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后来有一次,他爸爸买、买到了高仿的赝品。”沈稚子没有撒谎经验,说起话来磕磕绊绊,忍不住心虚地挠挠脸,“因为书画是从靳家卖出去的,他觉得没有必要追究,可、可是……总之他没有追究!但他这人话多所以到处逼逼,搞得大家就都知道这件事了,然后又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所以我很想问问你,就是,就是……你们家到底……”
靳余生安静地望着她,语气甚至有些随意:“哪一个朋友?”
“你不认识。”他企图转移关注点,她不想让他得逞,“重点是,你家到底有没有在卖赝品……”
后半句话声音越来越低。
她有一种奇怪的负罪感,好像自己正在贬损他,或者他的家人。
他也许会不开心。
靳余生没有开口,透过壁灯暖黄的光线,他安静地打量她。
再看千百次,她依然跟他最初见她时没什么不同,眼睛明亮,眼珠澄净,眉梢积着长久以来充足的安全感堆砌出的海晏河清,笑起来时,是真正的阳春白雪。
天生好相貌,命都跟他不一样。
“沈稚子。”良久,他移开视线,有些疲惫地叹息,“去休息吧。”
沈稚子垂着眼,身形微微一僵。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补充:“靳家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他以为是那是柔和的哄诱,可落到她耳朵里,完全是另一个意思。
沈稚子揪着袖子,有些讷讷,半晌,低低“哦”了一声。
然后站起身,垂眼道:“那我先去睡了,晚安。”
靳余生默不作声,看着她转身上楼。沈稚子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手扣在扶手上,走完最后一级,肩膀突然一塌。
她在楼梯口停住脚步。
凌晨三点,落地窗外积雪空明,室内寂静无声,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跳。
靳余生微怔,心里一突。
他当即起身,大跨步走上楼梯,扶住她的肩膀。
他默了默,哑声:“抬头。”
沈稚子没有照做。
她低着头,沉默两秒。
毫无征兆地,一颗水珠从围巾里滚落,滑到两人之间的地板上。
紧接着,又是一颗。
她哭得毫无声息,低着头一言不发,像沉默的指控。
“沈……”靳余生突然慌了,喉头发干,“稚子。”
她不说话,也不看他。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仿佛某种透明的宝藏。
靳余生手足无措,很想伸手去接。
印象里,她大多数时候撒娇装傻,眼里清清亮亮的,也总带着三分藏不住的狡黠。总归是可爱居多,让人无奈之余,也愿意陪她演下去。
可时间久了他竟然忘记,她一直很清醒,也并不是铜墙铁壁。
今晚所有的事都像推倒多米诺骨牌的一只手,她的世界游走在雪崩边缘,可他毫无知觉,竟然成为压在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靳余生胸口发闷:“你……你别哭。”
说着,就要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
沈稚子肩膀微颤,垂着头朝后躲:“你放开我。”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语气,不让抽噎声从话语中漏出来:
“我只是觉得,这样对我很不公平……我不了解你,可已经我很努力地去了解你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你什么都不愿意说,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它确实跟我没有关系,可它跟你有关系啊。”
……
内容颠三倒四,她语无伦次。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最后一个字脱口时,沈稚子的眼泪更汹涌地落下来,她几乎喘不上气。
靳余生舌根发苦。
他始终态度不明,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他需要一种确切可行的相处模式,但是父母没能给他。糟糕的家庭关系让他对一切关系的结局都感到恐惧,为了避免结束,他企图避免一切开始。
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把事情搞砸了。现在的情况,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更糟糕。
她在哭,因为他。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让他心碎。
他感到无措,舌尖抵住上颚:“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现在的状态,应该怎么去照顾一个人。”
他打了齐越一顿,可这一点儿都没有疏解胸膛里横冲直撞的怒气。
他心里有一头困兽,好像随时叫嚣着要冲破牢笼,撕碎他本就稀缺的理智。
他为自己感到悲哀。
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而且,你不会喜欢……”
