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一声,背靠上了桶壁,闭上了双目。她并不后悔将自己交与了他,只是,不该是这般情势、这般时机。他们之间有太多牵扯,交杂出一片浑浊混沌,纵有真情,又岂能看清?她是为了玄凰教才来找他的。可如今,若她开口问询,便将所有情意一笔勾销。可若她不问,又如何对得起那一条无辜的性命?
她思绪纠结,竟呆呆发起怔来。热水寸寸凉去,她却全无所察……
……
叶蘅出门之后,一路听着雨声,不紧不慢地往山下去。各种念头在他脑海里翻腾,搅动思绪。他似乎能看见,他出门之后,她是如何穿衣挽发,又如何推门而出,而后,消失在这雨幕山色之中。
他想着想着,站定了步子,回头望了一眼。这个举动,让他自己也好笑起来。他昨日之举,何其卑鄙无耻。他有何资格再谈真情?又有何资格留她?
他自嘲一笑,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即便她走了,也一定还会回来。归根到底,她为玄凰教而来,不得答案,她绝不会放弃。而如今,接受了条件的他,是不是该说出玄凰教的坐落?
一时间,他满心矛盾,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下的山,但站在小镇前的那一刻,他的思绪一顿,暂回过了神。
下雨天气,小镇的街道上行人寥寥。他径直走到裁缝铺,入内招呼了一声。店里的裁缝师傅见是他,神色微微有些古怪。他也无心多管,直言要绸纱制的女子成衣。裁缝一听,神色更怪,他压低了嗓音,开口问了一句:“你这衣服不是买给上次那个鬼影门的姑娘的吧?她还没走?”
叶蘅沉默,不置可否。
裁缝知道问不出什么,沉着脸色摇起头来,嘟哝道:“唉,你干嘛招惹这种人啊。万一惹上麻烦怎么办?”他说着,转身取了身衣服来,递给了叶蘅,“喏,绸子的成衣就这么一件,未必合身,你看看要不要。”
叶蘅点了点头,也无话,直接付了钱。裁缝也无他话,将衣服叠起包好,交付给了他。叶蘅道过谢,小心地将衣服收起,告辞出门。
还未走多远,忽听有人疾步追了上来。叶蘅回头,就见客栈掌柜执伞而来。掌柜见他回了头,也顾不得寒暄铺垫,喘着气道:“果真是你啊!我刚才远远看见,也不敢认。这几天你都没来,我正要去找你呢……”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张银票来,塞进他手里,道,“这银票,你还是替我还给那姑娘吧……总之,我不能留。”他说完,转身就走,片刻也未多留。
叶蘅见他如此,又想起方才裁缝师傅的态度,心里已然了然。上次那群江湖人之事,镇上百姓对殷怡晴自然畏忌,而他与殷怡晴相识,又曾说过她是为他而来,想必也被这份畏忌牵连。他虽在镇上生活多年,但终究是外来之人,经此一事,以往的和睦融洽只怕再不能有了。
他怅然轻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银票。白银五十两,果然是她的手笔。兴许这又是哪个奸人贼子的不义之财。想来这些年,她也少不得云游天下,四处“散缘”。而他,却蜗居山林,困守着一隅安宁。他心上触动,慨然良久,而后将那张银票放进了怀中。
他原路回返,步调依旧不紧不慢。片刻之后,雨愈发小了,薄薄有些阳光。晶莹水色,衬着满山绿意,分外可人。他带着几分看景的心思,步伐愈加慢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听有人远远唤他:
“阿蘅!”
叶蘅微微一惊,抬头望去,就见薛棠沿着山路小跑下来。薛棠的眉头打成了结,一脸的焦急不悦,待到了叶蘅面前,他骂一声道:“你这混蛋!大半天的去哪儿了?!”
叶蘅不知他为何如此,只老实应道:“下山了一趟。”
“这种时候你下山干嘛!”薛棠说完这句,顿了顿,略微整理了情绪,道,“我都听鹃儿说了,你也真是的……”
叶蘅依旧不解。
薛棠看他一脸懵懂,微怒道:“还装傻!你把人家姑娘怎么了?”
