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被她看得太久,他垂眸转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难怪你要蒙面了。”她保持着先前的动作,打趣道,“长成这样谁看了都不会怕的。要不要我帮你弄上几道伤疤,到底唬人些。”
他没理会她,只是抬头,看了看四下。原以为浮出池塘,就是室外了,但此地却是宽敞的房间。长明灯盏,映出水光满室。想来先前在水下所见的,便是这光了。房间里摆着数个木架,十来个大箱,堆放着各种金玉古玩,想来是贤益山庄的藏宝库了。
她见他不接话,自己也觉得无趣,便不再继续话题。她站起身来,左右看看,道:“原来那老头儿把宝物都藏这儿了,看来那塔楼不过是幌子。可怜我费尽心机,竟上了他的当。”她说着,走到木架前,拿起一株珊瑚,狠狠往地上砸去。眼见那珊瑚碎裂,她抚掌笑道,“真痛快!那老头儿准要心疼死!”她显然还不过瘾,又拿起其他物什乱砸一气,泄愤之情再明显不过。
她的举动,让他微微有些无奈,但毕竟立场有别,也轮不到他多管闲事。他起身,正要寻找出口,眼光却被一抹金色吸引。
只见不远处的水面上,安着一个三尺长宽的浮台,浮台之上摆着一个白玉盘,一朵莲花正置在其中——说是“莲花”或许不妥当。此花通身金黄,有花瓣千片,密密重重。其形似莲,其香若兰,绝非凡品。
千叶金莲!
他一眼认出此物,飞身到了浮台上,确认没有机关后,小心地将那金莲取了出来。眼见这金莲娇弱,他飞身到了那一排排木架前,寻了一个大小合适的箱匣,倒空里头的物什,将金莲放了进去。接着又去一旁寻了些绫罗,撕成长条,将木匣绑在了身上。
她看着他做完这些,道:“你们玄凰教不是只收钱杀人的么?怎么也顺手牵羊起来?”
他依旧没有答话,确认一切妥当后,便开始寻路离开。
恰在这时,一堵墙壁轰然打开,先前那老者领着几个家人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一见到室内的人,他满面都是难以置信,陡生的惊讶和恐惧,几乎让他摔倒在地。
她见了这老者,生出促狭笑意,矫揉造作地嗔道:“老爷您好狠的心呀,香雪究竟做错了什么,您竟要杀香雪……”她一边说,一边还装腔作势地擦眼泪。
“你……你们……”老者哪里有心思看她做戏,只是颤抖着,语不成句。
“哈哈哈……”她放声笑了起来,道,“怎么,以为见了鬼了?老爷啊,您放心,那区区机关,还杀不了香雪呢。”
老者知她不是善类,正想带着家人离开,却听身后喊杀声声,那群杀手显然已经迫近,当真是进退两难。他自知无路,膝盖一软,竟跪了下来,道:“香雪……方才、方才我只是想对付贼人,不小心牵累了你……我跟你赔罪!这儿的东西,都给你!你……你就放过我一家老小吧……”
她噙着笑,慢慢走上几步,道:“老爷,您平日待我不薄,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这样吧,你问你些话,你老实回答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老者见她松了口,大喜过望,连声答应。
