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霖川登时红了脸,“师……师叔……你、你说什么呢?”
“呵呵,难道我说错了?”仪萱笑得欢悦,“啊,不过,俗语说‘出嫁从夫’,我这个师叔的位子似乎动不了吧!”她一边说一边看霖川的反应,神色开心非常。
心中的羞窘,让霖川不知还能说什么才好。
仪萱见他如此尴尬,也不忍再打趣他。她压着自己的戏谑之心,最后说了一句:“安心休息吧,师姐一定很快就回来了。”
霖川闻言,只余了满心无奈。仪萱走后,他试图慢慢沉淀的心绪,却终究还是泛起了微澜。
记忆虽然模糊,但有些事,想忘都忘不了。他记得,她对他说:无论生死,再不分开。
那时那刻,说出这句话的,不是失去了记忆的她。他从未想过,身为师长的她,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没想过,她竟然会吻他……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心头的颤动和激越,只想着见到她,好好地问个清楚明白。
这样的心情,让他烦躁难耐。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却依旧没有回返……
转眼间,已是初夏。翠霞山上,满山湖泽氤氲出轻薄云烟,薄薄地染着一山的葱郁,远远望去,真好似一片苍翠云霞。
霖川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渐而能下床走路。期间,掌门云隐上人和几位长老也来探望过他。虽然仙魔之战正酣,但诸位长辈皆不曾在他面前多提,只是嘱他宽心,好生休养。
他虽为自己的无能稍感失落,但时间一久,也渐渐看开了。安心养伤之余,他也试着重修凝镜之法,恢复道行。
初夏时节,山中风光正好。他选了一处安静的地方,运气凝镜,又练过一套剑。许是伤势还没大好的关系,如此简单的联系,竟也让他疲惫。他休息了片刻,起身往回走。
夏日熙和,风过树梢,晃动日影斑驳。几树茉莉掩在青葱草木之中,随风漾开沁人的香。他走得无比悠闲缓慢,脑海中依稀想起她曾说过的话:
“……朝花暮落,时光弹指。这世上美好,若没能好好看过,岂不可惜了?”
他不由自主地停了步子,细细看着自己身边的景致。就在他入神之时,忽有人来,远远唤他一声:“霖川师兄!”
霖川认出这个声音,笑意油然而生。他转头看着那小跑而来的人,笑道:“好久不见,长勤。”
长勤一身旧衣,尚染着斑驳血色。兵刃未解,风尘未去,显然是刚从战场回来。但他却依旧满脸欢悦,快步跑到了霖川身旁。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师兄你现在好了吧?我本想请命照顾你的,可殛天府实在太可恶。大部分弟子都出去讨魔了,我也不能落下啊!师兄我跟你说呀,真是累死人了!比平时那些任务难了一百倍啊!那些妖魔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也杀不完啊……”
长勤说着说着就滔滔不绝起来。熟悉的无奈之情涌上心头,霖川只得拍了拍长勤的肩膀,打断他道:“你辛苦了。”
长勤打住话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而道:“我方才去你房里想看看来着,听师弟们说你出来了,就过来找找。呵呵,看到师兄没事我就放心了。”
霖川也笑,点头道:“嗯。”
长勤正要再说几句,忽又想到什么,道:“啊,对了,师兄你伤刚好,别在外头站太久。我们回去吧。”
霖川看了看四下,道:“无妨,我还想多走一会儿。”
长勤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四下,犹豫了一下,斟酌着道:“既然师兄想四处走走,不如去后山看看吧。”
后山……
霖川听到那两个字,心头隐隐一悸。记忆里那一块地方,终究不敢触碰。他以为芳青去世的那几年里,从未再踏足后山一步,也忘了要重建那栋被毁了的小屋。
他想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逃避的呢?他和她,不都好好地活在世上么。也是时候去修补过去了。
长勤见他不言语,微微有些紧张,“怎么了?还是不想去么?”
