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空相视,心情却是无比的复杂。
戒色大师在旁边瞧着,出声说道:“她与你有隔阂,这是正常的,一来你们两人的相处模式,一直都是‘你在明、她在暗’,几乎是没有什么交集的;再有就是她此刻恢复人身,却是这等的情形,虽说那实验体一号的躯壳之中并无神魂,但身体里的本能却有着强大惯性在……一时之间,转不过来也是正常的。”
小木匠摇头,说道:“我并不指望她能够与我和睦相处,而且还亲情融洽——所以大师您别担心。另外刚才我被武修罗强压,差点儿没命的时候,她也过来救我了……”
大和尚笑了,满脸的油光:“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小木匠问:“此事了结,大师准备去哪里?”
大和尚说道:“既然答应好事做到底,帮你把她变成正常人,就得去一趟藏边。我前两年认识一个从清宫里面出来的黄教和尚,他对这个有很深的研究,毕竟是搞活佛那一套的嘛。他现在人在日喀则白居寺,我过去找他一起,研究研究这事儿……”
小木匠很是心动,说:“我也一同去?”
大和尚看了他一眼,笑了,说道:“我知晓你的想法,不过原因我先前也说了,她与你之间的情感,着实是复杂得很,与其如此,不如相忘于江湖,你说呢?”
小木匠叹了一口气,说:“虽说如此,但总觉得这是我的责任,没办法放下。”
大和尚有点儿恼怒地说道:“这么说,你还是信不过我。”
这话儿都说出来了,小木匠没办法再说什么,只好不提,而就在这时,远处突然间又冲来一群人,应福屯残余众人如惊弓之鸟,皆有些慌张。
小木匠此刻即便是身上伤势颇重,而且疲惫不堪,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与戒色和尚一同过去。
好在来的并非敌人,而是援军。
这群人由两拨组成,一拨人是长白山天池寨的,由一个姓宋的男子带着,而另外一拨,则是枫陵镇那位刘老太爷组织的人手。
长白山天池寨,是一帮古老的龙脉传承家族,王白山就是从那儿出来的。
所以来的这帮人,有不少高手。
双方碰面,聊上几句,这才知晓他们中午就到了这里来,只不过在外围处被日本人的人手给牵制着,没办法闯入其中来,一直等到日本人防守的力量突然不见了,这才摸了过来。
他们这只是援军的先遣队,其余人通知一声,随后就到。
两帮人热烈交流着,而小木匠在人群之中,瞧见了先前失踪不见的杨叔。
他果然是直接回了枫陵镇,而没有来应福屯这儿。
瞧见援兵赶来,小木匠松了一大口气,而他同时又不太想与杨叔这些人多聊什么,回过身来,与旁边的贾老西,以及戒色大师说了两句。
他先后力战神户魔王龟龙丸和武修罗山下半藏两位日本强者,此刻一身的伤势,麻老西不敢怠慢,赶忙叫人过来,送他去休息。
而戒色大师则向他拍着胸脯,告诉小木匠,让他安心歇息,其他的事情,他会处理好的。
得了这承诺,小木匠离开会师一处的热闹场面,往后院走去。
顾白果跟着他一起回了房间,帮着他包扎完伤口,确定他没有危险之后,便先离开了。
此刻的应福屯虽然硬生生撑了下来,但却是被打得稀碎,不成模样。
除此之外,一场酣战下来,不知道有多少伤员,而顾白果作为一个医师,她不可能抛下所有的伤病员,跑过来陪着小木匠。
小木匠知晓这些,所以极力劝她去忙。
等顾白果离开之后,小木匠躺在床上,感觉困倦不已,一双眼睛完全睁不开了。
然而即便是如此困倦,但他的意识和思维却显得无比冷静,或者说没办法就这么睡过去……
他的脑子里,不断地回放着与武修罗拼斗之时的场景来。
那家伙每一次的挥击与手段,都仿佛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太厉害了……
小木匠觉得自己输得并不冤枉。
至于后来唱着歌子抵达的幽暝摆渡者,那人所展现出来的力量,也让小木匠忍不住地回味与揣度……
如果说今天之前的小木匠,或许还会有一些骄傲和自得,那么这会儿,他所有的虚荣与得意,都消散无踪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鱼儿越出了海面,抬头看向了星空。
就好像你翻过一个山头,望向了连向天际的另一座高峰。
就好像青蛙终于蹦出了从出生起就一直待着的枯井……
在那一刻起,他知晓,修行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也知晓了自己将来的敌人,到底有多么的强大……
带着种种情绪和念头,小木匠最终还是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木匠感觉院子里有人在讲话,而那声音,却是非常熟悉的:“……臭和尚,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小木匠迷迷糊糊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一阵寒意,浮现了心头来。
因为这声音,虽然有着许多的变化,但最根本的声线,还是一样的。
说话的这人,却是顾白果。
是顾白果在说话?
