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信又看了一遍,还是那些内容,连一句能推敲出双层意思的话都没有。荸荠,你真如此冷淡!你家门前的初遇,方广寺的陪伴,再见面的那顿晚饭,桥头你我的依偎,你竟没有看清我?你,真觉得做妾是我的好出路?你我墙里与墙外,却让我怎么把心事和你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难?我要你给我分担了吗,我奢望过吗?我奢望过,我真的奢望过。我奢望你是我的知心人;奢望我挨打时你在我身边;奢望在我不知怎么办时,你能给我出主意;奢望初二那天能给你亲手戴上帽子;甚至奢望过,你会在外面等我出来,我们一起尽情地有说有笑,不避讳旁人。可是,这些奢望我和你说过吗,我又能和你说吗!

我把信揉成一团,抬手要扔,却留下来了。我舍不得。那是荸荠的信,虽然他误解我,那也是荸荠的信,我的丑荸荠的信。我把信摊开,小心地捋平整,又看了一遍,忽然心酸地笑了。

这个小心眼儿的荸荠,你这是生气了。虽然你不懂我,但好吧,看在你“吃醋”的份儿上,我原谅你。不过你下次要是再这样,我一定不放过你。
我笑了,眼里却有泪水,转了转,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能掌握什么?真有下次,我又能怎样?荸荠,丑荸荠,什么时候我能站在春风里,站在你的面前,和你轻轻地说话,和你开心地笑呢?
我开始斟酌给荸荠的回信。我没有直接提到他信里说的话,也不敢再提看账,就说我在府里的生活,说我和侍槐、锄桑他们的玩闹,说自己如何的笨以至于做错事,说自己吃了什么。末了,我憋了很久,还是问了他,那顶帽子是否合适——我真怕他扔了!

无论萧靖江怎么对我,在心里,我都认为他是我最亲的人。这种亲,可能不是爱人之间的亲,却是一种很安详的亲。许是他见我第一面就是在帮我,许是他不是出身大户人家或官宦人家,许是他也如我一样的不如意。我就是觉得,他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从不觉得要提防他,和他在一起,很安定——虽然外面并不安全,虽然他有时很笨。

世上可能有一千种可称之为爱情的感情,也许,我这也算一种?其实,爱情就是你的感觉,无关他人。甚至,无关你“爱”着的那个人。也许,我这也并不是爱情吧。
君闻书对布店的账越来越熟悉了,我跟着看看,也开始惊讶他家生意做得大。这只是君家的一家店,可见江南织业大户的名声也并不是虚传的。不过我觉得奇怪,现代公司是有限责任,只在出资范围内负偿债义务。可内部还要建立起名曰“公司治理”、号称三权分立的小缩影的权力架构——即股东会、董事会、监事会鼎足而立,互相牵制。股东会类似于议会,董事会相当于政府,而监事会的权力可比司法机关,相互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动不动还要搞个股东诉讼诉到法院去。而在宋朝,做生意所背负的都是无限责任,也要委托账房。没听说谁不信任谁要到官府去打官司的,也没听说谁申请破产保护,谁因负不起债而跳楼自杀的。金融业不发达,也不能向银行贷款,可照样经营得挺好。我们下工夫从外国学了管理制度,可有没有反思过,我们老祖先的东西真的不能用吗?

我仔细翻过账本——当然,没告诉君闻书我在找什么——账上只记了店里的流水,并没有关于实收资本的记载。我实在不知道,当年君如海或君如海的祖先,是以多少本钱起家的。我想学习一下,也得不到要领了。

下了一阵儿海棠花雨,紧接着丁香正旺盛,后院一片馥郁,小蜜蜂天天嗡嗡叫,十分热闹。
春天正是活动的好时节,君闻书经常出去,锄桑几个便拉着我玩马球。有一次让君闻书撞个正着,他倒也没说什么,只让我们别太吵。锄桑冲着我龇牙咧嘴地笑,我却赶紧放下球杆,跟他回书房。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君府的气氛似乎不那么压抑了。为什么?是因为君闻书对我们好了?或许是我敏感,我总觉得,似乎君闻书自己都不那么小心翼翼的了。具体的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日子就这么悠悠地过去了,四月二十二,我忐忑不安地寄走了给萧靖江的信。还是很厚,和以前一样,说些七七八八生活上的事。在信中,我似颇为无意地编了个谎话,说府里打发了一个丫鬟,按年龄,可能过几年我也要被打发了。我又把君夫人对我说的那些话降低了火药味,以玩笑的形式加了进去,希望荸荠看得懂吧。

发生了书房事件,我就更不想掺和君闻书的事,免得将来一旦他俩发生冲突,我说不清楚。有时我在心里琢磨,为什么君闻书突然要接布店?杨骋风明知道君闻弦是庶出的却不闹,看着更像定时炸弹——他哪里是肯吃亏的人!他和君如海合伙做的什么生意?杨骋风说的“姓君的君子做的事”,指的又是什么?他还给眠芍送东西,似乎很在意她呀!