霖川摇头,笑答道:“没有。我们走吧。”
这一句答应,让长勤万分欢喜。他笑着走在前头引路,一边走一边说着与殛天府作战的种种。不消片刻,两人到达。而后,眼前所见的事物,让霖川愣在了原地,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
几树桂花,围着一间木制小屋。那屋子,似乎比记忆中的更大些。原本墙上斑驳的苔印,也只剩下了干净清洁。屋外的厨灶,被一片幽绿的菜地取代。地里凉棚高架,攀着紫藤。如今花期虽过,尚有点点绛紫缀在叶间,氤氲浓香。
长勤站在霖川身旁,小心地看着他的表情,笑着说道:“其实,很早以前,大家就合力这屋子重建好了。老规矩,师兄弟们出力,师姐妹们出钱。照师兄当初说过的,加了几间房,还添了几块菜地。本是想让你高兴的,谁知道,你却再也没来过后山……”长勤说到这里,大叹了一口气,“虽然有点失望,但大家顾忌你的心情,也都不敢提。别看这屋子简陋,里头干净着呢。我们天天轮流打扫的……呃,最近是稍微有点顾不上啦……”长勤低头笑笑,又说,“总之,现在总算是雨过天晴,师兄你没事,芳青师伯也没事,这屋子也没事,再好不过了!”
所听所见,如此温暖亲切,让霖川竟有了片刻的无所适从。眼眶不由自主地酸涩起来,刹那间模糊了视线。如此反应,让他自己也尴尬起来。他忙低了头,轻咳了几声。待安下自己的心口的感动,他方才抬头,诚挚道:“多谢。让你们费心了。”
长勤一听,笑着拍上他的肩膀,“哈哈,就等你这一句!”
霖川也笑了出来。他早已知道,能入易水庭,是他最大的幸运。易水,不仅是他的恩人、师门,更是最温暖的归宿。
长勤又说笑了几句,抬头看了看天色,叹道:“哎呀,都这个时候了,我还没去见过掌门呢……师兄你别急着走,我待会儿叫师兄弟们一起来,好好庆祝庆祝。”
霖川点了头,算作答应。
等长勤走后,他整理了一下心情,推开了那扇木门。
正如长勤所言,这几日战事激烈,这小屋乏人照看。门一开,微尘扬起,翩飞在阳光之中。霖川带着虔诚,缓步走进了屋内。里面的摆设,与以前大不相同,但却依旧唤起了最深切的熟悉。原本的独室,如今已成了厅堂。他走到房中的桌前,伸手轻轻抚过桌面。薄薄的灰尘,染上手指,牵引出无比细腻的思绪。
既然要来这儿庆祝,就得好好打扫一下才行。
霖川打定主意,拍了拍手,转身去找清扫的器具。正当他举步之时,脚步声忽至门外。他只当是长勤,头也没回就问了一声:“来的正好,扫帚抹布都搁哪儿了?”
门外的人有些讶然,带着些许苦恼,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知道啊。”
那清朗的女声,带着慵懒,瞬间叩动霖川的心弦。他慌忙转过身去,望向了门外。
站在门口的,正是芳青。她一身青衫,手臂和小腿上缠绑着黑革,平添肃然之气。长发整束,宝剑腰悬,俨然是战时装扮。
霖川怔忡着,也不知第一句要说什么好。
芳青见他迟迟不言语,笑着迈了步子。刚要进门,她突然一个趔趄,“哎呀”了一声,直接往地上摔去。
霖川大惊,忙冲上前去,接她在怀。“怎么了?哪里受伤了?”他满心紧张,急切地问道。
芳青一脸哀怨地抬起头来,道:“绊到门槛了……”
霖川顿生满心无奈,重重地叹口气,轻斥她一句:“亏你说得出口。”
芳青笑着,也不起身,头一歪枕上了他的肩膀,道:“怎么一见面就责备我呢?”
霖川皱起眉来,道:“谁让你这么不小心的。若真摔着了,怎么办好?”
芳青伸出了手,轻轻环上他腰,道:“不是不小心……只是累了……”
听她这么说,霖川没法再责备下去了。她再强,也是血肉之躯。连日苦战,岂能不累。他抱紧她一些,轻声对她道:“别硬撑,有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芳青听得这句话,埋首在他肩头,撒娇般道:“好累,还好饿……我想吃东西,还想好好睡一觉……”
霖川笑了起来,半带纵容地说道:“好。”
芳青的话语却微微一顿,声音陡然放轻,听来无比温柔,“……可我更想见你。”
霖川怔了怔,微微红了脸。也不答应,只是点了点头。
芳青笑着,轻轻拉起他的手,摁上了自己的心口。霖川吓了一跳,触手的柔软,让他紧张无比,“这是做什么?”
