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太有些心虚,她一辈子好强,但终究抵不过岁月,年轻时三个儿子都挨过她的板子,一见诗书便打盹的沈三爷干脆戒尺都打断过好几个。如今人老了,心软了,在她膝前长大的孙女只需一个恳求的眼神,她就立刻妥协让步,含饴弄孙的祖母,演不了狼外婆。
母女俩话着家常,沈韵竹的奶娘周嬷嬷快步走来,神色激动说道:“老太太,二姑太太,那个白公子来家里了,说是要负荆请罪。”
沈佩兰面色一沉,“白公子?他还敢来咱们家?误了二丫头的终身,还贪墨嫁妆,派人打到应天府衙门去。”
嫁妆一事,疑点颇多,沈老太太可不想让衙门插手家事,心想在风头浪尖上,这白家小子不躲在一旁避羞,还敢找上门来,难道手里有什么把柄?
“王氏是怎么说的?”沈老太太问道。
周嬷嬷说道:“大少奶奶今日一早就和管嬷嬷去庙里烧香还愿去了,还吩咐说中午不用留饭,她们下午才能回来。二小姐已经派人去庙里告知她们。”当家主母不在家,这种大事肯定要老太太出面拿主意。
沈佩兰以为沈老太太是在顾及王氏的感受,不禁心头火气:母亲这是怎么了?管不了孙女,还要看孙媳妇的脸色行事。沈佩兰蹙眉低声道:“这王氏亏的是山东大族出身,怎么忒不讲就礼仪,要出门大半天,也不提前告诉您一声。”
“今日早上王氏过来请安,咱们还睡着呢,她就先出门了。”沈老太太对周嬷嬷说道:“见见又何妨,难道我们被偷的还怕了贼人不成?且看他如何花言巧语蒙骗过关。”
新女婿变仇人,白灏这次来沈家,当然不会是以前热情的待遇,被前大舅子沈二少爷打肿的脸已经复原,只是被前妻陪嫁丫鬟兰芝抓花的血痕已然在,再厚的脂粉都遮拦不了,白灏干脆素着一张脸,穿着半旧的蓝布直裰上门了。自打入国子监以来,向来打扮入时的他第一次如此不注意自己的形象。
一个婆子板着脸七拐八弯的把他引到一处偏厅,一看便知是故意绕路了,白灏里衣湿透,也不敢挥扇擦汗,他直挺挺的跪在青砖地上,静静的等待着,既然说是负荆请罪,就要有请罪的样子。
约过了半个时辰,腿早已跪麻了,膝盖针刺般的疼,四周窗门紧闭,汗水从里衣渗到蓝布直裰上,留下点点与斑斑,热的头晕,但膝盖的痛楚又使他保持清醒。有生以来白灏都没受过这种罪,但是这点苦头和他的前程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了。
门开了,进来几个婆子将窗户大开,待室内的空气流通一圈,抬进四桶冰摆在罗汉床附近,又抬着一架苏绣富贵牡丹大屏风摆在前面,白灏心中一喜:正主要来了。
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室内凉意顿起,屏风后起了脚步声、盖碗茶摩擦杯沿之声,末了,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白公子起来说话,如今你我两家已不是姻亲,不用行此跪拜大礼。”
白灏已疼的手脚身体声音无一不颤,“晚辈来此,是为负荆请罪。那日与二小姐和离后,晚辈中暑昏迷,浑然不知清点嫁妆时少了五千两银子,都是晚辈治家不严,令那宵小之辈有机可乘,偷了二小姐嫁妆。晚辈醒来后已悔之晚矣,此事错在晚辈,晚辈已变卖了全部家产,留下少许母亲养老之资和晚辈读书赶考的花用,凑了四千两银子赔偿给二小姐,还差一千两银子,晚辈写了欠条,以后定会偿还。”