眠芍的脸在我眼前晃了一下——瓜子脸,狭长目,嘴角长着一颗珠痣,倒是蛮好看。只是,怎么那么毒呢!君如海也发昏了,怎么就认不清她!事隔几年,如今想想也不怎么恨她了。顺着又想到了二娘。唉,二娘,不知道你投生到哪里?是不是也如我一样,居然投生到以前的朝代。人与人之间的相识真玄妙,来来往往的灵魂,这世或那世,便认识了。下一世还会再认识吗?我和荸荠呢?我越想越乱,索性收拾好杌子进屋了。

十五岁了,又是初夏。芍药艳艳地开着,映着日头的光,似乎头一次觉得琅声苑有了生气。我想去看看引兰,可又不敢,偷偷地问锄桑,他竟脸红了。
“司杏,还是你想想办法…让她来一趟吧。”
“我若有办法还问你!你替我想想,我去看她。”
“要不,我去送信,就说你找她?”
我歪着头,看了看锄桑,暗自笑了,答应了他。果不其然,过些日子,引兰偷偷地来了。
“姐姐,”引兰见面就拉着我,不住地打量,“姐姐出落了好多。”
“小丫头片子,真会说话。”我用指头戳了她一下。
我没敢让引兰待在屋里,和她绕到后院。丁香已经开过,叶子绿满了枝头,背阴处的牡丹正盛,我拉她躲在一丛花木后坐着。
“引兰,你好吗?夫人有没有难为你?”
引兰摇了摇头,“我也十五了,横竖是要被打发出去的人,只要不犯什么错,倒也没什么。姐姐你和…你怎么样?”
我也摇摇头,盘算了一下,还是想找个人商量。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我想出府。”
“怎么了,少爷不留你?我听说夫人要送了培菊过来,少爷不收,可是…因为你吗?”
我笑了笑,君闻书的心事说不准,也许是吧。可是,怎么好和引兰说。于是我避开她这个话题,只说我关心的,“这个不归我们管,少爷有他自己的想法。引兰,你说我怎样才能拿到卖身契出府?”

引兰一脸的惊讶,“姐姐…你…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我觉得有点儿晕,荸荠?但还是摇头,“其实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
她抓住我的手,“这么说,你真是外头有人?”
“你别这样。”我不好意思地抓起她的手,有点儿狼狈,“不是什么外头有人,好像…我是偷汉子的。”
引兰哈哈大笑起来,“姐姐,你真是你,怪不得少爷不愿要培菊。是我呀,我也不要。呵呵,你知道吗,培菊可气死了呢,觉得没脸,还偷着和夫人抹眼泪。姐姐,你真舍得少爷?”

我又一摇头,“我们先不管我愿不愿意跟少爷,就是愿意,我一个丫环,最多也就是做偏房,有我说话的份儿?我难道要一辈子低着头、屈着腿做人?更何况,少爷掌了家,这家里的一切他就说了算了?”

“姐姐这么不愿做偏房?”
“非但不愿做偏房,正房也不愿做。”
引兰张大嘴巴,“姐姐不打算嫁人?”
“不是。我宁可不嫁,也不和别的女人拥有一个官人。”
引兰的嘴巴张得更大了,“姐姐,你真真和我们不一样呢。按说我们也不愿意,但也不敢像你这么想的,圣人还得和三宫六院分官家呢,你这心也太高了。”
高么?不高!我捅了她一下,“给人做妾,与人共侍一夫,有啥好的?再说府里这个地方,你看有点儿活人气吗?在这里住着,你觉得舒心?死气沉沉的,还不把人憋死?来了这几年,你还没住够?”

