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徵早已察觉有人来,见是穆羽,他微微颔首,算作回应。穆羽在他身旁坐下,也未再说话,只是默默烤着火。
片刻沉默之后,倒是流徵先开了口,道:“你身子虚弱,多睡会儿才是。”
穆羽闻言,低头浅笑,道:“是啊。只是睡不着。还请师兄开副安神的方子给我吧。”
流徵一听,直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来,递给他道:“和水服食,一日三次。”
穆羽一怔,旋即笑出声来:“还有这样的啊……”
见穆羽迟迟没有接药,流徵的眉峰微微一敛,道:“要或不要,直说一句。我没空陪你打哑谜。”
穆羽的笑容渐黯,他低下头去,怅然叹道:“师兄,我是不是挺惹人烦的?”
“嗯。”流徵应了一句,又将纸包收了回去。
穆羽听得这个回答,苦笑着又叹一声。他低了头,轻声道:“她也一定这么想罢……”
“你若是指曲姑娘的事,问孟角师兄就是。”流徵道。
穆羽笑了笑,道:“我知道孟角师兄对她说了什么,但她不提,我如何去问?何况,也未必是因孟角师兄,她才……”
穆羽说着说着,又自己停了下来。他侧头看了看流徵,道:“我说这些,师兄不会觉得烦吧?”
“你要说就说,问我做甚。”流徵答毕,自顾自料理起火堆来。
得他这句话,穆羽反倒放了心,权作是自言自语了。他放缓了语速,低低诉道:“其实我找她报恩的时候,她就说过不需要。要我的余生相伴,只是她随口玩笑而已。但这种事,如何能拿来开玩笑啊。为此一诺,我放下了一切,甚至欺瞒师门……她还说,是因为不喜欢我的长相……”他说到这里,伸手扶上了额头,掩去自己满目的戚然,“我承认,硬要留下报恩,大半是因为赌气。但相处之后,我觉得,她不要我的余生,只是怕耽误了我。如此一来,我便更不能辜负她……可原来,这都是我自以为是……”
流徵皱了皱眉头,道:“如何就‘自以为是’了?”
穆羽苦笑着,道:“我自以为留在她身边,多少也有护卫照顾之用。但一直以来,都是她在照顾我。为我造屋舍,找食物,甚至还传了我一套养息的心法……而我,口口声声说要报恩,什么也没做不说,还差点害死了她。她救我于危难,而在她危难之时,我却连阻止同门都做不到……她说得对,我的余生,还不如一瓶子仙泉水有用。”
这番话下来,连流徵也无话可说了。
穆羽愈发压低了头,声音亦更低弱,“她一定已经忍耐了很久。是我太自以为是,非要到她忍无可忍,才能明白她的心情。可即便她已忍无可忍,却还在为我着想。她说要我为她远行,画下名山大川给她,其实是怕我难过,故意宽慰我而已……如此用心,我除了答应,还能如何?可我……”他苦恼地叹了一声,语气已然哀怨,“可我不会画画……”
流徵见他这般,也不说话,只是抬手摁上他的头,轻轻揉了揉。
察觉那只手的力道,穆羽敛了情绪,释然而笑。他抬起头来,坐直了身子,对流徵道:“多谢师兄听我唠叨。”
“不谢。”流徵收回手去,淡淡应道。
穆羽笑望着他,道:“若我日后有烦着师兄的地方,请师兄一定直言相告。不然我后知后觉的,未必能体察。”
“这是自然。”流徵看他一眼,道,“你也是。有什么就说。口是心非,终究是自己吃亏。”
穆羽抿着笑,也不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流徵见他如此,也不在这话题上多做功夫了。他看了看天色,对穆羽道:“天就快亮了,再去睡会儿吧,一早还要赶路呢。”
穆羽应了一声,站起了身。他刚要告辞,忽觉一股魔气森烈,自上而下迫压而来。流徵亦有察觉,起身戒备。
穆羽紧皱了眉头,抬手唤道:“翀!”
短矛应声而来,稳稳接在了穆羽手中。他持了兵器,毫无迟疑地迎向那魔气去。流徵心想阻止,却迟了一步,只眼看穆羽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此时,正值日夜交替之际,当空皎月暂敛了光华,任黑暗笼罩四野。穆羽凝神环顾,出声喝道:“何方妖魔!”
回应他的,是一声急切而慌张的呼唤:“穆羽!”
黑暗之中,穆羽看不清说话之人。但那个声音,他早已熟悉。
“曲乔?”他半是惊讶,半是欢喜,如此唤了一声。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看体形身量,确是曲乔。她低着头,紧抱着自己的手臂,不住地颤抖,似是惊恐。
穆羽不免担忧,上前几步,问道:“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她站定了步子,依旧低着头,也不回答。他不明就里,又走近了些,关切问道:“怎么了?”
