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真是恶人先告状。那大爷见半年的指望都碎在了地上,不由得大为心痛,听林纨绔如此说忍不住火起,只是还未言语便被大娘拦住了,她勉强的笑了笑,讨好道:“官爷大人大量,是我家老头子不对,还望大人看在我二人已半身进黄土的份儿上,饶过我们这回吧。”
林纨绔瞧了她一眼,见这对老夫妻虽做着贩卖营生,然衣着干净朴素,显然并不缺钱。他眼珠儿转了转,立刻动了歪念头,笑了笑道:“算你识相,小爷正奉了公主之命寻找一人,任何一处都不能放过,我瞧你二人很是可疑,便让我去府上搜一搜吧。”
大爷立时怒极:“你…”
大娘拉住他,微微摇了摇头:“身正不怕影子斜,搜便搜吧。”
依着林纨绔的设想,便是拿不到银钱,能勒索个好的瓷器碗碟回去也是极好的。可惜他进了院落,发现这对老夫妻当真是没什么油水,满院子除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枣树,便是一地还未烧制的土陶,可谓穷酸得很了。
他白跑一趟,忍不住发了脾气:“给我好好的搜!”
官兵搜查,便就跟抄家一般,再好的地方搜完也会变得满地狼藉。大爷大娘瞧着好好的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忍不住双双老泪纵横。
一个侍卫踹开了偏门,禀报道:“大人,这屋里还有个人!”
大娘立时上前一步道:“他是我远房亲戚,这会儿发了癔症…几日都未进吃食了,官爷明鉴,一切都跟他无关!”
林纨绔哼了一声,撩起衣摆便踏了进去。
屋中便如院子里一样简陋,除了床铺,便只摆着一方桌子和几把椅子。
地上打翻了一碗米粥,大约正是侍卫进门搜查的杰作。一个人靠在墙边坐着,似乎许久都没有动过了。他身前摆着一本册子,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将他容貌隐约的遮住,只是从衣饰看来,此人非富即贵,定然有油水可捞。
林纨绔来了精神,挺直腰板道:“你是何人,本官爷可有公主芳谕,还不快来行礼!”
那人一动不动,竟是将他当做透明的一般。
“好大的狗胆!”他上前一步,怒道:“来人!将他…”
岂料这时那人微微偏过头,似是终于有了反应:“你的脚。”
林纨绔一怔,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左脚正踏在那碗粥的托盘上,不由得怒道:“你耍我么!”
此时外面的侍卫已尽数聚集在偏门外了,他顿感气势大增,便故意恶狠狠的又踏了一下那托盘,笑道:“小爷的脚怎了?”
院子里,大娘担忧的抚着胸口:“老头子…那郎君来了七日,可是滴水未进…连动都没动过一下,我担心…”
“老婆子放心,这纨绔只是借口敲竹杠的,既然捞不到油水,闹够也就走了。”大爷安慰她道:“郎君瞧着文弱,定然不会与他硬碰硬——”
他后一个“硬”字还未说完,便听一声巨响,一个人从偏门口打着转儿飞了出来,随即重重摔落在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所有侍卫如临大敌,拔出兵器对准了偏门。
里面缓缓走出一个人。
他似是有些憔悴,下巴生了一层淡青的胡茬,风儿一吹,将他微乱的墨发拂得柔顺,现出一双如晶如玉的琥珀色眼瞳,竟是一种极致颓废的美。
若那老太婆所言属实,此人已经许久没进食了,应虚弱得一碰便倒才是。可十多个侍卫便在近旁,竟是谁都不敢上前。
大约是他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杀气,冰冷又肆意,让人禁不住胆战心惊。
林纨绔还在地上痛呼,那人眼见又要走近,侍卫们终于鼓起勇气,一股脑儿都攻了过去。
于是待林员外赶到的时候,院子里已躺满了人,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他只瞧了一眼,便骇得险些晕过去。虽然郡主一力隐瞒,但他多少还是猜出了点苗头,恐怕她们要寻找的美人,就是当今叱咤风云的九凰王。而眼前这个一只脚踩着自己儿子的家伙…老天爷,好像就是正主啊!