叶蘅恍然,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
薛棠大叹了一口气,揽着叶蘅继续往山上去,一边走一边道:“没名没分的,你怎么好意思啊?你让那姑娘以后怎么办?我跟鹃儿商量过了,要不我们替你想想办法,把事儿办了吧。”
叶蘅微微惊愕,也不作答。
薛棠见状,继续道:“都这样了,那姑娘想来也愿意的。银钱你不必担心,到底你喊我一声‘大哥’,彩礼什么的,算我的。”他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坏事,那姑娘生得漂亮,与你也正相配。你也老大不小,是该成亲了。我帮你再起几间屋子,以后有了娃娃,别提多热闹……对了,就是不知那姑娘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到底得上个门才合规矩啊!”
叶蘅听他话里满是喜悦,竟比自己还热情高涨,不由露了笑意。
薛棠见他笑,拍着他的肩膀调侃道:“嘿嘿,高兴吧?看不出你小子平时闷声不响的,手脚倒是挺快。”
叶蘅并不接话,只含笑道:“多谢。”
“事没办成你谢什么?等一切妥当了,你以为能逃掉我的谢礼?”薛棠笑道。
叶蘅点点头,语气愈发诚挚,“棠哥,这些年来,多谢你照顾。”
“自家人,不客气。”薛棠道。
“嗯。”叶蘅道,“成亲之事,也不必太着急。”
“这我也知道,毕竟成亲不是小事。我这不就是来找你回去商量的嘛!”薛棠道。
“我还有些事,改日可好?”叶蘅问道。
薛棠想了想,道:“呵,你这是急着见那姑娘吧?也好,这会也不早了,你先回家去吧,别让那姑娘久等了。咱们这事明儿再说。”他说完,看了看前路,绿树之间隐约掩着房屋,正是叶蘅的住处,他一笑,道,“行了,我也回去了。鹃儿还等我呢。”
叶蘅闻言,道了别,目送薛棠离开。待人走远,他的笑意渐渐从脸上淡去。他漠然望向了自己的家,轻轻一叹。他岂会着急呢?她兴许早已走了……
他带着漠然上前,刚要推门,却不防那房门倏忽自开。门后,她披着件残破的衫子探出头来,笑颜如花,嗔道:“好慢啊!”
他怔怔望着她,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她笑着,挽上他的手,拉他进了屋里,道:“我的衣裳呢?”
他这才回过神,将一直抱在怀里的衣服递给了她。她道了声谢,拿着衣裳到一旁去穿。他关上房门,解了蓑笠,刚站定,却觉屋里有了些许变化。
凌乱物什收拾一清,被褥床铺也整理妥当。先前王鹃儿送来的米糕已拿出来装了盘,另有两样时蔬小菜,并两副碗筷,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
他复又怔愣,心中五味陈杂。这时,她换完了衣裳过来,见他这般,笑道:“我翻遍了你的屋子,只找到这些,顺手做了。锅里还熬了些粥,没盛出来。”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带上几分歉意,又道,“……不过,你实在太慢,我就偷吃了几块米糕,不介意吧?”
他不禁莞尔,轻轻摇了摇头。
她笑得欢愉,抚掌道:“那我去盛粥出来吧,我真的好饿啊!”
他点了头,随她一起进厨房,盛了粥出来。两人在饭桌前坐定,她笑吟吟地捧着粥碗,也不急着吃,只是盯着他瞧。待他挟菜入口,她头一歪,问道:“我做的菜跟王鹃儿做的,哪个好吃?”
