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眼瞳亮晶晶,他心里一突,下意识退后一步。
太可怕了。
大半夜的,为什么要跑到他房间,来讲这种吓人的话。
……就算试探法律边缘,也要有个底线吧!
“你……”靳余生假装没听见,警惕地转移话题,“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啦。”
对于两个人打算在运动会时请假去临市玩的事,沈妈妈并不反对。她认为高考前很有必要进行放松,甚至打算让沈湛跟着一起去。
沈湛拒绝了。
他不敢跟着去。
怕被靳余生杀掉。
“那你早一点睡。”
他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好交代的。
打算结束谈话。
沈稚子两只手挂在玻璃门上,磨磨蹭蹭:“余生……”
“嗯。”
“今天我看到许时萱了。”
她离开学校的时候,她还在哭。
趴在角落里,无人问津,像一个被遗忘的洋娃娃。
“……”
靳余生抿住唇,大概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她轻声问:“纸条是你写的吗?”
他不否认:“是。”
“那……”
“也许你认为这种方式并不正确。”他打断她,声音清冷,“但她很过分。”
他无法忍受。
平心而论,他已经比过去温柔了太多。
他的信条里,并不存在“不能打女生”这种规矩。
放在过去,他不会这么迂回。
“没有呀。”沈稚子连忙睁圆眼,摇头,“我为什么要怪你。”
她舔舔唇,小心翼翼:“我只是很怕你生气。”
他一生气,就会失控。
像一辆失灵的车,还是装满油的那种,不知道冲到哪儿就会引起巨大的火灾。
靳余生失笑。
抬手揉揉她的头,他低声叹息:“去睡吧。”
沈稚子犹豫一下,把后半句话咽回去。
她想,他也许暂时没有找到更合适的解决方法。
可他一直在改变。
一切都会变好,她应该再给他一些时间。
所以沈稚子没有再推辞,笑吟吟地向他道过晚安,开开心心,转身就打算走。
走出去两步,突然想起什么。
“啊,对了。”
她转过来,眼中笑意流动,明亮得胜过一室星光:
“我今天也很喜欢你。”
靳余生喉头一紧。
他其实不太明白,她为什么每天都要重复这句话。
可是他很喜欢听。
想再听一百年。
***
翌日清晨,下了点儿小雨。
飞机在雨中起飞,在雨中降落。
出机场的第一件事,靳余生先买了把伞。
单色折叠伞,不如直柄伞那么遮天蔽日,他个子又高,将将能把两个人一同罩进去。
时近清明,雨珠打在伞面上,声音很轻。空气中流动着蓬勃的水汽,一路行道树都被染得郁郁葱葱,叶子像洗过一样。
沈稚子深深地吸一口气,自然而然地挽住靳余生的手臂。
她靠得也不算太近,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柔软的身体从小臂上摩擦过去,轻若无物,四处点火。
他身体无意识地绷紧了一下,随后慢慢放松。
却还是受到了沈稚子的谴责:“你身上好烫。”
“……”
她皱眉:“像一个火炉。”
靳余生不动声色地稍稍离开一些:“躁。”
果然还是不能离她太近。
舌尖抵住上颚,他转移注意力:“你想去哪玩?”
他在临市生活了很多年。
可以免费当导游。
沈稚子笑嘻嘻:“我们去找你以前那个心理咨询师吧。”
“……”
“把他找出来打一顿。”
她张牙舞爪,靳余生心里有些好笑。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换个地方。”
沈稚子敛了笑,咽咽嗓子:“那,我们回你的学校吧。”
“……为什么。”
“我想看看你以前生活的地方。”
从机场到临市一中,有一辆直达大巴。
今天是工作日,车上人不多。雨刷缓慢地斩破雨雾,道路两侧的行道树在雨中招摇,车辆行驶在一片摇晃的绿意中。
沈稚子有些紧张:“今天周三,你的同学们应该都还在上课吧?你带校园卡了吗?我们能进得去吗?”
“门房大爷认识我。”他声音清淡。
“你们门房大爷记性真好。”她感慨,“附中的保安都不认人,只能记住来学校最早的和走得最晚的。”
他没有说话。
她突然意识到:“你以前在学校,也去得最早、走得最晚?”