“我……”她低低开了口,声音微弱而凄惶。
他听不清她的话,便又近了些。见她颤抖不停,他收起短矛,伸手摁上她的肩膀,劝慰道:“没事……”
他话音未落,她抬起了头来,狞笑道:“有事啊。”
看清她的容貌时,穆羽不禁一怔——那张脸面上并无五官,只是一团缠绕的黑气。他心知不妙,正要退开,可哪里还来得及。眼前之人倏忽变化,出手攻向了他的心口。手指如刀锋般刺入,迫他叫出了声来。他这才看清,那伪作曲乔的,是个满目狠厉的少年。森郁魔气从他身上溢出,浓烈得叫人窒息。
“还当是什么厉害角色呢。真没趣。”少年语带嘲讽,如此评价。
这般言语,穆羽自不理会。他一把握住那少年的手腕,正要起诀做法,却不想,心口一阵绞痛,竟让他完全使不出力气来。
少年冷笑道:“可别动,动了更疼。乖乖让我取了金蕊,我自然给你个痛快。”
穆羽却是一笑。他强忍痛楚,令道,“翀!”
眼看短矛要行攻击,那少年手指一收,扼住了穆羽的心脉,只差一分力道,便能取穆羽的性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喝令一声伴清光一片,由远及近:“濂!”
但见一柄长镰疾飞而来,刃口冷若寒月,直直切向那少年的手腕。
这般攻击之下,少年只得抽手退避。
长镰一击落空,飞旋着回到了主人手中。流徵持镰,挡在了穆羽身前,冷然望着那少年。
少年在不远处站定,舔了舔指上的血迹,笑道:“呵,差一点呀……”他笑容一敛,又道,“就陪你们认真玩玩吧。”言罢,他抬手一招,唤来长剑一柄。那剑三尺长短,通身晶莹,如冰凝雪锻。他持剑一指,振落点点霜华,随风轻舞。
“殛天剑侍?”流徵微惊,道。
“正是!”少年答得骄狂。
“来得好!”女子清朗的嗓音自一旁传来,刚强非常。
少年蹙眉望去,就见一众火辰教的弟子正赶来应战。为首的,自是旋宫无疑。她手握画戟,一身战意,正是威风凛凛。
少年见此情势,微微蹙起眉来。这时,有人飞身落在他的身旁,道:“小心行事。”
他闻言,不悦地应道:“夜蛭?你怎么来了……哼,我可不像你那么没用。”言罢,他纵身而起,出手攻击。
夜蛭自知无法阻拦,只得唤了宝剑出来,随其而战。
曲乔赶到之时,就见一片混乱战局。她飞身落地,焦急唤道:“等一下!别动手啊!”
激战之中,哪里有人理她。曲乔也不知如何是好,不免急躁。离本体太远,让她有些力不从心,更渐生痛苦。但担忧之情,终究胜过对自身的顾惜。她四下环顾,终于在混乱的人群里看到了穆羽。
他跪身在地,一手拄着短矛,一手摁着胸口,似是辛苦非常。感觉得到,他体内的金蕊正被另一股力量侵蚀,随时危急他的性命……
曲乔登时慌了,只想到他身边去。但战局纷乱,人流交错,不容她近前一步。她一时情急,也顾不得许多,朗声令道:“万象森罗!”
霎时之间,花叶纷飞,遮眼障目。但见桑田沧海,斗转星移;飞沙走石,落花流水。万千变化,归于一瞬。诸般风物,混为一谈。
众人皆被这变化震骇,一时止了战局。
穆羽亦是惊愕,正茫然之际,却见曲乔飞身而来。她在他身前站定,满目担忧,却一笑温柔,唤他道:
“阿羽。”
第17章 16
穆羽看着眼前之人,思绪陷在一片迷惘。周遭景物纷繁,恍惚难辨,唯她,如此清晰……
是幻象,还是魔物变化?
他怔怔想着,迟迟不曾回应。
曲乔见他如此,担心不已。她半跪下来,伸手向他,想查看他的伤势。穆羽见状,却是一退,刻意避开了她的手。
曲乔不解,正要询问时,却听柔媚女声在身后响起,满带佻达:“这就是你的人?”
