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他起了个头,如蕴犹豫了下,还是扬起脸问他:“清赐表哥,你…会时常想起自己的父母么?”许是她怯怯迟疑的模样让他觉得好笑,沈清赐竟微微扬起嘴角,望着她的眼睛道:“每逢佳节倍思亲,你说呢?”
听了他的话,她却是转过了头,重新盯着看不清的河水面,声音极轻地低语道:“原来你也会啊…每到这样应该阖家团圆的日子我都觉得惧怕,旁人都那样欢喜,唯独自己孑然一人、形影相吊。若是夜太重,连影子都不见踪影。”
沈清赐并没有接话。他从衣服里掏出一只白色的千纸鹤,递到如蕴跟前:“送给你。”她下意识地接过去,惊讶中带着意外的欣喜,倏地转头看向他,双眼很亮:“这、这是你折给我的?”
“嗯。有它陪你,还觉得自己是孤单一人么?”他微笑,舒展开的眉目仿佛春风,拂暖了她心里每一个罅隙。如蕴满心欢喜,比喝了琼浆仙露还要甜。有些赧然地微垂螓首,她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期期艾艾,低低说:“谢谢你清赐表哥,你…真好。”
沈清赐轻笑出声,拍拍她的头顶:“月圆之夜,你总看着地面做什么?中秋当赏月,看,这不就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么。”
如蕴听了他的话,慢慢抬起头仰望苍穹。天幕黑如墨,唯有月光幽然而柔和。刚刚清冷的感觉早已消失了踪影,温暖,包围了她的五脏六腑。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于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当赵如蕴从回忆里回过神,放眼望去竟不见了家里人的身影!
她一惊,浑身的毛细孔都瞬间张开。对于上海她到底还是生疏得很,此刻虽置身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但毕竟已是大地即将睡去的夜晚。然而惊慌只是一刹那,在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后,如蕴忽的又狂喜起来。身处街上,又无人跟随,这岂不是去找沈清赐的绝佳机会!
这么想着,赵如蕴从道中央穿过人群,慢慢地走到了路边。游人实在太多,刚刚接连同几个人轻撞,她扶着砖墙停了下来。当如蕴再次抬起头时,她愣住了。
那人穿着深灰色的衬衫,黑色的西洋背带裤,足蹬一双黑色的中筒皮靴。静静立在晕黄街灯下的,除了邱霖江还会是谁。再明亮的月光都抵不过城市的霓虹灯,他就站在那里,让整座城市做他的背景。不知为何,赵如蕴头一回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是那样一个龙章凤质的男子,再没有谁比他的气度更威仪严凛。
可是他笑了。眉还是那样的剑眉,眼也还是那样深不见底的墨潭,许是太少见他笑,生生流淌出另一种风华来。
邱霖江走到她面前,问道:“同家里人走失了?”
那天他们分明是不欢而散,如蕴以为他即使跟自己说话也必定是严肃低沉。不成想,邱霖江仿佛已经忘了那日的争执一般,言语间毫无芥蒂。既然他好言好语,她自然不会自己触麟,点头应道:“只是低个头的工夫,就不见了母亲和妹妹。”然而心里却在叹气,去寻沈清赐是断不可能的了。
邱霖江“唔”了一声,然后不假思索道:“既是这样,那便随我一起走走罢。”他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下一刻已经对身后的不言吩咐道:“你现在就去赵家住的宅子告诉赵老爷,大小姐同我在一块儿。”
不言离开了,她身旁就只剩下他一人。如蕴不由自主的有些紧张,邱霖江似是察觉到了,轻轻笑道:“你当我是那会吃人的怪么,总这般戒备。”顿了一顿,他又道,“不论你信或不信,总归,我不会做害你的事。”
