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玉其外(1)
第一章 金玉其外
电子科技大学的礼堂。
一场颁奖仪式正在举行。
谷雨未作为文科类的获奖人,被指定在第一排正中间坐下。她早早地去了,以免去得晚惹人眼光。
理工科奖的获得者是物理学院的孙鼎铭。这是个自命不凡的才子,有学生说,他的口才甚于他的才华,也有人说,在物理这个领域,他已经算不错的了。
由于都是获奖者,两人紧挨着坐着。孙鼎铭今天特别修饰了下,西装,白衬衣,加上燕尾的硬领结,头发油光可鉴,向后梳去,越发显得脑袋有些秃,让谷雨未第一时间想起了穿着燕尾服的企鹅。
两人寒暄了下,孙鼎铭一边抖动着腿,一边说:“这次的奖项竞争很激烈啊。”
谷雨未说是。参加这项奖项的评选实在不是自己的本意。电子科技大学是一个理工科的院校,文科相对要差很多,甚至完全是陪衬。来设立学术奖金的企业不少,但连文科类也同时设立的,通途是第一个。通途青年学术奖的条件并不复杂:三十五岁以下,在国外重点期刊上发表过论文。环视全校,够得上这学术奖得奖条件的理工科老师很多,但够文科类的,只有她一个。哲学系没有自己的学生,所谓的系,也和一个教研室差不多。系主任多年想把哲学系变为哲学院,也未果。大学里的资源很有限,院系之间的竞争很厉害,这也是系主任三番五次地找她谈话、一定要让她出面把这个奖申领下来的主要原因。
孙鼎铭说:“不过,你们文科那边还好,我们理科这边…”他摇头,“人多,粥少,我得了这个奖,各种言论都有。”他说的时候,脑袋向后拗,一副颇为自负的样子。
谷雨未又说是。
他突然俯下身,很神秘地靠近谷雨未说:“其实,我们不过是第一届。你听说没?通途有可能会追加奖金,或者在以后增加获奖名额。”
谷雨未装作找手机,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了些,“哦,是吗?”
全场响起掌声。校领导进来,中间是一身西装、浅淡非常的通途掌门人:鹿鸣。
这场仪式,两个多小时,谷雨未却觉得很漫长。
她坐在正中间,正对着鹿鸣。鹿鸣坐得也很周正,目视前方,逼得谷雨未抬不起头来。她几次想离席而去,都未敢轻举妄动。
终于,主持人、校长锦上添花的致辞都讲完了。轮到鹿鸣,他浅浅淡淡,微微笑时,很有一种风度。他拿过话筒,人未开口,眼睛先扫遍全场。
身后一位女老师说:“MY GOD,还真是帅。”
是帅,深蓝色的西装,浅蓝色的衬衣,似雕刻般线条的脸庞,剑眉,头发黑而浓,打理得法,显得精神而帅气。
手机震动,有新信息,是林潇娜。每年,电子科大也会评选校花,评完之后,校园BBS上做排列时,最前面的两位一定是林潇娜和谷雨未。据说,电子科大这种理科院校因为出了两位美女老师而让别的大学不敢嘲笑。
谷雨未和林潇娜是完全不同气质的人。谷雨未是教哲学的,气质也偏古典,身上多是冷色调打扮。林潇娜是教计算机编程的,偏现代,什么颜色都敢穿,五彩缤纷。两人交情还算不错,尤其可以让人八卦的是,两位美女都没有结婚。
“怎么样?我们麻省的校友还不错吧?”
谷雨未转过头,果然,林潇娜正在冲她做鬼脸。谷雨未回过去,“八卦。你应该把他制成标本保存着。”
“嘿嘿。连承认帅都不好意思了?真是古典美女的作风啊。”
谷雨未意外地找到了说话的对象,便也回了过去,“你这么热衷于八卦?不像你的作风啊。”
“NO,NO,我热衷于看戏。美女,我已经观察他很久了。他一直正视‘前方’。”
谷雨未绝不口软,“这么热衷于观察他,不先下手?”
