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陆翔回说:“做杀手和做厨子一样,都需要专注,我只能教你这句话。其他的你在崔大厨身上应该学到了很多,他说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我没有追问崔大厨去了那里,即使问了,老师也不会回答。
每天习完刺杀术,我就找个僻静的地方读医书,枕头下的几本医术是在逃命途中匆忙购得,是最常见的《六合药典》、《针灸大成》、《难经》,还有一部手抄版《民间妙方》。
正是这部可能是伪造的《民间妙方》,让我结识了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妙方》上有一味治愈心悸的药方,指出一定要以虱子为药引,我一下就想到整日在玉遥山乱窜的牧月,前些天她刚刚被同屋的美女花自妍赶出来,说她从不洗澡,都长出虱子了。
和她接触的过程很顺利,我故意在她经常去的紫竹林里烤山鸡,这可是我在酒楼最拿手的菜。自信她一定会闻着香味过来。
果然,山鸡烤到一半时,乞丐打扮的她就溜过来了,她说:“等烤熟了,你记得叫我起来啊。”
然后,她蜷在地上睡着了。
就这样,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她胃口很好,吃掉了整只山鸡。
她叫牧月,后来被副堂主丘止柔收为弟子,从玄青门搬到止园灼华坞。有谣言说,她其实是丘止柔的私生女,不然冷傲挑剔如斯的丘止柔怎么会收下资质低劣、又顽劣不堪的牧月呢?
对于谣言,很多人畏惧如虎,可是我知道,其实谣言也可以救人的,比如幼时的邻居和后来打杂的酒楼就一直议论我是母亲在门口拾得的,也正是这个谣言,崔大厨才有机会把我死牢里提出来,死牢戒备重重,硬闯绝无可能。
自从认识牧月后,日子开始过的飞快,她陪我上山采药,我帮她挖了一个直接通向玄青门酒窖的地道。她对医术没有兴趣,但会很安静的听我讲药理,她走神时,我就停下来,直到她歉意的拍拍脑袋说:“哎呀,你讲到那里了?”
几年过去了,我的医术仍旧和牧月的刺杀术一样糟糕。
我的药方差点让鲁瞬从此下不了床,玉遥山再也没有人敢请我看病。
只有她满不在乎的说:“星无遥,我这些天总是想睡觉,吃饭也少了,你今晚煎一副开胃提神的药送到止园吧。”
说罢,她还伸出手来让我把脉。
我很想说:你撒谎的本事真差,装病装的太不像了。
我现在都还记得她手腕的温暖,她的脉象很平稳。不过从那天起,每次看到牧月,我的脉搏却很少平静过。
还好,这只有自己知道——我这样安慰自己。
她会不会和我一样呢?我很想知道,但是又害怕知道。
以前我们经常会无意间牵着手在紫竹林里狂奔,甚至会一起跳进玉遥河游水,那时候我有很多机会去感受她的脉搏。
可是从那天开始,即使是她的发丝无意间触碰到我,我都会像个傻子似的发懵。和她在一起时会觉得手足无措,经常说一些傻话,做傻事。每夜都醒来数次,盼望天快点亮起来,那样我就可以再见到她了。
我是神医——的后代。
这种反常的症状,在《六合药典》里有着明确的记载,叫做相思病——无药可救。
48
复仇 ...
