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上哪儿和人聊天了。”

“哟,回头得批评批评他,怎么能撂下您自个儿啊。”

“嗨,他聊他的,我聊我的。虽说他照顾我,可两个人说了一辈子,哪还有那么多话要说?不如和些人瞎聊聊也开开心。”苏亦好心里一动,年轻一代的人总是想办法腻在一起,但老人们却是想着留点儿距离,心里安稳。这种安稳,是多少风花雪月都换不来的。她拖了椅子坐下,掀开被子给老人按摩左腿。

邻床是老人开口了:“老姐姐,你这媳妇真不错,孝顺。”

苏亦好还没开口,陈妈妈接了过去,“可不是,这闺女进门还没多少日子呢。”

“哟,那可是难得。现在的年轻人,等着享福的多,这么知冷知热的少。时代不同了,咱也不能要求太多,有个孝顺的心就好。”两个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了一会儿,邻床的老人在老伴的搀扶下出去溜达了,病房里又剩下她们两个。

“妈今天怎么样?”

“气力好了一些,没什么大事,现在就是观察。”

陈妈妈看了苏亦好一会儿,突然问:“好好,你实话告诉我,你和然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妈,没有,您别乱想。”

“不,我看得出来,然子有心事。”

“妈,真没有,要不我也不会来了。他最近就是忙,累的。”

过了一会儿,陈妈妈又问:“好好,别嫌我这老婆子多嘴,你们到底是真结婚了吗?”

苏亦好赶紧说:“妈,您别多想,我们是领了证的,政府承认的。”

“然子小时候就有主见,上哪个大学、读哪个专业,甚至后来出国都是自己拿主意,我们也习惯了。结婚这档子事可真突然,我和他爸到现在都不知道你们是真的还是假的,看着既像真又像假。”苏亦好心虚,姜果然是老的辣。

“我平日不怎么去然子家,那天要不是我们老年合唱队去那边比赛,我也不会去。还是他爸先发现你的东西,我当时都傻了,之前然子一点儿都没提过。”苏亦好低了头。“我们都是老一辈人,不对家里说而随便和女人生活在一起,无论孩子多大,我们都觉得这样是乱来。他不小了,我虽然一直盼他结婚,可也不能这样啊!我当时又惊又气,生怕他上了哪个女人的当。我当时还说,是不是然子做错了事,不得不娶人家姑娘?可第二天看着也不像,看然子不像不愿意,看你们两个人也挺好。可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分床?”

苏亦好有些狼狈,心里想,陈明然,你快来对付你妈吧,我招架不住了。她只好垂头默不作声地按摩。

“我后来问过然子,他说他晚上干活干得晚,你睡不着,是真的吗?”

“啊。是,就是这样的。”

“好好,这可不好,夫妻还是得同床睡,你靠着他,他靠着你,要不,心里没着落。好好,你别拿我当婆婆,你们,不是那个不大好吧?”老太太认真地问。

苏亦好真想钻进床底下去,她极其勉强地说:“妈,您想哪儿去了。”

陈妈妈拍拍她的手,“好好,我和他爸都觉得你不错,人实在,对我们也好,出差一回来就过来看我。我就然子一个儿子,拿你也不当媳妇隔着瞒着的,要是然子欺负你了,你千万要告诉我。他其实不坏,就是笨,有时心里有话爱憋着不说。”

苏亦好觉得自己快要无地自容了。

“妈,没有,我和他没什么,您别想多了。”

“唉,你们年轻人啊,不知道在想什么。相当初,我和他爸呀吵过,也打过,可从来没像你们这么隔着什么,也没心事,生一顿气就完了。”

苏亦好赶紧顺着把话题转开,“妈,您和我爸还吵架呀。”

“吵,怎么不吵?我们那个时候啊,什么都讲革命,连结个婚都要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我和然子他爸当时背的是‘下定决心,不怕艰辛,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现在想,两个人过日子就是这么回事,什么碟呀碗呀都得碰一起。当时又穷,如果不下定决心,这日子就没法儿过。好在那时候的人没什么三心二意,电视上老演这个不幸福那个离婚的,可我觉得平民百姓的哪有那么多事儿。”

这个话题又转了回来,苏亦好只好说:“妈说的是。不过说了这半天您累了吗?要不您歇着?”

