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用!”殷怡晴一时气恼,努力提了嗓音,道,“因为怕死,才想求生。要是不怕,活着和死了又有何区别?”
“没区别。”他靠在窗边,小心地观察着外头的情况,说出口的话,全似无心。
“……”殷怡晴没想到他会承认,被堵住了话。许久,她嘟囔着,抱怨般道,“我还不想死……”
他听到这句话,转头望向了她,浅浅笑了:“我知道。”
第八章
这意料之外的笑容,让殷怡晴有些怔愣。便在那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些事……
他不怕死,毋庸置疑。而一个不怕死的人,又有什么能威胁到他?区区一朵千叶金莲,真的能让他言听计从么?若真夺回金莲,与其跟她做交易,倒不如严刑逼问来得便宜。这一路来,他不是没有动手的机会,更别说她现在受了伤,绝非他的对手。可他没有,只怕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动过。他甚至,在保护她。
他们萍水相逢,谈不上什么情谊。他性情冷漠,也不似有所图谋。若他所做的一切,不是因为金莲,那她能想到的理由,就只剩下一个:他乐意。
乐意——何等简单又纯粹的理由。但是,他乐意,当然也可以随时不乐意。往常,只要抓住了他人的把柄,便能控制一切、任意支配。她料得定他们的行动,算得准他们的进退。可如今,她要怎么才能掌握“乐意”?更何况,这份“乐意”太过宽和,温柔得叫人心慌。
她怎么能把性命赌在“乐意”上?
她想到这里,捂着伤口,忍痛坐起了身,继而抬头四顾,仔仔细细地观察起这间磨坊来。
原本她选择这里,是因为这儿地处偏僻,鲜有人烟。房屋又是砖石所造,厚门高窗,正适合关人。他们虽然被困,但外头的人要攻进来也绝非易事。诚如叶蘅所说,若能撑到日落,趁着夜色,兴许就能避过弓箭,逃出生天。可外头那些人是一心要置他们于死地,未必有这样好的耐心。若是对方狠心放火,此地没有多少引火之物,倒不至于被烧死,但若有浓烟,只怕也不好过……
伤口的痛楚,让她无法集中精神。竭力地思考,更让她疲惫。她不得不暂停了思绪,闭目定神。就在她低头垂眸的那一刻,她忽然看到一样东西。这一看,让她的唇角扬起笑意,大大地松了口气。
“喂……”她开口唤了叶蘅一声,也不叫他的名字。她伸手指向一处,道,“那儿应该有条出路……”
叶蘅闻言,向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巨大的石磨,一根磨轴贯穿磨盘,直通地下。确切说来,那并非地下。磨轴连着水轮,而水轮所在之处,自然是引水道了。他立刻走了过去,俯身查看。磨盘之下,以木板隔空。经年累月,原本厚实的木板被小虫蛀咬,露出了些许缝隙。透隙看去,果见空间。
他二话不说,拔剑插/入了木板,而后一掌击上剑柄。劲力,让长剑贯穿了木板,凿出了裂缝。反复几次之后,木板被全然凿开,一条引水道,赫然眼前。暮春时节,草木生茂,就连此处亦是绿意丛丛,现着生机。
他不禁有些钦佩殷怡晴。大约在她眼里,这世上根本没有“困境”可言吧。他轻轻一哂,起身回到她身旁,道:“能走。”
她的脸色苍白,满额浮汗,似已精疲力尽。但她依旧笑着,带着些许得意,道:“终究还是我聪明吧……若是靠你,还不知怎样呢……”
他点点头,答应了一声“嗯”,随后便伸手扶她。她握上他的手臂,却已然使不出力气。她的笑容微黯,身子一软,倒在了他怀里。
方才勉强举动,牵扯到了伤口,她的半身裙裳都被鲜血染透,只怕伤势又严重了些。他不敢拖延,抱她起身,循着引水道离开……
……
殷怡晴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早晨。日光晃晃,微有些刺眼,她抬手略遮了遮,眯着眼睛,尚不清醒。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放下了手,观察自己的处境。