引兰收住笑,认真地看着我,“姐姐,我总觉得,你不像是我们这里的人。”
我心里一跳,转过头去,“这是为何?”
“姐姐,丫鬟都盼着能给少爷做偏房。做不了偏房只收在身边,也比普通的丫鬟好。你却要想办法离府。”
“那你愿意吗?”
她想了想,“我愿意。不过,其实也是,像咱们这种出身的,真被收了房,也是受正室的气。哪天官人不要我们了,恐怕也是惨。若是有好人家,小家小户的过日子倒也好,好歹混个好出身,省得将来生的孩儿都要受气。”

引兰打算得很长远,我念头一转,想起了锄桑,便搁下自己的心事,套她的话,“你说小家小户的,是什么人?”
“咱能盼什么人,还不是和我一样,不嫌弃我,差不多的就行。”
“小厮你也乐意?”
引兰的脸染上了粉色,“姐姐别说得这么煞有介事,好像真的有人似的。”
我瞧着她,心里有底了,又把话引回来,“逗你的,小丫头。”却忽然想起一件事,“引兰,你知道二姑少爷和老爷要合着做买卖吗?”
“二姑少爷,做买卖,哪天的事?”她想了想,忽然说,“哦,怪不得,那天听说二姑少爷送了封信来,老爷看了,却和夫人吵了一架,然后夫人就叫了少爷——你说的,是指这件事?”

我心里又转了转:看来君闻书接布店,可能就是和杨骋风有关了。但到底是为什么?我笑了笑,“谁知道呢,管他呢,那是主子们的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你说,要是我求了少爷,少爷发话,夫人能把卖身契给我吗?”我想来想去,只有这条路了。

“这个说不上。不过姐姐,你若真是外头有人了,还是求求少爷比较妥当,你毕竟是他的丫头。现在不比以往,夫人对少爷还是挺经心的。”
“现在不比以往?”我疑惑地问。
“是啊!哎呀姐姐,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府里人都知道,原来夫人对少爷管得紧,是因为二小姐。现在二小姐出去了,少爷当然便好了。早和你说了,你怎么就不懂!少爷自是这家的少主,你说他的话夫人能不听么?恁是你有天大的罪过,少爷替你求情,难不成夫人真的不给做儿子的面子!”

一席话说得我心情亮堂了。想起君夫人和我说的,“为儿的都是娘的心头肉,我不愿太难为闻书”。这样说来,活路还是在君闻书身上。嗯,是,如果君闻书收布店真是为了对付杨骋风,那只要他不同意,便断不会把我送到杨骋风那儿去。哈哈,好,重大利好啊。我终于有活路了!

第三十八章 听弦(1)

下了决心,我便开始行动起来。原来我尽量不帮君闻书,为了避嫌,也为了防止将来抽不开身。现在,我变得积极了。
我主动开始翻账,主动筛数据——就是在历史数据中,寻找哪些年份、哪些月段的哪种布料销量大,这样可以寻找到销售规律,我也总结出长年和君家做大笔生意的客户究竟有哪些。根据二八定律,百分之八十的收益,是由百分之二十的人创造的。这百分之二十的客户属于高端客户,一般来说消费固定,但也很挑剔。维护好与这百分之二十的客户的关系,就决定了布店的利润走向。

我把研究结果都和君闻书说了。当他听到我的二八定律时,呆了一下,然后狐疑地看着我,“这个,你是从哪听来的?”
他是在怀疑我?我转了转眼珠子,笑道:“少爷,你忘了,擒贼先擒王,其实差不多。”
君闻书似是不信,又问:“这么勤快,却是为何?”
我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感觉他不信任我。我知道我实说了很傻,但不说也还是傻。我不想骗人,不想骗别人的感情。耍聪明不如老老实实,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说:“立功,为了将来少爷能恩准我出府。”

君闻书显然没想到我的答案,他默默地坐着,“你,是在逼我?”
“司杏不敢。”虽然我也知道,这差不多是一种情感要挟。
“既是不敢,以后不要再提了!”君闻书一脸的恼怒。我沉默,反正我说了,将来准不准是你的事。
这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捉玫瑰上的蚜虫,锄桑走了过来,鬼鬼祟祟的,“司杏,我瞧你最近和少爷走得挺近,都不和我们玩儿了,莫不是…”他暧昧地笑了两声。
我放下花枝,“是你个头啊!是不是老大两天不发威,你便觉得皮痒痒了!”
锄桑赶紧躲开,“你这女子,凶得跟什么似的,看将来大房不捶你!”
“呸,你才给人做二房。”我从地上捞起个土块扔过去。
“哼,还嘴硬,都快被少爷收了,还装!”
我索性起身扑过去,“不让你见识见识老大,是不是以为自己坐头把交椅了!”
锄桑跑得更远了,“幸好引兰不像你这样,否则…”
“否则什么?”我转了转眼珠子,“嗬,你小子,打引兰的主意了?”
锄桑的脸红了,慢腾腾地走过来,有点儿泄气地说:“我敢打她什么主意啊!自从上次击戈儿伤了她,她每次见我,都要数落我一顿。”
我心里乐了,锄桑和引兰其实挺合适。锄桑有点儿憨直,引兰柔中带刚又有主意,他俩在一起,肯定引兰说了算,是段好姻缘。听引兰的口气,倒似未必不行,撮合撮合吧。