“美女啊,不要转换焦点啊,狡猾!我说过,我不喜欢大理石男。嘿,大理石男也不喜欢我这个张牙舞爪女。”
谷雨未让她的话逗笑了。
都说美女的眼中互相水火不容,她们还好。可能是类型不同吧。她羡慕林潇娜的潇洒,林潇娜喜欢她的端庄。也或者像林潇娜说的,两个美女,在这恐龙丛生的工科类大学互相扶持,相依为命。
她们聊得很投机,以至于鹿鸣讲的什么,她没有听到。
颁奖开始。
按照规则,两位获奖者上台,由捐赠人为他们颁奖。孙鼎铭在前,紧握住鹿鸣的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鹿鸣笑了下,目光却投在谷雨未身上。
谷雨未今天穿得很普通,一点妆都没有化,甚至连粉底都没有上。相比孙鼎铭,似乎是有点寒酸。
她接过鹿鸣递来的证书,想走,鹿鸣的手却已经伸了过来。
“谷小姐好像在下面笑得很开心?”鹿鸣的声音很轻,却似乎是一条金属线,刺在谷雨未的心里。
两只手握在一起。她的手冰凉,他的手温热。她的手柔而不弱,而他的手更加宽厚有力。他盯着她的眼睛,她却装作不知地看向正在笑的主席台上其他人。
“谷小姐,回见。”鹿鸣松开了手。
孙鼎铭的获奖感言很长,甚至穿插了他儿时的梦想以及未来的设想,底下嗡嗡声一片,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谷雨未翻看着获奖证书,证书很简单,并没有鹿鸣本人的签章,也许,这个人自我崇拜的意识并不很强。但,谁知道呢。
她想避开他,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危险的气味。她嗅得出来。她没有必要惹他,两个陌生人而已。
轮到谷雨未讲,她说得很简单,就三句话。第一句是,我很高兴能得这个奖,其实我很惭愧,因为我才疏学浅。第二句是,感谢电子科技大学,感谢捐赠者。第三句是,我将在以后的学术路途中更加努力,谢谢。
三句话说完,掌声雷动。大家的掌声里,既包含了对美女老师的欣赏,又包含了对无聊的过程早点结束的向往。
校长笑眯眯的,“今天的仪式很圆满。鹿先生本人兴致也很高,经过沟通,他愿意在百忙中挤出一点时间,在仪式结束后与两位获奖者做单独谈话。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感谢鹿先生对本校的支持。”
台上的鹿鸣笑得谦逊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眼睛有些挑衅地望着谷雨未。谷雨未垂下眼帘,一声不吭地盯着桌面,手随着人鼓了几下掌。
散了场,谷雨未还未等站起,系主任就笑眯眯地上来,“小谷,来来来。”他把她拉了过去,“这是我们系的谷雨未,从欧洲回来的。”不容分说地把她拉到鹿鸣的旁边。
她一抬头,恰巧鹿鸣也正看向她。四目相对,谷雨未突然慌里慌张地摸一摸包,“呀,不好意思,我的手机落在会议室的桌斗里了。”转身要挤过人群,鹿鸣忽然似乎是不经意地抬起手,从她的腰间滑过。
谷雨未在会场里一直待到电话响起,才不得不来到指定的学校贵宾室。
她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没人吱声,便推门而入。鹿鸣正站在窗前,背对门而立,似乎在欣赏风景。听到门响,也没有回头,谷雨未悄悄地坐下。一圈儿长沙发,红木的茶几,透着典雅,可在谷雨未看来,这个房间很压抑,外面射进来的光线都很暗。
良久。久到谷雨未恍惚觉得已经都有人下班了,鹿鸣才淡淡地说:“你来了。”
谷雨未不语。听鹿鸣望着窗外说:“见你这一面,不容易。花了四十万,每年。”
谷雨未冷冷地说:“不懂鹿总的意思。”
“不懂吗?”鹿鸣转过来,由于背光,脸上的表情看得不很清楚,“现在的学校,还有值得捐款做学术的?”
