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关乎子钧和我,”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也关乎你,和幽芷。”
静默。
整个偌大的办公室里,静得只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最后,还是沈清泽先打破静默。他拿起手边的钢笔,把玩着问道:“季小姐,此话怎讲?”
“三少或许还有所不知,幽芷同子钧时常电话联系…已经好些时候了。”雾气腾上来,模糊了她双眼,“每当他们打电话的时候,子钧从来不肯让我待在屋里,我、我…”
沈清泽决然打断道:“不可能!这些日子以来我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家里陪着芷儿!季小姐,说谎之前你是不是该先想想如何圆谎?”
然而静芸竟未被沈清泽凌厉的眼神骇住,镇镇定定地深吸一口气:“沈三少,我想你应该先听我把话说完。况且,你是时时刻刻都在幽芷身边么?”
沈清泽胸口一紧,缓缓凝视着季静芸,面容上微微放缓了些:“那么,然后呢?”
“然后…然后…”静芸的声音在下一秒转瞬带起哽咽,“更有甚者,昨天他们竟约好相携一同出去!我实在忍不住了才会跟踪子钧,谁想到,第一次跟踪就、就看到他们两人一起谈笑风生举止亲昵…”
“够了!”
倏然的厉喝让静芸也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沈清泽:“三、三少…”
“口说无凭,我为何要相信你?”他努力放缓口气。
“你、你不相信我?你说我凭空捏造?”眼泪再次漫上来,她的笑容有些扭曲,“三少,若说我诬陷,那我又有什么好处?一个是我深爱的丈夫,一个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姐妹,我为什么要污蔑?”她说到情深处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无法抑制,哭声一口气陷下去仿佛就再也提不起:“如果你不信,那你回去问幽芷,问她昨天下午做什么去了又是和谁去的!你听她如何回答你!”
“好,就算如你所说,那么,”他一字一句,“这又能说明什么?他们原本就是…就是青梅竹马,”后面的四个字说得有些艰涩,“打打电话出门走走,又如何?”
静芸以袖代帕揩去眼泪,冷冷一笑:“没想到三少竟如此大度又如此信任尊夫人,那么,是我小肚鸡肠了!”刚刚擦去的泪几乎是在瞬间又蔓延开来,不断地往上涌:“我没有三少你这么大的气量,也没这么放心!既然知晓子钧对幽芷的感情还放纵他们这样亲近频繁的接触,难道…就不担心他们会发生孽情、做出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么!”
她“霍”地站起身,视线尽管模糊但目光仍旧定定地注视着沈清泽:“沈先生,我言尽于此,至于如何处理,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了。”顿了一顿,她挤出两个极其僵硬的字:“告辞。”
一支烟已经燃尽。
扔掉烟蒂,一段长长的烟灰头断在地上。沈清泽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再点上另一支。
他只是表面强忍,其实又有谁知道,那天季静芸的来访与话语,有如晴天霹雳一般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静芸说得那样肯定,肯定得丝毫不容他质疑。她的眼泪、她的悲恸、她的绝望,都是真真切切情深意动,他看得清楚。尤其是到了最后,她说得字字铿锵有力、句句掷地有声,让他再怎么想逃避终究还是听进了心底。
他根本没有表现得那么大度和坚定。骨子里,在婚后经历了同幽芷三次的争执之后,他其实是害怕的,是担忧的、是无比恐慌的。只是,他咬紧牙关无论如何都不可显现出来。
他原本是极信任她的。她是自己的妻子,每日的枕边人,她是那样的善良和净淳,怎么可能像静芸所说的那般?她是怎样的女子,难道自己还不了解么?
只是他压根不曾想到,今天回到家,走到房门前听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总觉得这样有些对不起子钧哥,毕竟从小到大他对我都那样好…”!他竟然听到她同幽兰倾诉自己对于辜负了林子钧的愧疚与遗憾!脑海中骤然回想起静芸说的话——难道,她是想要用陪林子钧说说话、逛逛街作为补偿么!若说真是这样,他怎么可能大度同意、怎么可能放心!
