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月视线投过来的那一刻,男子轻巧勾唇,看上去似有似无地戏谑一笑,而如月全身的血液,也因为这个笑容而刹那冻结成冰。
桑筱毕竟什么都不知道,还为着能看到如今正名声渐起的江军长欢欣不已,而如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收回视线,敛眉垂眼,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四年了,该来的终究还是逃不过,但萧郎早已是路人。
硬生生抵住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翻滚,如月几乎是用最慢的步伐挪一般的走到林霍堂、江瑜和魏晓云三人面前。也就在如月站定的那一瞬,林霍堂紧紧地执住她的手,力道大到让如月觉得手骨头都挤得生疼,却又不能显现出来,于是只好僵硬着几许笑意,微微欠身,声音也有些干涩:“江军长、魏小姐,初次见面,若是今日的宴会有不当之处,还望二位多多包涵。”又转头对林霍堂道,“霍堂,你可得好好招待两位贵客。”
林霍堂的面色因为莫如月的这番话而稍稍有所缓和,一边点头一边状似玩笑道:“夫人放心,江军长和魏小姐这样的贵客,我可怠慢不起。”
“久闻林夫人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如同外头说的那样端庄大方。”江瑜勾唇一笑,微微摇晃酒杯,“林大少,好福气啊!”
如果说之前如月可以避而不视江瑜那道即使侧耳都无法忽略的目光,然而此刻他清清楚楚地提到了她,如月是怎么也无法再避开了。
深深吸一口气,如月缓缓地转过头。
【贰】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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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四年来,她和他的第一次重逢。江瑜的双眸乌亮如昔,近在咫尺,如月甚至可以从中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这般近的距离仿佛是同从前一样,却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她已嫁做他人//妻,而他,也已经佳人在侧。
如月一直以为这四年来她的心境早已平和、对于从前的是是非非也早已放下,而在和江瑜的视线交会的那一瞬间,近在眼前的脸庞和双眼却让如月根本没有勇气再对视下去,仓皇之中她匆匆移开眼,嘴角僵硬地扯开一丝笑意:“江军长谬赞了,魏小姐年轻漂亮又知书达理,江军长才是真正的有福之人。”
魏晓云虽是魏稳山的女儿,不过因为就此一个独女,从小当掌上明珠一般地好生护着,到底涉世尤浅,此时一点都没有觉察丝毫端倪,倒是为莫如月的那几句话异常欢喜,主动问如月道:“林夫人…我可以叫你如月姊姊么?”
这番举动皆在众人意料之外,莫如月虽然很不自在,但也微笑点头道:“当然可以。”
得到莫如月的许可,魏晓云更欢欣了,竟松开了江瑜而牵起如月的手来:“如月姊姊,他们两个说他们的,姊姊你带我四下走走好么?”
魏晓云的无心之话,林霍堂收紧的左手,江瑜的似笑非笑和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不曾移开的灼灼视线,这一切,都让莫如月有如芒刺在背。
刚欲开口,忽听得后面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吵闹,四人都闻声望去,只见一名衣衫粗烂的年轻男子气势汹汹地闯进舞池来,后头是一脸大祸临头模样的言管家和几名家丁。
那男子闯进来后倒没有多打愣,直直走到了一位年轻姑娘跟前,一把扯住姑娘的手臂就是大吼:“你行、你行!你居然真的来参加这劳什子宴会!”