这一问,勾起早先的情景。他望着她,看着她一脸笑意中暗藏的执着和不甘,复又想起了那“嫉妒”二字来。他也不知怎么答才好,只是沉默。
她见状,自叹一声,道:“也罢,自然是王鹃儿的好……我从来也没认真学过厨艺,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做给别人吃。若早知如此,怎么也该学几个拿手菜才是。”
他愈发答不上话,只好低头喝粥。
她也找不出话说了,随他沉默下来。
房中安静非常,但那安静之下,却隐着纠结的暗流,翻涌着焦急忐忑。
他在等,等她问出真正要问的话。
她亦在等,等自己下定决心。
寂然饭毕,他收拾碗筷,打水清洗。眼看天色渐渐暗下,她点了灯,替他照明。温暖灯火,晕出一片馨和。她听着屋外的潺潺雨声,心上生出千般眷恋。或许,她什么都不说,便能将这一刻绵延成天长地久……
只是,她记得自己是为何而来,要做何事……那一条性命,终究比儿女私情重要。
她陪着他洗完碗筷,又随他走回卧房,眼看无事,她略微斟酌,笑道:“玄凰……”
她话未说完,他抬手,轻轻掩上了她的唇。
她要说什么,他早已明白。他欠她回答,更执意拖延。或许到了此时,容自己任性一回也无妨吧……
他走近她一些,双手捧起她的脸,细细端详。她不解他的举动,却无意抗拒。他温暖的手掌熨贴着她的脸颊,手指轻轻摩挲过她的嘴唇……那是太过切近的距离,纠缠的暧昧刹那冲破矜持。他无话,低头吻了下去。
一吻之下,情爱怨憎,密密交织,竟纠缠出痛楚来。他蹙眉,试图压下心中那不合时宜的忧忡。
察觉他的亲吻从温柔至强横,她忆起昨日之事,慌忙伸手将他推开一些。她抬眸,刚要说话,却见他紧皱着眉头,眼底铺着阴郁,如乌云酝酿,顷刻便有一场雨。她不知自己是心疼或是心虚,只这眼神,她无法拒绝。她眉睫一垂,轻声道:“床……”
他无话,一把将她抱起,轻轻放上了床铺。
衣衫被轻轻褪下,他的肌肤微烫,灼得她两颊绯红。她虽心性轻狂,但到底欢爱初识,多少羞怯。她不知如何迎合,更不提奉侍讨好。她闭着眼,由他索求。
不同于昨日的惊涛骇浪,今夜的他,如若和风细雨。她的肌肤被寸寸吻过,余下点点温暖,痒痒地挠着心。待他吻上她后背的旧伤,她只觉一阵酥麻,整个身子都软了。她忍不住叫出一声来,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那一声,半是痛苦,半是欢愉,满是撩人的妩媚。她从不知道自己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一时又羞又怕,不禁咬了唇,生怕再喊出一声来。
就在这时,他停下亲吻,凑近她的耳畔,低低唤了一声:“怡晴……”
只这一声,她便连心都一并软了。她半抬起身来,转过了头,吻住了那一声呼唤。
再无需更多言语,身心早已渴求。神魂激荡,俄尔跃于浪尖,俄尔坠落谷底。交缠躯体,深切相拥,只恨不能将彼此融作一体……
……
第二日一早,天色尚未亮透。朦胧之间,她听他起身穿衣。一夜纠缠,她疲惫非常,只努力抬了手,扯上他的衣袂,喃喃问道:“……去哪儿?”
他握上她的手,俯低了身,对她道:“棠哥找我有事,我去一趟。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儿。”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他一声,任困意袭卷。
他看着她的睡容,唇角噙上了笑意。他抚上她的发,低头在她额上轻落了一吻,无声诉道:
“保重。”

第三十三章

殷怡晴再次醒来时,明亮天光已照透窗纸。雨似乎已经停了,隐约能听见雀鸟啼鸣,声声欢愉。她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刚一动,身上便是一阵酸痛。她无奈一笑,收敛了举动,小心地穿上衣裳。待她起身,走到桌边,就见桌上摆着一副碗筷,一碟酱菜。她想了想,转身进了厨房,灶上热气隐隐,惹她微笑。她揭开锅盖,就见温着的清粥并几块蒸好的米糕,自然是特意为她留的。她早已饿了,便也不客气,端了食物出来,坐到桌前吃完。她收拾完碗筷,也无事做,便推开窗户,望着外头的景色,等叶蘅回返。
大雨初停,山间还缀着水色,晶莹动人。她半靠着窗框,看着山木苍翠,嗅着草木清新。熏风微热,抚着她的脸颊,牵起熟稔的温柔。她不由自主地露了笑意,连带着等待之心也一并愉悦起来……
然而,叶蘅却迟迟没有回来。眼见日已近午,她微微有些不安,也不知是什么事绊住了他,或许该去看看?