芳青却全无羞怯,坦然说道:“我活过来了。”
听她这么说,霖川方才感觉到自己掌下的搏动。她的胸膛,不再沉寂。坚实心跳,带出生者才有的温热,熨着他的掌心。喜悦,染上他的眉睫,晕进他的瞳孔。他笑着,唤她一声:“师父。”
她听得这句呼唤,双颊微微泛出绯红,她望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心里,没把我看作师父,对不对?”
这种奇怪的说法,让他有些茫然。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我怎么看不重要,师父就是师父。”
芳青闻言,眉头轻蹙。她想了想,干脆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没把你当作徒儿。”
这样的坦白,倒让霖川羞怯起来。想起那日在殛天府中的种种,温存甘甜,尚在心头。他念头一动,故意问她:“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非分之想的?”
“非分之想?”芳青被这个词吓到了。
“是啊,非分之想。”霖川又重复一遍。
芳青皱眉,据理力争道:“那你呢?身为徒儿,对我做了那种事,应该么?”
霖川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不禁有些尴尬。但他还是不退让,辩解道:“我只是做了做样子,好瞒过殛天府的眼线,哪里有真的对你做什么……再说,当时也是你先抱我的……”
芳青一怔,哑口无言。
“总而言之……”霖川笑道,“徒儿仰慕师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可没听过师父肖想徒儿的。”
“肖想?”芳青再一次被他的用词吓到。
“是啊。”霖川道。
芳青愣愣地看了他片刻,才慢慢开了口,认输般说道,“好吧……或许真的是我先喜欢上你……”
“什么时候?”霖川笑得愈发欢愉,诸多挑衅,只为听她回答。
他眼中的笑意,让她抱持的迟疑和羞怯忽然变得毫无意义。她叹口气,也笑了起来,轻声答他:“兴许,是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
没有预期中的狂喜和激越,原来,两情相悦,是更加温润而甘甜的感受。慢慢地渗透心扉,牵引出更绵长的感动……
他抱着她站起了身,道:“不是困了么?去床上睡吧。”
她点点头,偎紧了一些,手轻轻抓着他的衣襟,阖上了双眼。朦胧之中,她被温柔地放在了床铺上。他的声音,近在耳畔,“醒来想吃什么?”
她用半梦半醒的口吻,低低说:“白粥,桂花蜜……”
他的回答,简单无比。而溯过生离死别,经过辗转揪心,还有什么能比这个回答更加完满,更加妥帖?极致温柔,全心相从。略去千言万语,只用自己十分的真心:
“好。”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
我苦苦纠结了几天,终于把结局码出来了!自己给自己表扬下啊~哇哈哈哈~
[那只:我PIA!!]
总而言之,虽然本文各种动力不足,导致更新不给力,配角抢人气,剧情不够狗血,情节不够深化……但无论如何……完成了就是好的……囧~~~
下章~将为大家奉上本篇番外——“有的时候,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那个人那么做了,于是你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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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35、番外 [上] ...
那一年的冬天,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皑皑白雪,将易水庭染成一片素白。就连粼翠湖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当真成了“止水明镜”。
芳青不喜欢冬天。虽然她练成十二重的凝镜之法,早已无惧寒暑,但这个季节的萧条肃杀,总让她有种戚然之感。尤其是讨伐完魔物之后,疲惫引出软弱。满身粘腻的鲜血,让她很不好受,也愈发厌倦自己的生活。
她回到门派之时,满怀颓废,步子也格外缓慢沉重。她不情不愿地往大殿去,向掌门复命。
正走到殿前的演武场,却听一串串笑声,分外欢愉,在天寒地冻中透出别样的温柔暖意。她有些惊讶,抬眸就见演武场一旁的亭子里,聚着一大群师姐妹。她自小全心修炼,又不善言辞,与这些师姐妹也甚少交应。虽然看她们有说有笑的热闹样子难免有些羡慕,但毕竟不熟,也不好贸然加入。她低头轻叹,继续往大殿去。
正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喊她道:“芳青师姐!”