陈妈妈倚在床头,“没事儿,现在精神好一些了,今天咱俩聊聊,人老了,有时爱絮叨些过去的事,热别是和小辈儿絮叨,嘿,觉得这日子像从眼前过去了似的。我一辈子都觉得我和你爸不合适。我是城里的,高中毕业,要不是赶上文革我就上大学了,我喜欢读书。我们家成分不好,我爷爷被划成小资本家。那个年代,什么都讲成分,我爸受不住死了。我到三十岁还没结婚,我妈是胃癌,在病床上躺着就是不闭眼,我知道,她是等着我找人家。我一个远房的姨实在看不过去,就把他介绍给我。他初中毕业,家里是农村的,兄弟姐妹一大堆。第一次见面他穿了件蓝布的工作服,油迹斑斑,一看就知道很多日子没洗了,灰头土脸的,不过就是成分好。我姨说,娟儿——我小名儿叫娟儿——你认了吧,谁让咱成分不好呢。我一宿没合眼,第二天就和他登了记,我妈这才断了气,临走都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我知道她是不放心…”陈妈妈眼里流出了眼泪,苏亦好赶紧递了张面纸,自己也揩了揩眼睛。

“妈,您以后再说吧,这么激动不好。”苏亦好住了手,给陈妈妈削了个苹果。陈妈妈接过来咬了几口,又慢慢说:“我也是个要强的人,想嫁个好人家,所以老觉得嫁了他委屈。他人长得不出众,文化也比我低,他们家的一些想法、习气我更受不了。这嫁人哪里嫁的是人啊,虽然是和他过,可怎么也不能和他们没联系呀。为了这个婆家,我没少怄气。我一辈子不爱说人坏话,但然子他奶奶着实伤了我的心。那时已经是文革后期,工厂陆续开工,然子他爸在城里当技工,每月都往家里交钱。可到我们结婚,他奶奶一分钱都没给我们。我妈刚下葬,住院的钱都是借来的,还等着还呢。我们租个小破平房,还是南房,冬天也舍不得生炉子。穷呀,什么事都得自己干,我怀第一个孩子就是拉白菜扭着了才没了的,那时连哭都没心思,日子压得比天低,哪里还顾得上想那个?我糊纸盒子,天天糊,什么想法儿、念头都在一个个的纸盒子中美了。现在想想,那时候,也真是不容易。”

老太太望着窗外,面色很平静,眼神里也透着安定。

“然子他爸一辈子都是‘堂堂男子汉’,家里的事向来指望不上他,连句暖人心的话都不会说。生然子时,正赶上他厂里上新生产项目,天天加班——然子就像他——半夜肚子疼,自己锁上门拿了手电筒走着去了医院。那时候的医院也不像现在,条件很差,人的态度更差,什么都要自己跑,好不容易办好了手续却不见医生来,我那时疼得直哭,躺在手术台上喊妈,喊她来把我带走,好像过日子受的苦、嫁给他的委屈都在那时候一起疼了起来。唉,现在想想心里还不好受。”陈妈妈擦了擦眼睛。

“也不知哭了多久,医生来了,冲我吼了一嗓子,‘哭什么哭?哪个女的不生孩子?一辈辈的人不都这么来的吗?’哎,他吼了这一下,我还真不哭了,是,哭什么?人不都这么过来的吗?然子落地时东边儿刚泛白,日头还没出来,我躺在床上对着天边那点儿白,看看旁边的小孩子,心里安安静静的,明然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哟,您起的呀,我还以为是我爸起的呢。”苏亦好手不闲着,嘴上接了句话。

“他?”陈妈妈撇撇嘴,“他没文化,还忙。下午他才来,两手的油污,抱着他儿子嘴咧得跟什么似的,就是不知道问我怎么样,你说气人不气人!”陈妈妈瞪着眼睛,一副认真的表情,似是返老还童。

苏亦好笑了。陈妈妈继续讲:“我那婆婆来伺候了十天月子就说家里有事走了,然子他爸厂里又有事,也不回来。那时候还什么月子不月子,只能自己做饭,自己照顾孩子。有一次,我实在累得受不住就和他爸吵,我对着他数落他妈,说她不管我们,他爸居然说出一句‘她的事你别和我说’,我当时又气又伤心,你是我丈夫,我不说给你听我说给谁听?气得我呀,那时候真是死的心都有。很多年后,然子都长大了,我才想,他那么说实际也是有点儿生他妈的气,就是不会说话。”

“当时您没想离婚?”