传说中的九凰仙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他搓破头皮也想不通,只是想到传闻中血凰卫那些手段,再看看满院子筋断骨折的侍卫,冷汗便忍不住涔涔而下,心中将不肖子骂了几百遍:这个兔崽子惹谁不好,偏偏惹到阎王头上!
“王爷息怒!”林员外满脸堆笑的走过去,寻了个空地跪下来:“犬子也是奉命行事,怎知冲撞了王爷,这都是误会,误会。”
旁边呆坐的大爷大娘终于从震惊中回神了:王爷?
容姑娘的郎君不但砍人不眨眼,还是个王爷!
林纨绔也虚弱的竖着耳朵,顿时欲哭无泪:这街边穷贩子的屋里怎么会有王爷!
顾长惜不理他,只是脚下发力,成功引起林纨绔的哀嚎。
听这清脆的声响,八成小腿骨是踩折了。林员外忍着心疼,赔笑道:“王爷脚下留情,不知犬子到底做了什么过分之事,下官也好管束一二——”
顾长惜眼睫一抬,琥珀色的眼眸没有一丝温度,林员外立时就吓得噤了声。过了半晌,他慢条斯理道:“他踩了我的托盘。”
“混账!老夫这般殷切的培养你,你居然敢踩王爷的托盘!”林员外极为上道的怒道:“还不给王爷和托盘磕头认错!”
林纨绔委屈的哼了几声,想来根本爬不起来了。
顾长惜终于撤回那只脚,向旁边扫了一眼:“这两位于我有恩,你知道该怎么做。”
“下官必将这里重新修建,两位老人家便到员外府小住几日。”林员外立时拍胸脯道:“一应待遇就等同下官的亲爹亲娘!”
他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的瞧着顾长惜的脸色。总算他没有再说什么,微微顿了顿道:“关于这里的事…”
林员外立刻表态:“下官什么都没看见!”
顾长惜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递给他道:“你拿着此物回禀昭满郡主,请她们今日启程,我要去一个地方,随后便到。”
林员外小心翼翼的接过来,还未拍胸脯作保证,便觉眼前一花,白衣转瞬翩跹而去,顷刻已在数丈之外。
神农谷后山,夜色静美。
鲜少有人知道宁馨子葬在神农谷的后山,因为多数人只需在谷中祭拜灵位便可,后山是神农谷的重地,几乎从不允许外人进入。
…只不过那是守卫能瞧见的情况下。
祠堂中一片漆黑,有人推开紧闭的门,径自走了进去。他绕过祭坛,穿过后院,终于看见了两个并排的坟墓。
一个用砖石堆砌得很是规整,并铺满了瓜果美酒,香火灰烬极厚,显然便是宁馨子的长眠之所。而紧挨她的另一个坟则显得新了些,旁边只是插了一根白帆,前面已经生了零星的乱草,在夜风中显得十足寂寥。
顾长惜蹲下身来,伸出手温柔缓慢的清理,他做的很认真,像是在抚摸她的乌发一般。
杂草不多时便再无踪迹,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轻轻放在坟前,里面的糖芋糕冒出了丝丝缕缕的热气,再没有那个姑娘会一脸怀念又垂涎的捧着它了。
顾长惜复又站起身,没有言语,没有哭泣,只是一动不动。
仿佛是祭奠,却更像是在思念。
时光似是凝固了,一瞬已万年。
不知过了多久。
远处的山坡上传来一串轻微的脚步声。
神农谷重地,除了他,还有谁会来?
顾长惜静静的站着,没有回头。那脚步越走越近,愈发显得熟悉,他顿了顿,蓦然想到了什么,心跳霎时急剧起来。
漆黑的夜中缓缓现出了一个身披大氅的影子。她手中的灯笼一摇一摆,将火光也晃得细如绿豆,晦暗的映出她的面容来。
顾长惜慢慢转过身去。
他怔住了。
便像是走进了真实的幻觉。
容焕站在那里,身姿单薄如纸,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
她面色苍白,眼下有两团憔悴的阴影,似是大病过一场,下颚都尖细起来,瘦得根本不像她了。彼时已是盛夏,她却还严实的裹着一条暗色的大氅,显然抵不住夜间的寒气。
凛冽的风拨散了她的乌发,缭乱了彼此眼中的光。
她是人,是鬼?或者仅仅不过是他的一个执念?
