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明玥扶他到帷帐中的软榻上坐下,又吩咐婢仆取来薄毯,盖在他的膝上。做完这些,她在他身旁落座,笑问道:“有什么想吃的,我吩咐人去做。”
狄秀想得出神,并未答应。
尉迟明玥见他如此,心中生了隐隐担忧。在梅谷的这几日来,她总是觉得,他似乎不太高兴。哪怕是笑着,眉宇间也带着淡淡抑郁,说话也不似以往般坦率直接。她是不是多心了?
她想了想,终是开口问道:“你在生气?”
狄秀闻言,转头望着她,摇了摇头。
尉迟明玥皱眉,指着他道:“还说没有。上次就是这样,突然就不跟我说话了。”
他听得此话,回想起先前他神智还未恢复时的事来。他并不曾忘记,那一夜,她说的那段谎话。
她喜欢他,一开始就喜欢……
何等拙劣。而相信了那段话的自己,又是何等可笑。
他受天狐咒缚所困,身陷险境时,她救他,是听了梅子七的教唆。而后,他为保护她受了伤。她心性单纯,自然生了感激之情。所以如今她给的,是歉疚,是怜惜。或者……连歉疚、怜惜都不是……
他想到这里,皱起眉来,沉默不语。
“你……你果然在生气啊!”尉迟明玥见状,跳了起来,不满道,“这次又是为什么?”
“我没生气。”他开口,淡淡道了一声。
“你有!”尉迟明玥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没有!”狄秀皱眉,语气略带了不满。
“你有!”尉迟明玥毫不示弱,再次重申。
“我没有!”
“你有!”
……
两人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重复着那两句没意义的话,引得周遭众人注目。
南陵王不明就里地看着那两人,满心疑惑。
一旁的梅子七却掩嘴笑了起来,他略微思忖,侧头望向了南陵王来时骑的那匹黑骏。他狡黠笑笑,拾起一块小石子,击向了那匹骏马。
刺痛,引得骏马长嘶一声。牵马的婢仆一时惊惶,竟让骏马挣脱。骏马一跃而起,踢翻桌椅,扯下帷帐,横冲直撞。此马本就野性未驯,如今发狂起来,更是难以制服。而众人皆知它乃是南陵王的爱物,又唯恐伤及,更是束手束脚。
尉迟明玥听见嘈杂之声,便暂停了争吵,想要看个究竟。一抬眸,就见那黑骏扬蹄,直冲了过来。她惊愕万分,一时无措。
南陵王见状,立刻取了弓箭,二话不说便要将骏马射杀。
便在此时,狄秀翻身而起,几步上前,挡在了尉迟明玥的身前。他迎上那匹骏马,起“铁鹰爪”,抓上了它的脖子,继而转“翻江手”,施力一推,复又往下重压。骏马身子一歪,竟被掀翻在地。骏马性烈,踢蹬着欲站起身来。狄秀掌上施力,竟将骏马压制在地。骏马一番挣扎,搅起尘土飞扬。许久之后,它终于弃了抵抗,躺在地上,粗粗喘息。
狄秀移开手掌,低低地咒骂一句:“畜生,老实点。”
他站起身来,忽觉自己的右臂疼痛难当。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伤势还未痊愈,方才所为实在鲁莽。
尉迟明玥回过神来,几步跑到了他身旁,伸手扶着他,关切问道:“你还好吧?”
狄秀看她一眼,微微皱眉,一边掸去自己头发上的尘土,一边不满道:“我没生气。”
尉迟明玥一惊,瞬间失语。
不远处,南陵王缓缓放下了手中长弓,重又细细打量了狄秀一番,笑着点了点头。
第十八章
事态平息之后,“春山放猎”照旧进行。待到日薄西山,众人将猎物呈给南陵王,各领了奖赏。放猎一共三天,王府早在山上设了营帐,供众人安歇。
却说狄秀降服骏马,牵扯到伤口,早早便回帐休息了。黄昏之时,尉迟明玥领着婢女,送来了晚膳和汤药。
狄秀半躺在榻上,满心无奈地让婢女喂药。尉迟明玥站在床边,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好不容易等他喝完,尉迟明玥清了清嗓子,道:“我有话说!”