更让他怒不可收的是,当他因为嫉妒而脱口问她昨天下午去了哪里、又是同谁一道时,她乍听时竟似是吓了一跳,并且真的如静芸所说,支支吾吾半天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的反应,犹如一记猛拳,狠狠击震了他的心口,也将他对她原本无坚不摧的信任堡垒轰出了一个缺口!
他在那一刹就要脱口而出问她是不是和林子钧在一起,但最终还是强忍住了。或许…或许只是别的什么原因,或许这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沈清泽自嘲一笑,都已是摆在面前的境地了,他竟还会下意识地替她辩解。说到底,还是为了自我安慰罢了。
他在天台上坐了多久就抽了多久的烟、就呆呆地想了多久。然而想了这么久、回忆了那么多的相识相知点滴,他猛然之间悲凉地发现,从头到尾,她竟然一次都没有对他说过那三个字!
她从来不曾和他说过“我爱你”!
我爱你。
多么温暖而又简单的三个字,她却从没给过。
原来,这才是根源。
之前一直都以为,她嫁给了他、对他好,一切都水到渠成,便是幸福了,她便会永久的属于他了。直到这一刻才明白,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
如果她说过哪怕只有一次“我爱你”,都会成为一剂强心剂、定心丸,会是他全部的勇气和信任、会是他面临多大的考验都不会动摇丝毫的信念与信心——
可惜,她没有。
“黄妈黄妈,几点了现在?”幽芷围着一条围裙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来,冲着外头大声问道。黄妈闻讯赶来:“少奶奶,已经九点三刻啦!您看,需不需要我来帮个手?”幽芷手忙脚乱,连回头的功夫都没有:“不用,我来得及的。”黄妈搓搓手,有些不知所措,但主命不可为,只好在一旁干巴巴地瞧着。
终于,十几分钟后,幽芷拍拍手笑容满面:“大功告成!”
昨晚那场莫名并且无疾而终的吵架以及清泽不知所以的发火让幽芷很是疑惑,又带着小小的不安,所以今天她特意想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喜。
厨房里一共摆着三道小菜,香味飘散中散发着幽芷欢欣鼓舞的喜悦。不假他人之手,幽芷亲自将三道菜碟子从厨房端到餐桌上,原本围成一个圆,在围裙上擦擦手想了想,改成了交错的两排。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够妥,刚伸出手便听一旁的黄妈捂嘴笑道:“三少奶奶,好啦好啦,这菜碟子摆得够不错了,您就安安心心等三少回来吧!”
被黄妈看穿了自己的紧张,幽芷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瞧瞧…”又不放心:“黄妈,你说清泽会喜欢我做的菜吗?”黄妈自然言好:“少奶奶亲自下厨,三少怎么会不中意!少奶奶,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尽管晓得黄妈的话一定是在安慰自己,但幽芷到底舒坦了许多。再次去看了看钟,时针早已过了“10”,而分针也缓缓地即将划满半个钟面。幽芷不由得又心焦起来,摇晃着黄妈的衣袖道:“黄妈黄妈,清泽今晚的应酬很紧要么?怎么到现在还不曾回来?”黄妈搓搓手,哪里知晓该怎么回答,只能不住地嗫嚅道:“快了快了,应该快了…”
终于,当时针距离“11”已经不远的时候,听到了沈清泽开门而入的脚步声。
幽芷欣喜地向他小跑过去,一边替他脱下外头的大衣挂起来,一边轻拽着沈清泽的手臂朝餐桌放向走去:“清泽,你每次应酬回来都会吃些宵夜。你看,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呢!”
沈清泽进门后还未回过神来便已然被她拖到了餐桌前,映入眼帘的是桌上三道清淡养胃的小菜。幽芷满面笑容的小脸微微仰起,那双同样盈满笑意的水眸凝睇着他,眼里写满深深的期待。
然而,这样灿烂的笑容和期待看在清泽眼里,却变了另一种味——她是因为心虚而变相的讨好自己么?因为不想自己追究那天下午她同林子钧的出游而讨好自己么?