那个完整的,真实的我。
因为我也痛恨他。
所以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更不希望你了解他。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根本就没有试过!”沈稚子突然很生气,猛地抬起头,眼圈发红,“你凭什么这样想我,你怎么知道,说不定我根本就不在乎……”
他目光沉静而挣扎,她突然止住话茬。
沈稚子把脸埋进手掌内,颓然地深呼吸,努力平静情绪。
“对不起……拜托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她突然不明白为什么。
其实现在的靳余生,已经比过去有了太多的耐心。
即使他依然是个狗脾气的人,可他不会再像最开始那样不停地拒绝她。
她却得寸进尺,永远想要更多。
想要了解他,希望他把他的想法主动告诉她。
现在连他这种故作平静的、忍耐的语气,她都难以忍受。
她像一个歇斯底里,无理取闹的人。
“我……我今晚可能是脑子坏掉了,我去冷静一下。”
她以为,天亮之后人就会失去说真话的勇气,可是现实状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她控制不住,看见他就想哭。
最难过的是,哪怕他已经让她难过到这个地步,她还是不想放弃他。
诗人把爱描述成性,婚姻,清晨六点钟的吻。
可是不是的,爱是示弱,是摇尾乞怜,是一种让人无能为力的命中注定。是我看到他的时候无可奈何,千军万马兵临城下,我本来胜券在握兵多将广,却只能弃甲投戈缴械投降。
我别无他法。
只想束戈卷甲。
“你,你回去吧。”她吸吸鼻子,飞快地眨眨眼,消除掉睫毛上的水汽,“我也回去,等我……我清醒一点。”
说着,她后退一步,将肩膀从他手中脱离出来。
靳余生拽住她,声音几近祈求:“你不会想听真话的。”
沈稚子不再说话,转身就要走。
可他没有松手,死死拽着她。心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如果现在放开她,她再也不会回来。
情况不会更糟糕了。
“沈稚子。”
他决定说实话。
声音发哑,有种平静的绝望:“我想上你。”
夜色蔓延,忍冬枝头白雪堆积,空气里流动着死亡般的沉寂。
脑子里轰地一声,沈稚子触电似的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他眼神幽暗,神情认真,好像真的不是在瞎逼逼。
她一慌,立刻便想将手抽出来:“你……你放开我!”
靳余生下意识地手一松,沈稚子凭着这股惯性,腿一软,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脑袋“砰”地撞上茶几。
她眼前一黑。
第40章 三年起步
夜色沉寂,沈家灯火通明, 一片混乱。
沈稚子迷迷糊糊, 觉得自己靠在一个温暖的胸膛里。
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急切清越, 一声声落在耳边。
可她头疼欲裂,混混沌沌,睁不开眼。
仿佛坠入深海, 流入耳中的声音断断续续, 像是从遥远的方向传来。
她一会儿听见沈爸爸在咆哮,一会儿听见陌生的声音,说要再测一测体温。
下一刻,头碰到枕头,轻飘飘地撞入一团柔软的棉絮, 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已经是下午。
前一晚大雪袭城, 今天天光格外明朗。灰色的空中挂着一轮蛋黄似的太阳, 光线薄薄的, 好像笼着一层白霜。
沈稚子动动手指, 手背传来一阵微妙的刺痛感。
单人病房很安静, 阳光在白色的窗帘下游移。
她皱皱眉, 睁开眼, 视线顺着手背向上。一片光晕里, 目光渐渐明晰, 薄而透的光柱从输液瓶中穿过, 从刻度来看,药物还剩一半。
她看着,发了会儿呆。
理智缓慢回流,她迟缓地舔舔唇。
……为什么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为什么没有人坐在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痛苦地阐述自己的罪孽,跟她道歉,求她原谅。
这不符合基本法,她要提出控诉。
下一秒,病房门锁一声轻响。
沈湛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轻轻关上门。转过身,正对上她一眨不眨,亮晶晶的眼。
他微怔,嘴角一勾:“醒了?”
说着,放下外卖盒子和外涂的药膏。
沈稚子视线扫了扫,确认他身后没有别人。忍了忍,没忍住:“靳余生呢?”
他去哪了。
她还没有原谅他呢,怎么还不过来磕头认错。
“急什么,楼上做手术呢。”沈湛走过来,帮她调点滴,“你一直不醒,再等下去他胳膊就要残废了,医生看不下去,才让他先去处理的。”
“受伤的不是我吗?他做什么手术?”沈稚子一愣,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我,我爸把他的胳膊打折了?”
“……你失忆了?”沈湛手一顿,感到莫名其妙,“他自己摔的啊。”
不可否认的是,重击撞到头,确实会造成短时间的失忆。
沈稚子有些茫然。
纠结地抱住被子,她努力地回忆。
昨晚发生了什么?