狄秀抬眸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尉迟明玥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递到他面前。
狄秀略微迟疑,伸手接过,待看到纸上所写的内容,不禁愕然。
娟丽行书,陈述着:
一不准随便生气。
二若是生气一定要说出理由。
三就算生气也不能不理人。
尉迟明玥皱着眉头,道:“约法三章!口说无凭,立字为据!摁手印吧!”
狄秀强忍着想要撕掉这张纸的冲动,努力保持平静。尉迟明玥的字迹他认识,如今这纸上所写,分明是出自他人之手。除了梅子七,不作他想。他甚至能想象到,梅子七写下这三行字时的表情……
他暗暗咬牙,将这张纸放到一旁,躺下睡觉。
“大胆!放肆!”尉迟明玥当即忿然,斥道,“不准不理不踩啊!”
他闭目,不加理会。
尉迟明玥刚想拉起他的手,迫他摁上手印。可又顾忌他一身的伤,下不了手。她站在床边,苦恼不已。
一旁的婢女笑意欢悦,见她没辙,忙上前提醒道:“四小姐,先生教过的……”
尉迟明玥恍然大悟,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伸出手,轻轻推了推狄秀,用甜得腻人的嗓音道:“好哥哥,答应我嘛。”
狄秀猛地睁开眼睛,惊讶不已。他看着尉迟明玥,愕然无语。
尉迟明玥见他这般神情,再接再厉,轻推着他,声音愈发娇软甜腻,“答应我嘛……”
片刻之后,尉迟明玥举着那张摁过手印的纸,笑得得意。
狄秀垂着头,满心无奈。
“好了,既然都摁了手印了,不准违约。”尉迟明玥她将那张纸小心叠起,装进了随身的锦囊里,轻轻拍了拍,笑着如是道。
狄秀看了她一眼,不由得笑了出来。
尉迟明玥见他笑,初时不满,但很快,她也笑了起来。
“你睡吧。”尉迟明玥说罢,又替他整了整被子,继而领着婢女出了营帐。
狄秀目送她离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躺下身去,却不入睡,只是静静看着虚无之处。耳边的静,让他生出空寂之感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之间,他心神一荡,略微恍惚。眼前,竟生出一片黑暗来,那黑暗之中,一簇白光渐亮,光芒之中的,是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一双幽碧的眸子,正含笑望着他。
“你总算是走出梅谷了。”狐狸开口,如是道。
他惊愕不已,刚要举动,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嘻嘻,梅谷散人好生厉害,竟能解开我的咒缚。”狐狸道,“你倒是挺聪明的,知道装傻……”
狐狸说着,慢慢走近。它的眼睛微微眯起,直视着他,“嘻嘻,是啊,她喜欢的,只是那个痴痴傻傻的你呀。”
便是这句话,让他心头隐隐生痛。
“其实我倒是觉得,你原来那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样子更合我心意。可惜了……”狐狸道,“嘻嘻,装傻很辛苦吧,来,让我再帮帮你……”
狐狸说完,慢慢凑近。
狄秀眼看着那狐狸接近,心中满是恐惧之情,抗拒之意。
这时,他的身子一震,眼前的黑暗瞬间碎裂,连同那狐狸一起,消失无踪。他这才醒了过来,梦魇,让他生了涔涔冷汗,喘息不止。
他惶惑地抬眸,四下环视,待确定营帐内只有他一人之后,才稳下了心神。他平复了呼吸,再无睡意。索性披衣起身,走出了营帐。
南陵王府春山放猎,封山闭岭,众人皆不可任意出入。此时夜色尚早,来者当中又多是少年,便三五成群,生了篝火,饮酒谈笑,甚是热闹。
狄秀复又生了先前那格格不入之感。他正要绕开,却听窃窃私语混杂在谈笑声中,刺耳无比。
“……他是尉迟山庄的总管,名唤狄秀。”
“原来是江湖人士,难怪武艺出众。”
“但我听说他先前受过伤,心智受损,痴痴傻傻。”
“唉,明玥小姐竟然喜欢一个傻子……”
“莫非是面首之流?”