这七日身处地狱,他一直在想,如果人世间最绝望的东西是死,那么比死更绝望的…是他的爱。
还没有寻到出口的梦魇,在容焕出现的一瞬间轰然崩塌。
顾长惜近乎魔怔般的瞧着她,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只怕稍一动作她便会消失不见。
然后她就笑了。
一瞬如梦,三生初醒。
“好久不见啦,顾三儿。”容家小焕晃了晃灯笼,笑容一如往昔般狡黠:“不对,如今…应叫王爷了。”

第46章
顾长惜听着她的声音,心中有什么东西高高升起,却又害怕它会忽然坠下,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吊在半空,似欣喜,又似恐惧,一时间竟忘记了动作。
容焕瞧着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儿,忍不住扁了嘴道:“我怎么说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好咩,眼下我没死,你不热泪盈眶就算了,好歹也给个反应啊…”
她言语极快,大约是呛了风,忽然便咳嗽起来。
顾长惜瞳孔一缩,有什么东西自心中猛然炸裂。她是活生生的容家小焕,不是过去那些虚无缥缈的幻象。她会说笑,会咳嗽,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再也不会消失。
容焕面色苍白,咳得更厉害了些。
他回过神来,脚下微动,刚想向她迈出一步,却见自她来的方向急急跑出了一个人。
“阿焕!这么晚你怎么….”
唐戬说了一半,忽然瞧见了站在坟墓前面的顾长惜,脸色唰地变了。他眼中极快地掠过一抹惊慌,随机努力做出一副冷静的模样道:“九凰王,你怎么在此处?”
顾长惜没有理他,他此时已不复初始的震惊,顿了顿对容焕道:“既然你还活着,这个坟是?”
容家小焕晃了晃灯笼,甚为伤感地说:“那里埋的是师父以前最喜欢的一只鹦鹉。”
…一只鹦鹉插白幡是几个意思!
容焕走进了些,瞧见那坟前放着的糖芋糕,心中已猜出了八九点:“过了这么久,王爷终于肯来瞧我了,还算有些良心。”
她乐颠颠地走过去将那包糖芋糕捡了起来,揣在怀里道:“多谢多谢。”
唐戬见他二人已闲话起来,心中微急:“这后山不是不准外人进入的吗?”
顾长惜斜睨了他一眼:“我是外人,那唐公子你是什么?”
唐戬怔了怔,一时语塞。他性子简单,想什么说什么,却不知把自己也绕了进去。容家小焕快步走到他身边,回头对顾长惜做了个鬼脸儿:“你别欺负唐大哥,我能这么快站起来,也有他一半功劳呢。”
这么快站起来?就是说,不久之前她根本站不起来吗…
顾长惜垂下眼睫,五指在身后缓缓握紧。唐戬见她为自己说话,只觉心花怒放,怜惜地为她紧了紧大氅:“别在夜风中站太久了,当心着凉。”
容焕对他温婉一笑:“嗯,我们回去吧。”
二人并肩而行,唐戬替她提了灯笼距离不远不近,这般瞧来男子俊美女子娇弱,般配得不能再般配了。
顾长惜顿了顿,待他们走得远些了,这才缓缓跟上。
容焕住的地方离祠堂不远,是一处幽静的宅院,大门的红漆已经有了些年头,大约是宁馨子曾经用来小住的别苑。
唐戬扶着容焕跨过门槛儿,回过头瞧了一眼。顾长惜也跟着走了进来,容焕扶着内室的门,笑了笑道:“王爷还是快回去吧,我师兄知道了只怕要不高兴。”
顾长惜瞧着唐戬托住她胳臂的手,淡然道:“你竟然开始听他的话了吗?”