白灏像是得了帕金森症似的,颤颤悠悠掏出银票和欠条,双手奉上。
沈老太太无论无何也预料不到白灏会有此举,倒是毫不知情的沈佩兰面有讥讽之色,“知错能改,白公子果然是诗礼传家的名门子弟,若不受了这银票欠条,倒说是我们沈家小气,没有容人之量了。”
白灏婚前拜访过沈家各位长辈,听出此时是地位显赫的沈家二姑太太在说话,态度更为恭敬起来,“晚辈惭愧。不能与沈家结为秦晋之好,是晚辈无福;没能保护好二小姐的嫁妆,是晚辈无能;事后若不能得谅解,只能怪晚辈用心不诚,与沈家不相干的。”
沈佩兰欲再刺几句,沈老太太一个眼神止住了,其实两家闹到如今,倒不是白灏的问题,主因是白夫人太不好相与了,二丫头觉得日子没有盼头,心意已决,不得不成亲三日就和离。
可是对外总归不能说是女婿还凑合,是当婆婆的太极品;也不能对着白灏说你娘如何如何不好。所以沈老太太叹道:“成亲三日就和离,于我们两家名声都不利,说到底,还是我的孙女最委屈。”
白灏听出沈老太太有和解之意,忙举天发誓道:“千错万错,都是晚辈的错。晚辈今日在府上这么说,明日在外头也绝不会改口。若有违誓,晚辈甘愿永世不第!”
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永世都不能金榜题名,绝对比断子绝孙还要毒誓。沈佩兰讥讽之色全消,面色凝重起来,和沈老太太对视一眼:不是每个人都有千金散去还复来的魄力和勇气,此人少年时就能屈能伸,非池中之物,他日金榜题名,在官场上定有一番作为,如今看来,不是白灏无福,而是二丫头无福了。
沈老太太以前是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碰到白灏这样的狠角色,既有心和解,就不必结仇怨,毕竟白灏也力求保护二丫头的声誉,他一个年轻后生尚能散尽家财以谋大局,我还在乎眼前一点蝇头小利吗?
“老身相信白公子是一诺千金的君子。”沈老太太说道:“我孙女嫁妆失窃,陪嫁过去的下人也有看管不力的责任,不能让你一个人担着。这样吧,我们两家各承担两千五百两银子,欠条你撕了吧。”
白灏慌忙膝行一步,因膝腿麻木,一下子趴倒在地上,“使不得使不得!都是晚辈的错,贵府二小姐受了委屈,如何还能让她再赔了嫁妆。”
“沈白两家不能结缘,也不要结怨了。”沈老太太淡淡道:“你在和离文书中也说,三生结缘,今生才为夫妇。若结缘不合,成了冤家,夫妻不同心,难归一意,不若从此男婚女嫁,陌路天涯。解怨释结,不要相互憎恨。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才好。你尚有老母要养、有前程要奔,没有银钱寸步难行,总不能一场和离便倾家荡产。我的孙女丢了嫁妆,我们沈家自就补贴上了,总不会委屈了自家的孩子,将来她若再嫁,嫁妆只会更多。我意已决,白公子莫要再提。”
几乎达到了自己预想中的最好结果,白灏是个聪明人,深知再推脱便是矫情了,过犹不及,欣然应诺。