顿时,她的笑容和那三道菜全都蒙上了一层灰暗,令他刹那间觉得索然无味。沈清泽淡淡问了句:“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幽芷点头,递过来一双筷子:“清泽,坐下来尝尝好不好?”黄妈也在一旁帮腔:“是呀是呀,三少,少奶奶忙活了一晚上呢!”说完觉得自己实在多余,便退了出去。
然而沈清泽的下一句却是:“前天下午,你究竟做什么了?”
“恩?”幽芷一愣,实在不明白他怎么会再次问下那天下午,这之间有什么联系么?幽芷咬唇,思量到底要不要同他说实话…正在犹豫间,孰不知这一切看在沈清泽眼中却成了对静芸那番话的应证!
眸中的温度骤然转冷,沈清泽僵硬着语气别过眼去:“以后别再做了,有失身份。”
脸上的笑容在听到“有失身份”这四个字的时候猝然跌碎,幽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清泽你说什么?”
明知她会伤心,也明知自己会因她的伤心而不忍,沈清泽还是硬逼自己转过身,不去看她的失神落魄,再次抛下一句话:“今天很饱,我吃不下,先回房了。”说罢真的举步。
幽芷根本不可置信,她根本无法接受沈清泽会这样对待自己——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声音带着颤抖:“你…你再说一次?”
他没有回头,良久,缓缓开口,声音有点干涩:“只有在想讨好的时候你才会对我好,是么?”
话音落下,这次,他是真的不曾停留地离开了。
留下幽芷,所有的表情都僵住,甚至连动弹都不会了。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砰的一声让她几乎站不稳!他怎能说出这样伤人而不负责任的话、又怎能这样一盆冷水泼下来浇熄她满腔的热情!
究竟是为什么,他竟变得如此吝啬,连近乎恩赐的多一两句言语或是尝一口菜都不啻于给予!
忽然之间,幽芷觉得她同他之间的距离,分明近在咫尺,却前所未有的远如天涯。
翌日上午,沈清泽依旧在办公室内伏案办公,电话“铃铃铃”地响起来,接起来,那头是无比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怯意:“喂,是清泽么?”
沈清泽怔了几秒,细细算来,似乎这还是幽芷头一次打电话给他。然而此时此刻他还不曾准备好去面对她,昨晚的相对无言和一夜无眠都没有想出一个结果来,于是他几乎逃避一般地匆忙道:“还有很多事,回去再说。”说罢一把挂断了电话。
收回手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手心在这短短不满一分钟的时间内竟已沁出了一层冷汗。苦涩笑笑,继续伏案于公文中,却怎的都无法精力集中。忽然又听到划破空气的电话铃声,在空旷的办公室中显得极为刺耳——
电话那头是沈太太凌厉的呵斥:“幽芷摔了一跤,你给我即刻回来!”
沈清泽恍恍惚惚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赶回来的,醒过神,已经蹲在了幽芷床前。她的头发凌乱地糊在额前鬓角,双眼紧紧闭着,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她的脸色那样苍白,将浓重的黑眼圈映衬得更加清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上她削瘦巴掌大小的脸颊,舍不得放开。
沈太太见状,叹气道:“三儿,不管你们有什么争执,芷儿现在怀着咱沈家的骨肉,你就不能让让她么!”沈清泽仍旧神情专注地抚摩着幽芷的脸,没有搭腔,沈太太便继续道:“幸好幽芷和孩子都没事,若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如何交代?”
沈清泽这才开口,转过头看向沈太太,低低说了句:“母亲,放心,不会再有下次了。”他的声音很轻,神情里也带着几许哀伤和倦意,但语气却异常坚定。
“哎呀,少奶奶醒了!少奶奶醒啦!”黄妈第一个发现,惊喜地叫出声,“太太、三少,我下去将炖的汤端来!”