不愿嫁给他、在沈清赐的租屋门口被他捉住是一回事,但他的品性却是另一回事。虽说前几天下意识的认为他掳走了沈清赐而与他置气,但回去后她左思右想,念头不觉动摇了。说来也奇怪,她和他的往来很少,但细细想清楚后,她竟倾向于信他。邱霖江或许并非纯粹的所谓“好人”,但他是一个极有担当、自知自胜的男子。
他说他不会做害她的事,她竟就这么不疑的信了。
沿着砖墙往前走,拐到街角处赫然停着邱霖江的车。意识到似乎要去旁的地方,如蕴不禁问:“你要带我去哪儿?”他面上已经恢复淡然,幽深着一双眼,道:“去了便知,横竖不会将你卖了。”
不言不在,开车的自然便是邱霖江。如蕴坐在副驾驶座上,眼见汽车驶离了人声鼎沸的闹市区,她不自觉地揪住了小洋裙的裙角。他的余光瞥过来,却不动声色,忽然开口和她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
“晚上吃月饼了吗?”他的声音突地响起,如蕴先是一愣,然后答道:“吃过了。”他又问:“你喜欢什么味道的月饼?”虽然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问这些,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桂花馅的,或是松子枣泥馅的。”他点点头:“总而言之,你喜欢甜食。”
许是和他聊起这些琐碎的东西,如蕴渐渐地放松下来而不自知,只顾着给自己喜爱的甜食争辩:“莫非你喜爱咸烙的月饼?那些什么猪油、青葱月饼,哪里及得上甜烤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微微扁了嘴。
倒是瞧着了她有些孩子气的一面,邱霖江心里只觉她这副模样可人得紧,然而脸上依旧凝着面,不见什么表情,声音淡淡地响起:“你可去过广州?他们那里食用的月饼同我们这里大不相同。”她果然微讶:“月饼竟还有几种么?”
外头似乎起了风,但坐在车里的如蕴丝毫不察,只听得身旁的人低低说道:“那是自然。江浙一带的月饼多是起酥烘烤而成,广式月饼却是极重油,薄皮大馅,莲蓉、椰丝皆可入馅儿。”她听他说得起了兴致:“你尝过么?”他一边注意着道路,一边应道:“五年前在广州尝过,下回带你一块儿去。”
他的提议说得那样顺理成章,仿佛他带她去任何地方都是理所当然。如蕴却微微怔住了——下回。是啊,下回,她若已成了他的妻,那么沈清赐就真真只能是一场镜花空梦了。
怔忪间,车子慢慢地停了下来。邱霖江微扬下颚:“到了,前头便是。”如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原来这里亦是人群聚集的地方。跟着他的动作她正欲推开车门,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手早不再揪住裙角,而是自然放松地置于身前。
顿了一秒钟,她推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四 西湖明月引】

【四西湖明月引】
如若说南京路上是耀眼璀璨的霓虹灯,那么这里明亮了夜空的便是一盏盏五颜六色的天灯了。高高低低的天灯悬满了整片墨漆的天,仿佛要将夜晚照成白昼。赤、橙、黄、绿、青、蓝、紫,倒像是七彩之色都集齐了,斑斓了她和他的头顶上方。
如蕴头一回见到如此多的天灯聚集在一块儿,望着那些明明灭灭的烛火光亮,不自禁地感叹:“真好看…原来天灯竟也可以有这么多种颜色。”见她露出喜色,邱霖江自然也舒缓了面上的棱角,似是随意地问道:“从前你只见过红的?”如蕴已经目不暇接,下意识地便应道:“嗯,清赐表哥买过三次天灯,都是红色的。有一次夏夜,我们还一起用毛边纸扎过一只。”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讲了什么。身侧的人没有开口,虽然人群里那么吵,她却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声一下子变得浓重。如蕴噤住,她不敢动,半晌,忽听身侧那道颀长的身影说:“若是真这么喜欢天灯,等会儿买只色彩好看的放了便是。”