便在这言语之间,烈烈魔气如寒冬凛风席卷而来。穆羽身子一震,心口剧痛有如火灼。他咬牙,强撑着想要迎战。但不等他举动,曲乔已站了起来,将他护在了身后。
曲乔望着那妖娆女子,学着先前那两个少年般唤了声“主上”,而后道:“别伤害他。”
女子闻言,也不应答,只是抬起手来,轻轻一掠。身旁景色如织锦一片,随她指尖划过,抽散为丝,缠绕飘摇。
“好有趣的术法……”女子道,“本座就奇怪,你这般的大妖,天下竟无一人知晓。原来,全仗着这‘万象森罗’啊。”
曲乔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答了声:“嗯。”
女子笑着走近几步,伸手抚上曲乔的脸颊,半带宠溺地道:“当年你说会为了报恩好好修炼,果真没有令本座失望。真乖。”
被这么一夸,曲乔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低了低头,道:“也没什么,主上用得上我就好。”
“自然用得上。”女子含笑,如此回答。
曲乔还她一笑,又绕回前头的话题,“主上,那他……”
女子指尖轻轻划落,点上曲乔的唇,止了她的言语,道:“不必说了。这颗金蕊,本座赏你了。”
“多谢主上!”曲乔欢喜不已。
“现在说谢还太早。”女子垂眸,看了穆羽一眼,道,“我虽不要他的金蕊,但他中了‘墨噬’之术,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曲乔一惊,顿生满目惶恐。
女子看着她的神色,悠悠道:“不过,本座不会拦着你救他,只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一语说罢,她放声而笑,倏忽匿去了身影。
随她离开,周遭的魔气顷刻收尽。曲乔静待片刻,确定无碍,便将法术收去。朝阳赫赫,恰正升起,重还世间一片清正光明。
曲乔松了口气,转身查看穆羽的伤势。见他神色痛苦,跪身不起,她扶上他的手臂,问道:“你还好么?”
穆羽凝眸望着她,待确信她的真实,他强打笑容,应她道:“多谢。”
他的声音低微,听来虚弱不堪。曲乔心中难过,又添愧疚,“谢什么……都是因为我,主上才……”
穆羽想起方才的事,心中自有万般疑惑。他蹙了眉,问道:“主上?”
曲乔虽有顾虑,却还是老实应他:“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是魔物,或许还是殛……”穆羽正要追问,却见一众同门正赶过来,忙咽下了要说的话。
他如此反应,自然是不想令同门有所误会。曲乔满怀欣慰,含笑开口,对他道:“我帮你疗伤吧。”
听得这句话,穆羽却是迟疑。他冲她笑了笑,摇头道:“不用,小伤而已……”然而,他话未说完,心口却又生剧痛。那痛楚有如活物,紧缠着心脉,几乎要将他的生息扼断。他强忍着不喊出声来,更紧拄着短矛不让自己倒下。
曲乔见状,自是万分紧张,但就在她想引动金蕊之时,穆羽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没事……”穆羽的声音里夹杂着喘息,颤抖零落,“让……我师兄……就好……”
曲乔不解之际,流徵几步赶了上来,伸手扶住了穆羽。穆羽看了流徵一眼,未及言语,握着短矛的手便颓然松开,无力地倒下了身。流徵也无话,架着穆羽站了起来,往不远处的屋舍走去。
曲乔举步紧随,却听旋宫的声音清冷,在她身后唤道:“姑娘。”
曲乔一怔,顿了步子。她回头,就见旋宫神色漠然,正缓步向她走来。
旋宫在她面前站定,冷然问道:“不是不能远行么?”
曲乔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正思忖时,却听旋宫又道:“我终究不知姑娘是敌是友,自然也无法相信姑娘。还请姑娘好自为之,莫令我等为难。”
旋宫说罢,举步绕开了曲乔。曲乔看着她走进屋舍,心想跟上,偏又胆怯。这时,清商走到了她身旁,抱拳行了礼,招呼道:“曲姑娘。”
曲乔望着她,只是沉默。
清商见她满目忧愁,劝慰道:“我师姐并无恶意,只是对姑娘的身份有所顾虑。委屈姑娘随我到别处休息吧。”
曲乔知她温善,笑着摇了摇头,道:“不用,我在这儿等就行。确认他没事,我就回去了。”
清商闻言,无奈一叹,道:“好。”言罢,她颔首告辞。
清商走后,四周便没了人。曲乔静静等着,时光寸寸流逝,她的担忧亦层层加深。先前那女子说过的话,想来甚是不祥。什么“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了”,又什么“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种种言语,无不危险。那所谓的“墨噬”,到底是如何厉害的术法?