于是我退回去,坐在竹凳上,笑嘻嘻地说:“你要拿出点儿诚意,否则人家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唉!”锄桑一点儿都不掩饰,“我一个穷小厮,引兰那模样的,能看上我?”
我摇摇头,“未必。就比如我,就不爱做小妾。”
“为什么?”锄桑好奇了。
“不为什么,做妾有什么好处?像你说的,挨长房的捶?”
锄桑过来蹲在地上,拿草棍儿乱画,嘴里嘟囔:“你不愿意,保不齐人家就愿意,谁知道呢。”
我抿着嘴笑了,这小子,还真上了心。于是我也顺着说:“是啊,不试,谁也不知道。”
锄桑抬头看我,极尊敬地说:“老大,是不是有法子可想?”
“切!”我鼻子里哼了声,“这时候认识你家老大了?”
锄桑便开始缠我,我见他是真上心便说:“你总得想法子多见见面,似这等表现,你把琅声苑的地挖个窟窿出来她也不会知道的。”
锄桑的头又垂了下去,“怎么去?总得有引子,夫人那边也不是能常去的。”
我又转了转眼珠,“这么着,你出去买点儿什么小玩意儿,就说给她赔个礼,把她叫出来。有了第一次,就不怕第二次了。”
锄桑怀疑地看着我,“行吗?”
其实我也没什么招儿。君家这种情况,英雄救美肯定是不可能的,日久生情也是做梦,还是传统方法也许有戏。
“行不行你试试呗,强过你在地上抠窟窿。哎,我可告诉你,你可别一上去就说啥啥啥的,吓着人家。”引兰是个有心的,锄桑送了东西去,她肯定会想。若是一点儿都不愿意,肯定会直接打发出来。这样也好,双方都不伤脸面。

锄桑将信将疑地想了半天,问道:“那买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自己去想,又不是我要去找她。”
锄桑红了脸,又聊了几句,才磨蹭着走了。
给荸荠的信寄出去很久,终于见了回信。我晚上回到屋里,又担心又着急地打开信,心里才晴朗起来——又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正反面儿的。我仔细地读着,荸荠也没再提我在君府出头的话,和平日一样,说说读书,也说说他的工作。

宋代冗官之弊空前绝后,一份工作有几个人同时在做。一方面,确实起了牵制的作用,而另一方面,却是人浮于事,空食俸禄。以荸荠所在的湖州州府为例,同是做公文,师爷、幕僚各有一堆。像荸荠这种类似抄写员的,更是不计其数。荸荠是整个官吏序列中最低的一层,承担着最枯燥最实际的工作。我看出荸荠的不满,大篇幅地在说他的同事喝酒、赌博、玩妓女,做实事的少,拉关系、溜须逢迎的多,他看不惯。在信里,荸荠说:“此差事烦厌至极,尚不如与豕犬相伴,吾欲弃之而食糠,掩门读书,他日一展宏图。奈何将近双十,本应供养双亲,更何况与之乞食乎?”末尾,荸荠又说,他因不与那些人同流而被人讥笑,有人就拿他是乡试第一却州试落第而揶揄他,给他取外号叫“解元”。他的庶母也天天说他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不思娶妻,孝敬堂上。一切都让他觉得十分羞恼,他发誓不第不娶,一定要让那些人闭了嘴,让事实给他们几耳光。

我理解荸荠,那种受人嘲讽的感觉,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感觉,我都太熟悉了。荸荠十九岁,幼时失却母爱,本已敏感,现在这种环境也确实够他受了。但我不喜欢他这样,人是为了自己活,不是为他人,何苦拿别人的标准来改变你的生活?谁爱说什么就说去吧。那么荸荠,你到底真的想做官吗?