作者有话要说:这些天另一篇连载文有很重的榜单任务,所以《六合》不会像以前更慢了,望各位看官见谅。
穿过杨梅林,项潜山摊开手中皱皱巴巴的地图,抿了抿薄唇,环视一周,最终还是按照标在图中的箭头指示往左走。
一个时辰后,项潜山回到原地,再次将地图揉成一团,改为向右前行。
走了约半里路,见一座青砖灰瓦的宅院隐在桃花林,他蹙了蹙眉,神情却缓和了很多,青衫玉冠,手持折扇,一副文人打扮。丝毫不见初入玉遥山时的狠戾之气,腰间悬着一块廉价的翡翠,使路人觉得他只是小户人家出身的附庸风雅的读书人。
项潜山在小院门口停下,只见漆着褐色桐油的院门上贴着一张红纸,红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数排大字:
揽月老叟归隐此地
水井一口
破屋三间
无钱沽酒割肉买柴
商贾之人请绕过此屋
红纸被雨水浸透,字迹斑驳,左上角的浆糊像是没有刷够,耷拉下来,项潜山叩了一下院门,整张红纸终于支撑不住,飘落在脚下。
项潜山拾起破烂的红纸,欲扔到一边,想了想半途又收回来,细细折整齐,再次叩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牧月在这封飞鸽传书中提到的信号。
反复三次,没有人回应,半盏茶后,项潜山再次叩门,院子里还是没有动静。
牧月画的地图错了三次,浪费了他不少时间,好不容易找对了地方,她又不知所踪。项潜山深吸一口气,好在他和牧月做了一月邻居,对她迷迷糊糊的毛病领略过多次,也没有十分不快。
他绕到后院,按照地图的标记左数第八颗桃树,在树洞里掏出院门钥匙——总算有一处标记准确。
项潜山将一根绿丝带拴在青铜门环上,这才去过钥匙打开院门,巴掌大的院子在左边堆满了码的整整齐齐的木柴,右边是一口水井,四个石墩散在石桌周围,上面积着一层薄灰,看样子牧月有日子没回来。
项潜山看了看天色,决定继续等下去,他打了桶井水,开始生火烹茶。
月隐西边。
时不时的虫鸣声衬得夜晚无比静寂,伏在石桌上浅睡的项潜山蓦地坐起,渐渐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项潜山起身敞开院门,原本是客人的他反而要来迎接女主人。
牧月侧身骑着青骡,折一枝杨柳轻拍骡背,远远见到打着灯笼的项潜山,她轻盈的跳下骡背,有些意外的笑言道:“对不起,项公子,让你久等,昨天划船到曲碧江钓鱼了。”
牧月在干草上撒了把盐,将毛毡盖在骡背上,这才回屋招呼客人。
“你照顾骡子比照顾自己还用心。”项潜山倒了杯热茶递给牧月。
牧月双手接过,一饮而尽,“我的白虎小鱼呢?它在玉遥山没有闯什么祸罢?”
“你还真是‘不问苍生问鬼神’。”项潜山端起茶壶给她续水,“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何来找你——自从那日白虎背着你出了玉遥山,它就再也没有回过止园灼华坞,不过它一直在碎魂堂附近捕捉猎物,傍晚时常能听到它的叫声。”
“哦。”牧月端起茶杯不饮,想起小鱼在她手里舔舐肉干憨态可掬的样子。
沉默了一会,牧月朗声笑道:“项公子这次来不是为了告诉我这些的吧。”
“其实是有两件事情。”项潜山递给牧月一个麻布钱袋,淡然一笑道:“这是柳昔云托我捎来的,说是给你的压岁钱。”
牧月心中一暖,连忙放下茶杯,接过钱袋,打开一看,里面挤着满满当当、黄橙橙的金币!
牧月有些失望,又带着稍许期待问道:“柳姨她没有写信给我吗?”