她微微一惊,顿下了步子,回头看向那群人。
叫住她的,是个比她小上几岁的师妹,名叫仪萱。虽是同门,但不同师,本来也生疏得很。但几年前墨流山一役,她们正巧一同迷路,倒是因此熟络起来。
等仪萱笑吟吟地走过来,芳青才发现,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幼儿,不过二三岁的年纪。看打扮,应是男孩。寒冬时节,他一身厚实棉衣,显得圆滚滚的。他的脸颊因寒冷而微微发红,看起来倒是十分的憨真可爱。
“师姐你回来啦。”仪萱寒暄了一句,又半哄着,对怀里的孩子道,“小川儿,叫师父。”
芳青这才想起这孩子的来历。数年前墨流山上,她曾救过一个被魔物所害的婴儿,并收入了门下,取名“霖川”。这几年她经常征战在外讨伐魔物,无暇照管,便将这孩子托给了门派抚养。今日再见,竟有些陌生。她看着那孩子明澈的眼睛,微微有些无措,只好等着他反应。
许是被她的一身血色吓到了,孩子抿着唇看了她片刻,扭头趴在了仪萱的肩膀上,显然是躲着她。
仪萱见状,笑了出来,道:“怎么啦怎么啦,怕什么呀,是你师父哟!”
芳青有些尴尬,只好勉强笑了笑。
这时,其他的师姐妹也聚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师姐你常年在外,孩子认生也不奇怪。慢慢来!”这么说的,是师妹思艾。
“没错。”一旁的墨茗,论辈份该是芳青的师姐。她说着话,从腰间的布囊中拿了块糖出来递给芳青,“这个给你,哄孩子最管用了!”
“什么嘛,糖有什么用。关键是看脸吧,看我天生和善亲切,最讨孩子喜欢了!”年纪更小些的夏薇凑了上来,嗲着声音对那孩子道,“来,小川儿,给姨抱抱!”
“什么‘姨’啊,是师叔!你听谁喊过‘师姨’的么!”本不开腔的蔓礼不屑地反驳了一句,接着也用了那十分的谄媚,对孩子道,“别理你夏薇师叔!来,蔓礼师伯抱你去看小鹿!”
“这么冷的天看什么鹿啊,冻坏了可怎么办?”打断蔓礼的话的,是辈分高一些的美菥。
素来跟美菥交好的菡烟忙应和:“就是啊。倒不如去我房里,喝热茶吃糖糕的好!”
“啊,好主意!”仪萱点头,又问那孩子说,“小川儿,我们去吃糖糕呀,好不好?”
孩子这才抬起了脸,轻轻点了点头。待目光触及芳青,复又缩了回去。
芳青看着他如此反应,不禁惆怅。自己真的有那么可怕么?她满心无奈,正要出声告辞。仪萱却又开口,对她道:“师姐是要去见掌门吧?快去快回,我们一起去喝茶!”
“我也去?”芳青有些受宠若惊。
“当然啦。”仪萱道,“这是你徒儿啊,照理就该你照顾呀。虽说你忙,我帮你带着也行。可一直这样也说不过去吧?还是多多相处的好。”
她的话说完,其他师姐妹也道:
“没错没错!徒儿要从小带,长大了才听话!”
“说得对!等他再长几岁,我们就教他琴棋书画,一定能培养出一代翩翩少侠!”
“琴棋书画我们自己也不行好不好?”
师姐妹们你一句我一句,有抬着杠的,有帮着腔的,听来好不热闹。这样的热闹,暖意融融,让芳青不由自主地微笑着。她拜过掌门,换了衣服后,便随她们一起喝茶聊天。虽然是些她怎么也插不上嘴的话题,但就算只是旁听,也有着别样的亲和。她也试着想跟那孩子熟络一些,却终究学不会师姐妹的亲切温柔,怎么也没法让那孩子亲近她。她也只得放弃,全全将他交给了师姐妹们。
而后数年,殛天府的魔物在仙家追剿之下,终是慢慢销声匿迹。天下太平,世道渐而昌隆,她也终于不必再出外征战。凯旋而归,师门褒她骁勇,赐她“贤者”之号。
日子安定下来,她却愈发疲惫倦怠,每日只在房中静养。掌门念她数年操劳,便也放任。偶尔她精神稍好,也跟师姐妹们小聚。但每一次,她总是最早离开。有时师姐妹们见她昏昏沉沉的,恐怕她伤病,硬拉她诊视,但偏偏也看不出什么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年她救下的孩子,被植入了魔物内丹,命悬一线。她以本门术法“镜映”替他转嫁了伤害,才免他丧命。如今,那宝镜依旧在他体内,魔种之害、伤痛之苦,无一不由她承受。随他长大,消耗日大,她也渐渐有了力不从心之感。但此事,除了师妹仪萱,全派无人知晓,她也不愿向任何人提起。既然相救,何苦还给他诸多背负。况那镜子暂时也取不得,索性顺其自然。
也不知这平淡的日子过了多久,一日,天已经大亮,她却懒得起身。她躺在床上,倦倦地听着窗外的鸟啼。也不知这样赖了多久,突然,她的心口微微一紧,竟生了一丝悸痛。她睁开眼睛,皱起了眉头。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自从“镜映”之术缔结之后,但凡那孩子有什么伤病,或是心绪激越引动魔种,她多少都能感应。
