。到了那个时候,我让单平田那老王八蛋过来,给老子舔脚趾,再让父老乡亲们瞧一瞧老子的威风,到那个时候,我看谁还敢瞧不起我……”
小木匠笑了,说道:“然后回去,把二妮子给娶了,对不?”
听到这话儿,原本壮志豪情的杨波立刻就怂了,低着头,闷声说道:“等我扬名立万了,她早就嫁人生孩子了……”
随后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看向了别处,说道:“哎呀,这上海滩的妞儿,当真是水灵呢,又会打扮,又有风情——啧啧,我还回去娶什么二妮子啊,直接找一个漂亮的上海婆姨,到时候生个规规整整的上海少爷得了……”
小木匠朝着远处望去,瞧见那边有几个身穿露腿旗袍的女子,正在招呼着路过的力工们,着实是很有风情。
瞧见她们满脸妩媚的模样,就知晓做的并不是什么正经职业。
杨波本就是街面上的青皮混子,对于这等娼女最是眼热,毫不掩饰地表达出了欣赏的感情,眼珠子都直勾勾地朝着人家那旗袍下露出的皮肉望去,根本就扯不回来。
小木匠拍了他脑袋一下,然后说道:“你那表哥呢,人在哪儿?”
杨波这才回过神来,挠了挠头,赶忙说道:“我表哥就在这十六铺附近的一家德胜商行做事,他给了我住的地址,我找找……”
他赶忙往贴身小包里面翻找,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来,认真看了一下上面的字,随后问小木匠:“十三哥,你跟我一起去呢,还是去找你那个朋友?”
小木匠往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夜景,双眼有些迷离。
等杨波第二次问起他的时候,他方才回过神来,对杨波说道:“我跟你去看看吧,等把你给安置妥当了,我再去也行。”
杨波听了,心中满是感动,嘿然笑道:“十三哥你对我可真好,嘿嘿……”
两人离开码头,朝着那地址找了过去。
半小时之后,两人来到一片有些老旧狭窄的街区,在发黑的弄堂里摸索着,最后来到了一处破旧的院子前。
院子的门虚掩着,里面有孩童的吵闹声传来,还有大人的招呼声。
小木匠瞧着里面昏暗的灯光,问杨波:“你确定是在这儿么?”
杨波拿着手里的纸条对找了一下,有些犹豫地说道:“地址是没错,只不过我表哥跟我说他混得不错啊,怎么住在这么一处地方呢?”
他们一路过来,这街巷破破烂烂,地上污水横流,旁边甚至还有许多的窝棚,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模样,简直就是一处贫民区,完全不像杨波表哥跟他吹嘘的那般模样。
小木匠行走江湖这些年,对于人心、以及人性的理解,远不是往日能比,所以对于这事儿并不意外,对他说道:“进去问一问就是了。”
说罢,他率先推开那杂院的门,走进里面,瞧见院子里颇为热闹,跑闹的孩童,打盹的老头,还有追赶小孩的大人等等,一看这模样,就不像是一家人的样子。
小木匠瞧见一个正在水缸前洗脸的汉子,拱手问道:“这位大哥……”
那汉子打着赤膊,浑身都是汗水,正擦着脸,闻言停下,朝着他们望来,而小木匠则很是客气地说道:“大哥,请问您这儿,有没有一个叫做何明顺的人?”
那人一脸茫然,说什么何明顺?
在小木匠身后的杨波赶忙说道:“他有个外号,叫做何六六,或者叫做六子……”
男人恍然大悟,说哦,原来你们找六六啊。
杨波听了,很是激动,走上前来,问道:“你认识他么?”
男人却有些警惕的样子,问道:“你们找他干啥呢?”
小木匠瞧见他这模样,知晓事情有些不对劲儿,示意杨波上前,而杨波当下也是解释了一番,说自己是何明顺老家的表弟,现如今走投无路了,想要过来投靠表哥……
他讲了一堆,那人直摇头,说没听六六说过自己有一个表弟。
杨波还待再讲,那人却是将盆里的水往地上一泼,然后甩着毛巾,进了屋子里去,留下两人愣在原地,颇为尴尬。
而没多一会儿,院子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回家了,一时间,突然间变得冷清了起来。
杨波被这情况弄得一脸懵,挠了挠头,对小木匠说道:“到底什么情况啊,我表哥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么?”