如今想来,从前的容家小焕对宁致的告诫向来只当耳边风,是以才越陷越深,一步一步将自己逼到那般境地。她面上极快地掠过了什么,然后也淡笑着道:“我以后都会听他的话。”
察觉到容焕流露出一丝黯然,唐戬回过头瞪了顾长惜一眼,奈何后者根本不为所动,他便直接将容焕让进屋内,自己则哐当一声关了门。
容焕脱掉了大氅,掏出火折子去点烛台,手指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唐戬在后面瞧着,心中微叹,到底是那般不顾一切爱过的人,而今忽然相见,又怎会毫无波澜?他想着想着,又觉得恼恨,姓顾的做王爷做得好好的,就算要去神王庙,干吗一定要来神农谷,白白惹她伤神。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让世子知道,否则他一定会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他思虑了一番,随即打起精神,又拿起角落里放着的皮影,温言道:“上次演到了钟馗进山,我们继续可好?”
容焕点点头,彼时已是夜深,平日里唐戬晓得避嫌,此时早就守礼地离开了,又怎么会去摆弄什么皮影。他这样做,只是不想让她独自面对顾长惜罢了。聪慧如容家小焕立时察觉,却也没有说破。
屋中传来一阵皮影戏文的声音,因为没有乐声,所以唐戬的皮影戏显得干巴巴的,且他不过是在神仙岭看了几遍,剧情记得不甚牢靠,是以一场戏教他说得乱七八糟,倒也颇有几分意料之外的精彩。
容家小焕打起精神,面色是兴致盎然的,时不时还拍手叫好、
可她的眼中一片深暗,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眨动一下。
渐渐地,桌台后的皮影一点一点垂了下来。容焕却没有回神。
唐戬顿了顿,轻声唤到:“阿焕?”
她呆了呆,“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不住,唐大哥,我…”
“无妨,今天太晚了,你早些休息。”他将皮影收好,又将明早的药一一摆在桌上,“别想太多。”
容家小焕应了,起身目送他离开。院中已没有一丝动静,想来顾长惜也早就不在了。
他不过忽然起了心思来祭奠她,方才那般模样只是被她还活着的事情吓了一跳,怎会当真在外面吹那么久的冷风?她自嘲地笑笑,正想吹熄蜡烛,便听窗边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走过去蒋窗子推开,却觉眼前一亮,顾长惜一袭白衣坐在石桌旁,在夜色中说不出的清美。
她歪着脑袋瞧了一圈:“唐大哥呢?”
若他瞧见顾长惜还在,方才定然不会那般安静地就走了。
“我在他离去后才出来的。”顾长惜言简意赅道,随即微微整理了下衣摆,好整以暇地说:“二喜倦了吗?与我说说话吧。”
容焕想了想,回身去拿大氅:“那我出去…”
“不必,”他对她展颜一笑,“夜寒露重,你站在那里便好。”
这一笑如同莲花初绽,即便在夜色中也十分耀眼。
容家小焕被闪到了,披着大氅趴在窗口问:“唔…你想说什么?”
他径自瞧着她,目光不曾挪动半分:“你如今身体可好?”
“嗯…马马虎虎。”容焕想了想,望着月亮道,“那晚师兄带我赶回神农谷,用了许多名贵的药材和秘方,衣不解带地看护了我数日,终于保住了我的命。只不过虽然活下来了,但只能躺在床上,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且受不得一丝风寒。当时我屋中烧了三个炉子,热得抓心挠肝,真是一点也不愿回想那时候…”
她说得轻巧,又做了个鬼脸,显然已不放在心上。然一字一句却似携了刀锋,在顾长惜胸口细细密密地凌迟。他没有言语,便见容焕又弯起嘴角:“好在有唐大哥,他那以毒攻毒的法子当真是闻所未闻,不过确实有效。眼下我能跑能跳,已与常人无异,只是更加胃寒了些。”
院中静了一会儿。
顾长惜没有接话,只是转问道:“二喜日后有何打算?”