“她只是说,提醒你不要忘了你和她的约定。”项潜山初时还以为她是嫌压岁钱太少。
“你回去告诉她,我一直都记得啊,让她在玉遥山等我回来就是了。”牧月呵呵一笑,出山的前晚,她曾经说过只要回到玉遥山,她就亲自带着婚服去鼓动鲁瞬娶柳昔云。
看着牧月情绪转换的如此之快,项潜山清了清嗓子,打算直接告诉他来的目的,谁知话在嘴边就被牧月掐断了。
“这次来,你是想告诉我,你已经知道了我是奚帝城主的替身,而且我很可能才是真正的奚帝城城主。”牧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可以扶我登上权位——但是我必须与你合作,协助你们项氏家族扩张在悠国的势力,或者鼓动昫国支持项氏称帝。”
闻言,项潜山不动声色的看了牧月许久,缓缓点头道:“猜的八九不离十,你是如何肯定我会说这些?碎魂堂除了丘止柔和公山寂,没人知道你的身份。”
“紫菱城,包括整个越州都是你们项氏的封地,这里悠国皇帝的话都不怎么管用。项氏能够在成为仅剩的三个诸侯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必然灵通——连碎魂堂也只是项侯的一把匕首而已。六合各地处处都有你们的耳目——笑靥楼煮茶的肖师傅是项公子的密探吧,而且如此推断,魏行语和莫央的身份估计你也了如指掌,甚至你和他们可能还曾密谈过。所以,知道我的身份不是什么事情。”
“我不仅知道你会说这些,而且还肯定你知道我不会答应帮助你们项氏。”牧月有些嘲讽的转动着手中的白瓷杯,杯口在烛火的映衬下发出一丝微寒的光亮。
项潜山微怔,望着跳跃的烛火到:“我们项氏的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嗯。”牧月有些自嘲,又有些无奈的说:“你来找我,只是觉得我有可能成为项氏称霸六合的众多备用棋子中的一个而已。”
“我只是一个贪吃贪睡贪自在舒服的二流刺客,把我推上奚帝城城主的位置难于上青天。”牧月曲起拇指和食指,圈成棋子大小的空隙比划着,“你其实对我也没抱任何希望,只是构想有那么一个可能而已。毕竟备用棋子可以随时变成弃子的.”
项潜山没有应答,没有去解释,他觉得牧月话里有话,说到底,她其实没有拒绝,也没有明确表示否认——她说了那么多,很可能是在为后面的要求做铺垫。
果然不出项潜山所料,牧月停顿了一会,拿出一壶梨花酿,取出两个酒盅摆上,斟满后推给项潜山一杯。
两人相视一笑,碰杯一饮而尽。
牧月正色道:“七年前,紫菱船帮的许老板在越水河全船覆灭,传言是有人花重金雇佣休国杀手组织修罗门的手笔。但是不知为何后来这件轰动一时的案子不了了之,我猜你们项氏肯定暗自调查过此事。”
项潜山颌首,“修罗门是休国的杀手组织,我们掌握的情报不多,而且雇佣修罗门的势力背后错综复杂,刚开始我怀疑是其他诸侯国或者是皇室为了削弱越州在河运的优势而暗中捣鬼,为了避免矛盾,我们不得不转移到地下暗中调查,惨案发生后,凡是在紫菱城出现的富商游民,都有探子查探。这其中,就包括莫央,他四处打听船上客人的消息,最后还在越水河建了衣冠冢,与昫国‘玫瑰党’世家的魏行语来往密切。后来丘止柔告诉我七年前在越水河和紫菱城遇到你的种种情形,我就确定你才是那晚的修罗门的真正目标——真正的奚帝城城主其实是八个替身之一,这句话就是从那个时候传开的。”
牧月再次斟满酒杯,声音冷下来,“我想让你帮我铲除修罗门,查清那晚屠杀的幕后元凶。”
“你已经说过不愿做奚帝城城主,也不愿协助项家。”项潜山淡笑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呢?其实你坐上城主的位置,自己就可以做这件事情。”
“不当城主,这件事情也能办到。”牧月再次将斟满的酒盅推给项潜山,“其实,完成此事你绝对能够从中得到莫大的好处。”
“哦?”
“这是七年来,修罗门在悠国地界做下的所有买卖,比他们的老巢休国还要多。”牧月递给他一个手抄的黑色小册子, “这些死者或者家族有很多你肯定熟悉,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你会发现修罗门和碎魂堂一样,做杀人生意是其次,主要是为了除掉政敌而为之,不管是那股势力在操纵修罗门,他肯定是你们项氏最大的敌人或者是潜敌。除掉修罗门,实际就是毁掉敌人的左膀右臂,巩固项氏在悠国的势力。”
项潜山道:“你费那么多精力去调查这些,只是想报七年前被追杀的仇恨?”