“没有,从来没想过。我们是‘战斗的夫妻’,吵了一辈子,但从来没动过手,也从来没想过离婚,吵完就完了,也没什么大事儿。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说什么感情不和,又是离婚又是法院的,我看纯粹是瞎折腾。“苏亦好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人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嘿,真是。上山时你体力好,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下山时就不行咯,腿发软,就得两个人相互扶着。我这一辈子都看他不大顺眼,现在顺了,觉得挺好,看他哪里都好,对我也好。女人啊,都爱听甜言蜜语,可现在看,还是稳重些的好,会说的未必心里就对你好,女人嫁了人不就图个安安稳稳吗?这吵呀,闹呀,还是他离你最近。”

老一辈人的感情可能不是最美的,但却是最朴实的。初看起来美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会慢慢凋落,但朴实的东西历久弥坚逐渐焕发出一种美。苏亦好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世界看起来越来越光怪陆离了,每个人都在追求新奇,追求感觉,追求向往,朴实已经被丢得太远了。

“其实夫妻两个人,说谁适合谁不适合不是最重要的,安安分分的过日子才是最要紧的。他爸文化不高,就是爱学爱钻研,技术全厂没人比得上他。然子四岁时,我们家也算落实政策吧,我爸当年的一个朋友在区教育局上班,就把我推荐到了一所中学当老师。风一瓢,雨一瓢的,日子才慢慢过气来。谁都忙,都想在工作中表现得好些,天天就为谁顾家吵,然子也没人管,和周围街上的孩子瞎闹,淘得跟猴儿似的。”

“他小时候淘气呀?”

“淘!你见他腿上那块疤没有?小时候跟着大孩子翻进大院偷梨,跳墙没站稳,栽到了石头上。那石头棱角朝上,这一磕,白森森的骨头都露出来了,我当时吓得腿发软。他也不哭,一个劲儿地说‘妈,不要紧’,怕我打他。”

“您还打他呀?”

“打,他爸做好人,我打!那么淘,再不打就翻了天了。他怕我,不怕他爸。”苏亦好抿嘴笑,原来陈明然年幼的时候也是挨过打的。

“说起然子,我真没想到他能有今天,当年我都怀疑他考不上高中。我记得有一回他捉了只麻雀,绑了嘴,上课时偷偷栓在前座女生的辫子上,麻雀一飞,吓得那女孩子直哭,那次我带着他去人家家里道歉。他和我在一个学校,我一向要强,觉得自己的脸都让他给丢光了,可再打也没用,死不改。谁都知道我有这么个淘儿子,那时都有人说他将来得进号子,谁曾想这小子后来还有出息了。”陈妈妈一脸的骄傲。苏亦好大笑,陈大博士还有这样的光辉历史,却不知为什么连喝感冒药都视为畏途。

“你还别说,那女孩最后还追然子了呢。”

“哦?”他可从来没和苏亦好提过。

”那女孩后来考了艺校,学了表演,来过我们家一回。人长得漂亮,对我们也有礼貌,看着跟画儿上的人似的。“

苏亦好想:原来挺漂亮,不知道给人家辫子上栓麻雀时,是不是暗恋人家还不好意思说?

”那后来呢?“

“没后来,然子说人家有艺术细胞,他没有,不是一样的人,不答应。”

苏亦好哈哈大笑,这绝对是陈明然能说出来的。

“然子这点也没错,那女孩子好是好,可不像咱这种人家的人。我倒不是怕两人过不住,就是觉得人家跟飘在空中的花儿似的,看着好看,未必和然子合适。别看他淘,其实挺腼腆。上小学时,他奶奶生病,我回老家照顾,他爸加班,我都交代好了让他去我同事家吃饭,他死活不去,一个人在家啃凉馒头,下了一次面条,水开了溢出来把火浇灭他不知道,差点儿把自己给熏死,幸好那时候都住四合院,还是邻居闻着不对劲儿钻进去把他抱了出来。这孩子,要说命也大,可从此之后就再也不进厨房。嘿嘿,他胆子也小的很。”苏亦好心想,看来现在还是有进步的,至少知道何时熄火。

“然子腼腆,有话不爱说,你们俩平日是不是也为这个吵架?”