她正想着,忽见门外小路上走来一人。她心上一喜,只当是叶蘅。但这喜悦一瞬而逝——那款款而来的身影,分明是个女子。
王鹃儿?
殷怡晴认出那人来,不免有些疑惑。王鹃儿的手里依旧拎着提蓝,似乎是来送吃的。这个举动,愈发让她不解。她起身,开门相迎,笑着唤了一声:“嫂子。”
王鹃儿见了她,倒也不尴尬了。她笑着点点头,应她道:“梅姑娘。”
殷怡晴开门见山地问道:“嫂子怎么来了?”
王鹃儿依旧笑着,道:“这不是想着你们没饭吃,特地给你们送些来么。”她说着,抬眸往屋内看了眼,“阿蘅呢?我家那不省心的还有事找他呢……这样吧,你让他吃完了来我家一趟吧。”
殷怡晴听到这里,脸色已然变了。她清楚地记得,今日一早,叶蘅离开她时,分明说过是去找薛棠。她蹙眉,怀着确认之心,问道:“嫂子没见到他?”
“没呀。”王鹃儿如实回答,“昨儿倒是跟他约好了,可到这时候也不见他来,我就想着,必定又是赖床了……”她说到这里,掩唇而笑,神色里满是揶揄。
殷怡晴却再也没有调笑的心情。她夺门而出,提身一纵,以轻功在山林间飞跃。
王鹃儿大惑不解,但很快,她便猜出了几分。她心上惊骇,丢下了手里的提篮,急忙往家里去。
却说殷怡晴飞身在山林中穿行,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叶蘅常去的几处地方一一寻遍。她跃上一棵大树,居高俯视,心上不安更甚。
他为何要骗她?又到底去了哪里?若不在山里,莫不是去了镇上?……
她想到这里,腾身跃起,疾往山下去。
今日放晴,镇上自然热闹。殷怡晴飞身下来的时候,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众人知她是“鬼影门”之人,皆都畏惧。人群怯怯退到一旁,为她留下了一片空地。
殷怡晴哪里管得了这些,甫一落地,便高声问道:“可有人见过叶蘅?”
众人不敢轻易出声,只茫然摇头。
殷怡晴愈发急躁,她举步向前,边走边问道:“他可来过镇上?”
也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个轻轻的男声,道:“我看见他出了镇……”
殷怡晴听得此话,转头在人群中找出了说话之人。她飞身过去,一把捏住那人的肩膀,带着几分凶狠,问道:“何时?!”
那人慌了,怯怯答道:“今早……”
“他去哪儿了?”殷怡晴追问。
“这……”那人面露苦色,“我倒是问了,他没答我。”
殷怡晴心急难当,手上的力道略有些控制不住。那人连连叫疼,惊呼“救命”。
镇上的百姓见状,围上前来,要殷怡晴放人。
正当情势混乱之际,薛棠和王鹃儿赶了过来。薛棠劝住了众人,王鹃儿则拉起了殷怡晴,柔声劝她道:“梅姑娘,你别着急。阿蘅他兴许是那里耽搁住了,我们再到处找找就是。”
殷怡晴哪里还有听人劝慰的心情。她不断地想着他可能会去的地方,而后,一个最不祥的念头闪现心头——玄凰教。
这个念头刚起,便被她自己狠狠扼断。不会的。他九死一生才离开那邪/教,岂会再回去?或许,他只是为了避开她,只是不愿意再被扯进那些江湖恩怨之中……
她心绪极乱,神情亦是恍惚。一旁的王鹃儿见了,愈发担心,忙道:“姑娘你别多想,阿蘅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他一定会回来的……要不你先到我家去,咱们一起等?”