靳余生说了不得了的话,她意识混沌,下意识便想跑,身体朝后一倾就失去了平衡。可他反应很快,当即便伸出手来想要拽她,却被她带着一同滚下了楼梯。
沈稚子沉默一阵,若有所思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摸摸后脑勺。
——后脑完好无损,因为她摔下去的时候,靳余生用胳膊死死护住了她的头。
她受伤的地方在额前,因为她猝不及防被一个声称想上自己的人抱住,惊慌失措地想推开他,脑袋滚一圈便撞上了茶几。
“……”
她痛苦地缩进被窝,这还不如失忆……
靳余生会不会以为她讨厌他啊啊啊!
可是,昨天晚上事发也太突然了。
在那种情况下,谁还能保持冷静啊!
“你饿不饿?”见她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崩溃,沈湛好笑,“吃东西吗?”
沈稚子缩成团,鹌鹑似的摇头。
她好心塞,吃不下。
“我其实很好奇,特别很想采访一下你们两个。”沈湛在她身旁坐下,笑意飞扬,“怎么才能把彼此搞得这么惨,宛如在演苦情剧?”
昨天他睡到后半夜,听见动静爬起来时,一推门,就看见沈稚子被靳余生抱在怀里,已经陷入了昏迷。他的小堂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头发凌乱,衣服半湿半干,血从额角流下来,跟满脸泪痕交织在一起。
要多惨有多惨。
最可怕的是靳余生。
他就像是被召唤了第二人格,以一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愣是用他移位骨折的胳膊,一路把她抱进了医院。
他在旁边围观了全程,目瞪口呆,感天动地。
沈稚子呵呵:“天知道,我一开始只是想跟他谈谈人生。”
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的表情,委屈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怎么都憋不住。
但是……“怎么没看见我爸妈?”
“婶婶回家帮你拿换洗衣物,叔叔去齐家骂人了。”
“……”
所以那不是她的幻觉,齐爸爸昨晚确实勃然大怒,响亮地骂了很久的脏话。
说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齐越。
思绪转一圈,沈稚子舔舔唇:“我这输液,输的是什么?”
“消炎药。”沈湛答,“你昨晚有点发烧。”
“不输了,我现在好得很。”说着,她爬起来,按铃打算叫护士来拔针,“帮我叫个车,我也去齐家。我去跟齐越的爸爸分享一下,他的宝贝儿子,交了群什么朋友。”
齐越性子绵软,家里其实是从政的。齐爸爸有铁腕,为人磊落正直,她必须让他体会一下,问题的严重性。
按照他爸爸的性格……
应该能打得他一个月下不了地。
“更重要的是……”她掏出镜子,扒拉一下刘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憔悴一些。
“我得趁着这一次,去向齐叔叔要一个人情。”
“万一以后靳余生情难自禁,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她想到昨晚他说的话,绝望地沉默了一阵,认真道,“让他法外开恩,尽量少判两年。”
***
欢愉背后,必有惩罚。
——这是靳余生十八年来悟出的,唯一的人生道理。
手术不是全麻,他从始至终都很清醒。骨科宛如施工队,护工推着他出手术室,走廊上飘满电钻声。
他特地绕路,到走廊末端的病房看了一眼。
单人病房小而安静,输液架上的液体还剩三分之一,床上没有人,被子团成空荡荡的窝,小几上还放着没有拆开的粥和点心。
……她走了。
他垂下眼,按亮手机屏幕。
消息栏有一条未读。
他微怔,立刻点开。
——[我回去给你们拿换洗的衣物,顺路煲个汤。你做完手术之后别乱跑,乖一点呀,我晚饭前回来看你。^^]
发件人的备注,是白阿姨。
……不是她。
靳余生胸口发闷,放下手机。
她一定不想理他了,在他说了那种话之后。
也许是他得意了太久……所以老天要收回去一点儿。
护工离开之后,靳余生在窗前坐下,愣了一会儿,心里又不受控制地浮起茫然。
直到昨晚他都以为,只要跟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只要不要让她了解那个连他也不喜欢的自己,他就能很好地把他们的关系控制在安全范围内。他依然每天都能看到她,默不作声地留在她身边,把自己的想法藏得好好的。
可她抛来一个难题。
他在说与不说之间摇摆不定,心里却又隐隐觉得,无论他告不告诉她,她都会离他而去。
他在潜意识里,为自己的结局下了一个并不乐观的预告。
而这个预告,在他手里逐渐化形,最终成为事实。
靳余生垂下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手机屏幕。
下一秒,它竟然还真的震起来。
看也不看立刻按绿键,他平复一下呼吸,才低声问:“您好?”