他的声音像那法兰西葡萄酒一般低沉醇厚,有一丝生硬,却并没有怒气。如蕴猛地抬眼,他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那双眼幽黑如墨,因着灯火而熠熠生亮的瞳仁,顷刻间竟叫她觉得有如满幕天灯的苍穹。如蕴忽然觉得,他虽然总是冷着一张面,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严凛与不怒自威的气度,却并非所以为的一个轻易动怒的人。
既然邱霖江没有愠恼,如蕴自然顺着他将前头的话就此掀过去,只问:“这里到底是哪儿?”他们慢慢往前走,他说:“小东门,知道这里么?”如蕴摇头:“第一次来上海,平日里也鲜少看报纸,倒真不知道。”
“从前这里有一座万云桥,明代翰林学士所造,故而又称‘学士桥’。万云桥很高,南北两端各有二十四级石阶,听闻清代的时候,附近居民便在石桥边焚香斗拜月。”他娓娓道来,说得极仔细,“中秋时分,明月升起映入浦江,月影缓缓地穿过石桥的环洞,而四周又是袅袅的香烟,香气弥散数里之外,沪城的文人雅士赞其为‘石梁夜月’,道是‘万里风烟接素秋,月华星彩坐来收’。”
果真是为许多人钦仰的邱二少,明明是商贾人家,他知晓的东西却真真不少。如蕴听得倒有些入神了,见他不再往下说,微踮脚往四周张望:“那座学士桥呢?怎的寻不见?”除了攒动的人头,她怎么都看不到他描述的那座桥。
邱霖江微微一笑,见她似乎有些不耐了,这才站住脚步,道:“早些年填没方浜筑路时,石桥已被拆除,你现今如何能寻到?”惋惜是必然的,余下的却是对他方才分明有些戏弄的微恼。“既已拆了,你还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脸上那丝淡淡的笑意还在,望着她生动的眸子,他只想欺身靠过去,却只能强忍。她今天穿的小洋裙领口很别致,挖成下尖上圆弧的鸡心领,露出一大段白瓷一般的颈子。几缕乌黑的垂发散落在她胸口,炭发雪颈,衬得她在清丽之外愈发可人。
但这些他都不会说的。强逼自己转过眼,邱霖江道:“去江边走走罢,石桥虽已不在,但景致依旧不差。”
圆月当空挂,岸边柳婆娑。皎月的倒影在水中荡漾,空中的皓月又铺洒着清辉,倒是相映成趣。虽说石桥已不在,岸边依旧有许多居民在烧香斗,一边烧着一边跪地祭拜明月。稍微宽敞一点的空地上,此刻满是正放飞天灯的游人。
他问:“买一只来放,可好?”她未曾料想他当真要放天灯,前头便有一位挑着担子的货郎先生,于是道:“邱先生若是真想放,那如蕴就陪你一道。”
“唤我二少。”邱霖江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叫她愣住了。然而他的神色很坚持,亦很认真,似乎她若是不改口唤一声他便不走。如蕴没法子,尽管晓得这样的称呼太过亲切,而她心里并没有那么亲近他,却也只得低低唤了一声:“二少。”
他听着很满意,眼底的笑意加深了许多,点点头道:“唔,往后便这么样。”她的手却有些发颤,十根手指头绞在一块儿,又生怕被他发现而急急松开。
这个男人,正在以这样强硬的姿态一点一点地蚕食进她的生活。他似乎从来不曾强迫过她做什么,然而言谈举止里头却带着全然的不容置喙。从宣告他是她的未婚夫到送她回家,到剪彩那日她偷溜后的突然出现,再到今天带她来小东门踏月、让她唤他二少,分明才十多天的工夫,他却将她逼得这般紧。只是面上他将礼数做得那么周全,她根本无法拒绝他。
邱霖江发现了如蕴的紧绷,然而他的下一句话生生逼出了她的仓皇:“既你唤我二少,那我定然要买一只天灯来送你。只可惜了,我并不会折千纸鹤。”
如蕴的脸瞬间刷白,她倏地抬眼望向他,眼睛睁得发亮:“你…你说千纸鹤是什么意思?”她的反应本是在他意料之中,然而还是令他不悦了。微拧着眉,他说:“怎么,双梅河边的草地,就只许你和沈清赐去了?”
那一晚他竟然也在!