为官之人,固然不可以像杨骋风那样昧良心地逢迎,但也绝不能似荸荠那般死板。荸荠将自己的解脱之路系于“读经书、展宏图”,显然很幼稚——此处官府他不适应,他处之官府,他又有何作为?我很想劝荸荠不要考了,却又不能。毕竟在古代,科举为最正途。其他的,如君家,再有钱,终究不是上品。

想着,我便叹了口气。我活了两世,才明白不要为难自己。荸荠才十九岁,他怎么懂得什么是价值!每个人都有自己选的路,我所选择的,杨骋风和引兰都不理解。君闻书想选的,在我看来却不该是他的路。就连荸荠,我最亲的人选的路,我也觉得不适合他。难道我们终究没有办法,全都无可救药地孤独了吗?荸荠荸荠,与其这样不快乐,别考了,除非你觉得那是你的事业。

七夕,君闻书过临松轩吃晚饭。我仍旧和锄桑几个捡梧桐籽儿玩——梧桐籽儿可以做弹弓粒,打得中又不伤人。原来二娘在的时候曾张罗过七夕,现在二娘没了,我便不弄了。因为,我也根本不会弄什么。

天刚黑,我们正兴高采烈地拿梧桐籽儿射萤火虫,却见园门口灯笼一闪——君闻书回来了!我们赶紧抓着弹弓,一个个严肃地站在院中。经过我们时,侍槐冲着我歪了歪嘴。什么意思?我愣了一会儿,又见侍槐一只手背在身后,不断摇晃着。犹豫了一下,我跟了上去。

今天君闻书一脸疲惫地躺在榻上。我赶忙端了茶,他睁眼见了我,又闭上眼,语气中毫无感情,“侍槐先下去吧。”
我疑惑地看着侍槐,他却指了指君闻书,又冲我一摆手,便出去了。
“今天我娘让我定亲。”冷不防地,君闻书来了这么一句。
“哦。”屋里又是一片沉默。
“你不问问是谁?”君闻书依旧闭着眼。
“回少爷,这不是下人该问的。”
“我给回了。”我心里暗暗吃惊,仍旧“哦”了一声。
“你不问问为何给回了?”
君闻书怎么了?“少爷自有少爷的想法。”
他睁开眼,面上有一丝苦笑,又闭上眼,“谁都不容易,我也很难。”我又哦了一声。侍槐让我进来,就是听这个的?
良久,他再也没说话,睡着了?我轻轻地走出去,拿起小被给他盖上,他却又睁开眼,“今儿七夕了。”
“是,少爷。”
他起身从箱笼里拿出一支钗递给我,我差点儿叫了起来——二娘的!银钗,古朴而结实,已经被磨得锃亮,“二娘留给你的。”
我摩挲着那支钗,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多少年的东西,不知它的下一个主人是谁。
君闻书并不睁眼,声调也不见起伏,“二娘临死前和我说,你可能是被杨府掳走了。”
什么?!我差点儿叫了起来。
“二娘告诉我,杨…二姑少爷未娶二姐时,曾偷偷入府撞见你,逼你带他到小姐房里,你却安然地跑了回来。二娘说,想必是二姑少爷留了情分,否则,不会放了你。”是的,那年春天,杨骋风来过…我的汗流了下来。

“二娘说,她试探过你,却一直没看出异样。你突然不见了,应该是让杨府弄走了。”
留了情分?二娘,你怀疑我和杨…我突然觉得我是头号大笨蛋!
“那少爷想必是信了?”如果真是那样,便解释不了了。
“我原来有点儿拿不准,凭你一人之力从府中逃出去,确实不可思议。尤其,你…”君闻书的声音低下来,“是他送回来的。”我的汗流得更多了。是了,就那番鬼话,谁听了都不会相信的。狡猾如杨骋风,他当时就想到了吗?

“我确实疑心过你,只是,我疑心不起来…”君闻书的声音更低沉了,“我觉得,你不会骗我。”

“而且,我见你还是和湖州那个人通信,我便知道,你至少没有完全倒向他。”
“少爷!”
他继续说:“二姑少爷虽是府里的姻亲,但也可能…不是姻亲。那天他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我现在就想当着二娘的钗问问你,你到底想在哪边?”
我有点儿糊涂。是姻亲,不是姻亲,在哪边,什么意思?
“这个…少爷,司杏不明白,请少爷指点。”
君闻书悠悠地睁开眼,盯了我一会儿,慢慢地说:“没事,只要你不愿意,我不会把你送过去的。”
送过去?送去杨府!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少爷,您能不能和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君闻书又闭上眼,“不该你知道的,不要知道,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二娘幸亏是死了,否则怕也过得不好。”顿了顿,他又说,“你若是想在君家,就收了二娘这支钗。若是…你便去吧,明天,我打发人送了你去。”

什么呀?“少爷不信我?”
他不说话了,我要开口,他却像料到我会说什么,“你别想着湖州了,不行。”
“为何不行?”
“我不许。我只问你,君家和杨家,你选哪一个?”
“我都不选。我只要…”
“不行!”
“为什么?”
“你离了君家,只能到杨家,不可能有第三种道路。你,明白吗?”
“不明白。我只想要自己的生活。”
“不可能了,你已经进来了,不能了…”
“少爷,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