身下的床铺硬得很,也没见幔帐,想必不是客栈。一扇窗户正对着床头,引阳光倾洒。熏风和暖,携着栀子花香,柔柔拂过。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满足地吐出。不论这儿到底是哪,总之没有危险。她这么想着,又觉一阵阵困倦,忍不住又要睡去。
就在这时,推门声响,一个苍老的男声轻轻说道:“……若是退了烧,那便没事了。我带了些药来,内服外敷,保管好的。”
殷怡晴探了探身,就见一个白须白眉、身背药箱的老者从外头进来,想必是大夫。老者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男子,自然是叶蘅无疑。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床前。大夫见她醒来,温和笑道:“姑娘醒啦。”
她陪个笑脸,略探了探身,往那大夫身后望去,冲叶蘅笑了笑。
叶蘅见她笑得明媚,知她好转,也放了下了心。他微微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大夫坐下,替她把脉诊视,确证她无碍。而后便留下了药,告辞离去。叶蘅送走了大夫,再回到屋里的时候,就见殷怡晴支起了身子,半侧着靠在枕头上,正盯着他,笑得居心叵测。
叶蘅避开她的目光,走到一旁的桌子前,整理方才大夫留下的药。
“这是你家?”殷怡晴开口问道。
“不是。”叶蘅答得平淡。
“也是……”殷怡晴四下打量一番,“若这是家,未免太寒碜了些。”
叶蘅没接话,取了一盒子药膏和棉布绷带走到床边,问道:“你自己能换药,还是我去找个姑娘来?”
殷怡晴听他这么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果然,衣服都已换过,伤口也好好地包扎着。原本还想为此说他几句,但听他方才那话,只怕是“找个姑娘”来帮忙的。他一介杀手,竟还如此君子,当真是有趣得紧。她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道:“我现在还不想换药。”
叶蘅点了点头,走回桌边把东西放了下去,随后就要出门。
殷怡晴忙喊住他,道:“喂,我话还没说完!”
叶蘅闻言,转身回来,等着她说。
他的反应总是这般简单爽快,又勾起殷怡晴先前那些思虑。眼前这个男人,与其说是顺从,倒不如说是随兴。聪明如她,有时也想象不出,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她本来是要跟他道谢的,但现在却生出些不甘心来。她带着几分赌气,道:“说来话长,让我先想想从哪里说起。”
叶蘅无话,找了张椅子坐下。
两人就这样安静了下来。对他而言,沉默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可对她而言,这种状态难过万分。若她也不说话,只怕这男人能跟她沉默到天荒地老双双归寂。她心思一转,清了清嗓子,用十足的骄傲,对他道:“先前若不是我发现了出路,你铁定没命,不谢谢我么?”
的确,昨日是因她提醒,他才发现了磨盘之下的引水道。但他带着昏迷不醒的她,走得并不轻松。更不说后来那群弓箭手用了火箭,浓烟烈火之下,即便藏身在引水道中,也十足艰辛。而后,为了避人耳目,他没有带她回城。村庄易寻,住宿却难,何况还要找大夫……要说救命之恩,只怕早已相抵。但他却还是顺着她的话,道了一声:“谢谢。”
这一声“谢谢”,让殷怡晴大叹了一口气,“你这个人啊……也罢……”她无可奈何地垂了头,老实道,“多谢你救了我。”
叶蘅的回答,依旧平淡,“不谢。”
殷怡晴又叹一声,问道:“你是怎么当上杀手的?”