也不知今天又是怎么了……
她想着,慢慢坐起身来。精神清醒之时,她才发觉门外有人,而且似乎已经来了很久了。她想了想,还是不情不愿地下了床,慢悠悠地打开了房门。
待看到门外之人,她却着实被吓了一跳。光阴荏苒,在她不闻不问之间,昔日那孩童如今长成俊秀少年。他正身跪在门外,见她开了门,抬眸望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恭声尊道:“弟子霖川,给师父请安。”
她怔了怔,忙道:“别跪了,快起来吧。”
霖川却不起身,继续道:“弟子后知后觉,多年来疏于敬师,还请师父责罚。”
“啊?”她想了想,应道,“无妨。你先起来吧。”
他这才站起了身,道:“多谢师父。”
她从未遇过这种事,也不知接下去要说什么,只好默然地看着他。
听她不开口,他也有些尴尬。等了片刻,他终是犹豫着开了口,道:“师父若无吩咐,请容弟子告退……”他顿了顿,又轻轻解释一句,“弟子还有早课……”
早课?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早课也过了大半了,他就一直在门外这么跪着?她顿生满心歉疚,道:“你怎么不叫醒我呢?”
他一脸认真,道:“弟子不敢惊扰师父。”
她接不上话,复又沉默。
他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抱拳拜道:“弟子告退。”
她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声。目送他走远,她方才松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知如何跟他相处呢……
她带着无奈退回房里,继续赖在了床上。
没想到,黄昏之时,他又来请安。而后,天天如此。半月之后,她有些承受不起了。她斟酌许久,终是对他道:“其实你不必日日来请安。”
他听了这话,认真道:“弟子事师,等同父母。晨昏定省,不敢怠惰。”
她也不知怎么才能打消他的念头,满心哀怨,轻声说道:“黄昏也罢,你每日一大早来,我睡不好啊……”
这句话惹得他眉头轻蹙,“弟子惶恐。弟子自认并未出声惊扰,师父此话何意?”
她一时有些心虚。想她虽身为师父,却不曾教养过他一日,他如此恭谨,她还挑三拣四,似乎是有些过分了。但是……
“你虽不曾出声惊扰,但我知你长跪门外,岂能安心?”她老实道。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只道:“弟子长跪,也是份内应当。师父何须介怀?”
她无话可说,心中愈发无奈。
他见她如此,只当她是默许了。他展了眉头,浅笑着道:“师父不必担心弟子。还请师父先用膳吧。”
她无法,只好妥协。说起来,自从他说要“敬师”之后。早晚请安,都一并将早膳和晚膳送来。早晨事忙,他也不久留。但黄昏之时,他必然侍候她吃完。她虽不习惯,如今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易水庭饮食清淡,今晚的菜色是荠菜豆腐羹和清炒豆苗。她不爱叶菜,也不爱豆腐,只吃了几口饭便放了筷。
见她如此,他默默收拾完碗碟,恭敬问她:“不知师父明日想吃什么?”
听他这么问,她只是笑笑,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看了看那些一筷未动的菜品,蹙眉道:“师父若有喜恶,请一定告诉弟子,好让弟子备办。”
她不由自主地有些尴尬了。修仙之人,清心寡欲。挑食这种事,本不该有。何况此等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她轻叹一声,只对他道:“小事而已,不必麻烦。”
他听罢,思忖片刻,道:“既然是小事,说出来又如何?师父不说,弟子又如何能知道?何况饮食口味,虽是小事。但以小见大,若连这个都不能妥帖周全,弟子如何自处?师父所谓的‘不必麻烦’,着实让弟子为难。还请师父体谅,明示弟子。”
这番话,让她微微怔愣。从未有人如此在意她的喜恶,更未有人如此不依不饶地追问。心头的感受,前所未有。
他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又问了一遍:“师父明日想吃什么?”
