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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峻着目光,邱霖江轻轻一笑:“众所皆知,邱霖滔并无虹安百货的任何职务,因此,他如何能代表百货公司?而他写下的字据,又如何作数?”山口大佐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尖锐如针,语速依旧缓慢,道:“邱先生,你这是要与我们作对吗?”邱霖江勾起唇角,沉静地一字一字道:“邱家与山口先生并无丝毫恩怨,何来作对一说?”
短暂的静默之后,山口大佐忽然朗声纵笑起来。他抚掌道:“邱先生果然是个聪明人!既然是与聪明人交谈,那么我就不绕弯子了。”他顿了一顿,然后继续道,“我知道,邱家在上海的势力是很强大的,我们日本人,欣赏有能力的人。若是想要彻底销毁邱大少与我们签的字据,那么,就请跟我们合作。”
邱霖江“哦?”了一声,问道:“如何合作?”山口大佐的中文说得很不错,他说:“我们大和商会初来乍到,有些货,源头充足,却找不到便利的渠道疏通下去。邱先生,若是你们能做这便利的渠道,那就太好了。”
垂下眼睑,看着木案上的纹理,邱霖江复又抬眼,问:“那么,究竟是什么生意?”山口大佐笑了,说:“眼下是战乱时代,做什么生意最赚钱,身为商人的邱先生,想必定是十分清楚的吧?”
邱霖江的心口一沉,然而面上不曾显露半分。注视着山口大佐,他似笑非笑:“听起来,山口先生似是极有把握邱家会答应?”山口大佐及时笑了起来,连声道:“不不不,这只是我们大和商会对邱家最诚挚的合作邀请。我想,邱先生一定会好好地考虑的。”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走来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弓着腰轻轻地说:“山口先生,夫人来了。”山口大佐倒是快速地站了起来:“快,让夫人进来。”
门口慢慢地显露出一抹大红色。原来,是一位穿着大红色和服的女子慢慢地走了进来。她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光景,挽着发髻,笑起来很是温婉。山口大佐迎上前,将那女子迎到了自己身旁,双双坐了下来。“晴子,我来跟你介绍,这位是邱霖江邱先生,虹安百货公司的二少爷。”晴子转头,对邱霖江淡淡一笑:“邱先生,你好。”
邱霖江却有些怔住了。他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这位女子,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异样的熟悉感,却又说不上来。但到底是邱霖江,两秒钟后他立刻回过神来,也对着晴子点头示意:“山口夫人,你好。”
山口大佐与夫人的感情似是很好,呵护性地握住夫人的手,他说:“晴子也是你们中国人,十八年前,我第一次来中国时认识了她,从此就再也放不开她了。”听了这句话,邱霖江微微笑了,道:“十八年,山口先生与夫人果真是伉俪情深。”
深吸了一口气,他又说:“如此,我便不再打扰山口先生了。先生的意思我会带给家父,待我与家父商量过后再给山口先生答复。”山口大佐说:“期盼邱先生早日带来好消息。”
道别过后,邱霖江起身,大步离去。然而刚走到包间门口的拐角时,他却顿住了脚步。眼前,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沈清赐。”微微扬起下巴,他低沉着嗓音,几乎是将这三个字从牙齿缝里咬出来的。
竟果真是沈清赐。穿着浅米色洋服,沈清赐扬起一抹挑衅的笑容,看着邱霖江道:“在这里见到你,真是一点儿都不意外。”眯起眼,邱霖江目光刹那变得淬利如鹰隼般,阴鸷地攫住沈清赐的脸。电光石火间,他脑中已经飞快地转了好几转,强忍着怒气嘲讽道:“倒是小觑了你!身为山口大佐的幕后军师,你的棋,走得可真高啊!”