“还没想过,师兄如今已经不肯让我出谷乱跑啦。不过我已经答应了唐大哥,陪他去云州一带瞧瞧。”容焕亮着眼睛,显然很是期待,见顾长惜没有反应,便又笑了,“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
他默了一会儿,垂目一笑:“怕是我想缠着你呢。”
一阵夜柔柔地拂过,吹起顾长惜腰间的璎珞,与墨发缠绕在一处,纷纷扰扰三千烦恼。
容家小焕没有听清,反问了句:“你说什么?”
顾长惜抬起双目,平静地问道:“二喜,你可愿与我回九凰?”
话题转得好快,不是在说她日后有何打算咩,跟九凰有什么关系?
容家小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问:“干吗去?”
“你说呢?”他望着她,“自然是做九凰王妃。”
她愣了一下,随即扑哧一声笑起来,且越来越大声,直到脸都憋红了。顾长惜没有笑,眸光如同琥珀色的月亮,晶莹地落在她身上。
半晌,容焕笑够了,平复了一会儿道:“王爷真爱说笑。”
他沉了声音,轻轻道:“我没有。”
“我知道你的心思,”容家小焕极快地说,却没有看他,“你便当我是为了师父还债吧,何况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吗,这便叫作好人有好报,从前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再提了,你也莫要觉得欠我什么。”
顾长惜微微垂下眼睫。
多狡猾的二喜,在做了那么多事后,一句不想再提便想要两不相欠。
“你不想再提的,莫非是喜欢我这件事吗?”
他说得露骨而直接,容家小焕却没有羞涩之意,反而十分坦然地点点头:“确实是此事。这大半年我在床上躺着,想通了许多事情。王爷,我永远永远,都不能嫁给你的。”
他放在石桌上的五指一紧,不动声色地抬起双目:“哦?”
“‘凭你的身份,可以嫁我为妻吗?’这句话是王爷当年亲口说过的。从前是我天真,不晓得其中利害,如今方才醒悟。你是高高在上的郡王,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就算皇帝肯让你娶我,你贵为王爷又怎能没有三妻四妾,何况…”
何况你又不喜欢我。
容焕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顾长惜却不待她言语,径自道:“那些你通通不必计较,我自有安排,眼下我便只问这一句-----你可愿?”
嫁与我,你可愿?
容焕握紧了窗格,指骨渐渐有些发白。
若是一年前她听到这句话,只怕会幸福得晕过去。可如今毕竟不是彼时了,大约是经历过生死的缘故,她看开了许多事情。
一开始,他和她就是天和地的差别。
就算他当时对她有意,可他的性命在她手上,他们之间,还是注定有一人要走向终结。
所以又有什么不同呢?
“王爷这又是何必?”容家小焕开口了,声音中携了一丝无奈,仿佛他是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你于我有愧,便想好好安排我的余生吗?”
顾长惜顿了顿,正欲言语,却见她已肃了面容,隐隐携着一丝固执:“我做那些事凭的是心之所向,我不曾后悔,也不需要你的垂怜。”
他怔了怔,心中破天荒地生出些许无力感。
容家小焕这家伙,怕是怎么也不肯信他了。
“二喜多虑了,”顾长惜缓缓道:“你怎知我是可怜你?”

那还用问?这么久以来,何时见他对她有半分牵挂?一开始她还存了些希冀,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从师兄那里听说顾灵岑离世,顾君璟逃走,听说他成了皇帝最宠信的臣子。如今他已是风光无限的九凰王,怎还会记得她这个乡野村妇?
所以她开始学着放下。
那真是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不能动,不能说,只有满满的心伤与痛楚,直到压抑不住哭出声响的时候,她终于知道,要忘记自己爱得刻骨铭心的人,当真是极痛的。
好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可他却忽然跳出来说要带她回九凰。
这股愤怒来得突然而猛烈,容焕声音中已然失了冷静,她将双手放在窗棱上道:“王爷若硬要如此,便当二喜已经死了吧!”