她苦苦思索,却终是无解。转眼日上三竿,治疗却仍未结束。而到了此刻,她要忧虑的,已不仅仅是穆羽:疲惫,由心而生,渐渐充斥全身。和煦日光,陡然灼目。眼前的景物,如水中倒影,滉漾成一片朦胧……
曲乔的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她醒了醒神,看了看天色,心中不禁焦急起来。
这么等下去不行……不管了,救了他马上走!
曲乔思定,疾步上前,推开了那紧闭许久的房门。她方一踏入,就见旋宫、清商、孟角和流徵四人正站在房中,似在议事。见她闯入,旋宫眉头一皱,喝道:“放肆!”
“我无意冒犯……”曲乔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她看到左边的内室,寻思穆羽就在里头,“我找阿羽,见完就走。”
旋宫不悦,正要阻拦,却被流徵挡下。旋宫对上他的眼神,要出口的呵斥生生止住。她闭目转身,再不言语。流徵望向曲乔,淡然道:“姑娘请便。”
曲乔自是欢喜,道了声谢,举步进了内室。
穆羽早已听见她的声音,却无力作为。见她进来,他努力半撑了起身子,冲她笑了笑。
他的笑容,让曲乔多少放了心。她走到床边,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穆羽笑着,点头应道:“不碍事。”
他说得轻巧,声音却依旧低微虚弱。曲乔听在耳中,哪里又能信他。她靠近他一些,想要查看他的伤势,但就在她伸出手来的时候,他匆匆一退,如先前般避了开来。
曲乔的手僵在半空,心中满是疑惑。她略想了想,对他道:“让我看看伤势。”
穆羽笑道:“都好了还看什么?对了,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曲乔知道他是要扯开话题,哪里会应他。她沉默着,垂眸看了看他的胸口。新换的衣裳整洁干净,将先前的伤口遮得严实……
是当真无碍,还是他在隐瞒什么?
曲乔不禁又想起那些隐带危险的话来,一时担忧更甚。她心一横,也不管他愿意与否,直接扯上了他的衣襟。
穆羽一惊,慌忙抓住了她的手腕,止了她的举动。
这般抗拒,让曲乔皱起眉来:“你伤得很重是不是?”
“没有啊。”穆羽笑道。
曲乔的眉头皱得更紧,索性与他角力。穆羽使不出多少力气,便也不与她硬碰。他松开手,借力往后一退,拉开了尺余的距离。
“我有点累了,让我睡会儿吧。”穆羽笑着说完,躺了下去。
眼看他翻了个身,以后背相对,曲乔不免气恼。她一咬牙,干脆上了床去。她倾身,伸手撑在他的枕上,困他在自己的双臂之间,咬着字重复道:“让我看看伤势!”
穆羽一阵惶窘,他不敢转头,只是维持着侧躺之姿,久久沉默。
曲乔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只好老实对他道:“这儿离我的本体太远了,我支持不了多久的。你乖乖让我治行不行?”
穆羽听她这话,反倒生了紧张,忙道:“我没事,你赶紧回去吧。”
“你有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曲乔气道,“我是为你而来,治好你我才回去!”
“我真的……”穆羽话未说完,剧痛又生,迫他呻吟了一声。
曲乔一见,扳过他的身来,一把拉开了他的衣襟。出乎她意料的是,他的胸口之上,并无任何伤口。
“诶?怎么会……”曲乔讶然。
穆羽缓了口气,笑道:“我都说了我没事啊。”
“可是……”曲乔见他神色痛苦,怎么也不能相信。
“我伤得不重,你的金蕊已为我愈伤,我只是还需要时间养息……”穆羽说罢,又提醒她道,“你知道的,我虚耗太过。”
曲乔看着他光洁的肌肤,蹙眉自语:“是这样么?”
“是啊。”穆羽又笑,“所以,不必担心……”
曲乔虽还疑惑,却再无理由怀疑。就在这时,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姿势,登时红了脸。她慌忙跳下了床去,道:“对不起,我太着急了。”
穆羽抿唇一笑,也不言语。
曲乔没了话,也不好意思多留,讪笑着道:“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嗯。”穆羽低低应了一声。
曲乔见他神色倦怠,有些后悔自己扰了他。她道了声再见,转身往外去。刚走到门口,她又想起了什么来:
他是不是没把衣服拉好,也没盖上被子?会着凉的吧?
她有些担心,不由缓下了步伐。
不对。他似乎是没力气举动,甚至连说话也……一定有什么不对!
思及此处,她心中不安如浪潮翻腾。她步伐一顿,转过了身去。
穆羽见她回转,微露了惶然。曲乔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摁上他的心口,径自催动金蕊,全不给他开口言语的机会。
然而,就在金蕊脉动与她的力量相和之时,漆黑墨色从他的心口渗出,瞬间染上她的指尖,攀援蔓延。刺痛,油然而生,引她心悸。
墨噬?!