这突如其来的认知让如蕴一时间各班滋味翻涌上来,找不到一个字来答他,只能惊愕失色地盯着他。那本是她仔细收藏的关于沈清赐的美好记忆,现在方知那场景里竟原有个他。不是气忿,亦不是窘迫,如蕴自己也说不上来心里究竟是何种滋味。
邱霖江是故意说出来的。其实草地里那轻微的“沙沙”声是他不小心碰出来的,还不曾想好到底要不要出面,沈清赐已然先了他一步。那时候隔着桂花树和婆娑的暗影,虽然四周很暗,他却愣是把不远处她欣喜而期艾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沈清赐送她不值钱的千纸鹤她就那般欢喜,现在,他只是想她别再生疏地唤自己“邱先生”而作“二少”,她竟就紧张地直绞手指头,仿佛香葱白茎般的手指叫他到底还是忍不住生气了。
立于岸边,如蕴见他真的沉下了脸,忙浅促道:“二少…二少,不如我去买那天灯吧,你…候在这里便是。”邱霖江却已然没了放天灯的兴致,目光淬利,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是疏懒之意:“不用了。”
晚风拂过来,翩跹了垂柳的枝条。他和她就这么站在水岸边,碧玉盘在空中洒着光,一只只的香斗仍旧在烧,烟香混合着桂花的香气,闻起来倒不觉得腻。袅袅的香斗烟雾朦胧了天边的月色,景致也越发的悦目起来。
邱霖江没有说话,如蕴自然也静默无言。只是不知为何,望着头顶上空的那轮玉盘,她忽然想起一句话来,却是曾经沈清赐同她说过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今时,她和沈清赐真真分隔了天涯的两端,亦不知是否共相望。而站在她身侧的邱霖江,时而清寒逼人,时而细致舒缓,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这是赵如蕴第一次觉得,她看不透邱霖江。
他们后来没再说什么话,天灯也自然没有放得成。将她送到宅子大门口的时候,邱霖江和如蕴比肩而立,他说:“四日后,我会再来这里接你。”
四周围静悄悄的,宅子的大门关得很紧,外头也不见有行人路过,只有她和他。身后有两株似是年岁已长的广玉兰,夜色里吐露着淡淡清香。
沐浴在这样的香气里,他继续说:“如蕴,别再置气了。这一辈子,你的丈夫只可能是我,邱霖江。”
她的心先是一震,而后一颤,言语早已苍白。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有过一颗很好看的珍珠坠子,本是旁人送给她的,但赵如茵一直同自己争抢,说这珍珠坠子其实是属于她的。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坠子真的是赵如茵的。
十几年后的现在,如蕴恍恍惚惚。小时候那次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就是在这样的恍惚中,婚期终于是到了。沈清赐,也一直不曾出现过。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邱家的大门口张灯结彩。穿着雪白的西式白纱礼服,戴着拖地头纱,赵如蕴双手捧花坐在车内,脸上却不见喜色。临出门时,妹妹赵如茵嫉恨的目光也还没有消散。
前一晚她默默流了一夜的泪。赵贺平在那次中秋之后已经跟她摊开说明白了,他把“报答抚育之恩”这座大山压下来,她心里纵使有再多想法都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原本,她也从未希冀过自己可以嫁给沈清赐。连表露心思她都不敢说,又怎敢奢望嫁给他。既然左右嫁不到最想嫁的人,那么管他是张三李四抑或是邱霖江,又有何所谓。
一只手紧张地揪着蕾丝镶边的头纱,她等待着邱霖江走过来,接她下车进门。之前虽然和他多多少少的有过接触往来了,但她心底到底还是忐忑惶惑的。毕竟,进了邱家之后究竟是天堂抑或是地狱,她不得知,也无从得知。命运好像一张巨大的网,她被圈罗其中,无法挣脱。
大抵因为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邱霖江的脸上一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色西服,白衬衫上打着黑色领结,西服里头还添了一件同是黑色的纽扣背心。依旧梳着黑亮的大背头,邱霖江在不言的陪随下稳步走到西洋轿车的车门前。透过车窗看到双手捧花坐在里面的赵如蕴,不易觉察的,他勾起了唇角。