她迟疑片刻,终是怯怯地开了口,道:“桂花糕。”
他一听,脸色微微一变,皱眉沉痛道:“师父明鉴,如今是初夏,没有桂花!”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
上一章,大家都对芳青那个“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多有误解啊!!!其实这句话只是表达一个概念有木有!夸张的修辞手法有木有!跟情话里说的“500次回眸才换一次擦肩,我上辈子一定是扭断了脖子才能跟你在一起”的概念是一样的有木有!!!
所以……大家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啊!!!泪奔!!!
所以,本番外的主旨就是告诉大家:养成什么的最美好了![大误……]
咳咳,好吧,其实是:“为什么我的徒儿正好是我喜欢的那一款,好纠结啊有木有!”
= =
事情就是这样……嗯!
36
36、番外 [下] ...
第二日,虽没有桂花糕,但霖川却送来了艾草糕。初尝是清香的微苦,待咬开却是满满的甜。糖心,染过唇齿,甜进心里。
从那以后,他天天都会问她明日的饮食。日子一久,她开始时碍于情面的客气,也慢慢消褪。正如他所说,只是一点小小的喜恶,说出来又如何?天地之大,应该能容下她这小小的私心罢……
悠然惬意之间,时光悄然绵延。某日早晨,出乎她的意料,唤醒她的,不是霖川端来的早饭,而是师妹仪萱紧张地呼唤。
“师姐!芳青师姐!快醒醒!!!”仪萱轻轻摇着她,急切的声音里夹杂着微促的呼吸。
她张开眼睛,懒懒地问:“怎么了?”
仪萱一脸欲哭无泪,“师姐啊!今天是‘三坛会试’之日啊!”
芳青想了想:“今年是我吗?”
“是啊!”仪萱道,“昨天小川儿没跟你提起么?”
被她这么一说,芳青到是想起昨夜吃饭的时候,霖川似乎提到过三什么的。只是她当时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红豆沙上……
说起这“三坛会试”,顾名思义,就是由三位坛主联合主持的试验。但凡易水庭的弟子,初进门时,都只授以最基础的剑术和心法。而后,由各自的师父判断是否有资格继续深修。一旦师父认可,便通报门派。门派择日举行“三坛会试”,最终做出决定。
易水庭有四位坛主,每次的“三坛”都是轮流担当。她大战之后常年不理事务,所以轮的也少。似乎八年前轮到过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参加过了。
“师姐啊,你还愣着做什么?妘瓴师伯和子尤师叔在等着你呀!!!”仪萱说着,七手八脚地帮她穿衣服。
芳青振作了一下精神,看了案几一眼。上头,摆着一碗清粥和一碟子桂花蜜。她不禁问道:“霖川呢?”
“还敢说!”仪萱气道,“今日他也参加啊!”
“哎?”芳青微微愕然,“可我并未向掌门推荐他……”
“是我推荐的!”仪萱愤愤不平,“要是等你推荐,那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问你,小川儿今年多大?”
芳青愣了愣,答不上来。
“十八啊!!!本门弟子十三、四岁就该应试了吧!当年师姐你自己更是十岁就应试的呀!”仪萱一脸悲痛,“我可怜的小川儿啊!怎么就摊上你这个师父?就算你不为他想,也该为自己的身体想一想吧!他早一日炼成凝镜之法,对你也是好事啊……”
芳青听着她滔滔不绝的抱怨,愧疚之情油然而生。这个年纪参加三坛会试的确是晚了些,她这个做师父的,没教他一招半式也罢,怎么还耽误了他呢……
她怀着这般歉意到了会试场地,与她同为坛主的妘瓴和子尤早已等候许久,看到她时,无不摇头叹气。那二人寒暄了几句,便宣布会试开始。
芳青在应试的弟子中一眼就看到了霖川。比起那些年幼的弟子,他的身材端的是鹤立鸡群。她心虚地低下头,不敢跟他目光相交。
会试分为三场:典籍经义、玄术阵法、武技剑艺。三场地点不同,此处先试经典。因三人之中,芳青武艺最高,第三场便由她主试。她也不多说什么,更对这场试验无甚兴趣,早早便起身去第三场的场地。
武斗,通常都选在门派中粼翠湖的浮台上。站上浮台的那一刻,芳青的心头骤生怅然。她漠然而立,静静凝望。如今正是深秋,满山落尽青翠,湖上残荷萧瑟,平添凄凉之意。
她就那样站着,站了许久,那些应试的人却迟迟未来。她不由叹口气,摇了摇头。三坛会试,旨在甄选精英,历来都严于裁汰。若过不了前两场,就没有跟她动手的机会了。
看来,今年是选不出人了……
她正这么想着,却见远远来了一大群人。她立刻改了悠然的姿势,摆出了端严的态度。然而,那一大群人,多是围观的同门,真正站上浮台的,仅有一人。
芳青看着眼前的对手,心里一阵发慌。
霖川看着她,也露了满脸的尴尬。终究,他整理好心情,抱拳拜道:“请师父赐教。”
芳青点了点头,却犹豫着不知如何动手。说起来,她从未见过他战时的装扮。持剑正色,他竟有十分的锐气,让她有些惊讶。不过,虽然气势足够,却不知他武艺如何,她又该用几分的力道跟他对战才好?