林霍堂和莫如月见状连忙赶过去,看那男子的架势像是要打一场似的,林霍堂自然不希望在自家宴会上发生这样不愉快的事,便劝说道:“这位先生,有话好好说,你这般扯着这位小姐实属不妥。”
岂料,那名男子因为林霍堂的话反而愈加火冒三丈,想也未曾想地猛抢过紧逼身后的家丁手中的木棍,一扬手叫嚣着想唬住林霍堂,然而莫大的意外却是——
如月觉得自己的侧后脑陡然间一阵巨大的钝痛,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耳边林霍堂不可置信地怒吼着自己的名字,随后视线触及到那双曾经无比眷恋和熟悉的眸子,然而此刻却猛地剧烈紧缩、仿佛比看到自己至爱无上的陶瓷被打碎还要痛心——
昏迷前,莫如月最后一个念想便是:自己一定是看错了,江瑜之于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有那样的眼神。
那一年,双梅冰封,万里雪飘。
小巷的晚上很阴仄,江瑜倚在早已斑驳的砖墙上,一个人静静地吞吐了好几口烟,最后将烟头掷在地上,踩灭了原本就微弱的星星火光。
外头越来越冷,再不回去,阿嬷怕是要担心了。江瑜将已经冻得有些发僵的手□口袋里,举步刚刚想转角,忽然被一股力道猛地撞上,似乎有人撞到了他。
昏黄到接近熄灭的灯光没有照出江瑜的表情,然而他的那股怒气却让巷子里不小心撞上他的两个人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之前的事已经让江瑜窝了一肚子的不痛快,此刻的意外更是似同于火上浇油,江瑜刚欲开口,却听后面跟上来的人先发制人:“你…你可不要乱来!我们家小姐是莫家大小姐,就是双梅东边的莫家!我,我看你还算人模人样,识相点的话就赶紧走!”
纵使之前很不痛快,但此刻听到这席声音里分明还带着颤抖又强装镇定的声音,江瑜忍不住微微笑了。
他伸手轻轻扶住方才不小心撞上自己的女孩子,往转角口稍稍踱了两步,皎洁的月色从瓦屋顶斜斜地照射下来。直到后来,如月都记得,那一晚的月色格外清亮,斜光到晓穿朱户。
这样一来,三人都站在了月光底下,后面穿着紫袄褂的是刚才出声的丫头,而自己面前的女孩子,穿着一件缎面上衣,袖口的蝴蝶褶子一直没过手腕,外头罩着一件青面袄衣,大得遮住了近乎一半的裙摆,虽是暮色沉沉月光之下,依然辨得出这断是上好的料子。也许是惊魂未定,她那双仿佛清澈见底的乌黑眸子还盛着一丝慌乱和胆怯。
而如月也抬头看着他,他的双手还微微扶带着自己的肩,如月隐隐觉得有一丝热气投过衣服渗透进来。月色那般清辉,好得很,将那张陌生的容颜完完全全地勾勒了出来。星目剑眉,英挺的鼻,精神的短发,以及唇角眼底戏谑的笑意,一一入了如月的眼帘,而且如此清晰。
只是“咯噔”一声,心仿似被悄然撞击了一下。瞬息之间,万籁俱静,静到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他的呼吸。
江瑜微微垂目,再抬眼时终于开口道:“放心,只是想叨扰一句,雪天路滑,二位还是小心点走路为好。”
见江瑜这般关心的态度,瑞香因为自己方才的出言不逊而脸红起来,讷讷道歉道:“这位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刚才的话还望您切莫放在心上。”
然而这次江瑜却没有开口回应,如月之前已经悄悄将视线移开,这时又偷偷抬眼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竟也正注视着自己,心下一惊,慌忙又垂眼,一种陌生的温度感一直蔓延到耳后,几秒后轻轻道:“谢谢你。”
她的声音很软,这是如月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江瑜这才开口,勾唇笑道:“不必客气。”
他的语气听来淡淡的,可是声音却是这样好听,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江瑜转而对瑞香道:“天色不早了,你们两个女孩子在外终究不方便,还是早点回去吧,仔细脚下的路。”