叶蘅听到这个话题,垂眸沉默。
殷怡晴看他这般反应,倒起了兴致,“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难不成是欠了玄凰教恩情?你平日里杀人,是不是十趟有九趟失手啊?”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叶蘅打断她,问道。
“怎么,不能好奇问问么?”殷怡晴笑道。
叶蘅站起了身,道:“若无他事,我先出去。”
“等等。”殷怡晴唤住他,“方才是我不好,不该多问。我也不是知恩不报之人,你过来,我告诉你千叶金莲的下落。”
叶蘅信不过她,但却依旧应了她的话,走了过去。
殷怡晴望着他,故作深思之态,道:“说起来,我把那玩意儿放哪里了来着?嗯……事太多,有点记不起来了……”
叶蘅一听,便知又是戏弄。他也无心多论,只不理她就行。
殷怡晴的话题偏是一转,哀怨地宣称道:“我好饿啊……吃饱了兴许就能想起来。”
叶蘅点点头,正要出去拿吃的来,她却又唤住了他,“我只想吃米粉,别的可咽不下。就城里那家,老板叫胖婶儿的。那家可好吃了,米粉自不用说,面筋也是一绝。你替我买一碗来吧。”
他顿生满心无奈,也不知要不要答应。
她却对自己的得寸进尺全然不觉,语气愈发理所当然:“你也不想看我饿死吧?快去快回,路上可别耽搁,那米粉冷了就不好吃了。”
与先前一样,他终究妥协,点头应下,推门出去。
“记得加个鸡腿!”眼看房门关上,殷怡晴又嘱咐上一句。她满面笑意地下了床,走到窗边向外看去,又目送了他一程……
此地离城倒也不远,叶蘅记着她的话,一路疾行。待到城里,果然找到了胖婶儿的摊子。时候还早,生意倒也不忙。他照着嘱咐买了米线,又加了个鸡腿。而后,再以同样的疾速赶了回来。
待他推门进屋时,手上的米线还热。但那要吃米线的人,却早已不在。床铺已然理过,桌上的药剂也都被拿走了,显然是蓄意为之。他说不清自己那一刻的感受,到底是无奈还是失望,是气愤还是好笑。他怀着满心陈杂滋味,将米线搁在了桌上。低头要走时,却见那不辞而别的人,给他留了张字条。
她心性轻狂,字迹也随性得很。潇洒行书,写着三个字:趁热吃。
他不禁一叹。略想了想后,将米线端了起来,轻尝了一口。笑容,从他唇角漾开,一点点攀上眉眼。他含笑,低低自语一句:“好吃。”
第九章
叶蘅默默吃完那碗米粉,也不着急找人。或者说,根本不必去找。她既不辞而别,就是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踪。更何况,除了名字,他对她一无所知。就算他有心寻找,也无从找起。
他们之间并不对等。她抢走千叶金莲,是为了要挟他为她做事。可他一件也不曾做到。兴许在她看来,他无能至极,再不值得她费心利用。她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了,他也再没有机会拿回千叶金莲,这场闹剧,已然落幕。
他并不失望,更无从生气。人世间聚散离合本来也多,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况他们本就是陌路。
他休息了一夜,翌日辞别了房主,又留了些银两做房钱,而后回城。事已至此,只有先回玄凰教分舵,再做打算。
有个要去的地方,已足够让他安心。哪怕回去之后,等待他的是最严酷的教规……
这个时辰,正赶上早市,大街上熙熙攘攘。他走得很慢,周遭的嘈杂纷扰,与他全然无关。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拦在了他面前,欢喜地唤了他一声:“叶公子!”
叶蘅微微一惊,退了一步。
拦住他的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他戴着围兜套袖,身上满是甜腻的香气,似乎是个做小吃的商贩。他见叶蘅一脸戒备,自己也有些尴尬,他又打量了叶蘅一番,小心地道:“这……您是叶公子吧?”
叶蘅有些惶惑。他的姓名少有人知,这个小贩如何知道他姓叶。若说是认错了人,未免也太过巧合。他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小贩一下子笑开了,道:“哎哟,刚才喊了您好几声,您都没理我,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呢!呵呵……”他笑着,转身跑回自己的摊位上,取了油纸,包了几个点心,又小跑过来,双手捧着,递给叶蘅。
叶蘅满心疑惑,也不知该不该收。
小贩见状,忙道:“看我着急的,都忘了跟您说了。有位梅姑娘让我给您带话,让您去后街的‘永泰客栈’等她,她过几日就来找您。还有这些糖包,也是她吩咐要给您的。”
梅姑娘——除了殷怡晴之外,还能是谁呢?眼见那小贩一脸诚挚,叶蘅也不好推辞,伸手接过了糖包。
“刚出锅的,您小心烫嘴。”小贩满面笑意地说完,道了别,又回了摊子上去。
叶蘅有些无奈。大概也只有殷怡晴,才能想出这么奇怪的方法来传话。倘若他不经过这里,又该如何?