沈清赐亦是冷幽幽地看着邱霖江,说:“与邱二少下棋,自然要仔细一些。替我向如蕴问声好,先失陪了。”说完,他穿过邱霖江身边,朝着方才那个包间走了过去。
站在茶社里头,望着外面白花花的日光,以及仿佛在冒着烟的地面,顷刻间,邱霖江的神色变化莫测。
坐进车关上车门的时候,他忽然对不言说:“查一下山口大佐的夫人,晴子。”
“如蕴,现在的情形…对邱家很不利。”当晚,他对她说。她“恩”了一声,静静地凝视着他。
不消他说,她也晓得现在的情形定是很不乐观。中午邱霖江回来,谁都没有找,却是一头扎进了邱霖滔的房间,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阵怒斥。她与家里的其他人都站在外头,将里面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这是一个局,一个从一开始便在设计邱霖滔绕进去的局。而真正出谋划策设计局的那个人,竟然是清赐表哥!而邱家,不论选择哪一条路都是如履薄冰。因为山口大佐所谓的“合作”,其实指的竟是军火生意。这样出卖自己国人的生意,霖江怎可能答应去做!
她懂他,所以她只是问:“最坏…会怎样?”他也凝望着她,轻轻抚了抚她的颊,说:“也许…邱家会就此被打趴,从此一蹶不振,而我,也会身无分文,变成一个穷光蛋。”舔了舔嘴唇,他又道,“抑或,我会被山口大佐暗算,失了性…”
他最后那一个“命”字还未曾说出口,她已经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她抬起眼,细细地看着这张已经刻画到她骨血里的脸。她指尖冰凉,他的唇却滚烫。她浮出一道浅浅的笑容,说:“若是你变成一个穷光蛋,那我们就回双梅种田去。你会活很久,陪着我,陪着…我们以后会有的孩子。”
她说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那软软糯糯的声音溶入空气里,变成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气泡,钻进他的心里,熨得他直心痒痒。她眼里温柔似水,乌黑圆亮的瞳仁里除了他的倒影,再无其他。她盼他盼了十八年,还曾经一度错认良人。如今,才一年,哪里够。
“霖江,你答应过我,要守护我一辈子。所以,不论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吧。只是不要忘记,保护好自己,才能守护好我。这辈子,不许食言。”她依旧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仿佛花了极大的力气。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沉寂而缱绻,情深似海。他抱紧她,好像唯恐她会消失一样。下巴摩挲着她的肩头,这是他极爱做的一个动作,他应承她,低微地说:“好,不会食言。”
月色洒下满地清辉,夜晚总是温柔。脸埋在他的脖颈间,她贪婪地呼吸着他的气息。她忽然想起那一晚,在日本料理店喝醉酒的那一晚。那些记忆,因为醉酒变得格外模糊而零散,但这一刻却忽然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
她记得,当时他不由分说地将自己背了起来,从店门口璀璨的灯光下走入深沉漆黑的夜色中。她记得,不远处似乎有狗吠声,时断时续。她记得,墙头似乎有一簇娉娉婷婷的凌霄花,在如水的月色下吐露着芬芳。
她记得,那条巷子并不长,也就百来米的模样。而她伏趴在他的背上,圈住他的脖颈,只觉心里无尽的安宁。
她记得,他背着她,静静地一路走,一路走,就这么走到了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 缺月挂疏桐】
这场暴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铺天盖地,又昏天暗地,“哗哗哗”地冲刷着整座上海滩。一串串的雨帘狠狠地砸下来,瞬间把水洼里的积水激得飞溅。茂密的法国梧桐将马路遮蔽得平日只见筛碎了的阳光,而此时,更是遮天蔽日般,将整条马路都压得仿佛密不透风。
前阵子,霖江新买回来一只留声机,如蕴便从此时不时地放黑胶碟。这一日下午,如蕴在房间里,留声机上的唱针细细地爬过,黑胶碟一圈一圈地转着,是一首略带哀伤的英格兰民谣《绿袖子》。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听着,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生母。
生父待她尚且如此,生母更是狠心地在她那般小时便撇下了她。如蕴心里觉得一阵的寒凉,然而期盼在有生之年能真的见到自己生母的渴望,还是有增无减。她曾经同邱霖江提起过好几回,很想知晓自己的生母究竟是谁,更想晓得,生母为何会舍得抛下自己。彼时,霖江郑重应承过她,一定会帮她寻到她的生母。
正在怔忡间,邱霖江大步迈进了屋子里。“怎么发愣了?”他问。她回过神,抿唇一笑,说:“想你了,就发愣了。”他笑出声来,道:“不枉我给你买了这只最新式的留声机,倒会说起好话来了!”