“十五年前,天下大旱,朝廷拨银万两,赈济灾民。可这笔灾银,却被人中途劫走,运银的官兵无一生还,”说话间,她的笑容慢慢隐去,脸上惟余了肃然,声音亦冰冷非常,“此案震惊朝野,被牵连的官员成百上千,却始终没能找到作案之人……”
老者听到此处,脸色已晦暗如土。他原以为,这女子是为财而来,只当她要问宝物下落,不想,她竟牵起这无人知道的陈年往事。他既惊又怕,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见他如此反应,心中快意顿生。她走到一旁的木箱边,拿起一锭白银,掂在手中,笑问道:“老爷,我且问你,主使你犯下这滔天大罪之人,究竟是谁?”
老者张口,却是欲言又止。他伏下身,只是喃喃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哎哟,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便饶你的命。怎么这会儿又反悔了?”她笑道,“难道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么?”
她此话说罢,身形一动,一把抓过了老者身旁的一个男孩儿。男孩怕极,连声呼喊道:“爷爷救我!!!”
老者大惊,抬头痛呼道:“你要杀杀我,我孙儿是无辜的!”
“原来你也知道‘无辜’二字啊……”她讥讽道,“敢问那一年冤死的官员,算不算得上无辜?饿死的灾民,又算不算得上无辜呢?”
“姑娘……我知道错了,我当年鬼迷心窍才会犯下恶行。我已悔悟,更吃斋念佛多年,只愿能超度那些枉死之人……”老者声泪俱下,哀求道。
“哦,原来害人之后,只要吃斋念佛就行了啊。”她道,“那行,我杀了你全家之后,也去吃斋念佛,你就放心吧。”她说完,一把掐上那男孩的咽喉。
“姑娘!我说!我说——”老者的话还未说完,突然闷哼了一声,倒了下去。
她皱眉,就见一群黑衣杀手已然赶到,剑光闪烁之间,那老者与家人早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哼,看来雇你们来的,必是那幕后主使了。灭了这老东西的口又如何?我问你们也是一样!”她愤而说完,抛下手中的男孩,纵身出掌,与那群黑衣人战在了一起。
然而,毕竟寡不敌众。她的武功虽不弱,却要招架这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却是天方夜谭。不消片刻,她已然落了下风。她蹙着眉头,心头燃着不甘,灼灼生痛。就在她要落败之际,突然有人突入了战局,一剑刺向了她。她慌忙应对,却见那出手攻击她的人,竟是他……
她咒骂了一声,出招应对。但打着打着,她却察觉了异样。他的确是在攻击她,但这攻击却突兀而混乱,生生扰乱了其他黑衣杀手。不消片刻,她便“被迫”突出了包围。
他在帮她?
她惊疑地看着眼前之人,不知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他的神色漠然,手上招式也未缓,依旧将她步步逼退。眼见到了开阔室外,他动了动唇,无声地对她说了一个字:走。
她已然明了,弃了战局,转身就逃。
那群黑衣杀手哪里肯善罢甘休,为首者厉声喝道:“追!绝不能留下活口!”