此话一出,引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
狄秀回头,没费多大力气便在众人中找到了说话之人。他转身,走到了那群人之前,二话不说,出爪擒那说话之人。
众人大惊之时,就见那人亦被扼住咽喉。
狄秀手上用力,施力下压,将那人摁倒在了地上,如同对待那匹烈马一般。
他冷声开口,道:“刚才的话,给我再说一遍。”
那人咽喉被扼,已发不出声音来。他手抓着地面,拼命挣扎,却挣脱不开。
一旁的众人紧张万分,又恐狄秀伤害那人,不敢轻易上前搭救。只开口斥道:“你做什么!快放手!”
狄秀并不理会那些人,轻笑着,低声对那被压倒在地的男子道:“一个傻子杀了你,你说王爷会不会追究?”
那人听得此话,惊恐难当。
狄秀的眼神之中染着杀气,他冷哼了一声,正要下杀手。忽然,他的手腕被人牢牢握住。
他不悦地抬眸,就见来者,正是梅子七。
梅子七的手上施了几分力道,扣着狄秀的脉门,笑道:“阿秀,别闹了。”
狄秀皱眉看着他,片刻之后,松开了手。
男人脱缚,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咳嗽不止。
梅子七见状,笑意盈盈地说道:“各位公子没事还是早点休息吧。若是惊动了王爷,或是让明玥小姐听见什么不好的流言就不好啦。”
众人闻言,追究的念头去了大半。只应和了几句,便散尽了。
梅子七笑着叹了口气,望向了狄秀,道:“阿秀啊,你又乱来了。”
狄秀并无说笑之心,冷声道:“松手。”
梅子七这才松开紧抓着他手腕的手,笑道:“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若是不满,告诉先生我嘛,我肯定为你做主的。你这样,若是有闲话传到小四那里,如何是好?”
狄秀看了他一眼,道:“不必威胁我。伤势痊愈,我便会离开。”
梅子七沉默片刻,笑道:“你言下之意,如今装傻,只是为了借南陵王府庇荫,避开仇家,养好伤势?”
“是。”狄秀答得毫不犹豫。
梅子七皱眉一叹,道:“啧啧,若是小四听到这些话,该有多伤心。”
“那真是可惜了。”狄秀轻轻一笑,说得轻描淡写,“我不可能傻一辈子。”
梅子七听得此话,复又沉默。许久,他开口,无奈道:“为何不试试向明玥坦诚一切?”
狄秀答道:“我说过了。待伤势痊愈,自有那一日……”他的眼神隐有落寞,语气虽淡,却毫不迟疑。
梅子七愈发无奈,笑叹了一声。他见狄秀举步要走,正想着法子留他。低头,就见方才那群匆忙而散的公子哥们,遗下了数坛美酒。他笑了起来,开口叫住了狄秀,道:“狄总管,既然睡不着,喝几杯如何?”
狄秀顿步,沉默片刻,转身点了点头。
两人选了清静之地,默默对饮。
是夜,月弯如眉,夜凉似水,山间幽寂,更添清净之感。
数杯之后,梅子七笑着开口,打破沉默。
“狄总管伤势痊愈之后,要去何处?”
狄秀饮下杯中酒水,平淡回答:“尉迟山庄。”
梅子七皱了皱眉头,道:“狄总管,别说不才多管闲事。以狄总管之能,天下何处不能安身立命、出人头地。何必执着于小小的一个尉迟山庄?”