瑞香连声道谢,如月跟着她,从江瑜身旁擦肩而过,但在过身的一刹那,回过头悄悄瞥了他一眼。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彼时,天地间银装素裹,到处都是皑皑一片。
在那般的静谧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就那样遇见了。唇齿留香,如同深啃在肩头的牙印子,许是一辈子都永远无法抹去了。
那天,她从两条巷子之外的姨娘家中回家,任性地只带着瑞香而不要任何护卫。
而那一晚,双梅的雪在连续落了三天之后终于停下,因着月色将地面映得分外明亮。在撞到江瑜之前,如月时而摇晃法国梧桐的枝干,原本簌簌满枝头的积雪这么一下子全都“扑扑”地掉落下来,纷纷扬扬地洒在如月肩头、鬓间,甚至连眉梢也沾上了雪片。她丝毫不觉得冷,只喜笑颜开,倒是苦了后头一直在央着如月快快回府的瑞香:“小姐,雪入衣裳化更凉啊!回头若是伤了风寒可怎么好?”如月正在兴头上,哪里顾得上瑞香的话,只道:“瑞香,好姊姊,回去可千万别让父亲晓得!”瑞香无可奈何,只能干着急。
终于玩够了,她固执地不让瑞香搀她,一个人走在前头,欢快地踩着雪,听着脚下“咔吱咔吱”的声响,依旧笑逐颜开。
也正是因为她欢喜地小跑,才在之后不留神踩到已经结冰凝固的冰地时一个打滑撞进了江瑜的怀里。
之于彼时的莫如月,这一场不小心的“撞上”是一个最美丽的意外。
而之于彼时的江瑜,这个意外却是上天给予他最及时的“援手”。正是因为那个丫头先发制人的话,才会让他不由上心微看了如月两眼。
一边往家走,一边捂了捂紧大衣,之前眼底的阴霾竟然都渐渐散了,江瑜牵唇,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贰】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2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RP爆发,二更啦~~~
不过。。。话说,注意到俺的文真的好少。。。%>_<%
对手指==
床上的人幽幽转醒,轻咛几声,慢慢睁开眼。
莫如月觉得自己的眼皮子很重,头也昏昏沉沉,触目可及的便是自己的丈夫林霍堂。林霍堂见如月醒过来了,连忙凑身上前握住她的手激动道:“如月,你可终于醒了!”
如月微微动了动,有些茫然:“怎么…我怎么会在这里?”绛红色的墙纸糊了整个房间,柔软的床铺,的确是她和林霍堂的卧房。
提及起来让林霍堂忍不住咬牙切齿:“都是方才莫名其妙闯进来的那个男子!你躺好千万别乱动,医生已经来帮你包扎过了,幸好未曾伤及太大。”
慢慢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记起昏倒之前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神…
江瑜!
如月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就坐起身来——
“母亲,母亲你怎么了?念念和哥哥好担心母亲…”红扑扑粉嫩嫩的脸蛋,一剪明眸水瞳,虽然还是小小的一个黄毛丫头却已有了倾心的姿彩。
如月看着立于自己床边两侧的儿子和女儿,不由得内心柔软起来,轻轻摸了摸女儿茸茸的发顶,微笑着说道:“母亲没事,母亲刚才只是累着了。”
微微平复了些,如月问林霍堂道:“那现在是…”
“已经让警察署的人带走了,你只管安心休息就行。”林霍堂微笑,见如月情绪如常,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于是慢慢站起身来:“如月,那我就先下去了,客人们还都在呢。”
如月点点头:“去吧,有孩子们在这里陪我,张嫂也在。”
林霍堂离开之后,念念从一直趴着的床边探出身子来,一双小手搭上如月的额头,嘟嘟嘴稚嫩道:“母亲,生病了要多休息才会好。”她小嘴一撅,“不然,会要一直吃药的。”
如月听得晒然一笑,柔柔道:“好,母亲知道了,一定听念念的话。”
儿子也踱过来,刚欲开口说话,忽然,仿佛冥冥之中有预感一般,心在刹那间突兀地一疼下沉——
如月猛地转过头——
果然,那立于门边的淡淡身影,不是江瑜还是谁?