说罢,她伸手就要将窗子关上,却觉一个白影翩然而至。
容家小焕吓了一跳:正欲加快动作,手却被顾长惜握住了。
“二喜,我很快活。”
他声音醇澈低沉,眼中似有星光。
容焕哼了一声,急忙挣脱手腕,重重关上了窗子。
顾长惜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目光落在窗前,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巧笑倩兮的模样。在许多个深谙的长夜,他都是这般握着她的帕子,看她在眼前静静地对他微笑,一坐就坐到天亮。
而如今,她终于不再是幻象了。
他缓缓走回石桌旁坐下,心中掠过许多旧事,恍惚间有些出神。有开心的,难过的,愤怒的,委屈的,却只是弹指一挥间,所有画面最终只化作一个人的模样。
时间似是加快了,又仿佛已经静止。顾长惜便这般枯坐着,直到第一缕晨曦柔柔散落,映出了他眼中的那一抹琥珀色。
他忽然握紧五指,轻轻捶了一下石桌。
这一次,绝不会再放开了。
顾长惜站起身弯了嘴角,拂袖翩然而去。
神王庙中,顾君乔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那个林员外不会是诓她的吧?眼瞧着祭典马上要开始了,护送官不在场也实在忒说不过去。而那边南胜公主的脸已经拉得很长了,嘤嘤嘤这可如何是好。
她正纠结着,就见顾长惜悠然地推门而入,他已经换上了祭典的孝服,衬得越发身姿傲然颜如冰雪。
“老三!”顾君乔感动得热泪盈眶,“你再不来我就要女扮男装出去顶包了!”
顾长惜径自走到南胜身旁,微微弯腰行礼:“途中有事耽搁,劳烦公主担忧牵挂,实在罪该万死。”
他似是心情极好,这一番赔罪动作风流倜傥,面上表情熙如和风,十分绝色立刻变成了二十分。南胜公主何时见过这样和颜悦色的九凰仙,一颗芳心简直快要跳出喉咙,连带他把自己丢在半路跑了一事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心中小鹿乱撞:“王爷不必多礼,我…从未怪过你的。”
一旁的顾君乔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这就完了?那个脸拉得跟长白山似得公主哪儿去了?自家老三居然学会了美男计…不得不说,干得漂亮!
她还未回过神来,就见顾长惜又走过来,伸手抚了一下她的头:“这几日辛苦你了,老二。”

…这货受了什么刺激咩!
顾君乔呆呆瞧着顾长惜噙着笑推门而出,纳闷什么事能让他心情如此美丽,然她顿了顿,忽然后知后觉,她对着门口怒道:“都说了不要叫我老二!”
虽然公主仪仗在祭祖的路途上几经波折,然到了神王庙,过程却是格外的顺利。顾长惜端坐在公主下首,听得道高僧在庙堂中诵经祈福,一个黑衣侍卫忽然行至他身后,对他悄悄耳语了几句。
“哦?宁太医回谷了?”顾长惜顿了顿,微微弯起一个笑,“那也没什么,计划照旧,你飞鸽传书回去,依我说的去做,不准有半分差池。”
那血凰卫应了一声,恭谨地领命而去。
南胜公主和顾君乔都在旁边竖着耳朵,见他笑得别有深意,顾君乔后背立马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不知这小子又要算计谁;而南胜公主被迷得七荤八素,倒起了几分好奇之心:“这几日血凰卫进进出出,王爷可是有什么大事?”
“确实是大事。”顾长惜微微颔首,终身大事。
既然有关血凰卫,南胜便也乖觉地没有追问下去,只有顾君乔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她心中掠过几个念头,随即暗下决心,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偷偷跟随查探一番。
这一日宁致从京城快马加鞭赶回,因为国舅府的人要来下聘。皇后的娘家来人,作为主人自然要在场,以示礼数周全。
宁若玲与宁若珑坐在厅中,不便抛头露面,便只在屋里听着动静。外面宁致与沈国舅十分官方地客套着,宁若玲从内门偷偷向外瞧去,见那沈国舅不到三十岁年纪,生了一张方脸,虽不如宁致清俊超然,但周身贵气逼人,也算得上是仪表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