“他不爱说话?”

“不是,是不是和他爸爸一样,不会说句暖人心的话?”

陈明然走到病房前,刚要推门,从玻璃上看见苏亦好正在病床前和妈妈聊天,夕阳正好落在旁边的墙上,映出了一道斜长的光。妈妈一脸慈祥,苏亦好一脸愉悦,她们眉眼里都流着笑意,陈明然愣住了。她们本来和这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都是陌生人,因为自己而忽然有了联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她们手里,前一段归妈妈管,而后一段,要归苏亦好管了。他心里胀得满满的,他爱她们,世界上五十亿人,但这五十亿分之二,不,五十亿分之三才是他陈明然的家人,才是他的。

他爱她们。

CHAPTER丨好合

陈明然默默地看着,直到有人碰了碰他,“然子,怎么不进去?”

陈明然才回过神来,“爸,您来了。”

陈爸爸看了看他,又往里瞄瞄,“既然她娘俩在聊,咱爷俩也聊聊。”

陈明然跟他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陈爸爸开口了:“然子,是不是有心事?”

陈明然勉强笑了笑,“哪儿有,就是最近事有点儿多,没别的事。”

“真没有?”

“真没有。”

陈爸爸仔细看了看陈明然,“然子,从你上了高中我们就没管你,凡事都是你自己拿主意,结婚也是,我们也不怪你事先没和我们说。”陈明然刚要张口,他一摆手,“和好好接触过几次,觉得是咱家的人,性子直,心又好,我不管你当时是怎么结的婚,你现在老实说,和好好到底是怎么回事?”

“爸,真没什么。你现在就是照顾好妈,别的别乱想。”

“是不是吵架了?”

“嗯。”

“小样儿,还和老婆吵架,能耐!”

“好像你和我妈不吵似的。”

“吵也没像你们这样,别别扭扭,像个什么事儿。好好是爸爸叫来的,她肯来,我看和你也没有真的就怎么了。”

陈明然依旧沉默,过了一会为,“爸,我觉得都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嘿,女人心,海底针。你要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就是女人了。”

“那怎么办?”

陈爸爸神秘地笑了笑,“然子,你老实跟爸爸说,你到底喜不喜欢好好?”

陈明然有些尴尬,对自己的爸爸他不好意思说出口,而且他觉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两个人似乎一直是鸡同鸭讲。

“我觉得,你们没什么问题,不过是年轻的小两口而斗嘴。实在气不过,就狠狠地吵,吵完了全部的火都发出来了,就好了。只准吵啊,要是敢动手,回来我让你妈揍你。”

“什么呀爸,你这…”

“不准怀疑你爸啊,你爸是成功者,有发言权。”

歪理邪说,陈明然垂着头不言语。

“光吵肯定不行,还得有一个法儿,就是无论她吵什么,无论怎么吵,也表现出你磨盘一样的决心。”

“磨盘一样的决心?”

“嗯,就是让她知道你一定要跟她过一辈子。该吵吵,该过过,明白吗?”

“ 爸——”

“然子,这夫妻俩过日子,全仗着点儿决心。要是天天想着挑刺,就没法过了。你怨人家,你也想想人家是不是有受委屈的地方。女人嘛,心眼小,一丁点儿事会记在心里好半天,你也想不透。可你得让人家知道你有那磨盘似的决心,她就不和你计较了。你老把家人晾一边儿,人家凭什么该和你过?爸这个年代的人都得讲究讲究呢,更何况你。”

“爸你说的什么呀!”

“傻小子,都留过洋读博士了还不如你这初中毕业的老爹?你琢磨一下吧,我要进去了,你妈等我了。”

磨盘一样的决心?怎么表现这磨盘一样的决心?磨盘一样的决心自己有,可是怎么表现呢?她怎么会不知道?要是没有,早离了…死丫头!