她不是变回人形的时候,喉骨受了挤压,没办法炼制,从而变成了哑巴么?
她怎么,说话了?
第六十一章 真相
小木匠睁开了眼睛来,侧耳倾听着,发现与顾白果对话的人,却是戒色大师。
这位大和尚待人热情宽厚,言语间又有几分诙谐洒脱,颇有当年济公和尚的风范,然而此刻对着顾白果,语气却有些不善,甚至偏冷:“我不管你背后的那人到底是谁,有多大的能耐,你回去告诉他,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顾白果的声音传来:“只怕你惹不起。”
大和尚笑了,说我惹不起?我倒是要看一看,我怎么个惹不起……
两人又说了几句,而这个时候,小木匠已经出了屋子,走过小院,来到了外面的巷道里。
此刻天蒙蒙亮,经过一夜的休息,龙脉滋养以及麒麟真火的淬炼,小木匠身上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精神也振奋许多,此刻出现在了巷道前。
他望着远处,只见重逢之后就一直乖巧甜美、从无任何凶恶的顾白果,此刻浑身黑气缠绕,精致俏丽的小脸蛋儿上面,却是呈现出青厉之色,十指之上的指甲又尖又锐,就跟昨日那些日本人研究出来的不死邪祟一般。
瞧见顾白果如此模样,小木匠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而顾白果也发现了他,脸色陡然一变,等小木匠一脸关切地往前,想要走上来询问的时候,她突然间转过身,随后足尖一蹬,落到了远处去。
小木匠瞧见她这模样,自然是担心不已,赶忙跟着她的身影,越过巷子,随后又几个纵身,翻上了旁边的屋顶。
在屋顶上站定之时,小木匠瞧见顾白果却是宛如利箭一般,朝着屯子外疾奔而去。
“白果……”
小木匠大喊一声,瞧见顾白果的身子猛然一顿,不过她却并没有回头,反而脚下越发迅捷,翻过了土墙去。
这个时候,小木匠瞧见她身后那似真似幻的尾巴,却不再是纯白的颜色。
而是一片脏兮兮的灰黑……
“白果……”
小木匠又叫了一声,而身后戒色大师也叫住了他:“甘墨施主,你且等等……”
大和尚仿佛有什么话要讲,但小木匠瞧见顾白果即将消失的身影,当下也是脑子一片空白。
随后他顾不得与戒色大师多说什么,足尖一蹬,用那纵云梯的轻身功法,直接就追出了屯子之外去……
小木匠追进了林子里,这时他已经失去了顾白果的身影。
他回想起顾白果刚才的气息,随后爬上比较高的树木上,一边左右打量感应,一边大声呼唤着顾白果的名字。
但林子之中,除了惊鸟腾起,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小木匠感觉一脸懵,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刚才顾白果的情形来看,十成有九,可能是被那帝俊之心给操控了神志,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想到这里,小木匠顿时就感觉到一阵说不出来的心疼和郁闷。
因为他感觉全部都是他的错。
若不是他执意要留在此处,然后又太过于弱鸡,最终被武修罗山下半藏给逼迫到那般境地,顾白果就不会硬拼着走火入魔的危险,强行迎敌。
昨日之战,虽说是侥幸获胜,但说起来,跟他的关系其实并不大。
而最让小木匠后悔的,是昨日大战之后,他太过疲惫,回去休息,顾白果担心他伤势,还帮他包扎完毕了,这才离去,结果他却因为满脑子都是武修罗与那个幽暝摆渡者,甚至都没有关心一下顾白果的情况……
想到这里,小木匠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耳光。
然而现在的事儿,并不是抽自己耳光,就能够解决的,所以小木匠喊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之后,又滑下了树,按照自己大概的感觉去找寻。
但偌大的密林,茫茫林海,想要找寻一个人,而且还是像顾白果这样的,谈何容易?