愣了几秒后如月才回过神来,忙叫唤道:“张嫂!张嫂快过来!”一位中年女子即刻从门边进来,恭敬地问:“少奶奶,什么事?”
如月微微撑起身子,道:“张嫂,带小少爷和小小姐去他们房里休息。”
江瑜仍旧立于门边,嘴角勾着一抹不易觉察的弧度,静静地看着张嫂带着如月的一双儿女从身边经过,回过头后目光紧紧锁住躺在床上的女子——
四年了,四年没有见过她。
这四年来,曾经无数次试图在心底勾勒她的轮廓,却总是不真切,仿佛带着一层蒙蒙的雾气,尤其是她的脸。
而今,她鲜活地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仍旧是乌黑圆亮的眸子,仍旧是一剪水瞳,仍旧是尖尖的下巴,只是曾经眼中的清澈见底与全然依赖,如今早已无处可寻。
没有人知晓,先前在楼下的舞池刚见到她的时候,他要使出多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保持镇定、面色如常。
江瑜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走上前。
他在她的床边站定,唇角一勾,低沉道:“如月,你还好吗?”
“莫小姐,你还好吗?”
突如其来的陌生声音让如月一惊,飞快地抹去脸上的泪,怔忪间抬头,却是他,那晚意外邂逅的男子。
明明已经刻意猫在人迹罕至的泡桐树背后偷偷哭却还被人发现,特别是被江瑜发现,如月意外又羞赧,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江瑜似乎看出了莫如月的尴尬,笑了笑,挨着她坐下来,递过一方手帕道:“擦擦吧!”
如月接过帕子抹了抹眼泪,随后盯着他双眼转了转,倒看得江瑜微微后侧身子:“我脸上写着什么字么?”
如月其实素来不怕生,再加上自己偷偷猫在树背后哭左右已经被江瑜发现了,索性就大方起来,摇摇头:“不是,只是你的反应很奇怪,照常来说,下一句不应该是问我为什么哭吗?”
江瑜失笑,随随意意地折来地上的一根草,复而侧头看向如月:“你愿意说,我便愿意听。”
略带关心但丝毫不觉得强迫的话语让如月彻底放松下来,之前伤怀的情绪也一扫而空,反而浅笑而言:“其实也没什么…明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有点想她了。”她顿了顿,手臂环住双腿,仰头,碧空中的闲云似乎凝聚成母亲已经模糊的面容,“母亲走的时候我才八岁,印象中她走得很安详,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再睁眼,也不再唤我的乳名。”
江瑜也静默下来,片刻后敛起方才有些漫不经心的笑说道:“其实我母亲走得也很早,七岁那年的秋天还没有过完,母亲就走了。”
如月想了想,侧头问他:“那你现在还会因为想念她而伤心么?”
江瑜丢开之前折的草:“无所谓伤心,也无所谓不伤心,但却是一种让我继续走下去的信念。”
“你说得好高深…”如月皱眉,吸吸鼻子,“我们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么?”
江瑜轻拍手上的尘土,哂然一笑:“下一句你是不是想说‘相逢何必曾相识’?”
见他再次有了笑容,如月忽然有种放下心来的感觉,虽然很陌生,却让她很欢喜。于是又问道:“那你父亲呢,你还有其他兄弟姊妹么?”
却料,话音刚落,江瑜的面色明显地沉下去,如月甚至隐隐觉得他周身因为这句话而散发出刻意克制的怒气。抿抿嘴,如月轻摇他的衣袖:“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
“生气?”江瑜微讶,仿佛如月的话让他格外意外,“你…觉得我是在生气么?”
这次轮到如月惊讶了,点点头:“难道不是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她,那样乌亮的眼睛里映着她小小的模样,在那一刻,如月的心因为江瑜的几次情绪转变而有如荡秋千一般,之前荡到了最低点,这时又一下子飞上天边。
他的目光让如月有种被灼烧的错觉,慌慌避开视线,几秒后却又再次转头,佯装理直气壮起来:“你做什么一直盯着人家看?”