“嗯。”
“难怪你成绩那么好。”
她笑眯眯,趁机摸摸他的手:“你真棒。”
靳余生微微垂眼,看着两个人交叠的手。
没有抽开。
车上的空间狭小而安静,刚上车时,广播里放了几分钟临市的旅行指南。现下周遭空寂,只能听到雨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她舔舔唇:“等会儿我们到了地方,会不会遇见熟人?你要介绍你的朋友给我认识吧?我到时候怎么跟他们自我介绍呀……”
他声音很低:“不会。”
“啊?”
“不会遇见朋友。”他顿了顿,“我没有朋友。”
话音落下,雨好像突然下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将窗外摇晃的树影模糊成一片。
沈稚子愣了愣,偷偷收紧扣在他手背上的手。
好像一种无声的安抚。
可她这副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样子,让靳余生莫名其妙地口干舌燥。
他忍不下去了。
下一秒,他反扣住沈稚子的手,起身转个方向,另一只手按住她背后的椅背,膝盖抵住她的座位。
他把她整个人都圈进怀里,迫使她抬头看他,声音低而哑:“你好像有话要跟我说。”
这些天来,一直是这样。
她总是几次三番想开口,却又三缄其口。
他一直在等,等到等不了。
少年的眼瞳深不见底,气息铺天盖地。他突然这么近距离地凑过来,沈稚子下意识朝后躲了躲。
发现避无可避。
雨还在下。
他腾出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力道不大,却不容置喙:
“那一天,齐越还跟你说了什么。”
她很肯定,这不是一个问句。
因为她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加重的呼吸,和一点一点延伸的压迫感。
沈稚子扶住他的肩膀,双眼看向他,将声音放轻:“他跟我说,靳余生有一把枪。”
雨点骤急,靳余生瞳孔猛地收缩。
她又摇头:“我不信。”
“但我那时候,有一个猜测。”不等他回复,她慢慢说道,“如果他手上有一把枪,那一定不是真枪。”
他与她是同类,一直聪明而清醒,微妙地游离在灰色的边缘。
不会真的触发高压线。
“而是一把□□。”
靳余生的眼底开始出现裂纹。
她的语气依旧轻而缓。
“如果他留着这把枪,有什么目的。”
“一定是因为他在过去某一个时间里,曾经动摇,曾经犯蠢,转不过弯,像个白痴一样地——”
她停下来,与他对视。
眼神平静,有不易察觉的悲恸。
“想要自杀。”
高架桥下车行如蚁,潮湿的水雾令世界都模糊了。
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我今天也很喜欢你。
潜台词是。
——所以拜托你,请好好活着。
第48章 学神的手
ktv事件之后,沈稚子读了很多书。
关于心理学, 关于心理咨询, 甚至关于一部分患者自述。
“高控制欲”源于什么?答案早在那晚就给出了, 源于高自尊、缺乏安全感,和深重的自卑。
可高控制欲会带来什么?
她得到的答案是——
一定程度的自毁倾向。
心理学的模型涉及概率,并不能解释所有问题。可当她尝试着将他代入,很多无法理解的行为都变得有迹可循。
她明白了, 为什么靳余生明明不缺钱,之前却还要一直打工——他需要跟人保持交流, 需要有人气的环境, 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甚至明白了,在超市的那天,他为什么会拒绝她。
他尚有理智,未必真的想自杀。可他的潜意识里始终流淌着一条暗河,写满“我不配得到幸福”,“快乐的事都不属于我”, “得到的结果必然是失去”。
每当事物开始朝着好的方向转变,他就立刻怀疑真实性,并尽他所能地让事情变得糟糕,把她推开, 再对自己说——
“看,果然如此, 她不喜欢我。”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暗河之下, 好像藏着一个支离破碎的小男孩。
那才是真正的阻碍。
……也是真正的“密码”。
雨水打在玻璃上, 激出明亮的水花。
靳余生慢慢平静下来。
心情复杂,却又软得一塌糊涂。
他眨眨眼,额头缓慢地凑近,向下抵住她的额头。
离得近了,她眼中清明,黑色的瞳仁像透明的琉璃。
呼吸交缠,他低声说:“对,确实有一把。”
她把所有事,都猜得分毫不差。
父母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枕戈待旦,把那把枪放在枕头底下,或者随身携带在小箱子里。
他在追求一种绝对的安全感,哪怕工具本身就是不安全的。
这种隐藏的“危险”,伴随着一种自我毁灭式的奇妙快感。
沈稚子小心翼翼:“比动能是多少?”