沈白两家和离大战以和解的方式结束。白家的祖屋田产已经变卖,只留下十亩祭田用于祭祀之用,老家是回不去了,白灏将母亲白夫人安顿在南京乡下一处民宅静养,自己当日便返回国子监读书,无论好事者如何挑拨试探,他如祥林嫂附体,始终将一句痛心疾首的“都是我的错”重复一万遍,全心备战秋闱,所图甚远。
只是正如沈老太太所言,世人对女子就是苛刻些,尽管此事沈家占了理,白家也认错,可外人一说起大明庆丰八年夏天南京城最劲爆的八卦,开口就是“善和坊乌衣巷最热闹,出嫁的闺女三天就和离回家”,还给沈家二小姐取了个诨名,叫“沈三离”,忘了事件真正的受害者原本有个很美好的名字——沈韵竹。
倒是南京春天最大八卦的轴心人物、因舍不得小女儿出嫁,拉新郎下白马、哭拦花轿不让走、三日回门借酒装疯满院子抽女婿——诨名叫做“崔打婿”的礼部左侍郎崔大人对沈家起了同情之意,借口女婿八股文章写退步了,又把女婿打了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这倒霉女婿是职业躺枪专业户,专注躺枪一百年。以后会细说他们家。
和离大战到了尾声,沈家各色人等悉数登场,接下来重点说熊孩子了。码字寂寞,大家说点啥给舟打点鸡血嘛。
飞白体,说的简单一点,就像笔的墨汁快要没了写的字,图为武则天的飞白体手书《升仙太子碑》,漂亮霸气,我家女主沈今竹的偶像。

 

沈六少洗三开大宴,沈四娘醉游拂柳园

南京城西,八府塘,沈家三爷的宅邸。今天是沈三爷次子洗三的日子。
单听地名就知道这里河塘湖泊甚多,所以南京本地有句歇后语,叫做“八府塘的鬼——跑不远”。不过这里名为“八府”,其实并非有八个豪门府邸,而是南直隶地区的八府巡按衙门在此地——但大明吏制上根本就没有八府巡按这一职位,人们口中的八府巡按听起来各种高大上,其实只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从七品的官而已,八府巡按只在小说、戏曲中存在,作为普通群众心目中清廉正直如海瑞、有权有势、爱民如子的大臣形象。后世有部周姓喜剧大师很经典的电影《九品芝麻官》里,主角包龙星就是被皇上封了八府巡按,风风光光回老家为小寡妇伸冤,只是在这部电影里非常不靠谱的称八府巡按是一品大员,实在令人汗颜,我读书少编剧不要瞎忽悠哟。
整个南直隶地区一共有三名监察御史,衙门和南京普通富户民宅一样大小,而且一副年久失修、夜晚上演倩女幽魂的落魄样。可一旦民间有冤情,监察御史就是受害人心中伸张正义的“八府巡按”,就像怀春少女心中“潘驴邓小闲”般完美,可见现实和理想距离哪怕是孙悟空翻了十个筋斗云都赶不上的。
沈三爷的宅邸就在监察御史衙门旁边,比城南善和坊乌衣巷祖屋要豪奢许多,家里一个姨娘的院子都比整个“八府巡按”衙门还大。与两个哥哥自幼饱读圣贤书不同,沈家最小的孩子沈三爷自幼“恨读”圣贤书,一见四书五经就立刻像是被念了紧箍咒的孙悟空附体,沈老太太打折的板子加起来虽然绕不了地球一圈,但也足足可以烧开一锅茶水了,都拗不过他的性子。
沈三爷文不成武不就,但在算盘账本铺面里找到了自我价值,最终走了祖宗们从商的路子。两个哥哥原配继室都是小姐,只有沈三爷娶的是扬州盐商之女何氏。