熟悉的带着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终于重新浮现在他脸上,江瑜微微勾唇,故意凑近如月:“通常,一个男子一直盯着一个女孩子,是因为觉得她很好看。”
明明是一句油腔滑调的话,却丝毫不觉得唐突,甚至话里头都是一个个无比简单的词;
明明才是第二次见到他,甚至连他姓甚名谁都还未知,如月却感觉自己恍若已经认识了他很久很久。
她想陪他,她想和他呆在一块儿。
【贰】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3
曾经说过的话、发生过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但人早已不是曾经的人。
她躺着,而他站着,这样的距离让如月蹙眉。努力压下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翻腾,如月撇开视线:“好与不好都与江军长没有干系。”
像是料到不会得到好态度的回答,江瑜一点都不介意,自己拉开一个凳子坐下来,戏谑一笑道:“如月,算起来还真是好久不见。”
“既然好久不见,那就不如不见。”他话音刚落,她就脱口而出。
江瑜因为她的回答笑出声来:“如月,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伶牙俐齿。”
如月觉得自己今天一定是太累了,否则怎会再次发生错觉,错觉他的笑声里仿佛带着丝丝苦涩和自嘲?闭了闭眼,如月轻笑:“刚才就已经说过,这些…似乎都同江军长没有关系吧?”
“是是是,同我是没有关系。”江瑜换个坐姿,随意道,“刚才那是你的一双儿女?龙凤胎,看来林霍堂的福气倒是不小么。”
手心忽的沁出冷汗,如月沉默,不曾答话。
他还是这样的笑容,戏谑的、和从前一样的笑容,在如月看来却是那样的刺眼和嘲讽。
思及此,掖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攥住,如月敛起面容看着他,淡淡说道:“江军长,不管怎样,就这么明目张胆地闯进别人女眷的房间,怕是不大合礼数吧?”
静默了好几秒,恍惚间如月似乎听到了他轻不可闻地叹口气,江瑜再次开口时语气中的戏谑少了许多:“是,我倒忘了,林夫人原本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现在身份更是显赫,是江瑜唐突了。”
身份显赫!
他是故意看似不经意却戳痛她的旧伤疤么?!
如月一窒,抬首睨了他一眼,又重新将视线放得很平很远,口气依然淡得听不出情绪:“江军长还有什么事么?若是没有,我要休息了。”
又是一段很长久的静默,空白停顿。
之后,如月终于听清了他的叹息:“安安,你…非要将我们之间隔得这样生疏么?”
“安安”两个字终于让如月无法再保持面上的平静和淡然,从前告诉他儿时母亲唤自己的乳名,却不曾想,有一天再从他嘴里说出听来却是那么的讽刺——
“江瑜,不要再让我听到你说那两个字、不要假装我们好像很熟!还有,生疏?”如月哑然轻笑,“你不要忘了,如今的生疏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她一边说一边强撑着坐起身,江瑜试图扶起她却被如月侧身躲开。
此刻,她坐着,他也坐着,四目平视近在咫尺,她注视着他,努力让自己平稳气息,一字一顿:“江瑜,当初,是你先不明不白离开的。”
短短一句话,却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如月紧紧揪住被单,竭尽全力让自己不颤抖不喘息。可是下一秒,两行清泪忽然就那么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你想要的早已得到,所以江瑜,放过我,好不好?”