眼见她迟迟不动手,霖川叹口气,又是一拜,压低了嗓音道:“师父不必顾忌弟子,更不必对弟子优待,一切如常就好。弟子自当全力以赴。请师父赐教。”
他的话语一如平日里那般诚挚温柔,她浅浅一笑,放下了自己的迟疑,开口道:“我只试你十招,若火候足够,便算通过。”
霖川闻言,点了点头。
芳青伸手,笑道:“出招吧。”
霖川深吸了一口气,出剑而攻。
这一招,芳青再熟悉不过。易水庭的入门剑式,飞霜。只是他修为不够,这一招还没有弥天遮地之效,她连剑都不拔,旋身避开了所有剑光。
眼见一击无效,霖川再起一招,名作“流雪”。与方才那密集剑气不同,流雪一式,凝剑气为练,纵横宛转。是奇袭之技。
看他使出这一招,芳青摇头一叹。显然,他的剑技是仪萱所授。姿势倒是漂亮,只是威力不足。且那剑招之内,余地太大,分明没有杀意,只怕实战之时不能制敌。再看他脚步微浮,身姿不甚稳健,行招终究流于表面,只怕尚不能悟易水剑法的精妙。
还是不行啊……她想到这里,不再避让,纵身突进他身前,一手隔开他的剑,一手起掌击向了他的胸口。这一掌并未用十成的力气,却也足够将他击落浮台。
他落水之时,周遭起了一片叹息。就在那一刻,她的记忆骤然清晰。很久以前,她也曾在这个浮台上打败过一个人,也曾听见过这样惋惜的哀叹。而那个输了她半招的人,不久之后就离开师门,远走天涯,再无音信……
惶恐,一瞬而生。而此时,霖川已然从水中爬起。再次站上浮台的他,全身湿透,狼狈非常。他稍稍抹了抹脸上的水,低着头对她道:“多谢师父赐教。”
他平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她也只好忍着心里的胆怯,轻轻应了他一声:“嗯……”
而后,这一次的三坛会试,无一人通过。
一切结束,芳青满怀忐忑地回了房。心中思绪郁结,困扰心神。心思压抑之际,身体也沉重了起来。疲惫之感再次侵袭,让她无力,更昏昏欲睡。
她半倚着枕头,正半梦半醒之间,房门忽然被无情推开。仪萱冲了进来,摇着她的肩膀,义愤填膺道:“师姐你这个笨蛋笨蛋笨蛋笨蛋……气死我了!!!你到底在做什么啊!为什么要把小川儿打下台啊!笨蛋笨蛋笨蛋!!!”
芳青怔怔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笨蛋啊!!!”仪萱一脸哀怨,“我好不容易跟前两位坛主都打好了关系,本想着最后一场是你,总归万无一失。没想到你……啊啊啊啊啊!!!你究竟在想什么啊师姐!他是你的徒儿啊!”
可是,你教的剑技真的不行啊。——芳青虽然想这么说,但是看着仪萱的表情,她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沉默。
仪萱沉痛地叹着气,道:“你可知道,方才我想去安慰他,没想到发现他一个人在后山,满脸的伤心难过啊!!!我可怜的小川儿……师姐你是笨蛋笨蛋笨蛋!!!”