小木匠瞧见这些人对他们两个似乎挺有防范的样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苦笑一声,然后说道:“这样吧,我们先去附近找一家旅店住下,等明天白天的时候,我们去那个什么商行找你表哥就是了……”
杨波有些为难,说这个……
小木匠笑了,说道:“你放心,房钱我付,用不着你来管。”
杨波嘻嘻一笑,摸着后脑勺笑着说道:“这多不好意思啊?十三哥,等回头我安定下来了,赚了大钱,一定要请你吃大餐……”
两人离开了这儿,走到了外面的街巷,找了一家旅馆住下,随后就在楼下附近找了一家小食店。
这店铺是苏北一对夫妇开的,小木匠问了老板,老板说他这儿的地锅鸡是一绝,绝对的老把式,而且鸡也是今天刚刚宰杀的,嘿,那叫一个新鲜,小木匠便让对方赶紧上。
这边坐下,没多一会儿,那满脸油腻的老板娘就端过了一个小泥炉过来。
这泥炉上面支一铁锅,下面煤火烧得正旺,锅里面已经炖过的鸡肉和辣椒翻滚,冒着勾人馋虫的香气。
旁边贴着面饼子,浓郁的酱汁在面饼子上流淌着,锅盖一封,就等着咕嘟嘟地煮呢。
趁着这饼子还没熟,老板娘又弄了两个小菜来,还问要不要喝点酒。
小木匠问是什么酒。
老板娘说是绍兴黄酒,度数不高,但开胃养身,好吃得很。
小木匠点了,与有些沮丧的杨波对饮,过了没一会儿,那锅里熟了,锅盖揭开之后,喷香扑鼻,尝一口鸡肉,口味香醇,饼借菜味,菜借饼香,夹一块面饼,这饼贴锅一面烘烤的焦黄酥脆,浸入汤中的饱吸汤汁,吃起来贼有滋味。
好酒好菜招待着,杨波一下子就忘记了先前的郁闷,开怀吃喝起来,还端着酒杯,不停地敬酒。
两人正吃得欢唱呢,突然间感觉店子里有些拥挤。
杨波一抬头,旁边站着七八个壮汉,为首一个一脸凶相的男子,恶狠狠地对两人问道:“听说你们在找何六六?”
第四章 江阴帮
这帮人架势一展开来,将小木匠和杨波给围堵了住,看着这些人个个面带不善,体格又结实得很,而且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是带了家伙什儿,吓得小食店里的食客纷纷退开,而那老板陪着笑过来,刚说了两句,就给喝住了,被人推到了一边去。
面对着这人的质询,杨波也是慌得很,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害怕这帮人是他表哥的对头,此刻找上门来,他若是说错了话,说不定就吃了大亏。
但瞧对方这架势,不说又不行。
慌乱之下,他忍不住回头,看向了小木匠。
而看到十三哥脸上淡定的表情,他心中的慌张立刻就散了许多。
是啊,他可不是一个人,还有十三哥呢。
身边这位爷,那可是面对着手枪都不怵,甩手一刀就结果人性命的狠人,而且这一路上来,虽然对方不愿意多提,但杨波通过对方的言谈举止,就知晓十三哥并非寻常角色,一个打十个,说不定都有可能呢。
有这位爷撑着场面,他有什么害怕的?
想到这里,杨波一下子就变得自信起来,他瞧见十三哥还在那儿坐着,完全不理会这帮人,而是美滋滋地伸筷子夹肉呢,便自己站了出来,拱手说道:“各位,什么意思?”
那凶汉瞧了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小木匠一眼,气势汹汹地对杨波说道:“我问你,你们找何六六干嘛?”
杨波猜出这帮人大概是那院子里的男人叫来的,于是无奈地说道:“我不是说了么,我是何六六的表弟,过来投奔他的。”
凶汉一脸怀疑,说道:“表弟?什么表弟,我怎么没听过?”
旁边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则应了一声,说道:“我好像听六哥说过,有这么一个表弟哩……”
凶汉听了,将那人给拉上前来,说道:“你问他,跟他对一对。”
贼眉鼠眼的那汉子上前,问杨波:“你叫啥名字?”
杨波说道:“我叫杨波,小名杨二毛。”
汉子又问:“哪里人呢?”
杨波说:“南通州,平潮镇的。”
汉子听了,一脸狐疑,犹豫了半天,却又问了一个问题:“你说你是何六六的表弟,那你知道他有什么特征不?”
杨波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说道:“特征不知道,不过他屁股有个疤,是我们小时候去西瓜地偷瓜,被人追的时候磕到的……”
这贼眉鼠眼的家伙听完,半天没说话,可把旁边那领头的凶汉急坏了,捅了捅他的肚子,问道:“干嘛呢?”
汉子回答道:“这个,刀哥,他说的,好像都对……”
“都对?”满脸凶相的刀哥有些难以相信地说道:“细条,你的意思,他真的是六六的表弟咯?”
贼眉鼠眼的汉子点头,说道:“嗯,应该是的,没错了。”
凶汉刀哥这回尴尬了,摸了摸脑袋,有些尴尬地说道:“这事儿闹得,啥时候蹦出个表弟,偏偏在这个时候跑过来了……”
杨波听出了不对劲儿来,赶忙问道:“这位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瞧出来了,来的这帮人,跟自己表哥应该是认识的。
那刀哥瞧了杨波一眼,又看着旁边桌子上的好菜,冷冷说道:“我看那你在这儿也混得挺好的,就别去找你表哥麻烦了,走……”
他一挥手,却是准备带着人离开了,杨波听着着急,赶忙跑到了门口,拦下了这帮人,一脸焦急地问道:“别啊,刀哥,刀哥您别走啊,我表哥是不是出来什么事情?你倒是给我讲一下啊……”
刀哥大概是感觉挺尴尬的,黑着脸说道:“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还能帮上什么忙不?行了行了,你就别掺和了。”
他一把推开杨波,还待往外走,结果面前却多出一人来。
那人却是刚才还在店子里面坐着喝酒吃菜的小木匠,此刻却突然间出现在这儿,拦住了刀哥。
随后,小木匠对刀哥说道:“话不是这么讲的,杨波好歹也是何明顺老家的亲戚,不管何明顺出了什么事情,他都有知情权。就算是死了,也有一个人往家里报信不是?难道你们愿意自己死了,连跟老家报个信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