沈太太俯下身,慈爱地微微笑道:“芷儿,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刚刚醒过来,幽芷的脑子还不是很清楚,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才想起刚刚发生的事,神色一敛焦急问道:“妈,我…我的宝宝…”沈太太请拍幽芷的手背,道:“放宽心吧,孩子没事。”瞥了一旁一直不曾说话的儿子,沈太太站起身:“我下去看看要不要帮黄妈的手,三儿,好生照料好芷儿。”
沈太太一离开,幽芷再次闭起了眼,将脸别向背朝沈清泽的那一边。如此明显的排斥他怎会看不出来,苦苦笑笑,沈清泽扯动唇角解释:“芷儿,方才我不是有心挂你的电话,我只是…”
“我想去双梅住几天。”未等他说话,她倏然打断。声音不高,却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沈清泽脸色骤然一变:“什么?”
她没有回过头,仍旧是刚才的语气,重复了一遍道:“我想去双梅。”
“好…好,我下午同云山交代一下就带你去好不好?”
“不必了,你不用去。”
话尾落下,空气陡然变冷。沈清泽欲言又止,脸色变了好几变,眼里的光愈来愈黯淡,最终低哑应承道:“好,不过,等过了中秋好么?”
静默了好久,久到沈清泽以为她已经睡着不会回答的时候,幽芷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来:“好。”
中秋那天,是沈清泽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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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章
三十
时间倏然而逝,一晃,就是中秋夜。
中秋之夜,自然当该祭月。
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远远地在人造湖泊的水面上投下淡淡的清辉。一片白亮亮的水横在前面,颜色已经渐渐苍白了。
一张小几案,一只香炉,还有各种的祭品。香炉上燃着几支香,青烟缭绕,香炉前方摆着酒、藕、柿子、石榴以及团圆饼。
约莫是从汉唐的时候开始了中秋节。春天祭日、秋天祭月。中秋节,临窗赏月、品茗饮酒、吟诗谈词、欢叙玩乐,至夜方归。又因为月属阴,因此祭月应当由女子主祭。沈太太当然是主祭,一番祈福之后,众人便散开各自嬉耍。
不知不觉,幽芷发现自己走到了锦华官邸的大草场上。
正值夏的深处,草场上名贵的草自然碧幽如茵,在月光下透着一股股顽强的生命力。
第一次进锦华官邸是在去年的深秋,一晃,都快一年了。幽芷还记得当时入目的那些菊花,争妍斗艳,菊海绵延下去,如同一条色彩斑斓的绸带子,在烁烁的阳光照耀下因着时起的秋风而舞蹈,蹈出缤纷的波浪。
回想起那时的美景致,幽芷不由莞尔一笑。
然而接下来…也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真正遇到了沈清泽。
随意倚靠在栅栏边,幽芷眸光黯了下去。
沈、清、泽。
这三个字在幽芷的唇齿间翻滚,有如蜜饯混合着苦果一同咽下去,酸甜苦辣,百味陈杂。又如同饮下去的上等好茶,唇齿留香,却又带着淡淡的涩。
怎么能不甜呢?