不言利落地打开车门,“咔嚓”一下的声响让赵如蕴不由呼吸一屏。她抬眼,迎上他的视线。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静静等待。
起初她僵着身子不动,绿缜在轿车外急得直踮脚,恨不能上前一把将赵如蕴拉下来。约莫十几秒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愣怔,也意识到下一步应该作何反应。再深睇了一眼此刻嘴角噙着淡笑的邱霖江,如蕴慢慢松开右手,只余左手捧花,然后缓缓地、甚至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终于伸到了车门边。
邱霖江几乎是立马就握住了她的手。不同于她的紧张汗湿,他的掌心很干燥。执住之后,他巧妙地一用力,迫得她些微踉跄地抬了步。终于,她下了车,同他相面而站。
端看赵如蕴的脸,邱霖江就将她的心慌不安瞧得一清二楚。眉峰微挑,他缓缓说道:“四天前我就说,你只会嫁给我。”他的话仿佛将她带回四天前那个玉兰花飘香的夜晚。许是他站在了身边,到底算是她在邱家唯一相熟的人,她的慌乱慢慢地被压了下去。
见如蕴不作声,邱霖江松开她的柔荑,改为挽起她的胳膊。轻轻抚了抚她的头纱以及颊边的一绺垂发,他微笑着说:“二少奶奶,我们该进屋拜堂了。”
如蕴从门口往里面望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茵茵的草坪,正中央还有一个乳白色的喷水池。今日,草坪四周满是五颜六色的气球,红灯笼高悬于檐廊下,喷水池里的水花也在阳光下折射成五彩的斑斓模样。
这里,就是她从今往后要生活的地方——和他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四 西湖明月引】

邱家的人口说简单不尽然,说复杂却也不是。
大家长邱志宏在邱家一直是绝对的权威,太太陆芸性子温和不争,给邱志宏生了一子一女,便是二少邱霖江、大小姐邱卿悦。二姨太秦秋玲却是个泼辣性子,早年是个伶人,许是风尘里打过滚的人,到手的东西总想握得更牢一些。秦秋玲虽然在陆芸后面一年进门,却生下了邱家的庶出大少邱霖滔,几年后又生下了二小姐邱怜绮。在邱霖江尚未出生之前,这位二姨太可谓是横着走了好一阵子。至今,二房同大房都始终不对付。
这些,在挽手从门口走进府邸里头的路上,邱霖江简快地和如蕴支付了一声。
虽然邱志宏一向讲究推崇西学,也送家里两子去西洋留过学,但在成婚这件大事上,到底是做了个“东西合璧”。穿着西洋婚服念誓词是必然,然而高堂之拜也是万万不可少的。待拜过天地、高堂,又戴上结婚戒指之后,终于礼成。
坐在新房的床沿边,赵如蕴抚摩着手上的戒指出神。这枚戒指款式很简单,光滑的一圈,只戒面上镶了四颗极小的钻,因着陌生还有些咯手。但就是这枚不繁复的戒指,切断了她与沈清赐从此往后的缘,那样清楚无比地告诉着她,自己是真的嫁人了。
一瞬间,她的鼻子有些发酸。明明才是初秋,她却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已凝结成了冰,冻得毫无波痕。若是真想划开这些冰,细碎的棱角却率先割破了咽喉。
说不出究竟是彻骨的疼痛还是巨大的无望,总归,它们呼啸着,将她没顶。
就在这样一片俱静中,忽然,门口响起一道轻蔑的女声:“一枚戒指都能这么盯好久…果然,山鸡就算飞上枝头披了凤凰羽,那也还是野山鸡!”
赵如蕴起先被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往门口看,来人却是邱怜绮。她满脸讥诮的笑,一边走近一边继续说道:“世事真是难料啊,本以为的劲敌摇身一变竟成了我二嫂…啧啧,二嫂,对于你的手下留情,怜绮真是感激不尽哪!”
迅速地收拾好心情,面对已然走到跟前的邱怜绮,尽管明白来者不善,如蕴却依旧露出一抹浅笑,仿佛完全不曾受到怜绮话里头的影响,只道:“小妹,不是有报社记者来报导么,你怎的有空上来我这里。”
邱怜绮却丝毫不接橄榄枝。她嗤笑一声,道:“你这是在讨好我么?居然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唤起了我‘小妹’,二嫂,看来你对沈清赐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呀!”她一边说着,一边蔑着目光上下打量,仿佛评头品足般,“也是,一个低贱的孤女,见到高枝儿哪有不攀的道理!如此一来,我还真真是要谢你了!”