何氏的父亲不像沈家祖宗以卖油郎白手起家,何家世代从商,自元朝就是江南巨贾,太祖爷朱元璋定都南京时,将贫穷的原住民迁到外地,召各行工匠以及江南富人几十万人迁移到南京居住,何家相应号召举族定居南京,如今时过境迁,族人散居五湖四海,大多还是以从商为业,何氏的父亲在扬州做了盐商,银子赚的海里去了,花钱捐了员外郎,因此人称何大员外。
何大员外膝下本有一儿一女,长子未成年就得了急病走了,只有何氏这一枚掌上明珠,出嫁时是真正的十里红妆,第一抬嫁妆在扬州港上了船,最后一抬嫁妆还没有出门呢。何大员外担心女儿思恋家乡,还特地在八府塘以不容拒绝的价格买下与新房相邻的几座大宅子,推翻重建成和家里扬州园林极其相似的大园子当做嫁妆,好在八府塘最不缺的就是池塘水源,两年修整下来,园内垒石环山,通渠引水,曲水回廊,高楼台榭,各色花草四季飘香,每季皆有不同的景致,处处精致,一步一景,扑面而来各种被士大夫所不齿的俗套匠气。
大明盐务两淮占大头,两淮盐运司设在扬州,这里盐商聚集,豪富奢侈,盐商附庸风雅是出了名的,就是对这种奢靡浮华的审美趋势若骛,互相攀比的谁家园子大、花的银子多,生生的把太湖石炒成了天价。其实那些士大夫也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真真手里有银子,他们比盐商还舍得花钱建园子,有大臣告老归乡后修花园,房舍楼阁皆用徽墨漆之,徽墨的价格几乎等值于黄金,且每年都要修缮重漆,这种低调的浮华更烧钱。
园子湖畔处有一千年古柳,粗壮的根系如巨蟒般盘旋在岸边,柳条茂盛繁密如华盖,这个园林便取名为拂柳山庄,沈今竹的堂哥沈二少爷沈义然时常借此园请客做东,他来往都是文人墨客,酒至半酣处诗意大发,将拂柳山庄当做蓬莱仙境般夸赞,诗句流传在外,此园在八府塘最有盛名,即使在整个南京城,拂柳山庄也算小有名气了。
熊孩子沈今竹观礼堂弟的洗三礼,初看红彤彤、软绵绵的小婴儿确实觉得好玩,待产婆解开襁褓,将孩子抱到浴盆里擦洗时,小婴儿惊醒大哭,顿时魔音穿耳,有绕梁三日不绝的架势,沈今竹宁可听三日夏日蝉鸣,也不想多待一刻,正打算乘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小婴儿身上,借机偷跑出去,却被二姑姑沈佩兰看破了心思,牵着手摁在跟前的绣墩上坐着,动弹不得。
洗三礼完毕,沈三爷宣布开宴,照例是暴发户风格,道道都是珍馐美味,各色海陆奇珍在桌上“玉体横陈”,色香味俱全挑逗你的舌头,要是觉得不好吃,那不关菜的事,肯定是你的味蕾没有打开嘛。
还有家里养的戏班子轮番粉墨登场弹唱折子戏助兴,只闻得一阵清冷淡雅的梅香起,女旦寻香而来,唱到“溯温疑自焙衣笼,似冷还疑水殿风。一缕近从何许发?绦环宽处带围中。”
宴席和唱曲都不是沈今竹所爱,菜上到一半就觉得索然无味,遂找时机尿遁了,还顺了一壶茶水,一盘从传教士那里传来的方子做的白软香甜西洋点心,用柳条篮子装着,自顾自的游起园子来,见下人跟着自己,又板着小脸不悦道:“拂柳山庄我玩过好多次,总不会迷了路,你们跟着我作甚?还不快去服侍祖母、二姑姑、我侄儿侄女他们去。”