一直到日头高照,小木匠都没有再见到顾白果。
他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喊得声嘶力竭。
终于,他在一条小溪边儿上的石头上坐下,低垂着头,双手交叉放在脑袋上,痛苦地抓着头发,懊恼和悔恨如同无数只小虫子,噬咬着他的心。
每一秒钟,他都在疼。
那疼痛怎么说呢,仿佛抽气都会牵扯,让人难以抵御。
而这个时候,小木匠跟前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地界毕竟昨日才有过生死大战,并不安全,所以他警觉地抬起头来,瞧见来人却是实验体一号。
又或者说,是他妹子。
该怎么称呼她呢?小木匠不知道,因为昨天戒色大师帮着分离之后,她(它)对自己就表现出了强烈的敌意来,两人几乎没有怎么搭上话。
而随后日本人攻破了应福屯,兵峰直指麻家大院这最后的据点,他实在是来不及多说什么,去化解这里面的尴尬……
难道要按照甘家堡的叫法,称之为“甘文静”?
太别扭了。
此刻的小木匠沮丧懊恼无比,心中又有着一股子的邪火在。
如果是别人,甚至是戒色大师,他的心中都会有一股子的怨气,懒得相见。
但面对着面前这一位,他满腹的怨气,却无处可以倾泻出来。
当被对方那黝黑如星辰一般的眸子盯着时,小木匠不得不强行压抑住内心的难受,勉强挤出几分笑容来,说道:“你,怎么来了?”
他是哥哥。
当哥哥的,即便是心中再怎么的难过,也得迁就着妹子。
而且他还欠她那么多……
面对着小木匠的问话,甘家小妹卖弄无表情地说道:“大和尚让我过来叫你回去吃饭……”
小木匠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道:“不吃。”
他说这话,是带着怨气的。
这一路找寻的过程中,他也认真想了一会儿,感觉戒色大师当时瞧见顾白果走火入魔了,却并不阻止,甚至都没有帮忙,着实是有一些过分。
当然,如果冷静地想一想,戒色大师不帮忙,这也没有什么,但小木匠心头窝火,自然不会去细想太多。
他下意识地拒绝,然而甘家小妹却又说了一句话:“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小木匠这会儿才感觉到自己的口气有些太冲了,心中有些后悔,不过余怒未消,于是说道:“等我找到了人,再去见他吧……”
他说这话儿的时候,语气软了许多,但拒绝的意味却很坚定。
甘家小妹没有劝说,而是说了最后一句话:“知道,对了,他让我再转告你一句,他和我会在午后的时候离开……”
说完这句话,甘家小妹转身就走,没有一丝停留。
这回小木匠不淡定了,他连忙起身,追了上去,问道:“你们午后就要走?那岂不是马上就走?”