殷怡晴当然知道叶蘅是哪种人。而这份了解,才更让她忧心。她不自禁地想,是不是自己又害了他……
她低头苦笑,这才开了口,道:“我是来找他的,他既然走了,我也无意多留。这几日给诸位添麻烦了……”她话到这里,抱拳一拜,“告辞。”
言罢,她转身离开。王鹃儿见状,一把拉住了她,还想再劝几句。但对上殷怡晴的眼睛时,她却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原本灿若夜星的眸子,如今凄然覆着一层水雾,再不见半分神采。王鹃儿怯怯松了手,不知还能说什么。
殷怡晴也无话,只是略低了低头,继续往镇外去。
如今,她能想到的去处只有一个:南疆。玄凰教。
……
叶蘅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回到玄凰教的一日。
他用了四十二天,从安身的小镇,一路赶往南疆。待走入山林时,他的心头感触莫名。
参天大树,遮天蔽日。他手执火把,一为照明,一为驱赶林中的毒虫猛兽。有那么几次,他梦到过这片山林。盘错藤蔓,陷人沼泽,湿毒瘴气……凡此种种,早已铭在他脑海中,即便暌违数年,依旧熟稔如昨。八年时光,物是人非。但这片山林却似念旧,一步一里都无甚变化。
个中原因,他当然知晓——这山林并非天成,而是玄凰教特意布置。一石一木,皆为机关,阻人出入。
昔年,他误打误撞找到路径,兴许真是缘分使然。
一时间,他的脑海中往事翻覆,惹他迷惘。待他走出山林,站外玄凰教外,看到那一尊高耸石碑时,心上更是慨然。
这时,几道人影飞纵而来,一语不发,直接出手攻击。叶蘅不敢大意,忙退身闪避。
他无心与这些人相争,趁隙开口道:“我无意冒犯。来此只为求见丹威长老,还请诸位通传。”
他一出声,来人之中便有人认出了他来。那人轻喝一声,示意众人停手,半带疑惑地询道:“你是……辛卯?”
叶蘅望向那人,虽在幽暗之中,他看得不甚清晰,但那身姿和嗓音,他依稀还记得。他松了口气,道:“别来无恙,癸未。”
癸未沉默了片刻,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要命了,还敢回来?”
叶蘅知他好意,却不能领受,只道:“我想见丹威长老。”
癸未蹙眉,道:“丹威长老现在不在教内,你还是快走吧……”
他话音未落,忽听一声轻喝,如泉水泠泠:“何人放肆?!敢闯我圣教!”
众人听得这个声音,皆敛声屏息,大有惶恐之色。叶蘅循声望去,就见一抹黑影翩然落在了面前。
来者是一名少女,看来不过及笄之年。这少女生得俏丽,只是肌肤苍白,如雪堆霜雕的一般。她一身黑锦衣衫,肃穆非常,只有颈上一串七宝璎珞,缀出艳色。
这般形容打扮,叶蘅依稀有些印象。他还记得,八年之前那稚嫩虚弱的幼女,那满目的忿然和凄惶,还有那扯落了一地的珊瑚珠子……他微微惊怯,低头跪身,尊道:“教主。”
少女认出了他来,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她上前几步,朗声令道:“抬起头!”
叶蘅闻言,老实照做。
少女细细端详了他一番,神情之中忽生怨怼。她抿出一抹阴冷笑意,道:“你居然回来了……”她略微将身子俯低,凑近了他一些,盯着他的眼睛道:“那姑娘呢?”
叶蘅不知她为何如此发问,心上惶然,不敢作答。
少女的眉头一蹙,声音陡然森寒:“那个教唆你离开玄凰教的女人在哪儿?!”