芳青听到这里,先前那抑郁沉重的心思愈发纠结。她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但却又无比后悔自己的决定。
“我不管!你一定要去替我把小川儿劝回来!”仪萱说着,又摇了摇芳青的肩膀,就差声泪俱下了。
芳青无法,只得照办。
从她的房间到后山有一段路,她没走多久,就觉疲乏。就在她觉得自己没力气再往前走的时候,她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他已换过衣裳,作回了平日里的打扮。此时已是黄昏,落落余晖洒下,坠了他一身。他蹲在林中的空地上,似乎在忙着什么。
她想了想,举步走了过去,开口唤他一声:“霖川。”
他被吓了一跳,几乎是弹起来的。一看到她,他忙行礼,尊了一声:“师父。”
她暗暗叹了一声。连她走近都未察觉,果然修为还不够,如何能进阶。但这样的念头很快被她自己压下,她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是要劝慰他。
“霖川,我……”她正想着要先道歉,忽然一眼注意到了地上的东西。那是一大堆的栗子,有的还披着刺刺的外皮,有的已经剥成了光滑的坚果。
芳青眨了眨眼,明白了什么。他好像不是在哀怨,而是……
“你在这儿剥栗子?”她问了一句,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小刀上。
霖川闻言,尴尬地笑了笑,点头道:“嗯。”
“你不是在这儿伤心吗?”她又问。
“啊?”他有些茫然,“伤心?为什么?”
她也茫然了,“我把你打下了浮台……”
“所以……”他微微蹙眉,“这有什么好伤心的?”
她望着他,不知怎么往下说了。
他看着她的反应,笑道:“弟子不是说过,师父不必介怀么?老实说,我的剑技本来就是平平,这几年又疏于练习。我还想着这下肯定要丢脸了……呵呵,所以被你……”他自觉用词有误,忙改口道,“所以被师父打下浮台,我一点也不意外。本来就该如此才是。”
芳青听他这么说,还是追问一句,“可仪萱说你很难过……”
“仪萱师叔?她这么说么?”他愈发尴尬,抓了抓头发,道,“师叔向来小题大做,师父你别放在心上。”
“真的?”她依旧不敢轻易相信。
“真的。”他叹了口气,“比起这个,今天的晚饭才是真的让人难过……”他的声音骤低,用无比烦恼地口吻自语道,“前日吃了桂花糖藕、昨天是桂花糕,今天要是再吃桂花也太重复了……想做山药糕,偏偏厨房里没了。在后山转半天才看到这几棵栗子树,可也被师兄弟们摘得差不多了。唉,就这么点,做栗子糕也不知道够不够……”
这就是仪萱所谓的“他一个人在后山,满脸的伤心难过”?她突然间,想笑……
眼看她面露笑意,霖川眉头一皱,不悦地嘟哝道:“笑什么,还不是因为你……”
这句抱怨在她听来丝毫没有威慑力,她笑吟吟地蹲□,自告奋勇道:“我帮你剥。”
他忙阻止她,笑道:“弟子不敢。”
她没有坚持,抱着膝盖道:“那我看你剥。”
他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继续干活。他拿起一颗栗子,剥了外皮,正要放到一旁剥好的一堆里,却又想到了什么。他笑了笑,横开几刀,将栗子壳去了,又小心地撕去栗子衣,继而将那白净的小栗子递给芳青。
芳青满心欢喜地接过,轻轻咬了一口。清香脆甜,与熟栗子比又是另一番风味。她一口吃完,又望向了霖川手中的另一颗。
霖川暗笑,又剥了一颗给她。而后,他知道了何谓“得寸进尺”。四五次之后,他皱眉,斥道:“不给了啊!都说了不够做栗子糕了!”
芳青一脸哀怨,“那就别做栗子糕了。”
“不行!”霖川无情否决。
“就一颗。”芳青厚着脸皮讨价还价。
霖川摇头,“不行。”
“最后一颗。”芳青并不放弃。
“说了不行!”
在这样的言辞拒绝下,芳青依旧不退让,认真地说了第三遍:“真的是最后一颗。”
霖川皱眉看着她,许久,满脸挫败地叹了口气。他看了看栗子堆,挑了颗小的。又想了想,放下,挑了颗更小的。
他拿着那颗小小栗子,递给她道:“喏,最后一颗。”
她虽无奈,却再也没有多说什么。接过那颗栗子,含进嘴里。丝丝的甜,润过全身,疲惫无力,已不重要。千般苦楚,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