甘家小妹头也不回地说道:“对。”
戒色和尚昨日与小木匠聊过,说他准备去藏边,帮甘家小妹稳固身形,让她能够摆脱本能,回到正常人的序列之中来。
如果他们午后要走,小木匠肯定是要去送一下的。
毕竟他还有许多事情,要与戒色大师聊。
想到这里,小木匠不得不收起心中所有的怨气,硬着头皮,跟着甘家小妹往回走。
甘家小妹性子冷淡至极,话语不多,就在前面走着,知晓小木匠在后面跟着,她也不说话,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而小木匠在后面跟着,瞧着自己妹子这瘦小的身影,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心头,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昨日的时候,两人还是共用一体。
也就是说,跟前的甘家小妹,除了与他有“血缘”和伦理上的亲人关系之外,又何尝不是另外一个“他”?
他经历过的所有事情,甘家小妹或许也曾经历过……
只不过,她一直都是“冷眼旁观”而已。
正因如此,使得小木匠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
反过来想,或许“她”可能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吧?
两人沉默着往回走,一路上,能够瞧见兽类的尸骸,这些尸骸有的只剩白骨,有的则是一滩腥臭血肉。
途中他们还遇到了巡逻之人,这些人大概是昨天晚上赶来的援兵,小木匠瞧得眼生,不过那些人仿佛都认识小木匠,小心翼翼地过来打招呼,显得很恭敬的样子。
回到应福屯,因为人手的缘故,这儿除了简单修整出一条道路来,将尸体给集中处理之外,其余的都还是昨天的样子。
甘家小妹不喜热闹,带着小木匠绕开了人,不多时,来到了一个院子前。
戒色大师在此等候多时。
回程的路上,小木匠冷静了许多,见到大和尚之后,也没有责问什么,而是向对方表达了歉意。
他告诉大和尚关于顾白果的事情,着重说了“帝俊之心”,然后对大和尚说道:“抱歉,白果她是走火入魔了,方才会对您如此不礼貌。等回头我找到她,一定好好教训她——在这里,我带她给您道个歉……”
他认真说着,而大和尚却是似笑非笑地听着,等小木匠说完一圈之后,他指着旁边的甘家小妹说道:“你听听她怎么说。”
甘家小妹在旁边听着,冷冷说道:“她不是走火入魔……”
小木匠有些诧异:“什么?”
甘家小妹没有理会他的脸色陡变,一字一句地说道:“她之所以接近你,是故意为之,至于幕后主使者,便是你的那个师傅,鲁大鲁平达……”
第六十二章 双遮双照
“什么意思?”
甘家小妹的话语,让小木匠脑子一下子就懵了,他顾不得身为“哥哥”的矜持,一步上前,对着甘家小妹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你……”
他大声质问着,而就在这时,甘家小妹的双眸突然间变成了红色,里面不但布满了血丝,而且还有红芒浮现。
与此同时,她的小脸蛋儿上,却有青筋从嫩得跟鸡蛋一样的皮肤下浮现出来。
甘家小妹一瞬间,变得如同野兽那般凶狠,喉咙里还发出如雷一般的闷哼声,而且整个人的身子一下子就绷紧了,仿佛随时都要冲上来一样。
戒色大师瞧见她这模样,立马上前去,右手揽住她的肩膀,然后左手之上却是浮现出金光来,捂住了甘家小妹的双目。
他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念叨着什么,但好歹是安抚住了差点儿变成野兽的甘家小妹。
过了好一会儿,甘家小妹原本紧绷着的身子松弛了一些。
而这时她也挣脱了戒色大师的手,冷冷地看了小木匠一样,然后一个翻身,直接上了墙头,紧接着几个纵身,却是不见了踪影去……
小木匠在旁边担忧地瞧着,早就把刚才的愤怒给抛在了脑后。
等到甘家小妹一走,他疾走两步,想要去追,又怕适得其反,强忍着停了下来。
他问戒色大和尚:“大师,她没问题吧?”
戒色大和尚瞧见他一脸忧虑,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还好,她自己的本我意识,大部分时间里,是能够控制住这具身体的,但如果有太多负面情绪的话,可能就会归于本能之中去……”
小木匠问了两句甘家小妹的情况之后,忍不住问道:“她刚才说的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戒色大师问:“你指的是什么?”