叶蘅怔了怔,垂眸避开了少女的目光,恭敬答道:“属下是自愿入世,并无人教唆。”
“她是梅谷的人,对不对?”少女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叶蘅听得此话,知道无法掩盖,只得又沉默下来。
少女轻蔑一笑,绕着他踱步:“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叶蘅自然不知道答案,他隐约觉察出一丝危险的意味,不禁忐忑起来。
少女也无需他答,自接道:“我想离开这里,去看看外头的风景……”她说到此处,声音里满是欣然憧憬,但这份欣然却随她的语调乍变,陡然染上了怨恨,“我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梅谷。我要亲眼看看,那让你甘愿受净火地狱之刑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模样。然后,当着你的面,杀了她。”
听到此处,叶蘅忍不住开了口,道:“叛教之罪,属下万死犹轻,任凭教主处治。但那位姑娘确实与此事无关……”
少女不悦地打断他,道:“我自然会处治你!那女人我也一定会杀!你应该知道,我从没答应过让你离开玄凰教。我不准你与外界再有任何瓜葛,更不准你为他人不惜性命!玄凰教之外的任何人与事,若你还敢有一丝牵挂,我便统统替你断绝干净!”
到了此时,叶蘅已全然迷惑。眼前的少女,何其偏执而又霸道,而这份没来由的执着,竟是因他而起?


第三十四章


想玄凰教教规森严,除长老之外,普通教众不可随意谒见教主。叶蘅在教中多年,见到教主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他又并不出挑,教主不该记得他才是。若说是因那“叛教”之举,可他依律受刑,名正言顺……何以教主会如此?
叶蘅怔忡之际,但听那少女语气一缓,道:“不过,如今你自己回来,想必是有悔改之意……”她绕到了他面前,蹲下身来,望着他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外头的风景终究比不上我圣教风光?”
与她偏执霸道的性情相反,她的眸子明净清澈,满是无邪。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谁又能忍心欺瞒。叶蘅略微思忖,斟酌着开了口,道:“属下此番回教,是有事相求。”
少女眉头一皱,虽有不悦,却耐着性子道:“说。”
叶蘅俯身低头,恳切道:“属下斗胆,求教主赐属下一瓣千叶金莲。”
“放肆!”少女斥骂一声,站起了身来。她略沉了气,问道,“你回来是为了千叶金莲?”
叶蘅点了点头,“属下有位朋友身中奇毒,唯有千叶金莲能解。属下愿受任何处罚,但求教主开恩……”
他话未说完,便被那少女打断:“朋友?可是那梅谷的女人?!”她的声音陡然狠厉,“她中毒了正好!她该死!”
“不……”叶蘅慌忙回答,“教主圣明,我与那位姑娘早已没有瓜葛。金莲确是用来救命,恳请教主慈悲,赐予属下……”
少女听到此处,愤怒愈盛,连声音都发起抖来,“为那女人也好,为一个朋友也好……你可知道,千叶金莲关乎我的性命!昔年你丢失金莲,我未曾责罚你。而后你为了那女子,迟迟不能将金莲带回,我依然没有追究。我的慈悲,从不曾对你吝啬!可结果呢?你背叛了玄凰教,背叛了我!今日,你回来这里,我以为你已悔过,没想到……”
千叶金莲之事,叶蘅自知亏欠。听她说起往事,他更是满心愧疚,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突然,那少女声音一滞,几声咳嗽掩下她的震怒,平添虚弱。
叶蘅一惊,忙抬起头来,关切道:“教主……”
这一抬头,他便见那少女红了眼眶,竟是泫然欲泣。他一时愕然,声音全梗在了喉咙里。
少女缓下了咳嗽,冷冷道:“千叶金莲我不会给你……担忧他人生死,倒不如先担心你自己。”她说完,转过了身去,令道,“来人,将他拿下,锁入地牢!”
眼看她要离开,叶蘅心上焦急,不禁起身,追上几步,道:“属下自知大逆不道,教主若要属下的性命,属下不敢吝惜,只求教主赐予金莲……”
“住口!”少女喝骂一声,回身击出了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