将唱针拨放到一旁,如蕴问他:“这般大的雨…你可是还要出去赴宴?”邱霖江点头:“费了不少的劲儿才约上了程友彦先生,今晚也许回来得不会早。”她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替他理理洋服的褶子,关切地说:“少喝些酒,照顾好自己。”
他微笑,却不曾说话。他隐约觉得,今晚的这餐饭,怕是不会简单。
而事实,果真如他所料想。
“邱二少年纪轻轻便如此能干,真真是叫人既敬佩又眼红哪!”端着酒杯,程友彦红光满面地朗声说道。邱霖江回敬他一杯,微微低下头,墨瞳幽深,沉稳道:“程先生谬赞了。与程先生相比,晚辈实在还有太多需要学习。”
程友彦朗声纵笑起来,爽快道:“我就喜欢谦虚的年轻人!现在的年轻人,浮躁的多,肯埋下头来做事的人,愈来愈少了啊!”邱霖江微微一笑,说:“能得德高望重的程先生夸奖,晚辈受宠若惊。”他这句话,倒也不完全是推辞。程友彦算是实业救国的第一批人,在上海这么几十年来,早已积累了丰厚的资源与声望,实力不容小觑。若是想与山口大佐抗衡,唯有跟程友彦结盟才有可能。
程友彦“欸”了一声,放下酒杯,娓娓说道:“想当年,我可是白手起家啊!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真是吃了不少的苦。但看着我们国人自己的实业愈办愈多,我便觉得,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就都值得了。”邱霖江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好几回,我甚至以为自己捱不过去就要死了,谁晓得,到最后我不仅捱了过去,还有了一个这么贴心的好女儿!”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一边伸手去抚女儿的头发。程韵芝坐在程友彦的左边,抿着嘴笑,格外温婉文静的模样。
邱霖江看了一眼程韵芝,也笑着说道:“程先生好福气,有这样乖巧的一位千金。”程友彦转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说:“可不是!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啊!我到了三十岁才得了她,从来都是视作掌上明珠。”听他说了这么一番话,邱霖江心下微怔。顿一了顿,他才开口问道:“程先生,既然你我如此聊得来,你看,程氏实业与我们虹安百货公司的合作…”
程友彦不曾立刻说话。他重新端起酒杯,拿在手中掂了掂,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半晌,他才张嘴,缓缓地说道:“邱二少啊,你也说了,咱们这般聊得来,道相同,若是能够互相为谋,自然是极好。只不过…”他故意顿住了,“与山口大佐相抗,这般大的事,必须要慎之又慎啊!我程友彦是个极为护短的人,轻易不会帮外人,除非…那是我的自己人。”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邱霖江心下一个咯噔——之前一直隐隐担忧的,到底还是成了真。包间里的水钻大吊灯耀着橙黄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叫他竟觉得有些晃眼。他明白自己应该直截了当地说清楚,然而这一回,他到底是有些艰涩了。
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百回,邱霖江终于开口,语气比之前俨然要小心了许多。“程先生若是不嫌弃,晚辈倒是很想认程先生作义父。只是不知…程先生可愿意给晚辈一个机会?”他这番话自然是细细斟酌了,程友彦一听,笑容微微敛住了。他没有立刻转头去看邱霖江,只是盯着跟前的餐盘。片刻之后,他才慢慢扭头,望着邱霖江,笑着道:“邱二少实在是太谦虚、太看低自己了。有时候,年轻人也不妨望得远些,多点野心,才能成功。”
邱霖江微笑着聆听,俨然一副受教的模样。程友彦倒也没有再接着多说什么,却是端起酒杯,笑道:“来,喝了这最后一杯酒,我便交下你这个朋友了!”两人皆是一饮而尽。邱霖江刚放下酒杯,便听得程友彦又开口说道:“霖江啊,我女儿刚刚留洋回来,对上海还不是特别熟悉。不若,你们年轻人一道出去走走?”