仿.真.枪并不是不能填充子弹,要看具体射程。
靳余生低声报了一个数字。
远远超出规定范围。
“这、这个东西……”她急坏了,简直想哭,“三年起步你知道吗!”
他失笑:“你读刑法倒是很认真。”
因为他真的很不让人省心啊!
沈稚子欲哭无泪。
眼巴巴看他:“你能主动点儿,把它上缴了吗?”
“好。”靳余生没有犹豫,“回去就交。”
说完,他眼底微潮,安抚般地低下头,碰碰她的鼻子。
“我知道你动手能力超级强,藏着掖着的、我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怕的大招。”沈稚子不为所动,依旧紧张兮兮。说了两句,突然绝望起来,“你家里不会还有一个兵工厂吧?”
“……”
这个真没有。
“枪的事情,我没打算瞒你。”他抿唇,“原本想找个机会把它交掉,没想到,先被齐越抖出去了。”
他的情绪好像在ktv那晚达到了极值,爆破过后便慢慢回落。
如今理智更占上风。
想了想,他斟酌着道:“但这段时间,你似乎读了不少书,也许我们可以聊聊学术。”
少年的手掌反扣在她的手上,仍然维持着那个像是壁咚的姿势,距离贴近,眼神认真。
被他这样看着,她有些脸红,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移开视线,有些局促地挠挠头:“没有……我只是很担心你。”
顿了顿,小小声地道:“但每天都很喜欢你,是真的。”
话音落地,额头上一凉。
沈稚子猛地睁大眼,透过车窗的倒影,看到他微微低头,吻落在自己额头上。
触感柔软,一触即离,像一片羽毛。
虔诚而郑重。
她晕晕乎乎,听见他说:“谢谢你,我也是。”
顿了顿,他低声补充:“我没有想要自杀。”
现在没有,今后也不会。
在ktv那晚,他的枪抵在齐越太阳穴,手颤抖着,却怎么也扣不动扳机。脑子里不是汹涌的怒火,而是密集的法律条文。
那时起,他就大彻大悟。
爱使人忘忧,
也令人俱死。
***
沈稚子被亲得有些恍惚。
临市一中离市中心不远,修了一扇气派的大门。高大的梧桐树层层叠叠,种满校园内外。
雨天不上体育课,操场上空寂而安静。
得到了看门老大爷的放行,她兴奋得像只上蹿下跳的松鼠,一路往前冲。
“我从没去过别人的学校呢。”沈稚子眼睛亮晶晶,顺着大路大踏步,“只要一想到我正在走你走过的路,就觉得浑身上下充满力量。”
她微顿,眼睛弯成桥:“好像能看到你以前在这里,吃饭、背书、散步、打篮球的样子。”
伞外雨幕潇潇,靳余生没有搭话,摸摸耳垂,莫名有些烫。
她这么兴奋,让他也放松了很多。
事实上,他对故地没什么感情。因为搜索枯肠,也找不到开心的回忆。
他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日子千篇一律又没什么温度,分数像现在一样高,朋友像现在一样少。
哪怕以中考状元的成绩直升上高中,老师让他上台讲话,他看着台下的人头,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家真心实意地为他鼓掌,鼓励他开口。可夸赞他的话听进耳朵里,又像流水一般远远遁去。
他无话可说,也接收不到别人的好意,不能像任何一个得了第一名的小朋友那样雀跃,仿佛一个阴森森的怪物。
“啊哈。”他有些出神,突然听见沈稚子一声惊呼,笑容满面地朝他招手,“快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他走过去,目光一扫,看见宣传栏里的照片。
一中的初中部,后来几年出过榜眼出过探花,没再出过状元。
所以即使三年过去星霜荏苒,他的照片也还留在那儿,仿佛定格了一个少年的岁月。
沈稚子搓着手,有些感慨。
照片里的靳余生穿着校服,面无表情,神情寡淡得像是全世界都欠他钱。可看起来真的好嫩,皮肤像是能掐出水……
如果早遇见几年,她说不定就不想睡他了,只想掐他的脸。
不过……
“怎么你小时候就这么严肃?”照片里的少年薄唇紧抿,一点儿弧度都没有,“天生长着一张老干部的脸。”
靳余生低咳一声,刚想说什么。
余光一扫,突然看到沈稚子的腿。
她穿着件有些紧身的牛仔裤,布料吸附在修长的腿上,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可是有一块地方,颜色明显比周围深。
他微怔,将伞推出去:“你拿一下。”
沈稚子云里雾里,还是乖乖接过来。
下一刻,靳余生脱下外套,把衣服围到她腰上,袖子绕到肚子前,打了一个结。
沈稚子一愣,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以为她要脸红,下意识地开始思考,说点儿什么来化解尴尬。
结果下一秒,就见她面色惨白地拽住他的衣角,颤抖着问:“……我是不是流产了?”