犹记得那次遇见他,仿佛一阵疾风,瞬间便占领了她整个心田。恍惚似隔世,有一双眼,湖水般幽深凝邃,似有铄金;却又似猎狩的鹰般明亮光泽,直直望进她。
那个时候,天地万物都静下来,只剩下他和她。她从未与男子那样贴近过,近得已似乎毫无屏障。他暖暖的呼吸,淡淡的烟草味和薄荷水味,天与地都缩小到惟留有他。从前她只晓得自己不敢直视他,不敢直视他的眼,只要他一靠近她便觉得心跳如鼓锤。后来,后来她才明白,原来这样的感觉,叫做动心,叫做喜欢,叫做爱。
他在最初两次遇见时都救了她,从没有嫌弃过她的狼狈;他在母亲去世的时候守在她身边,安慰她,给她定心感;他在上元夜带她去赏花灯、逛夜市,甚至还送了她一只兔子灯…
从婚前到婚后,这一切的一切,叫她如何不动心、如何不喜欢、如何不爱?是了,就是因为爱了,才会有更多的情绪和感情相互纠缠起来。
甜,所以一定会有了苦。
他衣领上的新款口红印子;他同别的女人的流言蜚语;他对她发脾气,他不信任她,他对她犹如针刺般的冷淡…
太甜了之后的苦,叫她如何承受得了。逃避和退缩,或许是她唯一能做的了,也是最本能的反应。不去看,就不会有心酸;不想听,就不会有苦涩;不去在乎他,就不会有疼痛和锥心。
幽芷忽然觉得自己好卑微,尘埃里开花,终究还是低到尘埃里。
其实,她多么想走到他身边,她多么期盼他执起她的手,她多么希望他能够全心全意地相信她,而不是像上次那样从头到尾她都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让他对她全然冷漠下来,甚至连她的电话都吝啬去听!
风景依稀似去年,只可惜,同来望月人何在。
深叹了一口气,幽芷转过身。月色越来越皎洁,应该不早了,该回去了。但在转过去的一刹那,一个身影还是深深地烙进了她眼中——
沈清泽,站在距离她六七米开外的栅栏边,驻足看着她。
幽芷嘴边泛起一丝苦笑,就非要这么淡漠么,他连靠近都不愿意靠近,站在那样的距离开外。
低头垂眼,幽芷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剩留桂花的余香,轻轻弥漫。
沈清泽回到卧房的时候幽芷已经躺下了。脱去外衣,沈清泽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慢慢地也躺下去。关了灯,她背对着他,黑暗之中只能看到她的发和微微露出来的颈子。
不知道她到底睡着了没,静谧之中,他轻声说道:“芷儿,我很感激妈将我生在这一天,八月十五,中秋团圆佳节。至少,我可以以此为借口将你留在我身边,就好像陪我过一次生日。”
过了好久,前面的背影终于微微动了动。
沈清泽一直没有合眼,看到幽芷动了动,嘴角微微扯出一丝笑意。
她,到底还是听到了。
中秋过后,桂花遍地香。
远处似乎隐隐约约传来小提琴的低沉拉奏,浅唱低吟。夏日的风从窗户外面吹过来,带着一丝闷热和花草的香气。
低矮的居室,清水漆刷成的梁门栋柱,屋内摆着几盆四季海棠,红彤彤的花瓣娇艳欲滴,室有芝兰香。
一张几案,案上一壶茶,隐隐腾着些热气。
几案的一面坐着一位身着华丽和服的男子,另一面的则是沈清瑜,盘腿而坐,面目甚是恭敬。那位身着和服的男子,不正是藤堂川井么!
轻嗅着大麦茶的清香,藤堂川井长指拈起,微微一笑,问道:“这么说,沈先生想清楚了,欲同在下一起做交易么?”
不知为什么,沈清瑜听到这句话时竟双眼登时一亮,迫不及待地应声道:“是是是,这是当然!”
藤堂川井一手拈起茶杯,一手端着杯底,慢慢地啜一口茶。沈清瑜屏息凝视,连呼吸都小声,静静地等待。
半晌,藤堂川井终于再次抬头看向他:“沈先生想必一定清楚这是一笔什么样的交易,日后,就断定不会后悔么?”
“不会,不会后悔。”沈清瑜起先说得很肯定,忽然口气又软下来,“其实,藤堂先生说笑了,清瑜就算会,也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藤堂川井端详了沈清瑜良久,后来忽而一笑,优雅到看不出情绪的一笑。藤堂川井其实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令旁人无法捉摸透的人。他轻笑之后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既然如此,多了一位盟友,我当然高兴。其实当初,我便是以退为进。”
沈清瑜从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应允,大喜过望:“果真?先生…此话当真?”