眼睑微垂,掩住眼底暗了暗的颜色,邱霖江微笑着答应:“恭敬不如从命。”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程小姐,Lady First.”
与程友彦相比,程韵芝真真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她素来都是安安静静,脸上带着一抹温软的笑意,如同那溪涧边清新而纯粹的兰花草。
雨不知何时停了,地面上当然还湿漉漉的一片。他们就这么沿着街边走了许久,晕黄的灯光照映在石板铺成的街道上,仿佛反射出石板清冷的光来。两人谁都不曾说话,中间隔着一人宽的距离,一左一右、一急一缓地走着。有几家店铺还不曾打烊,犹可见屋子里头绰绰的人影。
最后,倒是程韵芝先开了口。她的嗓音很轻柔,一如她的模样。“许多天之前,我曾经遇见过尊夫人。赵小姐她…真是一位有气质的女子。”
看着不远处稀稀疏疏的灯火,声音低沉而疏淡,他说:“如蕴早已嫁给我,请称呼她‘邱二少奶奶’或‘邱夫人’。”他说得这样毫不留情,程韵芝竟也没有恼怒,仍旧笑得浅浅的。“我听说过你们,亦晓得你们彼此情深意重。”
她的声音好似一汪清澈的泉,透亮,甘甜。她的眼弯成一道月一般,然后说:“二少放心,父亲的意思并不等于我的意愿。你与尊夫人之间,我并不想涉足。”
听到程韵芝这句话,邱霖江终于抬起头,起先一直很有距离感的目光也终于慢慢地升起了一丝温度。稀落的灯光下,她的身影被剪得很纤细。有礼却疏离的目光扫过程韵芝周身,邱霖江立在她身旁,风骨峻峭。唇角微微上扬,他的声音沉稳而悠长:“程小姐,多谢。”
急匆匆地赶回家,如蕴果然还未曾睡,倚靠在床头等着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如蕴掀开毛毯,一骨碌便翻身下床地迎了出来。与赤着脚的她撞个满怀,邱霖江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边往床边走去,边笑着说:“不过是顿晚膳的工夫,竟就这么想我了?”
见他面上带着笑,如蕴也不去理会他的揶揄,舒展开眉目问:“如何?那位程友彦答应了么?”把如蕴轻轻地放在床上,邱霖江随意地松了松袖口的扣子,说:“这般轻易地就成功,自然是不可能。不过,也并非一点收获都没有。”他旋开床头一盏油纸罩的台灯,继续道,“毕竟是在上海摸爬打滚了几十年的老江湖了,想要谈下程友彦,怕是要下得一番大工夫。”轻描淡写地说了这几句话,他便没有再说下去了。隐去了程友彦那所谓“变成自己人”的要求,他不想让她知道,因为不想让她为此而忧心。
他洗漱回来的时候,她已经闭上眼,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从另一侧上了床,在她的手臂边紧挨着躺下来。他没有立即关掉台灯,晕黄色的光洒落在她的脸颊边,照得她脸上细细的绒毛都变得清晰可见。偌大的一间卧房里,旁的灯早已熄灭,唯余她身侧的那一盏台灯,静静地立于她的后面。
就好似,她之于他。就算他真的会一无所有,但至少还有她。她是他心里的长明灯,不可熄灭,不可取代。而他,也会为此倾尽所有,守护她、守护他们的家。
抬起身,他俯下头,在她的脸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然后长臂一伸,旋关了台灯。
五日后,天终于放晴。碧空湛蓝如洗,一扫前一阵子的阴霾。只是空气里的氤氲味道还是有的,嗅了犹觉清新。