靳余生喉头一梗,差点儿给她跪下。
“……你能不能不要瞎说!”
“可是妈妈说,牵手手就会有宝宝。”她像是有些纠结,故作羞涩地捧住脸,小声逼逼,“何况你还趁我不注意,偷偷亲了我。”
靳余生心头有苦说不出:“……”
舌尖抵住上颚,他一言难尽:“你在这儿待会儿,别乱跑,我去给你买东西。”
她乖巧点头,确实没有乱跑。
然而沈三从来不是吃素的,他离开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她就跟两个初中部的男生打起来了。
靳余生脑子发热,急忙将她拉开。
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怎么走哪打哪,现在不怕流产了?!”
两个男生猛地抬头,一脸震惊。
然而看到靳余生的脸,他们又是一愣。
流产不是重点。
重点是,为什么,他们眼前的男生,好像跟橱窗里的状元……长着同一张脸?!
“他们欺负同学。”沈稚子心里不爽,踢踢两个男生,“让他们自己说。”
两个男生二打一也没打赢,嗫嚅着不敢出声。
靳余生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个矮个子小女生。
女生穿着青白色的校服,马尾有些乱,上衣口袋的地方落着一个明显的鞋印。她长相一般,眼睛却很好看,明亮而倔强,透着一股不服输。
也许刚刚发生过一场幼稚的恶战。
见两个男生迟迟不出声,女孩子上前一步,声音细细地向沈稚子鞠躬:“谢谢学姐。”
“我不是你的学姐,我是你学长的家属。”沈稚子大大方方,从靳余生的衣服口袋里掏棒棒糖给她,“开心点儿,再被人欺负就打回去,呐,送你一颗糖。”
“谢谢你。”女生礼貌地接过去,看到小熊图案,忍不住笑着揉揉鼻子,“啊,好像小孩子。”
坐实了身份,两个男生的表情从惊疑变得狂热:“靳……靳学长?”
靳余生微微皱眉,警惕地退后一步。
两个男生更加肯定:“你,你真的是靳子瑜!”
下一秒,几乎是热泪盈眶地扑上前来:“让我们摸摸手好不好!”
靳余生:“……”
这是什么怪癖好。
沈稚子凶恶地威胁:“敢碰他手指头我就打你们哦。”
“学姐你不知道,我们学校,流传着一个传说。”男生赶紧解释,“考试前如果能摸到学神靳子瑜的手,少则多考两百分,多则红榜前三见!”
沈稚子:“……”
这是哪个痴汉传出来的流言。
她摸了他那么多次,没见成绩突飞猛进啊。
刚想开口,就听他毫不留情道:
“假的。”
“真实版本是,”他面无表情,“摸我的手会怀孕,不论男女。”
***
沈稚子笑到抽搐。
靳余生全程冷着脸。
她笑够了,轻轻捅捅他:“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多管闲事。”
“是。”他直说。
沈稚子有些委屈,低头踢地上的石子:“因为我初中的时候,没有人来救我呀。”
第49章 等不及了
“因为我初中的时候, 没有人来救我呀。”
所以遇到这种情况, 就特别想帮帮别人。
靳余生愣了一下。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 ‘沈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她吸吸鼻子,“初中时来的。”
“我跟你不太一样……那时候, 我成绩很不好。”
她有些局促,挠挠脸。
“在一个很差的学校里。”
“很差的学校啊, 意思就是……真正在学习的人很少, 大家不管是抽烟喝酒谈恋爱还是干别的什么事,总之,心思都不在学习上。”
“似乎总是这样?每个班级里都有个人, 是默认要被欺负的。”她皱皱眉头,“可能是我看起来年纪小……总之, 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那个倒霉鬼。”
靳余生沉默着,看着她。
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潮湿。她向前走,柔软的发丝在风中飘。
“那两年我爸爸不在身边, 妈妈带着我,住在白家。”
“……我很不喜欢白家,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时候,他们也欺负我……”她一笔带过,“还有沈湛。”
青春期的男孩, 是非观并没有那么强烈。
他认为那只是普通的恶作剧。
“不过, ”沈稚子眨眨眼, “后来我一个一个地打回去了。”
欺负她的人,她一个也没放过。
她后来变得很能打。
靳余生一言不发,捉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揉了一会儿,低声问:“后来呢?”