牧月想起惨死的青姨和替身弘影,双手微颤,长叹道:“我想好了,总得有人为我失去的亲人付出代价。青姨为了我过平静的日子,付出了那么多,可是如今不管我愿不愿意,最终还是会有可能被推到权利纷争中。奚帝城主的位置我断然是不想坐的,可是以后的事情谁能知晓?不过倘若我真的如你所说当上城主,我想奚帝城和你们项氏应该不会是敌人罢。”
项潜山笑了笑,看来他今晚没有白等。
“那你就是答应了。”牧月举起酒盅,扬了扬眉毛,“为了以示诚意,我会想办法让紫菱船帮完全支持你。”
项潜山道:“紫菱船帮做水上买卖,在六合各地揽货跑船,为了顺利通过各种关卡,他们向来只做生意,不问政治,为了避嫌,连我父亲的寿辰都不曾到场,你打算如何说服他们?”
牧月左手托腮,右手轻叩桌面,沉思道:“我有个办法,应该可以一试。”
49
旧相识 ...
笑靥楼,辰时。
辰时也称为朝食,意为吃早饭的时间,笑靥楼是酒楼,到午时才有食客上门。可是这笑靥楼七年前曾经是家颇有历史的茶楼,所以每天清晨都有些老主顾习惯性的来这里吃早点,两壶花茶,几蒸屉面点,话是非、聊人情,一个上午不知不觉就消磨过去了。
而这几日,几乎所有的话题都是围绕着在紫菱大街上策马追新郎的许家大小姐——许梓鱼。
“这种事情也是有许家那只母老虎才做得出来。”
“听说,许梓鱼最后在城外追到了新郎,一气之下,割掉了他的耳朵!”
“啧啧,幸亏新郎是个郎中,不然就要出人命了。”
“我还以为许梓鱼会嫁给紫菱船帮帮主的四子王七夕,他们两人一旦结为夫妻,嘿嘿,以后,这紫菱船帮就是王许两家的天下。”
“唉,事情闹到这一步,还又谁敢娶她——入赘估计都难啦。”
…
此时话题中的王七夕就坐在酒楼最不起眼的角落,桌上的一笼蒸饺已经凉透,茶杯的水未动丝毫,他晃了晃酒壶,示意伙计继续上酒。
店伙计急匆匆的走过去,却没拿酒,而是递给他一张信笺,“这是三楼包厢里的一位姑娘吩咐送来的,说如果您对纸条上的事情有兴趣,就请上楼一叙。”
王七夕展开信笺,寥寥不过十个字,却令他勃然变色。
店伙计带着他来到三楼的墨菊阁门前便欠身告退,还没等王七夕敲门,阁内传来女子清亮略微沙哑的声音,“王公子请进。”
王七夕推门而入,只见一女子侧面对着他,专注的用剪刀修理木制飞镖尾部处的羽毛,她轻轻掸去碎毛,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摇动,最后稳稳的投掷出去,正中草编的标靶圆心。
“你是——?”王七夕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王七夕,我是牧月啊,七年前我们在你家商船里就玩过一晚上的飞镖。”牧月抚掌笑道:“我说过会来找你的,没有食言罢。”
“牧月?”很难讲眼前修长瘦弱的少女和七年抱着布娃娃流口水的女孩联系在一起,唯有那双瑰丽的碎瞳依旧。王七夕摇头笑道,“那个时候,你掷十次,都罕有一次钉在标靶盘上,如今只需一次,就能正中靶心。”
“哈哈,那个时候,你还只是船上人见人嫌的小跟班,如今却带着船队走南闯北,听说最近忙着造大船,开始做海运?”牧月含笑请王七夕坐下,“不知道你对信笺上事情是否有兴趣。”
王七夕笑而不语,七年过去了,他偶尔会想起那个血腥的夜晚,在船舱里抱着布娃娃哭泣的女孩,那晚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最后被两个冷漠的陌生人带走,后来他渐渐长大,也察觉到这个女孩肯定与许家屠船惨案有莫大的关联。只是他没想到再次与她见面,她确是一副对自己的状况了如指掌的样子,而他依旧是一头雾水。
“你有把握做到吗?”王七夕将手心的信笺递还给牧月。
“说实在的。”牧月点燃火折,将信笺化为灰烬,定定的看着王七夕,“我没把握,不过你可以选择相信能够做到——就像千里之外的海边正在建造的大船一样。”
“如果你说有把握做到,我也肯定不信的。”王七夕浅笑道:“不过看样子,你倒是很有把握说服我。”
“我不会说很长时间,如果沙漏漏完,你还是觉得前景渺茫,那么我不会重复第二次,你就当没听过。“牧月望着桌面上无声的沙漏,细纱从小孔里慢慢渗出,漏完时恰好是一个时辰,而此时沙漏只剩下一小半了。
“好吧,你说话看。”王七夕给自己和牧月都斟上了茶,信笺的内容,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造大船航海在紫菱船帮里遭来很多长辈的反对,若不是父亲王归军勉强默许,他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实现。
半个时辰过去了,牧月送走了客人。
“他答应了?”星无遥捧着医书,在后院里截住牧月。
“口头上答应是没有用的,关键是他肯不肯去做这件事情。”牧月话题突然一转,“许梓鱼那边有没有消息?”