下午两点多的光景,如蕴正睡得香甜。许是前几天有些着凉的缘故,她这几日精神总是不济,倦怠得卧床休息。忽然觉得脸上有什么戳人的东西,如蕴皱了皱眉,慢慢醒过来。原来竟是邱霖江,青色的胡渣新长出来,他正在用胡渣蹭她的脸。
她睁开惺忪的眼,脖子缩了缩,唇边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扰人清梦最可恶,我要去告诉母亲。”他终于放开她,说:“你若是不想被卿悦晓得后来打趣,那便去告诉吧。”她愈来愈清醒,用力地瞪了他一眼,道:“赖皮脸!”他哈哈大笑起来:“唔,我就是爱对你赖皮,可惜你躲不开了,这辈子都躲不开。”
她终于坐起身,回头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钟,问:“今天怎么这般早?”大抵是因为刚醒来,她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两团飞霞在颊,叫他瞧着只觉心痒痒。不曾忍得住,他将她牢牢地揽入怀里,然后一低头便用力地吻了下去。他的这个吻这样忘情,待他终于松开的时候,她早已眼波若水,颊边的红晕也愈发的加深。呼吸还未平稳下来,她一把推开他,佯怒道:“将我叫醒,竟是只为了做这件事!你,你实在是…”
他笑着再凑过来,说:“你是觉得一次不够么?”她嗔道:“再没个正经,我可不理你了!”他笑出声来,不过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油腔滑调”的话。
替她顺了顺耳边的发,他终于沉稳了颜色,而后道:“如蕴,换件衣服,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好奇:“见谁?”然而他不告诉她,只说:“待会儿见到了,你便会知晓。”
在她换衣服的时候,他看她顺手取了最靠近的一件旗袍,忽然出声道:“换一件吧!”他打开衣橱,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取出上个月新做的那件青花瓷绣面的缎子旗袍,米白色的底若是细看,还有着浅银色的平纹提花。他递给她,说:“这件不错。”如蕴依言换上,但心底对于即将见的那个人却更好奇了。
只是如蕴不曾料想到,他带她来见的,竟是山口大佐的夫人。走进这家位于弄堂隐蔽处的咖啡厅,除了吧台里的侍者,极富异域风情的里头竟只坐了一个人。见到邱霖江,那人站起来,微笑着对他们微微欠了欠身。
在桌台的对面坐下,邱霖江携着如蕴对那人说道:“夫人,这便是我的妻子,赵如蕴。”他然后又转过头,对如蕴介绍道,“这位是山口大佐的夫人,晴子。”尽管有一瞬间的诧异,如蕴还是浅促地冲着晴子笑了笑。
晴子来得早,已经点了一杯咖啡,右手轻轻地拿匙子搅拌着。她保养得很好,岁月似乎并不曾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甚至连眼角的纹路都是淡淡的。微微一笑,她放下匙子,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就流露出优雅的姿态来。“如蕴…你,你不介意我这般唤你吧?”
如蕴忙道:“怎么会。”晴子抚了抚鬓发,又似乎觉得不对,将手放了下来,说:“邱先生他…是不是什么都还没同你说?”如蕴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偏过头,问他:“是有什么事…需要我晓得的么?”