“后来我爸爸回来了。”她说,“他没有生气,只跟我讲了一句话。”
她安静地看着他:“他说,‘离开就好了’。”
离开这个地方,就好了。
以后再也不会遇见他们了。
你相信吗?可考试就是这么神奇,做几张卷子而已,你从此会跟这些无目标的、不懂得生活的人,活在两个世界里。
只要向上生长,就会跟他们不一样。
你会比最高的那棵树还要高。
一阵风吹过,带动树枝抖动,落下几滴叶子上的雨水。水珠滚到她的手背上,晶莹剔透,像神赐的宝藏。
他微微低头,吻去水珠,声音很轻:“沈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
风吹动刘海,鼓起他T恤的衣袖,像扬起了帆。
她停下脚步,眼神安静得如同雨后的空气:“你呢?”
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
你心里的小男孩,为什么一直没有被治愈?
“我?”
靳余生也停下来,仿佛感到好笑。
他微微抬眼:“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猫鼠游戏》?”
她听过。
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从真实事件取材,讲述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天才。他擅长伪造文件,利用谎言四处行骗、换取巨额回报,他偷窃,伪装,狡猾而难以捕捉。
却也孤独得像个孩子。
“我觉得连弗兰克,都比我活得好。”他微顿,“至少在他的家庭里,他曾经很快乐。”
“可我的家人……永远在争吵。”
“我的姑姑,我的嫂子,我的亲戚们……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为各种各样的大事小事,鸡毛蒜皮,算计到一分一毫。
从他童年有记忆起,无论什么季节,阳光透过天井漏进来,光线就会变冷。
宅子里一年四季是没有温度的,青苔蔓延到门槛下,一团一团的暖光都泛出清冷的绿。
过了许多年,他无意间读到张爱玲的书,才找到更确切的形容。那是神仙洞府,里头一天,外面已经过了一千年。可这一天与一千年也没什么差别,日日相同,全无活力可言。
“我起初觉得,这没什么不对的。”
“可当我开始交第一个朋友,就发现,”他微顿,“什么都不对。”
为什么别人成绩进步,会被夸。
为什么别人做了好事,会有奖励。
为什么他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
他的父母只看最终结果,他就也学着,不再去关心过程。
他的父母否定他没有回报的付出,他就也学着,不再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无论是游戏,社团活动,还是多余的社交。
他觉得这都没什么错。
唯一的遗憾是,他羡慕别人的快乐。
《猫鼠游戏》里,弗兰克的父亲总是对他说,“to the moon。”
字幕组把它翻译成,一步登天。
可他更喜欢直接解释成,“去月亮上”。
去月亮上,看不见别人的热闹,就不会显得自己孤独了。
“余生……”
沈稚子有些担忧,握着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一秒,就又被他打断。
他蓄足了力气,像是要一口气,一次性,把所有话都说完。
“前几天,警方跟我说,我父母那个案子结案了。”
“我当时的想法其实是……总算结案了,我不用再接收任何跟他们有关的消息了,他们真的让我好累啊。”
“警方说,我父母背地里跟一些文物走私犯有联系,那天也是去见他们的,跟古书画交易没关系。可等他说到真相的时候,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我跟他们说,不要告诉我了。”
“我的父母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是中介还卧底,我不想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咬住牙。
“这么多年,我觉得,我就像塞利格曼的那条狗。”
“在他们眼里,我做什么事都是错的,我永远爬不起来。”
“我是一个垃圾……我应该住进垃圾桶。”
他想到哪说到哪,开始语无伦次。
沈稚子从没见过这么没有逻辑的靳余生,她有点慌。
“余生……”
“我想让她抱一抱我……”他却没有停,直到最后一句话,在空中顿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