沈大少奶奶王氏昨日和管嬷嬷从庙里回来就病倒了,昨夜还高烧说胡话,今天断然不能来观礼,沈二少爷沈义然在国子监读书,沈老太太和二姑太太沈佩兰带着熊孩子沈今竹、小大小姐沈芳菊、双胞胎沈礼敏、沈礼讷几个晚辈过来。
下人们都知熊孩子禀性和沈老太太护短的习惯,若逆了她的心意,闹将起来,熊孩子不过是不痛不痒训几句,倒大霉的肯定是自己,都不敢拦了,也不敢在此时告诉老太太,怕败了宴会的兴致,只得瞧瞧说给女主人沈三夫人何氏听了。
何氏是典型的扬州美女,人到中年,腰肢依旧柔软纤细,肌肤光洁如玉,婀娜多姿宛若少女,今日洗三的沈六少虽是沈三爷的侍妾筱姨娘所生,但礼法上何氏才是母亲,一般主母遇到妾侍添丁,表面上举案齐眉,内心到底意难平,可这何氏笑容灿烂,从骨子里透出欢喜来,实属罕见,三房早就分出来单过,沈三夫人难得有机会在婆婆面前尽孝道,今日便亲自举着公筷站着给沈老太太布菜斟酒。
下人给何氏使了个颜色,何氏会意,告了退去外面廊下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下人将沈今竹执意独自游园的事说了,何氏听的柳眉微蹙,“四娘对园子的路是熟悉,不过园里池塘溪水太多了,她又是个顽皮的,万一落水,你们远远的看着也不顶用。”
想了想,何氏招来大女儿沈桂竹交代道:“你四妹妹逛园子去了,又不许下人跟着,你去寻她,装着偶遇的样子陪她四处逛逛,说些姐妹间的体己话,待中午困乏了,引她到你的院子吃点心歇个午觉。”
沈桂竹比沈今竹年长两岁,已经开始留头,十岁的小姑娘到了爱美的年龄,嫌刚长出来的头发散乱且短,梳不成髻,干脆用淡粉色小珍珠串成的缨络盖住额头,稚气中带着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少女之美,相貌愈发像母亲何氏。
沈家年龄相仿的几个女孩子,大房的沈芳菊是晚辈,三房的沈秀竹是的庶出,木头人似的不爱说笑,所以沈今竹和沈桂竹最为要好,经常一起玩耍。
沈桂竹小大人似的说道:“我若是逛院子去了,留着您一人招呼客人恐怕忙不过来罢?四妹妹水性好着呢,兄弟们都比不过她,不用担心。”
“今日宴席上都是至亲,即使出了小纰漏不算失礼。再说了,你去找四娘玩耍,这里还有你妹妹弟弟帮忙呢。”何氏笑道:“你把四娘妥妥当当招呼好,就是立大功了,过几日娘给你一副东珠缨络戴如何?”
东珠贵重,有一颗在首饰上做点缀已经很难得了,穿成缨络实在有些暴殄天物,沈桂竹忙推辞道:“小米珠做的就很好,东珠留给您做件珍珠衫吧。”
何氏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知道你孝顺,你外公这月送了一匣子过来,缨络珍珠衫头面首饰都得了,这东珠不能久放,时间长了也成鱼眼珠,咱们娘俩都使得。”
若不是怕族人非议,何大员外都恨不得把所有家产都给独女,一匣子东珠对他而言不算什么的。
沈桂竹去园子寻沈今竹,何氏回到宴席上,继续给婆婆布菜,沈老太太说道:“我已经吃的七分饱了,待会有合意的菜自己夹几筷子就成,你坐下吃饭吧。”
何氏在二姑太太沈佩兰的下首坐了,沈老太太目光一扫角落孙辈们坐的席面,问道:“怎地不见了四丫头?”