他随着众人一起追赶了一小段路,眼见她完全离开视线,他慢慢缓下了步伐。同伴们一心追赶,也无人注意他。片刻之后,他已然孤身一人。他无心再走,自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方才勉强动武,牵动右手臂的伤,此刻,疼痛纠缠,啮入骨髓,早已连剑都握不住了。他蹙着眉,抬手按着右肩,试图缓和那痛楚。
突然,有人开口,喊了一声:“喂。”
他抬头,就见有什么东西迎面飞来。他伸手接住,低头一看,就见掌中的,是一块木牌——这是他随身之物,更是出入玄凰教的凭证,不久前被人摸了去……他复又抬头,就见一片阴影之中,她施施然地走了出来,笑吟吟地对他道:“方才多谢了。”
他无话,将木牌放进怀里,起身要走。
“手臂的伤,我替你看看吧。”她道。
他摇了摇头。
她又走近几步,道:“你既拒人千里,又何必出手相救。我生平最讨厌欠人情,你今日不让我还,日后我少不得要去玄凰教走一趟。”
他听她这么说,这才开了口,道:“你若惜命,就别再招惹玄凰教。”
她睁大了眼睛,惊讶道:“原来你会说话啊!”
他有些无奈,却不多计较,只道:“你走吧。”
“偏不走,你不让我治,我就不走。”她索性坐下,如此道。
“我的同伴随时可能回来。”他蹙眉提醒。
“那也是你害的。”她理直气壮。
他不知还能说什么,片刻犹豫之后,他在她身旁坐下,伸了右臂给她。
她笑意骤生,灿然如花。她握上他的手,撩起他的衣袖,看视片刻后,道:“骨头没事,只伤了筋脉,幸好有我,待我替你推血过宫,包管就好。”她说完,一抬眸,见他依旧一脸漠然,她不由笑问,“你不怕我是骗你的?若借机按了死穴,兴许就要了你的命。”
这般危言耸听的话,却引不出他半分怯意。
她略感挫败,又对他道:“其实我是特意来抓你,好拷问那幕后主使是谁……”
“没人知道雇主是谁。”他淡淡回应。
她被噎住了话,而后,叹了口气,低喃一声:“也罢……”
她老老实实地替他按摩手臂,但不消片刻,她便又忍不住说话。
“哎,你叫什么名字?不会是辛卯吧?”她笑问。
他沉默着,不答她。
“交个朋友嘛。”她道,“我叫梅时雨,梅子黄时雨的梅时雨。你呢?”
“你不叫‘香雪’?”他问。
“那是假名,用来骗那老头子的。说起来,我扮作丫鬟潜进贤益山庄足足两个月,为的就是想找到那幕后主使的线索。不想遇上你们,功亏一篑。”她抱怨道。
他没答话,又沉默下来。
“当真不告诉我名字?”她停下了手上的举动,问他。
他摇了摇头,算是拒绝。
她的眉梢轻轻一挑,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话音一落,她一把拽下他身后的箱匣,起身跳开老远。
他一惊,不知她意欲何为。
“本想问个名字,将来合作起来,也好称呼。你既不愿意,那就做不成朋友了。”她捧着匣子,笑得轻狂。
“你……”他微微恼恨,道,“把东西还我。”
“行呀,你替我做件事,我就还你。”她道。
他不打算答应她,出手就要夺取。
她轻巧避开,敛笑道:“我劝你别乱动,这东西对你来说是宝物,对我而言可是一文不值。你若硬抢,别怪我毁了它!”
他只得站定,问道:“你想如何?”
她唇角一勾,抿出一抹邪气笑意,道:“三日之后,未时三刻,城内翠柳巷,杏花树下,不见不散。”
一语落定,她飞身离开,留下一串轻笑。
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漠然伫立……