她的眼泪,犹如一支利箭令他骇顿,无法动弹无法反驳。
良久,他垂首,话语有些艰难:“安安,对不起…你恨,应当。”
目光从床上坐着的那道剪影移开,江瑜的神色晦明不清,缓缓站起身顿了顿,随后逃避一般的疾步离开。
就如同他来时来得悄无声息,离开时也走得清淡如风。
她慢慢地滑坐,重新躺下来,皙如青葱的手指揪着被子一直拉到没过头顶。头闷在被窝里就不会有人看到她的眼泪,就不会有人知道,再次毫无预警地见到他、当他靠近时,自己竟然还会悸动、心跳还会乱了节奏,原来这四年来以为的所有冷静和淡然都是伪装、都是强忍、都是自欺欺人——
他说,安安,好久不见。
她说,好久不见,不如不见。
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话,她藏在心底没有说出来:若是不见,终究想念。
她终于知道,四年里尽管自己生活得很平静、林霍堂对自己很好,却始终觉得缺了一块什么。原来缺少的那一块,就是能再见他一面。
时间的沉淀让这个缺块已经无关情爱、无关怨怼,只是单纯的想再见他一面,看看他还好不好,就算是给自己曾经的爱情划上一个迟到的句点。
布衾吸走她脸颊上的泪,她在心里默念:回忆,是你给我最真的礼物。
只是如月不知道,在楼下的一个角落,水钻玻璃大吊灯照不到的地方,江瑜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从内袋里掏出一支烟,兀自靠在墙边,好像在想什么。
打火机的火苗“滋滋”蹿着,忽明忽暗。
他想点烟,试了好几次却怎么都点不着——
呼吸太急促,而手,颤抖得太厉害了…
江瑜苦苦一笑,将还未点过的烟抛掷地上,抽身离去。
【叁】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1
九十点钟的光景,宾客渐渐散去,只剩下张作桐还不曾离开,桑筱也已经让张作桐差司机送回去了。
林霍堂吩咐完张嫂她们打扫舞池后便上了楼,推开卧室的房门,映入眼帘的是正和女儿玩成一团的如月。见她身子不要紧,精神也很好,林霍堂安心地舒了口气,却佯装微怒,“咳咳”两声清起嗓子道:“念念,明知母亲今天身体不好需要休息,这般晚了你怎么竟不睡觉来打扰母亲?”
念念却丝毫不在意林霍堂的话,像是知晓父亲是在唬她,嘟起小嘴皱起眉:“念念是过来探望母亲的,才没有打扰到她。”
站在一旁的晓兰躬身道:“少爷,让晓兰抱小小姐去睡觉吧!”
林霍堂点点头,念念虽说不太情愿,但还是乖乖巧巧地对如月说:“那念念去睡了,母亲也要早点休息喔!”如月摸摸念念的头顶,笑得很温柔:“恩,母亲知道,叫哥哥晚上别再看书了,小小人儿,当心看坏眼睛。”
晓兰抱念念走后,林霍堂在如月身边坐下,抚了抚她的脸颊温和道:“如月,看你这会儿精神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如月蜷腿坐在床上,微微笑:“是啊,幸好没事。对了霍堂,既然我也无大碍,之前那个闯进来的男子也就算了吧,别再追究了。”
林霍堂佯装叹气:“唉,猜到你会这么说,所以我已经吩咐过了。”
如月主动摸摸他的手背:“霍堂知我便好。”
此刻她温婉巧笑,坐在他身旁静静凝视着他,纵有万般情绪,林霍堂心中也早已柔情百转——从小就喜欢她,盼了二十几年才娶到她,期待的不就是每日里这样看似平淡无常其实温暖入心的相处么?
站起来,林霍堂轻轻吻了吻如月的额头:“你先睡吧,我和作桐还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不用给我等夜了。”
看着林霍堂转身离开的背影,如月仿佛又找到了一丝能让自己从江瑜掀起的惊涛中平静下来的勇气和光暖。她晓得林霍堂对自己的感情,结婚四年,他待她是极好的。
她珍惜他们之间的婚姻,尽管她并不爱他,至少,不是林霍堂对她的那种爱。
其实爱或不爱又如何呢,她曾经那么的爱江瑜,以为会是一生一世,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只是不知,若莫如月晓得林霍堂和张作桐此刻出门是去做什么,还会有这番想法么?
将魏晓云送回家之后,雪弗兰继续向江瑜现住的官邸方向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