小木匠斟酌了一下,说道:“她说白果是我师父派来的,这件事情是真的么?”
戒色大师想了想,然后说道:“稽首实相三般若,本离四句及百非——这件事情,你是怎么想的呢?”
小木匠瞧见对方打起了机锋,显然是不太想回答这问题,于是诚恳地说道:“大师,这件事情我真的有点儿懵,从早上到现在,我想得脑子都懵了,也闹不明白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大师给我答疑解惑……”
戒色大师摇头,说道:“她跟我说的时候,我其实也很震惊。不过在此之前,我与顾小姐第一次相见时,就知晓了她并没有什么语言障碍,也就是说,她一直都是能够开口说话的。”
啊?
小木匠听了,很是惊讶,说道:“怎么会?”
戒色大师说道:“我认识一位叫做明蝉的女施主,与那位顾小姐一样,也是青丘来客,故而对于这种远古血脉者,还算熟悉。”
小木匠赶忙解释道:“我是想说,她为什么要隐瞒着我这件事情?”
戒色大师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说道:“后来我还试探过她一回,当然,这个无关紧要,至于今天早上,是因为我瞧见她与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在密谋着什么,结果我露面的时候,那个人直接消失不见了,非常诡异,于是我便与她挑明,希望她不要害你……”
小木匠听得一脸惊诧,问道:“什么鬼鬼祟祟的家伙?那人是什么模样?”
戒色大师摇头,说道:“我没看清楚。”
小木匠又问:“那人消失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以大师您的修为,怎么可能有人能在您面前消失不见?”
戒色大师说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才会顾不得老脸,与一个小丫头片子对质……”
他将今天清晨发生的事情与小木匠说起,完了之后,他对小木匠说道:“我能够提供给你的信息,就是这么多,至于你妹子的话,我知道的也是这些。正是听了这个,我才让她去找你过来——至于更多的,她没说,我也没办法逼问,毕竟她现在的状况,极不稳定……”
小木匠挠了挠头,很是焦急,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他一头雾水,而戒色大师则正色说道:“宗门教下常说‘双遮、双照、遮照同时’,双遮为非空、非有,双照为亦有、亦空,遮照同时,指的是空有无碍,有即是空、空即是有,也就是说,在面对困难和挫折的时候,你若能够态然自若、轻盈无碍、左右逢源、头头是道,信手拈来无不是法,当下就得大自在解脱。我们彻悟万法的生起,无非是缘起性空、性空缘起的现象,进而就能看破、放下——当你勘破了,就能够湛然寂静、一尘不染、一法不立,进入真正契入涅盘寂灭的法乐……”
他与小木匠说完一堆禅理,然后说道:“你现如今身无挂碍,一身磅礴,若是有朝一日,能够明白这等真理与境界,或许就能够与那所谓半神,一较高低了……”
戒色大师没有与小木匠讨论任何关于顾白果,以及甘家小妹的话语,而是讲了一堆禅理。
之后,他拍了拍小木匠的肩膀,说道:“去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就要走了。”
他带着一脑门官司的小木匠,朝着麻家大院那边走去。
来到这边大厅,应福屯这边正好开饭。
大劫过后,自然没办法置办宴席,麻家大院这里就是弄了一大锅的白粥,加上一些白面馒头,以及佐食的咸菜等等。
小木匠和戒色大师各领了一个海碗,去装了吃食之后,来到桌子这边坐下。
两人都是保卫应福屯的关键人物,居功至伟,所以他们一过来,立刻就有人过来打招呼了,小木匠左右瞧了一眼,发现除了打饭的刘二妹之外,几乎没有几个认识的人。
也就是说,昨日一战,不知道死伤几人,与他并肩而战的,几乎都不在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蓄须男子上前来,与戒色大师和小木匠问好,小木匠知晓这人是天池寨的领头人,所以十分客气,毕竟人家冒着生命危险过来助拳,这心胸气度,绝对是值得人敬佩的。