谷雨未含着讥讽,“我以为是鹿先生醉心学术。”
鹿鸣缓缓坐下,“谷雨未,你最好不要惹我。你很清楚,我就是在找你。”
谷雨未不看他,手托着下巴,让自己看起来尽量镇定些。“对不起,我不清楚。”话说得镇定,心里却不能不惊。早就觉得这奖项设置有问题,要求必须是三十岁以内、在国际核心期刊上发表过文章。电子科技大学是理工科院校,文科本就薄弱,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他的来意从他在礼堂门口出现的那一刻她就在猜度,没想到他却毫不掩饰,单刀直入。
鹿鸣看着她,目光灼灼,忽然笑了,“现在看起来,好像是我有点输了先机。”
谷雨未也笑,“难道我和你之间,还有一场斗争或者竞赛?”
鹿鸣没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伸手拿杯子时,腕表闪着光。
谷雨未不动声色,“鹿总如果没有别的事,可否我先告退了?”
鹿鸣端着杯子的手在唇边停住了,眼睛如蒙了雪的沙漠,冷、静,没有情绪。
谷雨未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突然,鹿鸣开了口,语气很淡,“谷小姐姓谷是吧?”
谷雨未皱眉,“不要问明知故问的事情。”
鹿鸣轻笑,“只是确认一下,谷小姐的意思是,确认自己真姓谷?”
谷雨未警觉起来,“你想说什么?”
鹿鸣显得很悠闲,“没什么。本城最近有位名人去世,真巧,也姓谷。”
谷雨未心里咯噔下,她不做声,心却在怦怦跳。鹿鸣想说什么?他知道什么?
鹿鸣却不再说话,端起茶喝了一口。屋里的气氛很紧张,两人都是在紧绷着。
谷雨未先受不了这压力,“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起身要走,鹿鸣一抬手,扯住了谷雨未的围巾,微微一用力,谷雨未被勒得往后退了一步。鹿鸣又一使劲,她的脖子一紧,她不敢硬扛,只好就着那势,直接倒了下去。鹿鸣伸开扯围巾的手,她正好跌在他舒展的右臂中。
谷雨未有些慌,她连忙狠命地推他。鹿鸣不理会她,左手伸在了她身下,抱住她的腰,右手按着她的肩。谷雨未更加狠命地推,不成想,鹿鸣却已经站了起来。谷雨未狼狈地爬起来,鹿鸣看着她那涨红了的脸,神色悠然,掸了掸袖子,“谷小姐太紧张了,一个小意外而已。”
谷雨未咬着嘴唇,“鹿先生,你也是有身份的人,没想到还喜欢骚扰。”
鹿鸣继续悠然,“不过是一个偶然的小玩笑。听说谷小姐是学哲学的,想必知道一句哲学名言:事物是有必然性的,但偶然往往是推动因素。”
谷雨未不理他,拎起手提包要走。鹿鸣的口气淡淡,“谷小姐不想再多谈谈?”
谷雨未冷冷地说:“多谢。我对变态之人向来没有兴趣。”
鹿鸣看了她几秒,“谷小姐,如果你肯多笑一笑的话,一定会很迷人。”
谷雨未忍无可忍,她指着他,“鹿鸣,你今天设计这一套,不会是仅仅只想骚扰吧?”
鹿鸣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然后点点头,“我听说,你手里有一份遗嘱,是正谷的。”
谷雨未只觉得两眼发黑,手扶着墙,半天没说出话来。
“谷小姐?”他轻轻唤她。
谷雨未深吸一口气,冷冷地说:“对不起,你搞错了。”
“搞错了?”鹿鸣轻哂,“搞错了吗?”
谷雨未回过身,紧贴着墙壁,“鹿鸣,你别神神鬼鬼。”
鹿鸣望着天花板,“遗嘱的内容是留给你正谷40%的股份。”
谷雨未真觉得自己要软了下去。这份遗嘱她只和展一鹏说过,难道展一鹏…
谷雨未咬着嘴唇,“你怎么知道?”