第18章 17
百余里之外,桑木之下,那妖娆女子含笑而立,仰望着一树随风轻摆的枝叶。晴好天气,日光倾洒,笼她在一片斑驳的光影之中。
她的身后,两名少年恭敬肃立。但没过多久,其中一人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主上,我们到底在等什么?”
女子轻笑,道:“别这么没耐心啊,蚀罂。你看,多美的一棵树啊。”
蚀罂看了看那桑树,蹙眉道:“一棵树能有多美……主上,我不明白,我差一点就能取回金蕊了,您为什么要我们回来?”
“呵呵……”女子笑着,也不答他,反而说起了旁事来,“本座有宝剑四把,各具神通。你二人身为剑侍,为本座持剑,宝剑之能,没有人比你们更清楚……”
蚀罂不知她为何说起此事,一时也接不上话,只得默默聆听。
“昔年,水神触不周山,致天地倾覆,战乱不息。本座将不灭焱焰化作‘炽烈’,引天河淫水汇成‘霜凝’,聚世人兵戈锻出‘金刚’,再以堕天陨石炼成‘崩垚’……此四剑,助本座征伐天下,所向披靡。然而,五行生克,本座终究欠缺其一。唯有那神木之力,本座未能取得……”
“主上的意思,是要用这桑树制剑?”夜蛭听罢,疑惑着问了一句。
“桑树?”女子放声而笑,“也不怪你们,昔年本座救下她时,也未能认出她的本相。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当时认了出来,说不定本座就不救她了。”
“主上是指那树妖?”蚀罂也问道。
“哈哈哈,她不是妖。”女子笑道,“天柱崩塌之后,诸神永离大地。是此,这世上只有得道的仙君,再无通天的神明。谁又能想到,在这荒僻之境,竟有桑林遗下的植株呢。”
夜蛭想了想,道:“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娲所以七十化也……主上所言的‘桑林’,莫不是指这位古神?”
“正是。”女子道,“除他之外,谁还有这重塑肢体之能?他曾植下万顷神木,助女娲造人。想来这一棵,是在天倾之时遗下的。可怜此木本无神识,修炼化身之后,竟自认为妖,还成了本座的人。”
夜蛭听罢,含笑行礼,道:“恭喜主上……”
“别忙着道贺,即便是本座的人,要用起来也没那么容易。”女子打断他,叹道,“她终究是桑林遗株,对人自然慈爱宽仁。要她助本座杀伐,只怕她宁死不从。”
“既然如此,主上何不直接取了树木制剑?”夜蛭问道。
“那多可惜呀。”女子道,“本座还挺喜欢的她的。”
这番话下来,蚀罂生了不悦,道:“她为了一个仙宗弟子忤逆主上,如此不忠之人,哪里配得主上宠爱!”
女子这才转过了身来,笑道:“呵,正是这样才好呀。诸神慈悲,从无偏仁。而她,心系一人,自生私念。这份私念,终究能为本座所用。”她微微一顿,“如今,她要救的人中了‘墨噬’之术,她必是无能为力。如此一来,她便只能来求本座。到那时,本座便会劝她受下魔种,令她与本体相离……木做宝剑,人为剑侍。这样,才最合本座的心意。”
听完这些,蚀罂与夜蛭对望了一眼,而后,齐齐抱拳,行礼尊道:“主上英明!”
女子大笑起来,转头望着那桑树。
“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吧……”
……
小屋之中,曲乔看着自己被墨色染黑的手臂,震骇难当,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举动。
眼看那墨色不受控制地攀援,穆羽强撑着起身,一把推开了曲乔。
曲乔重重摔在地上,这才回过了神来。手臂上的墨色转眼褪去,刺痛也随之一并消失。她刚松了一口气,却见穆羽伏在床边,吐出了一口鲜血来。只见他的胸口盘踞着一片墨黑,竟是无法消褪。
曲乔惊恐万分,忙起身想要过去。此时,门帘掀起,屋外的旋宫一行听得动静,皆冲了进来。
“阿羽!”清商第一个跑到了床边,扶起了穆羽来。她蹙着眉头,望向流徵,道,“方才不是已经稳住了么?怎么这会儿又……”
流徵闻言,沉默着走过去,替穆羽把脉。片刻诊治之后,他也不说明什么,只对孟角道:“劳烦师兄替我把药箱拿来。”
孟角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眼看着面前的混乱,曲乔心中满是怔忡。她细细想了许多,颤着声音开口:“是我的错……”
此话一出,众人皆都望向了她。
“……”穆羽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声音却低微得无法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