邱霖江抬眼,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对面的晴子,顿了一顿,然后说道:“如蕴,之前你问我——”“还是我来说吧。”兀地,晴子忽然打断道。
她缓缓地开口:“其实,我并非日本人,我也是中国人,而我的本名,叫做尹芷晴。”似是有些紧张,她再次抚了抚鬓角的发,“二十一年前,一次巧合,我去了一个叫双梅的地方投奔亲戚。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男子,并且与他坠入了爱河。我曾经以为,他就会是我这一生的归宿了,却料,原来他竟早已有了一位未婚妻,而我,只可能会是他见不得光的姨太太。”
如蕴放在桌下的手忽然不由自主地微微抖了起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堵在那儿,堵得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有些恍惚,问:“那位男子…叫什么?”尹芷晴咬住了下唇,约莫过了两三秒钟,她吐出一个极清晰的名字:“赵贺平。”
静默。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胶着得叫人恨不得窒息。
突地,只听“哐当”一声,如蕴腾地一下站起来,幅度大得把椅子都翻倒在了地。她的脸一下子刷白,仓皇之中转身便欲逃开。然而刚迈开了一步,手腕却被人从背后紧紧地抓住了:“蕴儿!”
蕴儿。
这是头一回有人这么唤她,她顿住了。尹芷晴不知何时已然急急走到了她身后,不放开她的手腕,继续说道:“蕴儿…对不起。”
如蕴没有立刻转过身来,也没有说话。尹芷晴不曾动,亦不曾再开口。而邱霖江仍旧坐在那儿,微微蹙眉,目光紧张地攫住如蕴的背影。
许久之后,肩膀轻轻抽动着,如蕴终于慢慢地转过了身。眼泪早已爬满了她的脸颊,她强忍着自己的抽泣,迎上尹芷晴的视线,问:“你…你从来都不曾想过要来寻我么?”笑得苦涩而无奈,尹芷晴低低说:“当年,当我发现你父亲原来早有未婚妻时,我是打算带着你一块儿离开双梅的。谁知,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你突然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我花光了身边的积蓄,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好去找你父亲。孰料,来见我的却是沈心华。”
她说着,手臂慢慢地松开了如蕴,垂了下去,而眼神也陷入了回忆中,变得有些涣散起来。“她说,她是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丈夫娶姨太太的。但你,归根到底还是赵家的血脉,她应承我,会医好你,亦会将你抚养长大,而条件便是——叫我离开,彻底的离开双梅,再也不出现在他们面前。”尹芷晴的眼角也泛起了泪光,她看着邱霖江起身拉过如蕴,又仔细地为如蕴拭去了糊了满脸的泪水,嘴角的弧度不由得微微放了放松。
“我悄悄地在双梅躲了起来,一直躲到确定你的病真的治好了。既然沈心华做到了她的承诺,那么,我…也必须信守我的承诺,离开双梅,离开你。”尹芷晴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接近如蕴,试图去抚抚她缎子一般顺滑的长发。“双梅…是一个让我撕心裂肺的地方。这次与大佐来上海,与邱先生不期而遇,或许真的是上天注定。若不是他主动来找我,我压根没有想到,原来当年那个总是在我臂弯哭鼻子的小团子,竟然已经长大到都嫁作他人妇了。蕴儿,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怯懦的人、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但我真的很想你。”
当她说完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终于触到了如蕴的发。如蕴僵直着脊背,一只手用力地攥住邱霖江的大掌。有一个瞬间,她想往后避开尹芷晴的手,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眼前这动容而陌生的女人,毕竟是她的母亲,是她从知晓真相后就念想了许久的生母。
嘴唇动了动,尹芷晴问:“蕴儿,我可以抱抱你吗?”如蕴抿着唇,只是默默流泪。良久之后,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全然不同于邱霖江的怀抱,一个叫她在眨眼的一瞬间便落下了一大串眼泪的怀抱。有人在轻拍她的后背,动作那样轻,而耳侧的呼吸声又是那样柔软。仿佛,时光刹那倒退十九年,她只是一个半岁的小娃娃,母亲还年轻如斯。夏夜,蛐蛐儿在外头唧唧喳喳地鸣叫着,而母亲抱着她,哼着温柔的小调,轻拍她的背,哄她入梦。
原来,这便是母亲的怀抱。
回家的路上,如蕴格外沉默,红肿着双眼,望着车窗外发呆。邱霖江担忧她,却又不忍打扰她。他晓得,她现在最需要的,便是独自一个人好好静一静、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