第四章

“三日之后,未时三刻,城内翠柳巷,杏花树下,不见不散。”

便是这轻浮至极的约定,将他的人生全然扰乱。他从未后悔救了她,因为从法理到仁义,她都完全正确。这样一个人,不该死。但那时,她折回时,若他毫无顾忌地转身就走。又或者,在她要为他治伤时,他严辞拒绝。兴许他就不会失去千叶金莲,就不会有那三日之约,就不会有后来……而若没有后来,他就不会有那么多无法合眼的夜晚,不会有那么多无法控制径自起伏的心绪。就好像,现在这般……

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找他,或者换个说法,只有有事相求的时候,她才会出现在他面前。但如今的他,已经知道最正确的做法。

“往事不必再提。我不会帮你的。”他扼断回忆,说出了回答。

她听了这回答,叹道:“八年了,你还不能原谅我么?”她望着他,带着笑容讨好道,“当年我年纪小,处事太过任性,若有言语不当、行止冒犯的地方,我给你赔个罪。”

“不必。”他淡淡说完,转身继续自己要走的路。

她却急了,出声唤他道:“叶蘅!”

这个名字,自她口中喊出来,已然陌生。他顿了步子,沉默片刻,道:“姑娘请回吧。”

言罢,他不再停步,亦不回头,只一心向前。她蹙着眉,并不回返,只是如先前般跟着他。他知道她跟着。就跟以往一般,他从来也不能阻止她……

半个时辰之后,他到了一处木屋前。木屋敞着门,外头有一名二十出头的妇人,正搀着一个娃娃学步。这妇人一身粗布裙衫,甚是朴素,但面貌到还算标致。她随着娃娃咿咿呀呀地说着听不懂的话,脸上满是欢悦笑容。见有人来,她抬起了头,正要说话时,他却走了上去,抢道:“我们进屋吧。”

妇人有些不解,但也没有拒绝。进门之前,她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跟来的人,给了一个最为善意的笑容。

便是这个笑容,让她没有再跟上去,甚至没有再靠近房门。她站定,稍稍思忖之后,朗声道:“我就住在先前那家客栈,你若改变了主意,随时来找我。”

他在屋内听到这句话,却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他静等了片刻,走到了窗边,向外看了看,确认她已经离开,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那姑娘是谁呀?好漂亮的人!”妇人抱起孩子,含笑靠近他,好奇地问道。

他缓和了表情,带着微笑应她:“是买山货的。”

“买山货?”妇人不信,“那种打扮怎么可能……”

“嫂子有事找我?”他打断她的话,笑问道。

“哦,对!”妇人想起了来意,暂将话题抛下,“我那口子让我来借把斧子。他呀,毛手毛脚的,不过砍个竹子,都能把斧子磕了!你说说,哪有这样笨的人!前头也是,我让他锄个地,他就把锄头柄弄断了!我怎么就嫁了个这么不让人省心的男人……”

她抱怨之时,他已然走到一旁,从箱子里取了斧子出来,递给了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腾出手来接过斧子,道:“真是不好意思,老问你借东西。对了,我给你带了些饭菜来,搁厨房了,你吃的时候别忘了热一热。”她颠了颠怀里的娃娃,又道,“小不省心的,跟叔叔说再见。”

娃娃还不会说话,却已然明白母亲的意思,笑着咿咿呀呀了好一会儿。

他笑着,柔声同那娃娃道了别。待他们离开,他关紧房门,插上门栓,脸上的笑容全然黯淡。他无心饮食,只是走到床边,侧身躺了下去。脑海中思绪翻覆,片刻不容他安宁。

她为何来?为何偏偏找他?她会引出怎样的麻烦?他是不是现在就该离开这里?……

心绪辗转起伏,回忆纠缠纷扰。原来他依旧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往事涌进脑海。本已模糊的一切,顷刻间鲜然入昨……

那一夜,他失了千叶金莲。

未能灭尽活口倒还其次,但失了金莲,却是足以影响整个玄凰教的大事,他并未隐瞒失去金莲之事,众人也不敢擅自处置,只得上禀。

离贤益山庄数里之外,便是城镇。城西一排宅院,皆是大户人家。其中有一户姓黄,主人常年经商在外,宅门紧闭,平日唯有几个老仆看顾。无人知道,这里便是玄凰教的分舵,而今,玄凰教的教主也在其内。

他被同伴带进后厅时,心上并无所想,只是照着规矩,低头跪下。天色尚早,这后厅却是门窗紧闭,帘幕垂遮。屋内光线隔绝,全靠火盘照明,微微有些燥热。

厅上,一帘珊瑚珠子,隔开了众人的目光。帘子之后,隐约可见一张紫檀木榻,铺着鲜艳的红锦。榻上,一个小小的身形正襟端坐,虽看不清容貌,想必是个孩童。木榻两侧,各立着一名男子,皆是黑衣黑袍,融在那火光的阴影之中。

只听其中一名男子开了口,开门见山道:“金莲之事,教主已尽知。念你多年效忠,且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限你一月之内,追回金莲。若再失败,必不轻饶!”