“邱怜绮!” 话说到这地步,就算泥人都有几分脾气。
如蕴霍地站起身,直面邱怜绮,深吸一口气道:“既你唤我一声二嫂,我便教导你说话做事要有依有据,怎可血口喷人!再者,”她顿了一顿,“我和清赐表哥如何,那是我自己的事。而你,小小年纪说话就这般不顾口德,莫非你认为自己做的事就不丢面么?若不是你做出那样的事还上门逼婚,清赐表哥至于逃家么!”
“做什么,你倒是恼羞成怒了?二嫂,其实你心里应该很恨我吧…你是不是只恨‘不小心’和沈清赐共度了一宵的人不是自己?可我偏偏就不让你如意、我偏偏就要寻着他之后继续向他逼婚!”像是被点燃了欲望,邱怜绮越发的不顾不忌起来。
她大声接着道:“你还真敢端起嫂子的架子!赵如蕴,沈清赐那分明只是可怜你。赵贺平为了利益,二话不说将你双手奉上。至于我二哥,出了力自然要有所得,我只觉得他倒是还可惜了!说到底,你就是滚落进泥水里的一粒尘,碾入土都不会有人瞧一眼!”
邱怜绮的话令赵如蕴先怔后骇,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根细针,没顶地扎刺进她心口。然而再痛,她也强撑着不肯露出丝毫。张合着已然血色不复的唇,如蕴一字一句道:“我敬你是小姑,本想给你留些颜面。既然你自己不要,那也别怪旁的人不留情面!”
邱怜绮轻蔑地“哼”了一声,开口刚欲说话,门口却是一道饱含怒气的嗓音:“够了!邱怜绮,你给我闭嘴!”
邱霖江立在门口,目光沉沉,淬利而清冷。浑身凛冽的气息像是惊雷,“轰隆隆”地一声炸开,邱怜绮被他吓得一震,竟刹那噤若寒蝉。
他勃然大怒,目光极凌厉,只站在那里就仿佛煞气逼人。这么多回,她从没想过他这般模样,一时间竟也觉得有些心惊胆战。
邱霖江迈着沉沉的步子往前走过来,对着邱怜绮,他色厉内荏道:“你就是这般对待二嫂么?父亲母亲的教导、平日里你读的书,都是废话、废纸么!”话音方落,他随手拿起手边梳妆台上的一只玻璃杯就是用力的一掷!只听“砰”的一声响,杯子瞬间摔得粉碎,溅了一地的玻璃渣子。
外头的佣人听到声响吓了一跳,常嫂第一个跑进来,又慌又急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啊?二少,听常嫂的话,有什么好好说。这可是你的大日子,怎能…”
他打断了常嫂,转头向常嫂说话时却强行压下了怒气,只淡淡地说:“没什么,失手而已。常嫂,带二小姐下去吧。”常嫂怎会瞧不出这剑拔弩张的架势,但既然邱霖江这么说了,她自然得令,立马拥着已然浑身僵硬、大气不敢出的邱怜绮往外走,出去时更不忘将新房的门轻轻关上了。
新房里便只剩下了她和他。
如蕴早已将西洋婚纱换下了,此刻穿着朱红色的无袖缎面旗袍,白皙的手臂露在外面,极是好看。她还没有从方才他的滔天大怒中缓过神来,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已经萦绕在了她鼻尖。轻轻抚上她僵直的脊背,他说:“如蕴,我不是冲着你发脾气,别怕。”
他的眼里透出一丝温柔的神色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已被他悄然拥住了。重新看到所熟悉的邱霖江的模样,如蕴终于慢慢地放下气来。然而因为他的亲密举动,她不由得又有几分紧张和拘束。
他怎会不察,却是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条链子,递到她面前,说:“送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这是一条纤细的金项链,粉色的心形宝石吊坠上面还镶嵌着一颗耀光的钻。这样好看的链子,如蕴怎会不中意。
见她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欢喜的神色,他的唇角线条也微微放松上扬,道:“来,我替你戴上。”他说着,轻轻拂开她颈后的长发,骨节分明的手指触到了她颈上的皮肤。链子太凉,而他的指太烫,双重之下如蕴的颈子有些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