鹿鸣还是很轻松,“我怎么知道的,这个不要紧。要紧的是,现在你想怎么办。”
“这和你无关。”
鹿鸣笑得很迷人,“谷小姐好像是正谷的谷老先生的女儿?”谷雨未不说话,手指紧紧抠着墙,她的后脊背发凉,汗水像小虫子一样慢慢顺着滑了下来。好半天,她才说:“不,你弄错了。”她想拉开门出去。
“是弄错了么?在他临去世的前一天,你去了医院,你难道不就是想见见他?”
谷雨未皱眉,忽的想起,是的,就是这个人。
“是你?”谷雨未开口。
鹿鸣点头,“是我。你才想起来?”
谷雨未的脸色变了,她咬着嘴唇,“鹿鸣,原来你早就认出了我。”
鹿鸣虚弹着手指,显得调皮又安适,“我是不会收留一个不知背景的女人过夜的。”
“你!”
谷雨未说不出话来。
“难道你要告诉我,你找我不是故意的?”鹿鸣的口气显得有些大惊小怪,“谷小姐,你明明是处--”
“住口!”谷雨未暴喝,脸随之煞白。鹿鸣目不转睛地看着,旋即笑了。“谷小姐,不必这样紧张,如果我只是想揭发你,就不会来演这一出‘金玉其外’的戏。”他松了一口气,又紧跟上来,“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谷雨未失魂落魄,她已经让突如其来的状况给击晕了。虽然在刚才的典礼上,他一入场她就怀疑他就是那天晚上那个人,但她不敢肯定,因为天黑,她又要求不要开灯。却没有想到,自己却似一个羔羊,第一步已经走入了别人的布局。
“你要说什么?”谷雨未的声音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
“要不过来坐?”鹿鸣和声说。
谷雨未贴着墙壁站着,后背绷得很直,“你说吧。”
鹿鸣的眼神拂过那穿着浅米色毛衣的女人,那身体很柔软,柔和的曲线从头到脚,却化不了他语气里的冷峻。
“如果不是刚才你假装折回去找手机,我真会以为你忘了我。”鹿鸣看着她,“谷小姐,能告诉我,在你借口离开的那段时间里,你在想什么吗?”
谷雨未已经彻底被鹿鸣击垮,她说不出话。方才那段时间里,她在想什么?她脑子空空的,基本什么也没想。或者说,她心里侥幸的自我安慰,或者只是碰巧,鹿鸣没有认出她,毕竟那晚那么黑--
谷雨未没有回答,“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她的脸,“你是谷正雄的女儿,这你承认吧?”
谷雨未负隅顽抗,“是或不是,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鹿鸣半笑了下,“与全城人都有关,怎么又与我无关?”
谷雨未冷冷地说:“如果是为了说这笑话,鹿先生不必找我。”
鹿鸣轻轻敲着沙发扶手,“好好说话,很难?”
谷雨未的言辞疾厉,“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第一面时还不知道,但后来猜出来了。”
“猜出来了你还--”她没有说下去。
“不找我,你也会找别人,不如找我。”鹿鸣说得云淡风轻。
谷雨未愤怒地抬头,狠狠地瞪了鹿鸣一眼,转身要走。
“谷小姐,事情还没谈,你就要走?”
“我不和包藏祸心的人谈话。”
鹿鸣没有拦她,只是淡淡一句,“谷小姐,如果你走,你会后悔。”
谷雨未大力拉开门,以轰的撞门声回答了他。
第二章 狭路总是能相逢(1)
第二章 狭路总是能相逢
那一天为什么会那样,谷雨未也想不明白。
母亲徐丽帆是杉城大学的法语教师,全校公认的美丽有风度,但她却没有丈夫。
这个问题她问过,母亲没有回答她。她再问,母亲就说,没了,死了。可在她长到能识字的时候看到户口簿,母亲的婚姻状况一栏明明写的是“未婚”。
如果不是因为她长得像母亲,她真的以为自己是被收养的。从小到大,每次填简历,她都在父亲那一栏处填“无”。她最恨的就是这个“无”。为了这个“无”,她从来都要捂着自己的简历不让同桌看到,为了这个“无”,她曾有过许多的自卑。怎么会“无”?离异或丧偶,起码都是曾经有父亲,都是能说得上姓名的父亲,而自己的父亲却是“无”。一个“无”,是多大的虚灭?凭什么是“无?”