病房里,苏亦好正不好意思回答,对妈妈来说,孩子再怎么也是自己的好,她哪能说“是”。她笑了一下。陈妈妈气哼哼地说,“我就知道,然子是疙瘩一个,像那个死老头子。”

“我又失眠了?又哪档子事扯上我陪绑了?”陈爸爸的声音出现在身后,苏亦好赶紧站了起来。

“你要是好还怕人家说?我和好好聊天呢,说然子小时候淘气的事。”

“又翻那些老账,”陈爸爸不在乎地说,“是不是又说我没有尽到责任?”

“你以为你尽到了呀?也就是我能干。”

“行,行,你是三八红旗手,你是五一劳动模范,你是铁人,行了吧?”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陈明然在笑声中走了进来,他说要请人照顾妈妈,老爷子同意了,白天陪护在,晚上…

“晚上我来。”苏亦好说。

老爷子笑了,“有这份心就好了,不用,晚上还是我来。”

“我来几天吧,妈病了,我一点儿心也没尽。”苏亦好诚心诚意地说。陈明然心里想,丫头到底还是自己的媳妇,再斗气这时候她还是站在自己这边。虽然此时苏亦好正站在对面,但他觉得自从妈病以后自己的身边一直有的空落落的感觉没有了。这世上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是最吓人的生老病死,她都会在他身边。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周身暖意融融,让他觉得一切似乎都是可以掌控的。

“真不用,知道你们忙,我们年轻那会儿也是,为工作几天不进家门。都从那时候过来的。啊,我们反正老夫老妻没别的事儿,我在就行了。”

苏亦好还想说话,陈妈妈开了口:“就让他在吧,你们都回去。我伺候了他一辈子,他也该好好伺候伺候我了。”

“老太婆,你又开始了。”

“哼。”两人又开始斗嘴了。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苏亦好心里很感动。所谓爱情,所谓白头偕老,大约,就是这样吧。为什么他们可以,而自己和陈明然就不可以?还是陈明然的原因?还是这个社会大环境的原因?

她无法回答自己。绕了一圈儿,还是发现朴素的东西好,只是朴素的东西去哪里找呢?或者说,骨子里,你真想好了要接受朴素的东西了?

未必,想好也未必真能接受。都是接受现代思想的人了,哪里那么容易就放弃自我?自己当时结婚是一念之间,决心有,但后来呢?自己着呢做得好吗?或者,婚姻当中真的不需要那么精明,傻一点儿也不要紧,因为那是你自己的婚姻,他们都是你的亲人,用得着那么分好不让吗?再者,陈明然就真的不爱自己吗?

陈明然望着她脸上微微的、真诚的笑意,觉得那是温暖的光芒。这温暖照进了他的心里,他忽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这个温暖,并把这个温暖视为无处不在的理所当然,难道还有比这种感觉更好的吗?难道他居然要去换一个人吗?不,他依赖这种温暖,哪怕是吵架、冷战,都是温暖,家的温暖。

A市的春天总是伴着沙尘一起来,不间断的,毫无预兆地,能见度低,根本看不清路。陈明然今天没有开车来,道了医院,果然见到了苏亦好。

两个人出了医院,外面早已不辨天日。呼呼的沙尘又吹起来了,昼夜温差相差十多度。苏亦好没料到会变天,她只穿了个薄薄的棉线毛衣,不挡风,漫天黄沙随着风一起刮过来,吹得她瑟瑟发抖。她背对着风向,抱着胳膊缩成了一团儿。陈明然默默地看着她,圆圆的脸,丰满的嘴唇,抱成一团的样子让人看起来很怜爱。他发觉,自己真的不了解她,以为她坚强,以为她锐利,潜意识当中,,是自己没有把她当成妻子。他总是把她推得很远,他以为她什么都不需要,他怪她不靠近自己,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她需要自己的照顾,她也需要自己的支持,在这漫天黄沙里,她需要他的温度。

陈明然慢慢地走到她身后,伸出了胳膊。

苏亦好只觉得自己突然被一个怀抱包围了,温暖而宽阔。她全身孝义市地紧张起来,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抱过她,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妮子,跟我回家吧。”

苏亦好的泪一下流了出来,她用手不停地擦。漫天黄沙里,他抱着她。两个人默默地站着。

一路无言回到家。相对坐下,陈明然说:“苏亦好,你就那么想离婚?”