他嗓音发哑,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迫不及待。
可电话那头的人几句话,便让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阳光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残影,麻药药效还没有过,靳余生的手臂放在身侧,半边肩膀都没有感觉。
迟迟挂断电话,脑海里还在回悬警官刚刚说的话。
——嫌犯落网了,但案子没完。
——你有空的时候,再来趟警局。
靳余生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好像,失去了最后一个留在沈家的理由。
今后……不,也许是一直以来,她并不需要被他保护,或者照顾。
何况——
他的指骨疲惫地抵住眉心。
对于她来说,最危险的,应该就是他本人才对。
他一直对她有不可描述的想法。
他应该自觉一点,主动远离她。
不过,昨晚之后……
靳余生舌根发苦。
她一定对他也……
“天呐靳余生,你是猫头鹰吗,为什么总是不开灯?”
下一秒,病房门被人从外推开,门口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呼。
“我开灯了哦?没有灯我看不见你在哪……”沈稚子试探着问,“你会不会被亮瞎?”
靳余生愣了愣,这次竟然反应出奇快:“你开。”
下一刻,白色灯光倾落,一室亮堂。
他忍不住眯了眯眼,去适应流泻的光。
“你什么时候做完了手术?都不给我们发条消息。”沈稚子大步走进来,放下保温盒,“你一定也饿了吧,妈妈煲了汤,我替她带过来了。”
靳余生不说话,一言不发地打量她。
她换了衣服,也重新梳理了长发,乌黑的鱼骨辫垂在肩头,柔软服帖,全然不见前夜的狼狈。额头上还缠着未拆的绷带,下巴像是瘦了一点点,肤色被纱布衬得更白,又平添了几分病弱气。
……让人很想放在怀里把玩。
靳余生喉结滚动,惊喜之余,又有些惊讶。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他把她弄成这副样子,她依然没有离开他。
这和他十八年的认知都不相符。
也或许……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沈稚子毫无所觉,低着头拆保温盒:“外面冷死啦,昨天下了好大的雪啊,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化雪。我记得课本上说,化雪比下雪冷……”
她没有戴围巾,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她也许有一点冷……
“你要不要躺下?我们可以床上聊。”
他突然发声,一本正经地打断她。
声音低而沉,带着一些哑。
沈稚子如遭雷劈,整个人僵在原地。
其实他想法很简单。
如果她坐过来,离得近一点,坐到他身边。
他就可以把他的被子分给她……把她裹成一个温暖的寿司卷,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
稍微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他都要窒息了。
可空气陷入了死寂。
“靳余生。”沈稚子愣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我才今天才刚看过刑法,三年起步,最高死刑。”
“……”
靳余生默了默,耳根染上一抹可疑的红。
“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提到这件事,他又觉得很抱歉,仿佛自己已经成了个下流的败类,“昨天晚上的事情……对不起。”
她眨眨眼:“你说哪一件?”
他哑声:“每一件。”
沈稚子愣了愣,仿佛受了委屈,睁圆眼警告他:“我给你个机会,你可以再说一遍。”
“……我很抱歉。”他顿了顿,依言照做,舌根发苦,“对你有,脖子以下的想法。”
“为什么!”沈稚子炸了,“你疯了吗!这件事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以为你道歉,是因为你瞒了我很多事,还撒谎骗我,说什么你家有那种谈恋爱就必须结婚的破家规!”
“结果你跟我说这个!”她吼,“这是你所有需要道歉的事情里,最不重要的一条了,好吗!”
他一脸茫然,她气得想要跳起来掐死他。
就差没把最后一句话吼出来——
我也想睡你,想很久了啊!