一切的问题都会有答案出来的那一天。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却是在母亲临终前。原来就是正谷的老板谷正雄。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十几年在一个城市,母亲却只字不提?
母亲说,两个人的故事还是只两个人知道的好,话也太长,不想再讲。谷雨未稍稍打听下,就知道谷正雄有一子一女,儿子比她大,女儿比她小。她在听到这儿的时候不可抑制地涌上了一种差耻感,原来自己是私生子,是小三儿的女儿。
这种羞耻感阻止了她再向母亲多问话,她猜想,或许母亲本身也并不想谈及这个话题。母亲是患肝癌去世的,长时间的折磨到了最后已经让母女两个人都有些精神崩溃。母亲的病危通知是年前下的,但母亲最终却是支撑到大年初二才去的。临去时,母亲说,我终究是又陪着女儿过了一个春节。
这句话说得谷雨未背着她哭了很久。
母亲让她去找谷正雄,她不应,也不理。母亲说,这是我的遗愿,你必须去,无论我和他有什么,他都是你父亲,我不愿在我走后你孤孤单单的生活,对于女人,没有什么比世界上没人牵挂她更难过的了。哪怕找一个你恨的人,都算你的牵挂。
母亲去了,她却并没有立即去找谷正雄。她还沉浸在母亲的世界里。
是谷正雄先找到了她。方式是给她寄了封快递,里面是一份遗嘱,内容是给她正谷40%的股份。然后就是一封寥寥几语的短信,是希望她能到医院里见他一面。
谷雨未去了。
还是寒冬,枝条在风里摇摆。天气不好,阴沉,有些冷。
她呆呆地站在医院楼梯的窗前。上去?还是不上去?她已经看过,走廊里都是人。她才一探头,立刻有无数的目光射过来,那么冷,带着提防,让她不自觉地退了回来。
她以什么身份去见那个人呢?女--儿?不,她显然没有适应这个她新近才发现的角色,而且,她也不知道,会是一副什么场面。
她的头脑空空的,不知该做什么主张。忽然,吱呀一声响,把她吓得抖了一下,不自觉地扭头看。
一个年轻男人手推着门,表情漠然地正望向她。也许是她的错觉,她觉得那个眼神里,有惊讶,但眼底明显有层淡淡的警惕。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淡淡地说了声:“打扰。”松开手,门吱呀一声,然后砰的合上。
随着那一声关门的声响,她下了决心,没有再徘徊,一层一层地走下了楼梯。
有些路,只要跨出一步,就不会再有回转的可能。
第二天传出消息,谷正雄当夜西去。
她现在想了起来,那个男人就是鹿鸣。她恨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印象?以至于会在几天之后像受了魔鬼的差遣一样走向他伸着的手。
那天是谷正雄下葬。她知道,但她没有去,在学校里晃了一天。但太阳终是要下山的,金色的光一消失,莫名的恐惧与空虚就彻底攫住了她。她不想回家,不想一个人面对那个房子。在那里,她觉得压抑,她觉得无法自持,她觉得心里有一团闷闷的东西逼得她想发疯。她就在这城市漫无目的地走,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亮光照在自己身上,然后是一个人站在她面前。浑身冰冷的她忽然问他能否收留自己一夜。
他似乎不大相信,冷冷地看着她。很久,缓缓地伸出了手。
她放弃了生前见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放弃了做女儿与父亲接触的唯一机会。
她追问了自己近三十年的身世,而临了,和父亲可能的仅两次交集,都让她放弃了。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那天晚上,当撕裂的感觉传了上来时,她终于哭了,咬着嘴唇,没有出声。或许,她只是想要一个发泄的途径,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她有一种掉进陷阱的感觉。
他想干什么?他还知道什么?