糖包微微烫手,止了他的思考。他略微迟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绵软的外皮下,是满满的糖汁,只一咬,就不由分说地涌了出来,果真烫着了唇舌。灼痛,让他蹙了眉,但唇齿间的香甜,却暖进了心。一旁的小贩见他被烫着了,笑着唤他一声,好心地嘱咐道:“吹吹再吃!”他转头望向了那小贩,含笑点了点头。
他不多逗留,按着小贩所说,往街尾去。没走多久,突然又被人唤住。这一次,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正站在一个馄饨铺子外。一见了他,当真是喜出望外。
“叶公子!我可等您好久了!”妇人几步上来,拉着他就往铺子里去,“快别站着了,您坐您坐!”
叶蘅不明就里地坐下,正想询问时,那妇人转身离开,片刻之后,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馄饨回来,放在了他面前。
“叶公子,这是梅姑娘吩咐下的。她还说了,她在‘永泰客栈’里给您订了上房,您去那儿等她就是。”妇人说着,突然一拍脑袋,自嗔道,“哎,看我这记性!梅姑娘吩咐了,给您加个蛋,我这就去煎,您先吃着!”
眼见那妇人离开,叶蘅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低头看着那碗馄饨,迟疑着不举动。没过多久,那妇人急急忙忙地回来,打过招呼后,在那碗已经满满当当的馄饨上,又盖了两个煎蛋。
“多给您一个!快吃吧!”妇人看他不动,陪着笑,抽了双筷子递给他。
这般好意,要如何拒绝?他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接过了筷子。
妇人见状,愈发欢喜,道:“不是我自夸,我这馄饨在城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您尝了就知!”她话刚说完,便有人进了铺子来,她笑着招呼一声,又道,“您慢慢吃,我去招呼客人了。”
叶蘅只好点了点头。馄饨已放了一会儿,温度适宜,恰好入口。他挟起一个,放进口中。那鲜美滋味,果不寻常。但好吃归好吃,这么一大碗,却着实让人为难。他费了些功夫,全部吃完后,才起身告辞。妇人见他吃完,自然满意非常。她送他到门外,不忘嘱咐他下次光顾。
他带着十分的饱足走在路上,不过几步,又被叫住。这一次,是个卖山货的年轻小贩,带的话也是大同小异。同前两次一样,小贩包了一大包的山莓给他,笑吟吟地劝他吃。
而后,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等他到永泰客栈时,双手已经被各种点心小吃、瓜果蜜饯完全占据。若再走几条街,只怕就拿不下了。不过是传一句话,竟用了这么大的心思,不得不让人佩服。
店里的小二见他这般,先时还奇怪,但看清他的模样后,忙颠颠儿地迎了上来。
“您是叶公子吧?您可算来了!来,让小的帮您拿。”小二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殷勤道,“上房已经准备好了。你看是先吃点东西,还是先休息?”
听到“吃东西”这几个字,叶蘅已经全然无奈。看着那一大堆吃食,小二也察觉出一二来,忙笑道:“小的先带您回房吧。”
叶蘅点点头,跟着小二上楼。还未走几步,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从头顶传来,让他顿住了步子。他抬头,就见楼梯上站着一个英俊男子,正是先前殷怡晴要他杀的那一位。这男子依旧一脸傲然,看着他的眼神,近乎睥睨。这里是客栈,不好动武。何况如今,他也没有非要置此人于死地的理由……
小二见气氛奇怪,正要问时,那男子开了口,对叶蘅道:“借一步说话。”言罢,他也不等叶蘅回答,径直往楼下去。叶蘅并不多想,随他下了楼。
男子找了张空桌,要了一壶茶。叶蘅在他对面坐下,等他开口。
男子给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口,问道:“她在哪儿?”