“她说让我入夜在后院等候。”星无遥有些为难,“必须要这样么,她要是不听我说怎么办?”
“她首先是失去父兄的许家大掌柜,其次才是没了新郎的愤怒女人。”牧月心有成竹道;“她肯定会去见的。”
50
有疾 ...
流水温柔的抚慰着船舷,星无遥坐在船头倒摇着橹。牧月双手扶着船舷,眯着眼睛仰面斜躺在船尾。
下午温煦的阳光穿过重重枝叶,映在河面上时已经是疲倦不堪,斑驳的树影和碎裂的日光纠缠在一起,初时还觉得新奇,过了半时辰就平淡无聊了,牧月懒懒的打了个哈欠,猫在船舱里打算睡个迟迟的午觉。
“要是觉得无聊就钓鱼解闷。”星无遥将钓竿递过去,“你真的不带兵器去赴约么?”
牧月闭着眼道:“兵器?嘿嘿,去见同盟带兵器做甚么?我这次是带着莫大的礼物。”
“你明明是空着手啊,莫非,莫非你要把我送给许梓鱼做上门女婿!?”星无遥顿时哭丧了脸。
“我是送礼,又不是做媒,待会到了祠堂,你不要下船,远远对着他们打个招呼即可,免得多生事端。”最后,牧月不依不饶的加上一句,“唉,你以为自己是红颜祸水啊,即使今天我把你送给许梓鱼,她也未必要你。”
船缓缓靠岸,早有青衣的家丁守候在此,他接过星无遥抛来的拴着麻绳的桩楔,深插进河畔的淤泥中,搭上毛竹跳板,一个身形瘦长的丫鬟虚扶着牧月下船,行事殷勤恭敬,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这不就是将他囚在园子的人么,星无遥忙将斗笠往下压了压,躲避着小幽的眼刀。
青砖砌成的祠堂四周遍植松柏,供奉香烛,祭奠七年前惨死的船夫,祠堂前方是一坐白石垒成的灯塔,入夜后燃起的火光在二里外都能看得见,凡是路过此处紫菱船帮的货船远远见到此塔之后都会将船旗下降一半,以示尊敬。
牧月燃香对着牌位虔诚三拜.
一直冷颜以对的徐孜鱼面色稍有和缓,比出一个手势,“牧姑娘这边请。”
许孜鱼独自带着牧月绕进祠堂西北角一间毫不起眼的小屋里,掀开门帘,王七夕正将煮沸的茶水从红泥小炉上提起来,注入玉色薄瓷杯中。
牧月单手持杯,抿了半口,“许小姐和王公子都是人中龙凤,我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说客,今日一会,实在三生有幸。“
“作为一个说客,你的废话也太多了罢。”许孜鱼将一封拆开过的书信推到牧月面前,“这是你托星无遥带给我的信笺,你说七年前杀我父兄,毁我商船的凶手已经有了眉目,实话告诉你,每年都有人为了我家千枚金币的悬赏来说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他们的下场都很惨,不是折了胳膊就是断了腿,若不是有王七夕从中斡旋,你早就被轰出去了。”
牧月暗想:仅仅是因为王七夕么?嘿嘿,如果不是星无遥亲手送信,你大概连看不看吧!