已经是上午十点了。这城市还是处在拥堵之中,漫天的雾不肯散开,颇有点阴沉沉的味道。谷雨未从机场接了展一鹏,左躲右闪,好不容易杀了条路出来,不料,前面的车忽然一个急刹车,她也紧踩了一下,但已经晚了,车子一震动。两人无言对视了一眼,跨下车。
下来的显然是个司机。
“怎么回事儿你们?”司机看看已经瘪下的车屁股,一脸的火。
谷雨未只能道歉,“对不起,跟得紧了点儿。”
司机横了她一眼,又看了眼车子,犹豫了下,快步走到后车门,“谷董,车后面给撞变形了。您看,我是不是再叫辆车来?”
谷雨未不自觉地摇晃了下,稍远一点的展一鹏没有注意到。
里面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司机回来,“把你们的电话留下,我稍后会联系你们修车的事。”
“对不起,”谷雨未的声音忽然高了,“离开这里,概不负责!”
展一鹏有些诧异,谷雨未抿着嘴,表情坚决。
司机的脸上是忍耐的表情,“小姐,你要知道,现在是你追尾,你的责任。”
“不管是谁的责任,离开这个现场,请恕我不管。”谷雨未的声音很高。
展一鹏想拉她,让她给推到一边。认识了十几年,展一鹏还未见过她这个样子。
司机一脸的不耐烦,“小姐,我们董事有重要的事情,这个时候如果叫警察来认定,是要过很久的。”
“抱歉,只要是在这里解决,多少钱我都认。但离开这里,”她顿了顿,“一分钱我都不会掏。”
司机明显有些被激怒了,“小姐,我都说了我们有事。”
后车门的车窗玻璃缓缓降到一半,有个低低的声音叫了声:“小王。”司机快步跑了过去,不知又低声说了什么后,他回来了,神情变得颐指气使,“小姐,算你们运气好。我们董事说,你们走吧。”
展一鹏一皱眉,谷雨未却言语幽幽,“对不起,我是个认真的人。既然撞了你们,总要有个说法。”不待对方说什么,她已拿出电话,飞快的按了几个键,“喂?这里是仰光路到天台路的路口,发生了一起追尾事件。”报了两个车号后,她挂了电话。展一鹏望着她那微微颤着的嘴唇,谷雨未今天绝对不对劲。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眼睛不由得往前面的车里瞟。
司机的脸变得很扭曲,“小姐,你为什么非要无理取闹?这本来就是你的全责…”
“抱歉,”谷雨未打断,“是谁的责任请警察来做决定。”
待司机第三次跑回去,展一鹏小声说:“雨未,是怎么回事?”
谷雨未似乎恍若未闻,她正咬着嘴唇,死盯着前面那辆车的后视镜。展一鹏顺着看过去,半降的车窗露出一个男人的脸上半部。
齐整的头发,瘦削的脸,一副无框的眼镜,给人加了些文质气,但那绝对不是儒雅。镜框后透出的眼神虽然淡,却并不缺乏光芒。
展一鹏第一时间判断,此人是商场中人。
车中人不知说了什么,司机开始打电话。可以很明显地听到,他是在叫车。当那声“谷董”清清楚楚地传入展一鹏的耳膜时,他的脸色也变了。看向谷雨未,不知是不是雾气侵袭,她耳鬓的头发已经有些湿。
司机靠在车上不再说话,谷雨未和展一鹏重新上了车。
车门一关,展一鹏问:“他是谁?”
谷雨未咬了半天嘴唇,才低到不可再低地说:“不知道。”
展一鹏皱眉,“真不知道?”
谷雨未徐徐吐出一口气,“我猜的。”
“猜?”
谷雨未没再说话。猜一下,她不信杉城居然有这么多姓谷的。
一辆黑色的车从旁边驶过,不多时,谷雨未清楚地看到,身着暗灰色商务休闲装的鹿鸣慢慢走了过来,她不自觉地拿起身边的水,扭开盖子要喝,被展一鹏眼疾手快地夺过,“刚才我喝过了。”
“啊?”谷雨未如梦方醒,又摸了一通,水放在后备箱里,她只好舔了下嘴唇。似是想起什么,忽然趴在方向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