他问的人是谁,叶蘅自然清楚。但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
眼看叶蘅沉默,那男子道:“我实话说了吧,我是她师兄。”
叶蘅听到这话,微微有些惊讶。眼前这男子,神色自若,语气笃定,并不像是说谎。况且,先前与他交手时,那武功路数,也的确与殷怡晴有几分相似。兴许,真的是师出同门……她竟要他杀掉自己的师兄?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儿?
“先前之事,我不计较。你也不过是被她利用罢了,我也不为难你。我只想把我师妹带回师门,只要你说出她的下落,线索也行,不管你有什么把柄被她捉住,或是有亲友、物什落在她手里,你且告诉我,我自然替你解决。”男子道。
叶蘅有种感觉,若是将前因后果告诉此人,兴许真的能寻回千叶金莲。但不知怎么的,他迟迟没有应答。师兄师妹之说,终究难辨真假。若此人是有心加害,她有伤在身,只怕难以对付……不,以此人的武功,即便她没有受伤,恐怕也不是对手。
“行或不行,好歹说句话。”男子蹙眉,不悦道。
叶蘅垂眸,道:“我不知道她在哪儿。”这一句是大实话,倒也不算欺瞒。
那男子听了,稍稍思忖之后,道:“你若是与她分开了,倒也是件好事。若还有一丝半分的联系,我劝你还是想想清楚。我是她师兄,她的品性,我再清楚不过。她利用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个都是吃了大苦头的。你要是聪明,就站到我这边来。”
叶蘅无语,径自沉默。
那男子见状,也不再继续施压。他探手入怀,取了一件东西出来,放在桌上,轻轻推到了叶蘅的面前。
“这是本门特制的火信,你收下。我这几日都在附近,若你见到她,通知我。”男子道。
叶蘅漠然推开那火信,道:“抱歉。”
男子见他这个反应,道:“你这么说,就是站在她那边了?”
叶蘅不置可否。
男子冷笑一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叶蘅自然不答。
“看来是不知道该在你墓碑上刻什么了。”男子又将那火信推了过去,道,“留着吧,将来也好替你收个尸。”
此话说完,男子站起来身来,拂袖离开。
叶蘅依旧坐着,看着眼前那火信,心中感触莫名。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维护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或许正如那男子所说,他免不了要在这件事上吃些苦头。但这又如何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想到这里,站起身来,准备回房。刚走几步,却又忍不住回了身。他望向了桌上的火信,犹豫再三,终是拿起了它,收进了怀里。
第十章
接下来的几天,叶蘅便在客栈之中等待。偶尔出门,照例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商贩,争着要给他东西。先时多是食物,而后是衣衫配饰,再然后,连玩具都有了。又是一日“满载而归”,他默默回了客房,将东西放下,略作整理之后,从中拿起一个纸风车,无奈一叹。送这儿童的玩意给他,到底是个什么打算?他看着那风车,心上感触莫名。不由自主地,他轻轻吹了口气,引那风车颤颤地转动起来。这近乎幼稚的举动,让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但就在他唇角扬起的那一刻,他生硬地止住了笑意,神色微微惶恐。
他何时变得如此爱笑?
自入玄凰教的那一日起,世间的悲喜便与他无关。这些年来,他只需知道去哪里、杀何人、几时动手。其余之事,不必思考。他的心,应该早已寂如死水。可为何……
他放下了风车,闭目凝神。他现在的心情,太过危险。或许该回分舵才是……
他正想时,忽听叩门声起,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唤道:“叶公子,您在里头吧?”