他点头,平淡地应了一声:“是。”

那男子显然不悦,却也不多言,挥手道:“退下吧。”

待他退出门外,帘内的另一名男子开了口,叹道:“丹威长老实在太过仁慈。千叶金莲关乎我教存亡,岂容他大意失去,理当教规处置才是。”

那被称为丹威的男子冷哼一声,道:“普天之下,只有他知道金莲是被谁所夺,若杀了他,就真的找不到了。”

“这才更叫人疑惑呢。他不肯说出夺莲之人,想必是同谋。如今放他去寻,岂不可笑?要我说,该用严刑逼他开口,再大卸八块才是。”

“碧火长老,你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么?”丹威轻嘲一句,引得碧火愤然。但他全然不顾,继续道,“看不出来么?他不怕死。一个不怕死的人,你怎么逼他都没用,省省力气吧。”

碧火沉着满心不悦,道:“就算他不怕死,你能保证他不远走高飞么?”

“呵呵……”丹威道,“若他真敢叛教,天涯海角,我必然会取了他的人头回来。”他说到此处,却笑叹一声,低语道,“可惜,天下虽大,他又能去哪儿呢?”

这句说罢,两人皆沉默下来。这时,榻上的孩童却轻轻咳嗽了起来。

丹威和碧火闻声,皆恭谨非常。丹威语气温柔,道:“教主保重圣体。千叶金莲,不日必得,请教主宽心。”

稚嫩的女童嗓音,带着虚弱无力,轻轻答应一声:“嗯。”

……

离开宅院的时候,他微微有些惶恐。

以往,他也曾单独行动,但有任务在身,终究不同。有任务时候,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怎么做,何时回返……随着时光推移,连蒙面的黑巾和冰冷的长剑,都能给他安定之感。可现在,他卸下了所有的兵器,换上了普通的衣裳,不蒙面,亦不隐藏。市井繁华,车水马龙。这种完全暴露在人群中的感觉,竟让他忐忑。

他记得与她的约定,却不想赴约。可除了赴约,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三日之期未到,他已然在翠柳巷中。这翠柳巷是城内最有名的烟花之地,两侧翠柳亭亭,掩着一排排秦楼楚馆。其中,有一间教坊,名唤“红香院”,后门口栽着一棵杏花树。“红香”此名,便是取自这杏花“粉薄红轻、活色生香”之意。

他在杏花树下坐下,等过月升日暮。说来这烟花巷里,从来都不乏痴情的男儿。各家门外也少不得有几个在销金窟里花光了银钱,却还苦苦纠缠的落魄公子。白日里,旁人只当他也是这般人物。待到入夜,客人一多,也无人管他。偶有多事之人,向他打听故事,最后也都被他的冷漠扼杀了好奇。

三日之后,未时三刻。

她并没有来。

他却没有走。

对他而言,她来也好,不来也好,都没差。兴许他就这么等着,等过一个月,等最后的了结。他靠着树干,微微觉得困了。暮春天气,和风微暖。满树杏花早已落尽,却还依稀闻得到花香。朦胧之间,他忽然忆起了曾经的自己,忆起那个再也未被唤过的名字——叶蘅……

就在他沉沉欲睡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叹。

“唉……”

他猛然惊醒,起身退到一旁。

杏花树下,她托着脑袋,蹲着身子。见他惊慌,她笑道:“哈,现在知道怕了?我方才若要杀你,你可死了几百回了。”

他平复下心绪,看了一眼天色。但见晚霞灿灿,夕阳沉沉,早已过了酉正了。

眼看他看天色,她抿唇笑道:“我做事呢,最小心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单身赴约。若左右埋伏了杀手,我岂不是死得冤枉?”她说完,站起身来,拍了拍裙裳,“如今可放心了。”

他无奈,略整理了思绪,问她道:“金莲呢?”

“别急呀。你帮我做件事,事成之后,金莲自然还你。”她笑道。

他点点头,“好。”

“真爽快!我也不绕弯子了,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谁?”