那人叫做宋留义,很客气地自称“宋三郎”,几人客客气气地聊了两句,又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打招呼,自我介绍。
好不容易应付完这群人,这时来了两个熟人,却是麻四姑和刘帅。
见了熟人,小木匠方才来得及问起情况,知晓麻家的老一辈在昨天一战,几乎全部没了,就留了一个红麻子。
但红麻子也失去了左臂,现如今躺在屋里,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另外贾家的人也损失惨重,好在贾半云却是被压在废墟之下,居然捡了一条性命回来。
不过即便如此,他此刻也是身受重伤,没办法出来。
另外几个帮忙保卫应福屯的江湖宗门也都折损大半,首领除了乔虎会的乔大宝,以及二龙湖的赵平才之外,几乎也损失殆尽——不过这两人,一个是大战之时不知去向,等尘埃落定之后方才出现,一个则是带领着身边人退守到了西门处去,抵抗到底。
要不是那个什么幽暝摆渡者及时赶到,将日本人超度离开,只怕他们就要死战到最后了……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谈到赵平才的时候,麻四姑会更加敬重一些。
不过赵平才跟着增援来的大部队在林子里打扫战场,现在并没有在应福屯这里。
另外昨天日本人还是逃了一部分人,事实上,除了攻入应福屯之中的日本人,其余在坡下的一群,还有在外围警戒的那些家伙,都逃了性命去。
这里面就包括先前撤离的神户魔王,以及负责那个秘密基地的日本博士。
所以现如今局势并未安定,好在大帅府那边已经秘密派了高手队过来,等到下午的时候,可能就会前往滑板谷,将那麻烦给最终解决了……
听到这话儿,小木匠很是惊讶:“大帅府的人来了?”
麻四姑点了点头,不过又显得有些气愤地说道:“弓土匪到底还是怕日本人,所以非要借咱们的名头,不敢名正言顺地过去差,非要说是咱们东北道上的好汉们自发前往的,这事儿,你说说……”
她激愤地说着,旁边的刘帅赶忙拉住她,陪着笑说道:“这个,哎,大帅府也有大帅府的难处……”
如此闲聊,吃过了中饭之后,戒色大师与众人拱手,提出准备离开的事情。
众人听了,纷纷出言挽留,然而戒色大师既然执意要走,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当下也是与众人告别之后,走出了应福屯。
小木匠跟着送了出来,瞧见先前离开的甘家小妹,此刻却是已经在坡下等待着。
戒色大师与众人说了客套话之后,将小木匠拉到一边,单独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也别说太多废话,你妹子呢,我会帮你安置妥当,你那事儿呢,我等她状态好一些了,也会帮你问起。那行吧,就这样吧,就此别过,日后有缘,咱们再见吧……”
他拍了拍小木匠的肩膀,然后又摸了摸自己满是油光的秃头,大笑着下了山去。
小木匠多想跟着他一起离开,至少也要将自己心中的疑惑给弄清楚。
但他却也知晓,人家并不愿意带着自己。
主要是甘家小妹。
所以他只有目送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林中……
而等那两人的身影消失之后,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嚎啕大哭,转过头去,瞧见那哭得稀里哗啦的人,却正是刘二妹。
唉……
小木匠满心愁绪,而这时旁边却走来一人,对小木匠说道:“甘先生,借一步说话。”
第六十三章 一碗敬朝阳,一碗敬月光
这个拦住小木匠的,却正是先前在滑板谷离奇失踪的杨叔。
小木匠昨天夜里,在日本人败亡之后,瞧见他露过一回脸,不过小木匠懒得与他掰扯,所以并没有相见,结果今天又遇到这等事情,他脑袋都快爆炸了,更是想不起这么一个人来。
没想到等戒色大师人离开了,他却又巴巴地出现了。
如果是先前的话,小木匠对他还会保持着几分尊敬,而此刻小木匠自己都快憋屈得爆炸,哪里有心思理会此人。
于是他很是冷淡地说道:“杨叔,有什么事情么?”