他回过神来,答应一声,开了门。
小二见他出来,满面欢愉,道:“梅姑娘派人来接您了,正在外头等着呢。”
他点点头,往楼下去。小二正要跟他一起下楼,却又瞥见屋里的一大堆物什,忙问他道:“叶公子,您这些东西……可要小的给您打包带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淡然道:“不必。”言罢,他径自下楼,再不回顾。
待下了楼,也不见殷怡晴的身影,只是客栈之外,停了一辆簇新的马车,并几个侍仆。见了叶蘅,众人皆称公子,只说主人命了来接,请他快快上车。
原先叶蘅还担心,若殷怡晴现身,难保不会撞见那自称是她师兄的男子。但如今看来,是他多虑了。只不过,既没见到殷怡晴,也不能确定这群人的真假。
就算有诈,又如何?他无心怀疑,上车而去。
半日行程,马车驶出城外,停在了一处墓地。仆从请了他下车,而后便守在墓地之外,由他自行进去。
这墓地遍植松柏,葱郁幽深。时近黄昏,雀鸟归巢,枝桠之间不时传来几声鸦唳,于这死寂的墓地里听来,竟是凄惶。
他沿着青石小路向前,愈往里走,墓碑便愈是杂乱。不多时,脚下小路已尽,眼前赫然一片荒坟。
殷怡晴,正亭亭站在这一片荒坟之中。她一身素白,如冰雕雪裁,清丽无瑕。见他来,她凝眸而笑,嗔道:“真慢啊。”
叶蘅并不答言,默默走上前去。
“都说吃人的嘴软,我请了你这么多好吃的,也不见你说句好听的。”殷怡晴调侃道。
她的话,勾起叶蘅先前所想。他不愿深入,冷淡问道:“要杀谁?”
这般突兀的问题,让殷怡晴怔了怔,她笑了起来,道:“好端端地说什么呢?几日不见,不该先问问我伤势如何么?”
她能这般调笑,伤势自然无碍,何须多问。
殷怡晴见他又沉默下来,叹了一声,自嘲道:“好吧,是我不好。老是让你杀这个杀那个的,难怪你误会。今日找你,只是请你帮个忙,不用杀人。”
“杀人以外,我帮不上忙。”叶蘅回答。
殷怡晴看着他,一双眸子里满是慧黠。她绕到他身侧,道:“这话不对。要我说,杀人,才是你最帮不上忙的事。”
叶蘅固执地反驳一句:“我是玄凰教的人。”
“你是玄凰教的人没错,但在此之前,你就是你。”殷怡晴道,“对吧,叶蘅。”
她叫出他名字的那一刻,语气里有种诡异的亲切,惹他蹙眉。
殷怡晴看着他的反应,笑容一绽,道:“先前我就觉得你的名字耳熟,这几日细细想了想,我果然是认识你的。”
惊怯之色,自叶蘅眼底一闪而过。他依旧没有接话,只是全身戒备,肃然沉默。
“昔年,朝中有位将军,名唤叶允庭。虽称不上战功赫赫,倒也打过几场胜仗,更难得是。先帝在世,也颇为赏识。可怜先帝年迈,外戚弄权,叶将军为小人嫉恨,多番污蔑。先帝听信谗言,治了叶将军通敌叛国之罪,斩立决。亲族皆发配边疆。”殷怡晴敛了笑意,语气端严敬畏,道,“这位叶将军膝下,有位小公子,名唤叶蘅,小字香取……”
心口,忽生悸动。他沉寂如死水一般的情绪,泛起了涟漪——说是涟漪,或许太轻。那起伏翻涌,近似沸腾,全身的血脉,都微微发烫起来。他深锁着眉头,试图压抑,但又哪里克制得住……
他还未曾忘记,那连绵无尽、氤氲着瘴气的山林。即便在白日,那林中依旧透不进一丝日光,幽暗的如同晦夜。艰辛苦役,成人尚不能负荷,何况年幼的他。那时的他,早已无暇悲伤,更无暇去恨,甚至开始记不清父亲的长相。诸多念想,寂然湮没,所思所求的,唯有片刻安睡。就在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从这场噩梦中醒来的时候,一场大雨,引来了山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