苏亦好不吱声。

“瞧你,什么事儿啊非要弄得这一惊一乍的?”

苏亦好低着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陈明然又说:“苏亦好,你也不想想咱俩好的时候,啊?你想想,咱俩去逛植物园、做饭、做小人儿,虽然吵架,可谁说过要离婚来着?我们不就是吵吵嘴吗?哪次像人家一样,我去逛夜店,或者打你了?”

苏亦好依然低着头,望着脚尖一言不发。

“是,我承认,你让那混蛋摸了,我没有假惺惺地跟你一起大骂那男的是有点儿冷,可你自己不知道那男的就是那种货色?难道我去香港找人拼命才能显示出我在乎你?不是没到那份儿吗!我要是真的撺掇你辞职,你干吗?你腿拉伤了,我没有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嘘寒问暖,可苏亦好,你自己也不是那么娇气的人。我就是粗线条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自己拉伤了都不当回事,因为我根本不觉得那是大事嘛。还有你说你没有…我冲你发火,可这么大的事我能不发火吗?你让全天下的男人试试,谁能不理不睬地坐在那儿,那肯定是不在乎你。你怎么不想想咱俩好的时候?多好啊,咱没有卿卿我我,可咱即便是斗嘴,也不舍得分开呀。”

苏亦好仍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陈明然有些急了,“苏亦好,你倒是说话啊。”

苏亦好头也不抬地小声说:“你让我说什么?”

“你有话就说,真是憋死我了。忽然就走了,打电话也不接,然后又跑到法院起诉我离婚,我天天就跟坐平地直起直落的飞机似地——你也不想想,我要是真想离婚早就签字了,何苦和你到法院去丢人现眼?”

苏亦好觉得自己的脸通红通红的,“谁让你那么凶。”

“我怎么凶了?我就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俩吵归吵,可有原则性分歧没有?你不愿那个,我虽然有时和你生气,我强迫你了没有?不也没有嘛。原来不就说了嘛,婚姻是最高原则,不谈离婚。我是冲你发火,可要是别人,我能冲她发火吗?天下女人那么多,我和谁火过?我犯得着和她们发火吗?不是就你离我近嘛,你干吗较真呀?我要真签了离婚协议书,你就高兴了?我不相信你不哭!”

“苏亦好,你倒是说话呀。苏亦好,我反复地想,我就这样。你肯定要说,你为什么就要那样?可我就是那样嘛,什么都改了,我还是我吗?咱俩有原则,原则就是肯定不离婚。我愿意和你过下去,真的,和别人可能也能过,可我就愿意和你过下去,也不想去试别人了。谁都有缺点,你也有,可是生活部就是相互磨合吗?”

苏亦好盯着茶几,小声说:“知道了。”

陈明然挪过去紧挨着苏亦好坐下,说:“都多大的人了,还天天闹这些。让你别看偶像剧你非不听,现在看多了,受影响大了。咱俩哪点儿不好?要我说,他们都该来羡慕我们。咱这平平实实的,比他们那酸溜溜的好多少啊?你,”他戳了下她的头,“你就是傻,傻!”

苏亦好有些尴尬,“谁说我傻?就是你老弄得很凶。离我那么远,你怨得了我吗?”

陈明然揽过她,“你笨啊?我离你远,你就不会跑两步过来离我近点儿?或者吱一声让我过去?非要怄着、窝着,等着最后吵架?我天天在外面忙工作——当然,你也天天在外面忙工作——你说,咱俩回家了还要互相猜来猜去的,多没意思啊。互相暖和都暖和不过来呢,哪还有时间自己给自己找别捏?”

苏亦好不正面对质,借着他的胳膊倒了下去,把这话题岔开,“陈明然,你这些日子想我了吗?”