何氏站起说道:“今竹和桂竹姐妹两个久别重逢,一起逛园子去了。”
沈老太太点头笑道:“这也难怪,我在她们这个年纪时也不耐烦吃席看戏。”
此时大风骤起,从西边卷来阵阵乌云,有遮天蔽日之势,驱除了夏日的燥热,戏台上两个女旦合唱道:“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
且说沈今竹提着柳条篮子逛园子,这拂柳山庄打小就熟悉,只是在京城过了一年,今日重游故地,有些久别重逢的欢喜。当然了,大人们看的是园子的景致,小孩子眼中的乐趣截然不同,就像后世母亲抱着孩子逛商场,母亲眼睛追逐的是时尚,而孩子只想着去淘气堡挖沙子,对于孩子们而言,一切没有淘气堡的商场都是耍流氓。
所以沈今竹的参观路线是这样的:松林中的松鼠窝还在,想来冬天过来掏一掏肯定有惊喜;河边黑天鹅两口子也添丁加口了,喂两只小天鹅吃些西洋点心,哎呀,怎么像是吃坏肚子了,快跑;拂去竹林秋千架的落叶,坐在上面像鸟儿般飞向天际。
玩的累了,沈今竹就窝在千年古柳根系旁边吃点心喝茶水,没有杯子,她提着锡壶对着壶嘴往里灌,才刚入喉,便觉得不对劲,打开壶盖闻闻,方知拿错了,里头装的是梅子酒,不是茶水,不过这梅子酒酸甜可口,也能解渴,沈今竹咕噜噜喝了大半壶,见湖边一簇簇莲蓬嫩绿诱人,沈今竹将锡壶和点心盘子搁在柳根处,提着篮子、脱了鞋袜下水打算摘几个尝尝,走到莲蓬处时,突然凉风骤起,驱走了暑热,也催发了梅子酒的酒劲,毕竟是个孩子,又是第一次沾酒,一壶梅子酒也足够令她醉倒了。
迷离醉眼,也瞧出要变天下大雨了,沈今竹匆匆摘了两个莲蓬搁在柳条篮里,往岸边走去,一来是在淤泥中行走不方便,二来是酒醉腿脚有些不听使唤,一个踉跄,差点化身焦仲卿举首赴清池了。沈今竹如风中柳条般歪歪斜斜着竭力保持平衡,手里的柳条篮子再也拿不住了,落在水面上。
拂柳山庄的小主人沈桂竹来寻四妹妹,两人年龄相仿,从小玩到现在,沈桂竹年长两岁,慢慢褪去了稚气,却也深知沈今竹通常会去的几个老地方,在松鼠窝、天鹅巢,秋千架都发现了她来过的踪迹,尤其是秋千架,或许是荡秋千时玩的太疯了,腰间金七事遗落在草丛中,金晃晃的耀眼呢,沈桂竹捡起金七事,吹了吹上面的浮灰,这时竹林蓦地沙沙做响,沈桂竹汗毛直竖,出了竹林,已经开始变天了,一只扁舟弯在湖畔处,两个船娘正将一篓子紫菱搬在岸边,沈桂竹问是否见过四娘,船娘忙指着古柳处说道:“瞧见一位穿湘妃色衣裙的小姐在古柳树根底下坐着,应是四小姐。”
沈桂竹忙向船娘要了雨伞,径直朝着古柳走去,当她到了地点,却寻觅不到沈今竹身影,一声炸雷响过,只见得树根处有酒壶点心,湖畔有一双鞋袜,以及一个柳条篮子并两个莲蓬在水里浮沉。
作者有话要说:南京没有拂柳山庄,此文架空,O(∩_∩)O~,此等山庄,最适合演一场游园惊梦的好戏了。
继续打滚要花,舟当妈妈的感悟之一:原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是真的!