第41章 神的指示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 沈稚子有些晕, 手在额头旁虚扶一把:“你不要气我, 我头疼。”
靳余生赶紧扶住她,让她坐下。
她的手很软,也很凉, 散发着从屋外带进来的凉气。
他微怔,忍不住多握了一会儿。
可还是没忍住,小声道:“……你让我说的。”
沈稚子气得像只河豚:“我让你说这个了吗?你这个人,连道歉都道得这么没有诚意, 情商低得令人发指。”
“……”
为什么又骂他。
“我说的是你撒谎的事,你直到现在,还是不愿意主动告诉我, 任何跟你有关的事。”她微微皱眉, 桃花眼里光芒四溢,“挤一点说一点, 有时候挤还挤不出来,你是一支快用完了的牙膏吗?”
靳余生有些无措,舌尖抵住上颚。
怎么躲都躲不过……
迟早还是会被她发现, 被她戳开。
他沉默半晌, 苦笑:“你想听什么?”
沈稚子想了想, 舔舔唇:“我们昨晚说到一半, 我那个朋友的事——那是真的吗?”
他看着她, 目光沉静:“是真的。”
带点儿破罐破摔的味道。
“你的朋友说得对。”他微微垂眼, 语气平直, 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靳家现在只剩一个空壳子……不,很多年前起,就只剩一个空壳了。”
从他有记忆起,靳家就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窘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前几代巨大而雄厚的财力只活在传说里,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是靠着变卖地产,也撑了很多年。
“至于变卖古董字画……我也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起了。”说是附庸风雅也好,真正喜爱也好,靳家祖上留下的书画藏品大多是孤品,昂贵而骄矜,越是洛阳纸贵,越被贵胄们喜爱。
“虽然他们喜欢,也乐得把随便一副字都炒出天价。”靳余生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意味不明,“可是事实上,他们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不是真品。”
至于是不是真品,也许不重要。他们想要的,只是那个可以用来吹嘘的名号,那个失传已久的印鉴,那个如雷贯耳的书法家的题跋。
赝品能被做得多逼真?
靳余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他拜周有恒为师,第一堂课教他临帖,老师看来看去,满脸不可思议:“为什么你临摹,可以临得跟原作一模一样?”
人的笔迹受着笔力度、墨迹深浅的影响,很难如出一辙。同样的字体,由两个人来写,哪怕用硫酸纸放在上面照着原先的轮廓描红,都不可能分毫不差。
可是他能。
他过目不忘,好像被赋予了一种奇特的天赋。见到一幅字的第一眼,就能分辨出它的纸张、笔墨、印鉴材质与湿度。
——然后一点儿不差地伪造出来。
沈稚子目瞪口呆。
她很想问问,靳余生能不能伪造出大额支票。
这个技能,听起来太让人想犯罪了。
“可是,有这种技能不是很好吗?”她不解,“普通人想要都得不到,你干吗这么苦大仇深。”
还一直藏着掖着。
靳余生移开视线,垂着眼沉吟半晌,好像低低笑了一声:“问题是,拿这个去赚钱呢?”
同样几百几千万,可这个性价比,远比卖房子要高得多。
沈稚子眨眨眼。
“我爸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我妈没什么主见,什么都听他的。”所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一直在做这样一件,偷梁换柱的事。
“问题是……”他抿唇,“我一点儿都不想。”
这是一种欺骗,又仿佛亵渎。
更早一些时候,家中老人教他遵守家规,他从小耳濡目染,听到的从来是仁义礼智、不欺暗室。可他所在做的每件事,都与认知不符。
他挣扎而矛盾。
沈稚子无辜地眨眨眼:“你可以拒绝啊,不能跟父母好好沟通吗?”
靳余生舌尖抵住上颚,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他有些颓然:“也许你不能理解……但我的家庭,跟你不太一样。”
他斟酌,“在我家,长辈是绝对的权威。”
不可以忤逆。
沈稚子眼神清澈,一副不太能理解的样子。
像条乖巧的小萨摩。
他犹豫一阵,还是决定解释:“你见过竹枝吗?”
“那种,春天发芽的,尖尖细细的绿色植物……”他努力让形容显得贴切,“打起来不会留疤。”
韧性又不失力度,挥下来时耳边有破空声,落到皮肤上,沁出的血珠也是细细的,像连绵的雨。
“可我其实……”他声音发闷,“是一个很怕疼的人。”
父母很少用戒尺,植物的用途其实更广。
比如刚刚开始学写字、总也握不好笔时,再比如做作业时不自觉地低头、背脊慢慢躬下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