他不想跟此人多说废话,所以甚至都没有问起对方之前到底去了哪儿。
杨叔却仿佛没有觉察出他的态度一般,笑着对他招呼道:“对,有事,咱们借一步说话呗。”
他这般说了,小木匠并没有动,但是旁人却瞧出来了,即便是有想要过来与小木匠攀谈的,也很客气地避嫌,走远了一些去。
而等周围的人都散了,那杨叔与小木匠陪着笑,然后说道:“我知道你可能在介怀那天滑板谷之事,不过作为大帅府的一员,我必须尽快将这情况与大帅府汇报,不能耽误战机,所以……”
小木匠摆了摆手,说道:“杨叔,这个我知晓,你不必与我解释。”
杨叔又说道:“我找你呢,是听说了这两天的战斗,也听别人说起了对你的评价,知晓对于日本人的实力,以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是最清楚的,所以想跟你聊一聊——本来我昨天就想找你的,但听他们说你受了伤,就没有去打扰……”
小木匠耐着性子听完,然后委婉地拒绝道:“杨叔,这件事情,咱们有时间再说,好么?我现在有些别的事情,需要自己安静地想一想……”
杨叔并没有为难小木匠,而是点了点头,说道:“好,等你有时间了咱们再聊,顺便商讨一下关于施庆生的后事。”
他留下了这么一个话钩子,然后爽快地离开了。
小木匠瞧着这人的背影,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了几分苦笑。
施庆生……
那家伙知晓施庆生与自己的关系不错,所以故意这般说起,就是笃定自己绝对不会撒手不管的。
的确,小木匠虽说此刻满心烦躁,但对于施庆生这个朋友的身后事,却终究不会抛下。
说起来,施庆生也算是为了他的事情,而躺在了这片黑土地的。
小木匠越发感觉到头疼,他打发了几个过来攀交情的人,然后回到了先前睡觉的房间,将门栓一插,然后躺倒在了炕上去。
他蒙着头,开始将今天得到的各种信息集中起来,思索起这事儿的前因后果来……
首先第一点,顾白果是不是真的如同他妹子所说,是刻意接近他的?
小木匠认真地思索和回想了一下,突然间惊骇地发现一个结论。
是!
说起来,顾白果还真的是很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身边。
尽管他与顾白果之间,存在着许多复杂的情感,但这些往事,都掩盖不了顾白果突兀出现在他身边的事实。
甚至后来两人再一次地重逢之后,没有了顾蝉衣的这一层关系,顾白果也还是毅然选择跟随着他。
之前的时候,因为涉及到一些羞于与人知晓的隐密想法,小木匠一直都不愿意去仔细思索和揣度,而此刻回想种种,他发现这里面的确有着许多的不合理。
冥冥之中,顾白果留在自己身边,仿佛并非本意如此。
她似乎是带着任务过来的一样。
那么说到了第二个点,也就是他妹子指责的,指使顾白果跟在他身边的人,却是他的师父鲁大。
这件事情……
小木匠先前的时候,根本不敢去细想,但现在抽丝剥茧地回想起来,当真是细思恐极——要知晓,他与顾白果见面之时,他师父鲁大早在那之前许久,就已经死在了湘西苗王墓中去。
按道理说,他妹子的这指责,完全属于无稽之谈。
但联系到他一直怀疑的那件事情,那么她的这个说法,当真是有一些恐怖了。
因为他一直怀疑他师父鲁大,其实并没有死。
尽管这个猜测,没有任何的证据,而且他也的确是亲眼瞧见了师父鲁大的尸体,但是从吴半仙,以及他那便宜师叔张启明的话语中,还有诸多蛛丝马迹来看,都一直存在着某种可能,那就是他的师父鲁大,其实并没有死。
他去西北时,甚至遇到一个可怕的猜测,那就是当初将他和妹妹文静带离甘家堡的,很有可能也是他师父。
种种迹象表明,他师父鲁大,极有可能是在下一盘大棋。
而谋算这么多的师父,绝对不像他平时表现的那么简单,而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又怎么可能轻易死去呢?