“想——”陈明然把腿搁在茶几上,手抚着她圆圆的下巴,“怎么不想?没人给我做饭吃,我饿呀。”

“哼,我就知道你这么没出息。”

陈明然愉快地笑了,“苏亦好,难道你不想咱俩头对头吃饭那光景儿?不知怎么的,一到吃饭的时候,我就觉得对面坐的应该是你,没你,”他搔搔头,“也觉得挺空的。”

苏亦好扑哧一声笑了,把脸转到他怀里,“你就是少人使唤,所以才想我。”

“嘿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要真去想着使唤别人了,你愿意吗?”

“你敢!”苏亦好锤了他一下。陈明然抱着她大笑起来,然后说:“苏亦好,别学人家,咱俩就过咱俩的日子。人家闹什么女权,闹什么分裂,闹什么左一个情右一个爱的,让他们爱闹闹去。咱俩不,该吵吵,吵完就完。我想你做饭也是想啊,有比‘需要’更能体现出重要的词儿吗?”

苏亦好头枕着陈明然,蜷着腿,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说:“就你会说。你要是承认以后接受我的领导,我可以考虑这次原谅你。”

“是谁原谅谁?”

“是我原谅你。”

“哼,是我原谅你。”

两个人小孩子似的重复了一阵儿之后,陈明然说:“苏亦好,就这一次啊,下一次坚决不能再说离婚了,更不能忽然就跑了。还有,苏亦好,”他把她推开,看着她的脸,“你要是下次再去什么青海,爬到什么矿山上去,我就直接到你们公司替你交辞职信,我受不了你去那么艰苦的地方。听见没有?”

“那不是工作需要吗。”

“什么工作需要?工作需要你的是给他们创造钱,但家里需要的是你这个人。对于他们来说,没了你立刻有新员工,可对于咱们这个家呢?我上哪儿找一个新的你去?懂不懂?”

苏亦好心里幸福得想哭,她把脸埋在他怀里不说话。陈明然却以为她在消极对抗,便去摇她,“听见没有?”

苏亦好忽然伸出胳膊环上了他的腰,答道:“知道了。”

两个人静静地待了会儿,苏亦好说:“陈明然,我有一个要求,你不准笑我。”

“说。”

“以后你每天要抱我十分钟。”

“为什么?”

“增进感情啊。”

“你呀,还是个小女人。”

“哼,我就是小女人。”

“好,那我也有个要求。”

“说。”

“以后心里想什么就要直说,不要等着我去猜,我那直线思维你又不是不知道,猜不上你那些左弯右绕的想法,你得直接说,我肯定遵照执行。”

“那我还有一个要求。”

“又是什么?”

“就是什么事你不能再自己做主,凡事要听听我的意见。咱这不是国家大事,可平日里哪件事不是大事?沙子都能硌得人吃不下饭,对不对?”

“对!对!那我也还有一个要求。”

“你还没完了?”

“当然没完。”

“什么要求?”

“你说是什么要求?”

“陈明然,你…”

“不许叫我陈明然。”

“好像你没叫我苏亦好似的。”

“我改,行吧?我们这也算是棋逢对手了。”

“什么破用词?”

“我总是擅长动手。嘻嘻。”

“龌龊的人。”

“男人有不龌龊的吗?嘿嘿!”

如果说大龄女人还在期待爱情,一定会有人笑你。笑你装嫩的倒少,笑你都已经大龄了,居然还指望会有人来“爱”你的多。社会对女人永远都很苛刻,有人说她们是李莫愁,有人说她们是灭绝师太,在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女人的角色越来越尴尬。独立或能干,都会被边缘化。而你再边缘化,你仍然是一个女人,而非中性人。

任何女人都是软弱的,只要给她软弱的机会,无论这个人是白骨精,还是普通的女人。出卖自己灵魂的女人,会在某时突然心痛而泪流满面;绝情的女人,会在深夜时柔肠百转;外表坚强的女人,更会在柔弱时一个人躲在地铁、守在屋里、趴在网上静悄悄地休息。给女人一个机会,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无论是哪一种女人,她们都是那种叫女人的生物,所有的女人都值得有人爱,只要,你是那个人。

风,轻轻淡淡;光,灿灿烂烂,一切都是生活。或者,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朴素的,那真实的生活中,你的花开,也或者,就是朴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