狄秀不答话,只是沉默着喝酒。
梅子七见他不答,便也不再追问。
“我是孤儿……”狄秀忽然开口,说了这句话。他说罢,放下酒杯,直接拿起了酒壶。
梅子七停下杯盏,等他说话。
狄秀笑了笑,道:“我十岁入庄,十三岁便被庄主提拔,随侍在侧。那时,我不是一个人……”他的神情中生了怀念,慢慢伸出四根手指来,“梁钟、郑灵、向毓,再加我……便是所谓‘钟灵毓秀’……”
他稍稍停顿,饮了一口酒,又道:“可惜,我是庄主心腹。梁钟、郑灵却都忠心于大小姐尉迟撷瑛。我十九岁那年,和他们一起外出办事。他们却奉了大小姐之命,联手除我……”他的眉宇间带上了一丝苦楚,“那夜,我杀了郑灵。回庄之后,庄主得悉此事,知道大小姐野心日盛。不日,逼她出了阁,将她的势力连根拔除,亲信之人全部诛杀。梁钟,亦在其内……”
梅子七听得这番话,眉头轻轻皱起。
狄秀沉默下来,饮尽壶中之酒,才又开口,道:“次年,有人密告,向毓偷学了‘落云剑法’。庄主查实,以律严办。他被断去全身筋脉……”他长出一口气,语气微凉,“……是我动的刑。后来,他被囚在山庄地牢,许是不堪受辱,没多久便自尽了……”
“‘一枝独秀’……”狄秀笑得苍凉,“他们说,这就叫‘一枝独秀’……”
梅子七心上感慨。他看着那些空空如也的酒壶,心知若非酒力,狄秀必不会提起这些往事。
“先生……”狄秀开口,如是唤道。
梅子七听得这句,顿生了笑意。
狄秀望着他,浅笑着,道:“……我的生存之道,唯有如此。”
第十九章
“……我的生存之道,唯有如此。”
梅子七幽幽叹了一声,却又笑道:“寄人篱下,委曲求全,确是折辱了你。不过如今,尉迟山庄已无你立足之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狄秀忽然笑了起来,神情之中生了桀骜之色,一双眸子闪闪发亮。
“尉迟山庄岂容外姓之人得势,庄主要除我不过早晚。先生以为,我是坐以待毙之人么?”
梅子七微微皱眉,沉默不语。
“……那夜,即便二小姐不盗‘镇壶’,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我追回‘镇壶’,又故意放走二小姐,再将身边之人杀尽……”狄秀的声音冷冽无比,“毁去‘天狐’,便能断绝尉迟家的根基。我打开了‘镇壶’,却不想……”
梅子七见他突然沉默下来,开口问道:“却不想什么?”
狄秀的眼神微有迷茫,摇了摇头,并不回答。
梅子七略做思忖,道:“我若没猜错,是‘天狐’施咒,封了你的心智。”
狄秀却问道:“先生,我心智被封之时,是怎样的人?”
梅子七笑道:“你就是你,有何不同。”
狄秀含笑,再不说话,只默默喝酒。
梅子七见他如此,便也不问了。
两人又喝了片刻,梅子七停杯放盏,站起身来,笑道:“狄总管千杯不醉,佩服佩服。不才不胜酒力,就不奉陪了。”
狄秀微微颔首,算作应答。
梅子七举步要走,又想到了什么,转身回去,捏了捏狄秀的脸颊。
狄秀抬眸看了看他,嗔了一句:“疼。”
梅子七笑了起来,也不多言,转身去了。
狄秀目送他离开,独自一人继续喝酒。周遭月冷风清,愈添了寂寥之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酒已将尽,这时,忽听那娇柔甜美的嗓音响起,远远唤他:
“狄秀。”
他抬眸,就见尉迟明玥从林间小路上小跑而来。她穿着天青色薄衫,外披一件白羽大氅,青丝未束,愈显得清丽脱俗,飘然如仙。
尉迟明玥本是夜里睡不着,想去狄秀帐里看看他。却见他不在,刚要命人寻找,却正好遇上梅子七。梅子七嘱她动静小些,免得惊动王爷。她便只叫了几个婢女,与她分头寻找。
如今,看到狄秀,她总算是放下心来。她跑到他面前,微喘着道:“总算找到你了……”她看到一地的酒壶,皱起眉头,道:“哪来的酒?”她伸手拉他,道,“跟我回去。”
狄秀看她一眼,却依旧抱着酒壶,不肯动。
尉迟明玥有些惊讶,却见狄秀脸色潮红,双眸水润,呼吸微促,肌肤发烫,俨然是醉态。她愈发不满,一把抢他的酒壶,道:“你伤还没好,不准喝了!”