最重要的,这话儿是从他妹子口中说出来的。
她为什么会知道?
难道是因为他睡着之后,他妹子的意识存留,听到,或者看到了什么?
……
戒色大师告诉他一个道理,叫做“双遮双照、遮照同时”,也就是“有即是空、空即是有”。
再说简单一点,就是别轻易相信自己的双眼,以及自己的固有认知。
如果是这样的话……
小木匠越想,越感觉身子发凉,一阵一阵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朝着他扑来。
与凉意一起来袭的,还有一种被人操控、喘不过气的黑暗。
这感觉,实在是太压抑了……
小木匠在炕上,硬生生地躺到了傍晚,等到麻老西来找他,说赵平才回来了,想要与他聊两句的时候,这才爬起来,问麻老西顾白果有没有回来。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直到这时,小木匠方才确定了,顾白果可能是真的走了。
不管她到底是不是自己师父鲁大指使的,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顾白果跟在自己身边,肯定是别有用心的。
现如今她被拆穿了,没办法面对自己,所以才会选择一走了之。
想到这里,小木匠的心疼得不行。
麻老西他的父亲,以及不少亲人都在昨夜过世,而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强忍着悲伤,处理战后之事,这一天忙得脚后跟打头,自然没有心思琢磨小木匠的想法。
他瞧见小木匠这一天都待在屋子里,只以为是昨日激战,耗损过多的缘故。
小木匠本来也懒得与旁人掰扯这些,所以也没有多做解释。
他心绪不佳,实在是没有与任何人交流的想法,但赵平才不一样,两人曾经并肩作战过,于情于理,都不能像对待杨叔一般,置之不理。
所以小木匠在院子外,与匆匆赶回来的赵平才见了面。
两人寒暄几句之后,旁边的麻老西离开,而赵平才这才说道:“听说你身体受了伤,好一点没?”
小木匠经过龙脉之气的冲刷,以及麒麟真火的淬炼,伤势早就好得七七八八,此刻精气神俱佳,也不好意思隐瞒对方,尴尬地苦笑道:“伤势好多了,就是情绪有点儿不太高而已,懒得见人……”
赵平才是聪明之人,来之前显然是了解过的,所以并不多问,而是问道:“嗯,除了探望,我过来呢,是想问问甘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
“啊?”
小木匠愣了一下,摇头说道:“没有。”
赵平才有些惊讶,说没有?这是什么意思?
他着实没有想到,前两日表现得如此优秀的小木匠,这会儿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如此的……颓废。
小木匠苦笑一声,说道:“抱歉,我脑子有点儿乱,暂时没什么打算。”
赵平才问:“甘先生会加入大帅府麾下么?”
小木匠摇头,说:“不会——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赵平才说道:“大帅府那个姓杨的到处跟人说你是大帅府的客座供奉,与少帅的关系也特别好……”
小木匠听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说道:“假的。”
赵平才又问起小木匠是否参加明日去滑板谷的行动,小木匠问询了一下,得知因为大帅府的加入,人手充足,而且日本人经此重创,必然慌张撤离,退往他们控制的区域,滑板谷这边基本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决定不再过去。
赵平才瞧见小木匠状态不对,也没有多加邀请,又聊了几句之后,诚恳地对他说道:“甘先生,我这人不太爱讲场面话,不过这回……多谢您了。”
他朝着小木匠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
赵平才的这一鞠躬,让小木匠沉默了许久,回想起这几日的种种,他突然间发现,自己所有的郁闷和难过,比起眼前受苦受难的应福屯而言,却又什么都不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