“孜鱼,牧姑娘并非贪婪之辈。”星无遥圆场道。
“许小姐,八年前那晚,失去亲人的并不只是你一个人,我的至亲之人也随着商船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我只能为她建一个衣冠冢依托哀思,待我找到仇人,他的头颅我会分你一半。”牧月徐徐道,“不过,今日我来,并非只为复仇,两位都是船运世家,在紫菱船帮辈分不高,但都是年少有为,只是牧月担心,不过三年,你们的心血都会毁于一旦。”
许孜鱼和王七夕对视一眼,端坐不语。
“许小姐,如今许家产业比过去有增无减,你功不可没,可是你无父无兄弟,货船产业名义上归你所有,可是只要许氏家族族长召开家族会议,你的大伯二伯甚至三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会分一杯羹,你和母亲能分到家产最多不过十分之一,即使有人愿意入赘做你的丈夫,家产也难全须全尾的保住。你父亲庶出的好几个兄弟早就在官府间打点妥当,一场官司下来,你手中还能余下几条船?”
“王公子,令尊王归军这些年担任紫菱船帮帮主,他做事公正无私,威望颇高,但是他对紫菱船帮的贡献远高于你们王家自己的事业,好的航线,雇主,他都让给船帮的同盟,也幸亏你们兄弟几个有本事,光靠啃硬骨头也能有今日的成就,帮内那些老滑头表面吹捧令尊宅心仁厚,私底下却嘲笑他是个傻子,对于此,你也是心知肚明吧,所以你偷偷造航海大船,打算做海运,慢慢脱离船帮生意,既没有忤逆父意,又能另谋出路,只是你至今都没有拿到朝廷的海运许可,朝中无人撑腰,你的海船长了蛀虫都等不到下水的那一天。”
“如今时局混乱,你们拒绝各方朝廷势力的拉拢,明哲保身,此举并无不妥,可是那些老狐狸强表面上没有和任何官员来往,可事实上,这几年你们紫菱船帮的赋税越来越重,你们的赢利和他们相差无几,可是赋税却高了好几倍!”牧月将两本黑皮小册子递给许梓鱼和王七夕,“这是去年紫菱船帮实缴赋税的拓本,你们自己看。”
两人翻着册子,面色越来越沉。
去年船帮会议上,个个都说赋税重,赚的钱虽多,但是到手的还比不上前年,可是从这个账本看,几乎只有许家和王家的赋税是翻着跟斗往上串,其他各家的和往年都有所下降。
牧月见两人的脸色黑的不能再黑了,火候已到,该加上辣椒花椒爆爆锅了,“你们风里来雨里去,从水里淘出来的银子替他们交了赋税,他们将省下来的部分钱财用来结交高官,借朝廷的黑手往你们钱袋里继续掏银子,老狐狸们和官员都得利,你们年年为人做嫁衣。”
“你到底是谁?”许梓鱼阖上册子,推给牧月,“我们从来不和来历不明的人打交道。”
牧月浅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背后的人是谁,我的确来历不明,不过要我来传话的人却是位高权重,他是虞侯的继承人——项潜山。”
…
月影横斜。
大大小小的游鱼挤满了木桶,从下午到黄昏至黑夜,星无遥都蹲在船上钓鱼,他提起木桶,将游鱼全都倾倒进河水里放生,借着木桶的掩饰,他摸了摸绑在船底的弩弓,三个时辰过去了,牧月还没出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自从他们再次相遇,他觉得面前的女子变了许多,她不再是玉遥山那个和他戏水玩耍,满山疯跑的少女,她结交的那些人身份都扑朔迷离,他即使去问,牧月也不会说,徒添尴尬,何必为难彼此。
他将藏在木桶夹缝里的薄刃抽出来,隐在袖间,冰冷的金属贴在前臂上,血液遇冷,流速放缓,纷杂的心理霎时平静下来,他和牧月一样,初时都讨厌这股冰冷,但是后来这种冰冷逐渐成为陪伴他们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