藤堂川井点头道:“中国有一句古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已说出来的话,岂会收回?”
“那…那真是…”沈清瑜竟似激动到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似乎想伸出手又像是想站起来,折腾了半天,终于再次问道:“藤堂先生,何时开始?”
藤堂川井这回倒回复得慢了,低头细细地斟茶,许久之后才打理妥当,看着沈清瑜笑得有一丝狡黠:“沈先生是个聪明人,相信你一定知道,做这样的生意,没有安全的仓库可是万万不行的。至于仓库么…”他顿了一顿,“你说呢?”
沈清瑜同藤堂川井的接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这么一说,顿时了然,却也心下一咯噔。见沈清瑜似乎面露难色,藤堂川井微微一笑:“沈先生若是觉得为难,那也不碍,只是我要另谋盟友了…”
“不不不,不为难的!”沈清瑜闻言微惊,慌忙应道,“先生放心吧,仓库的问题,清泽一定给先生办得妥妥当当!”
藤堂川井满意道:“唔,这样便好。如此,我也可以放心了。”一会儿之后又道:“沈先生,是华都赌场么?不用担心,那几十万的赊账,我一定会替你解决的。”
又是一阵风吹拂过来。
桂花的香气,似乎小了很多。
天朗气清,碧空万里。
后天就要去双梅了,临行前静芸摇电话来约她,说是要来为她践行。幽芷笑言,又不是不再回来了,做什么要践行呢。静芸却不依,道这么一别说不定就是好几个月,怎么能不践行,况且,幽芷肚子里的这可是她的干儿子。幽芷拗不过她,又好笑又好气,答应准时赴约。
正午的暑热退去了些,她们相约好在长乐路的桥上见,幽芷赶到的时候静芸早已候在栏杆边了。
静芸一回过头看到幽芷,忙赶紧迎过来,一把扶住她,念念叨叨道:“你呀,如今身子不同了,走路可要慢点、小心点,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
幽芷莞尔笑:“知道了知道了,你净爱为我瞎操心。”
“怎么是瞎操心呢?”静芸瞪眼道,“你是幽芷,我的好姊妹,我不为你操心为谁操心?真是,竟然还怪我…”说着别过头去。
幽芷一听笑着“承认错误”道:“好好好,横竖都是我不对,是我走路太快,是我不识你的好心,”她拖着软软的尾音,“原谅我,好不好?”
静芸转过头来,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和你说笑的呢!”
两人俯趴在桥上的栏杆边说着话,桥下水波澹澹,碧面如镜,俨然一副流动的水墨画。河两岸的野豌豆花正是盛绽时候,火一般的大红,鲜艳夺目。
静芸转过身反攀着栏杆,语气中有一丝怅然:“幽芷,你说,若是我们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幽芷微笑:“这不是期望,而是事实。我们本来就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老了,还能相互握着手细数年轻时的往事。”
静芸似乎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幽芷瞧出些什么来,侧脸问:“怎么了?你不开心么?”
静芸摇头:“怎么会。”
“我就说,你快要有干儿子了,当然要开心才是。”幽芷拉过静芸的右手,浅笑兮兮。
干儿子…
静芸的左手手指似乎紧了紧,然而动作太快,快到令人无法看清。只听她转而一笑道:“对了,你看我这记性,竟忘了一个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她好奇。
静芸在包里翻了翻,掏出一个香囊来。红底绿线,绣了一个大胖小子的轮廓在上头,递给幽芷道:“喏,这是送你的礼物。这可是我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呢!给我干儿子的见面礼。”
“真的?”幽芷很是开心,拿着香囊爱不释手,凑到鼻前嗅嗅:“好香!”
静芸别过头去,片刻之后又转过来,淡笑道:“既然喜欢就天天带着吧,保佑你们母子平安。”
幽芷只顾着自己高兴,不曾注意到她先前的转过头,一边点头一边应声道:“那是当然。静芸送给我儿子的见面礼,怎能不随身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