那我先哭会%>_<%%>_<%%>_<%%>_<%%>_<%
图为小美女沈桂竹头上的珍珠缨络,其实古代缨络小巧精致,并不像电视剧中那么夸张的有些张牙舞爪,搞得像带了个鸡冠一样。
这是明朝唐伯虎的《李瑞瑞》图,但这两个女人都不是李瑞瑞,尾毛,咳咳,因为图里的李瑞瑞没有戴珍珠缨络。。。。。。。。舟这是在买椟还珠么。

 

迷津渡惊梦约不约,中山府不容去不去 (一)

风狂雨急,乌云遮天,仿佛刚才得意洋洋的日头只是个幻觉,宴席上觥筹正酣,丫鬟们关上门窗,点亮一盏盏料丝宫灯,隔开风雨和暗黑,这料丝宫灯是将玛瑙、紫英石等原料融化抽出玻璃丝,再合围成各种纹饰的方形灯笼,产于镇江府丹阳县,风靡江南,这种薄如蝉翼的灯笼不惧风雨,照明效果极佳,也颇有美感,沈三爷这个土豪如串糖葫芦般挂满了四壁,如同点亮了一个小太阳,强势逼退外头的乌云风雨。
此时台上换了新戏《南柯记》,小生唱到“秋到空庭槐一树,叶叶秋声似诉流年去,便有龙泉君莫舞。”
沈三爷给沈老太太舀了一碗软糯的莲子羹,笑道:“母亲,您看这外头雨下的,今天就别回乌衣巷了,你在这里和侄儿侄女们耍几日如何?八府塘比乌衣巷凉快呢。”
沈老太太喝着莲子羹笑而不语,沈三爷又腆着脸朝着沈佩兰讨好的笑道:“二姐姐,你帮我说几句好话,把母亲留下来。”
三个兄弟,和这个最小的弟弟最为亲近。沈佩兰佯怒道:“你又没请我,我啰嗦什么。”
沈三爷也玩笑道:“我的好二姐,难得你这尊真菩萨大驾光临,我求之不得呢。就怕你夏天在莫愁湖中山王别院住惯了,看不上我的小小拂柳山庄。”
沈佩兰噗呲一笑,道:“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正经这拂柳山庄是弟妹的呢,咱们沈家也没有霸占儿媳嫁妆的习惯”
沈韵竹今日没来八府塘,沈佩兰姐弟两个的玩笑话也没谁在意,两人聊了些家常,一女管事面有难色,过来请沈三爷示下,沈三爷心知有异,便告了退。
沈老太太只觉得心里莫名慌张起来,和女儿低声说道:“你弟妹和你三弟先后出去,不会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沈佩兰回想片刻,安慰道:“您别胡思乱想了,那孩子今日洗三时瞧着身体康健,又有善小儿科的大夫跟着,不会有事的。”
沈家早已分家,沈老太太又不是那种喜欢插手儿孙私事的人,可思来想去,心绪有些乱起来,干脆将注意力放在戏台上,她是历经人间风雨的人,渐渐将那唱词听了进去。
且说沈三爷出了宴会大厅,立刻有婆子给他穿上雨披,撑着伞,去了隔间的小花厅,见大女儿沈桂竹衣服湿了大半,神色慌张,头上的珍珠缨络也歪斜了,妻子何氏正在安抚女儿,见他来了,说道:“乖女儿,把你四妹妹失踪的事情前前后后讲给你父亲听。”
沈桂竹理了理思维,细细说了,何氏最后添了几句道:“我已经派人在湖边去搜了,几只家里的猎犬嗅了今竹丢的金七事还有鞋袜等物,也在四处寻找,可是这大风大雨的冲淡了气味,猎犬的鼻子也不灵了。”
又是这个熊孩子!沈三爷心里打了个炸雷,想起她以前种种劣迹,明知前景不妙,当着妻女的面,他强作镇定道:“今竹水性极好,我亲眼看见她在海里都能自如戏水,可能是雨大风急,她来不及穿鞋袜,慌张避雨去了。叫他们别单在湖边找,园子里能遮风避雨的亭台楼阁也搜了搜,八成就找到了。”
何氏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听丈夫这么一说,忙吩咐下去,命人送沈桂竹回闺房换衣梳洗,自己和沈三爷亲自到拂柳山庄寻找沈今竹踪影。
可惜天不遂人愿,夏天的雨来的快去了也快,过了半个时辰,风停雨止,艳阳重开笑颜,依旧没有沈今竹的消息,宴会已经结束,沈老太太心里惦记着家里刚和离的沈韵竹,还有孙媳妇王氏的病,欲带着一行人告辞回乌衣巷,却等不来儿子和儿媳妇,问到四丫头在那时,仆从们面色发白,支支吾吾。宴会上那股莫名的慌乱卷土重来,沈老太太面色如铁,连番逼问之下,仆从们扛不住压力说出实情,沈老太太身体一滞,深吸一口气道:“芳菊带着你的弟弟们留在这,我们去园子里找你的四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