狄秀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道:“还我!”
他声音含怒,语调冰冷,不似往常,让尉迟明玥心上一惊,一时怔忡。
狄秀见她如此,略微清醒,他垂眸,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尉迟明玥抬手,一把拍开他的手。她忿然举起酒壶,将残酒一饮而尽。她平日只喝甜酒,如今这酒味辛辣,穿喉而过,烫入肺腑。她咳了几声,脸颊上生了红晕。
她扔下酒壶,抹了抹唇,哼了一声,道:“现在没酒了,看你还想怎样。”
狄秀微微一愣,呆呆地看着她。
她站得那么近,只要伸手,就能触及。以往,她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可如今,他就映在她的眼睛里。才短短几月的功夫,他们从行同陌路到形影不离。她是何等高傲矜贵,却为他端茶递药,替他担忧操心。还有,那一吻……
歉疚怜惜,何以至此?他可以信么?她真的喜欢他……
他想到这里,心中悸动,头脑一热。他伸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深深吻了下去。
尉迟明玥的惊讶,不过片刻。依旧是那般强硬的力道,灼热的气息,微烫的体温。他平日的沉静,此刻全化作炽烈,似要将她烧尽一般。她心跳如狂,脑海纷乱,无法思考。她慢慢闭上眼睛,手抓着他的衣衫,笨拙地回应他。
狄秀察觉她的迎合,方才所有的疑惑荡然无存。一时的意乱情迷,让他在无心去计较她的真心假意。她在他怀里,难道还不够?
他缓下自己的孟浪,将霸道占有换作了温柔轻吻。怀里的她,柔弱如水。细细的轻喘,自她口中溢出,撩着他的心弦。
他的吻轻轻往下,落在她柔嫩的脖子上。他的手在她背上缓缓抚下,大氅之下,她的衣衫单薄,如若无物。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肌肤微凉,细腻有如丝缎一般……
这般陌生的抚触,让她皱起眉头,微微颤抖起来。
他察觉她的颤抖,猛地回过神来,推开了她。
只见她脸颊绯红,星眸含雾,竟似醉态。她的大氅已被解下,襟口微开,露出了纤细的锁骨。白皙的肌肤上,留着淡淡的红晕。
他竟生了惊惶。他本只是试探,却不想,原来她之于他,是最烈的酒。一沾就醉,一试上瘾……
尉迟明玥望着他,静静笑了起来。她伸出手来,轻轻搂着他。
她的声音带着羞怯,响起在他耳畔:“我们成亲吧。”
一句话,刹那在他心里激起惊涛骇浪。他竟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怔怔地不敢答应。
她轻轻笑了起来,声音愈发甜软,她埋首在他颈窝,又低低重复了一遍:
“我们……成亲吧……”
惊骇和惶惑渐渐变成了欢喜。真心假意,已不重要。他伸手,拥她在怀,笑应了一声:“嗯。”
……
第二日一早,他在营帐内醒来,酒力,让他微微有些恍惚。他忆起她说过的话,心头又是甜蜜又是忧戚。一时竟懊恼自己纵酒,迷了神智,竟不能确定那是梦境,还是真实……
便是他忧虑之时,一众婢仆挑帘而入,分立在营帐两侧。尉迟明玥红着脸走进来,却不上前,只是低头站在一侧。
只听一阵爽朗笑声,南陵王大步而入。梅子七跟在他身后,笑得含义深远。
眼看南陵王走到床边,狄秀忙坐起身来。
“哎,有伤在身,起来做什么。”南陵王轻轻摁着他的肩膀,含笑道。
狄秀顿生了受宠若惊之感,不由抬眸看了梅子七一眼。
梅子七却笑着,点了点头。
狄秀愈发不明就里,却听南陵王道:“梅先生,他的病你能治好吧?”