她侧头想了一想,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来,在他头顶五寸处比了比。

“一个男人,大约这么高。三十出头。不胖也不瘦。眉目是极英俊的,表情却凶恶得很。”

听她说完,他摇了摇头,“太过简单,岂能寻得。”

“不用寻。他自己会来。”她笑说,“就在今夜。你就守在这里,他来时,你杀了他便是。你放心,他显眼得很,你一定不会错过的。”

她的笑容太过欢乐轻松,与她出口的话格格不入。可只因是她,这一切偏又如此顺理成章。

他无话,垂眸点了点头。

第五章


他来时,身上未带兵刃。如今答应了帮她杀人,趁着天色未暗,他四处走了走,寻了几件轻巧易藏的兵器。翠柳巷乃是鱼龙混杂之地,各家都有不少护院巡查,若携了显眼兵器,只怕多生枝节。待重回杏花树下时,他的袖中隐着一副绳镖,怀里收着一把匕首。他依旧在树下坐下,倚着树干休息。巷内的人早已习惯他的存在,谁也没有多注意他。
没过多久,各家各院都点起了灯笼。阖上的窗门皆敞了开来,红绡帐子,远远望去,如霞一般。待到夜幕低垂,客人们陆续而来,丝竹笙歌渐起,伴着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引动一片奢靡。
他小心地打量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她给的描述太过简单,只怕一个疏忽看漏了。但到那人真的出现的时候,他不由讶然。诚如她所说,这个人,他绝不会错过。
那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神色凛然,形容端严,绝非寻花问柳之徒。一袭烟青衣衫,披一件月白大氅,于这花红柳绿之地,更显清冷。此人一路而来,只昂首阔步,未曾正眼看过一人。这近乎目空一切的态度,带着卓绝的傲然和霸道,叫人望而生畏。
待那男子走近,他扶着树干站起身来,低着头迎了上去。
那男子似乎察觉了什么,站定了步子。
他无话,扬手一甩,袖中绳镖飞射而出,直刺那男子的咽喉。这一招虽凶狠,却并非杀招。他不知对方深浅,只是以此试探。若对方能够避过,想来武功不差,需小心应对。若不能避过,倒也省了许多麻烦。
面对这般情势,那男子却是一笑。一声冷哼,似从喉头发出,轻蔑之极。电光火石之间,那男子伸手,准确无误地截住了绳镖。
他不禁惊愕。身手如此迅捷之人,他从未遭遇过。此人的武艺恐怕比他强上数倍,要杀此人,谈何容易?但种种疑虑,不过一瞬。即便不敌,亦无可退避。他取了匕首在手,迅攻而上。
那男子皱起眉来,神情愈发轻蔑,甚至不屑躲闪避让。
对他而言,这般经历前所未有。一击落空倒也罢了,但那男子胆大至极,竟全然无惧刀锋,不退反迎,一招之间,便擒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记忆一动,想起第一次与她交手时,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没错,他们的武功路数太过相似,难道……
他还来不及细想,那男子将他手腕一折,将那匕首的刀锋抵上了他的咽喉。他慌忙后退,那男子却步步紧逼,直到将他迫到无路。他的背撞上杏花树干,再不能后退分毫。冰冷刀锋贴着脖子,引出一阵颤栗。
他有些怔愣,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如此轻易落败。但落败就是落败,兴许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便在他已然认命的那一刻,那男子开了口,道:“又是个没长脑子的蠢材!好好的日子不过,偏来作死!”
他没想过会被人这般责骂,一时更加怔愣。
那男子看着他,紧皱的眉头里敛着愠怒,“诳你来杀我的是‘梅香雪’还是‘梅时雨’?又或是‘柳青青’、‘花弄影’?”
他听了这话,登时明白过来。原来那“梅时雨”,也不过是个假名……
那男子见他始终不开口,声音愈发严厉,道:“哼!不管你是色迷心窍,还是被她要挟,我只奉劝你一句,不想短命早死,就趁早离了她!”说出这番话时,那男子的语气半是责备、半是规劝,虽是恶言,却隐隐带着好意,让他不知怎么应答。但那男子显然也无需应答,只又问道:“她现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