梅子七立刻抱拳,行礼道:“王爷放心,狄总管的心智不日便可恢复。”
“哈哈哈,这就好。”南陵王又拍了拍狄秀的肩膀,道,“若不能建功立业,岂不委屈了我的玥儿。”
他笑望着狄秀,又道:“还有就是尉迟山庄总管这个身份不好,待本王遣人去问尉迟思广要了你来,此事便更妥当了。”
“顺便还得退了他跟尉迟二小姐的婚事才行。”梅子七含笑提醒。
“这是自然。”南陵王点了点头,对狄秀道,“本王出门匆忙,也无贵重之物。倒是昨日你制服的烈马,乃是难得的良驹,如今便当做见面礼,送予你了。”
南陵王说罢,转头对一众婢仆道:“传本王口谕,‘春山放猎’今日即止。遣散旁人,打道回府!”
众人齐声称是。
南陵王笑着,领着一众仆从,又风风火火地出帐去了。
狄秀呆呆坐在床上,满脸惶惑。
这时,尉迟明玥走到他身边,带着些许羞怯,开口道:“你……你再休息会儿吧,待会儿启程,我来找你。”
她说罢,低了头,走出了营帐。
帐中,只剩下了狄秀和梅子七。
梅子七笑得欢愉,作揖对狄秀道:“恭喜。”
狄秀却渐渐皱起了眉头,道:“怎么会这样……”
“呵呵,有情人终成眷属,岂不好?”梅子七笑道。
狄秀抬眸,望着他,“你会把外孙女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傻子么?”
“当然不会。”梅子七答得毫不犹豫,他微作停顿,复又笑道,“可若是这个傻子相貌堂堂,文武双全,不日便会恢复,那也要另当别论。
狄秀眉峰紧蹙,冷声道:“岂有此理。”
梅子七笑着摇了摇头,又道:“那若最疼爱的外孙女央求了一夜,又是如何?”
狄秀闻言,皱眉沉默。
梅子七道:“我是从小看着明玥长大的,她虽娇生惯养,却不是任性鲁莽之人。若无真情挚爱,断不会轻许终身。”他笑望着狄秀,“你虽未曾奢望,但如今这个结果,难道不好?”
狄秀沉默片刻,神情之中渐渐生了畏怯之色。他的手紧紧握拳,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泛白。
“先生……那夜我打开‘镇壶’,见到了‘天狐’……”狄秀忽然开口,说起了完全无关的事来。
梅子七不明就里,认真聆听。
“那狐狸厉害非常,并非凡人能伤……许是作弄,它问我所求何物……”狄秀的眼神渐而缥缈起来。
“你所求何物?”梅子七皱眉,问了一句。
狄秀闭目,声音隐含懊悔歉疚,幽幽道:
“我要得到尉迟家的四小姐。”
第二十章
“我要得到尉迟家的四小姐。”
梅子七听罢,笑了起来,“如此看来,那狐狸倒是挺有本事的么。”
不等狄秀开口,梅子七便接道,“……阿秀啊,你怎么也跟小四一样,小瞧起我们梅谷来。”他说着,伸手又捏上狄秀的脸颊,笑道,“那狐狸施咒所害的,仅你一人。”
狄秀轻轻推开他的手,摇了摇头,道:“先生,你不明白……”
梅子七笑道:“我若不明白,还有谁明白?总而言之,你心中有她,她心中有你,她现在要跟你成亲,她的家长也允了。如此美事,先生劝你别再妄自菲薄,自寻烦恼啦。”
他说罢,长出了一口气,“先生我也要回去收拾行装了,嘿嘿,接下来会很忙哦。”
眼见梅子七离开,狄秀复又生了惆怅之色。他久久沉默,终是轻叹了一声,再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