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院里碰到母子三人吧?他们章家原本是福建人,当年和我们沈家一样是海商,和我们沈家半路出家不同,章家世代都是吃海商这碗饭的,当年咱们家刚入行,章家帮了不少忙。后来大明又开始海禁,逼的没办法,举家迁到台湾,买通了当地官员做起私人海上贸易,唉,荷兰人打过来,章家遭遇灭顶之灾,诺大的家族只逃出母子三人,不知在海上漂泊了多久,万幸被渔船救上来,快到福建了,又遇到倭寇打劫,九死一生到了金陵,孤儿寡母投奔我们沈家。”
难怪那两个人比我还黑,原来是在海上漂泊晒的,若不是连遭劫难,也不会在选在过节的日子投亲靠友。沈今竹目光在地图上扫视,指着标记着荷兰的地方问道:“看起来不过是个小国,还没有我们南直隶一半大呢,怎地如此猖狂?”
沈老太太答道:“听章夫人说,荷兰人的大炮火枪着实厉害,台湾防务空虚,大明官兵溃败的溃败,战死的战死,居然有些官兵担心朝廷问责,干脆落草为寇,和倭寇一起作乱。”
每次说起倭寇,沈老太太心里都会锥心一痛:她的长子就是抗击倭寇时殉国的。沈今竹听沈老太太讲过无数遍大伯父殉国的故事,此时看着祖母脸色,知道一定又想起了大伯父,遂转移了话题,握着小拳头说道:“现在才明白李清照那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意义,大明什么时候才能把荷兰人和西班牙人赶出台湾,为无数个章家那样的家族报仇呢?”
沈老太太颓然垂首坐在罗汉床上,叹道:“大明帝国正在衰落啊,和人一样,有过壮年,也有日暮西山的那天,郑和时期万国来朝、天下臣服的荣耀一去不复还。我也是如此,本以为好好保养身子,天天打拳强健体魄,绝不会躺在病榻上成为脾气古怪的老废物,平日最不喜别人说老这个字,如今看来,人不能不服老啊,连帝国都在衰老,何况是我等凡人。”
沈今竹懵懵懂懂,“爹爹给我讲史书,凡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生,百姓流离失所,土匪群起;藩王大将自立为王,各自为战;或外族入侵,逐鹿中原。如今我大明并无这些征兆,江南富足,金陵城歌舞升平,秦淮河更是夜夜笙歌,从未听说过大明国要完呐。”
“傻丫头,这种话谁会乱说?要杀头的。”沈老太太说道:“以史为鉴,你爹爹说的有道理,我也希望自己是瞎想,说不定那天大明转运,把这些红番驱除出去也未可知。”
“对对对。”沈今竹叠声和道,灵光一闪,胡诌了一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红番渡河山。”
“最近还开始出口成章了。”这话把沈老太太逗乐了,“你这是开了窍呢,还是你二姑姑教的好?还真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我天生奇才,开了窍,我爹爹打小是神童,南直隶解元,二十多岁中进士,我是他闺女呢,还能差么?”沈今竹涎皮赖脸往沈老太太身上蹭,终于说出了憋了许久的话:“祖母,我不想去瞻园。”
熊孩子有进益,沈老太太比自己病愈还要高兴,她依旧宠溺的摸着孙女的小脸,却不再一味顺从,“以后乖乖的跟着你二姑姑,将来奔个好前程,我老了,教不了你什么啦,瞻园又不是北京,我们祖孙俩见面说话都便宜”
祖孙两个说着体己话,外头丫鬟来请,说家宴快要开始了,请老太太和四小姐入席。
乞巧节算个不大不小的节日,往年住在八府塘的沈三爷一家是自行过这个节的,今年沈老太太小中风,沈三爷时常过来伺疾,乞巧节干脆把家人都带来乌衣巷老宅团圆,沈大少奶奶王氏和沈三夫人何氏照例举筷给沈老太太布菜,沈老太太摆手说道:“孙媳妇身体不太好,你就歇着吧,不用你布菜了。”
王氏只是不肯,笑道:“今日好些了——三婶都站着呢,我这个晚辈媳妇不好坐着。”
沈老太太拍着何氏的手,“你也坐下,不准推辞。”
鲥鱼摆上桌,当然是最喜此物的沈老太太先动筷子,略尝了尝肚皮肉,点头赞道:“今日鱼新鲜,蒸的也恰到火候,你们都尝尝。”
老太太说好,晚辈们自然都说好,沈韵竹举杯向着何氏敬酒:“今日多亏了三婶婶帮忙,才弄到这么好的鲥鱼,我敬您一杯。”
言罢,一饮而尽。何氏笑着对王氏说道:“韵竹真是能干,以前连账册都少摸过呢,现在才上手一月,管家做的有模有样。你有此膀臂,以后定会轻松许多。”
何氏盐商之女,嫁的丈夫沈三爷也只是捐了官身,一门心思做生意,因此来往多是生意圈的太太们,沈韵竹的奶娘管嬷嬷去八府塘找何氏帮忙,以解燃眉之急,何氏立刻派了心腹去鱼行的行首夫人那里求,在桃叶渡挑了刚上岸的大鲥鱼,用冰块镇着快马运到乌衣巷,真是一骑红尘韵竹笑,无人知是鲥鱼来。
这二丫头还挺本事,找了三婶帮忙,长此以往,会不会觉出以前的账册有问题?王氏心苦,面上依旧和容悦色,“是啊,我也庆幸有韵竹帮着管家呢,家里井井有条,我也能安心养身体。”
酒过半酣,女眷们纷纷打开盒子,看谁的网结的密实,胜出者是王氏的长女沈芳菊,芳菊有些腼腆,“这蜘蛛是四姑姑给的。”
沈三叔打趣道:“哟,今竹还会孔融让梨,二姐姐真会调教人,熊孩子都快成淑女了,我得赶紧写信给二哥二嫂报喜去。”
沈今竹最不喜欢听这话,看着自己的盒子,灵机一动打岔道:“你们看,这个蛛网像不像个寿字?”
纵使草书大师怀素在世,也写不出这么不像寿字的字,可为了图个彩头,众人都附和说真像个寿字,久而久之,还真有点像了!
在金钗玉钗的热烈期盼下,沈佩兰次日一早便回乌衣巷,要沈今竹收拾行礼,“瞻园都准备好了,初十过去。”
“我有好多东西要带过去呢,算上今日也只有两天时间啊!”沈今竹困兽犹斗说道:“二姑姑,横竖我八月十五还要回来过节的,不如等过了中秋再去?我还慢慢收拾,免得漏下什么还得派人回来取。”
沈佩兰嗤笑道:“你为什么不过了年再去?”
沈今竹拍手道:“好的呀。”
沈佩兰翻了个白眼,“想得美。”
作者有话要说:《香奁润色》是明朝文人胡文焕编写的,各种黑暗界美白祛痘润发偏方,本书上一章的八白散,和这章的七月七鸡血桃花都是出自这本书,此书堪称妇女百科全书,居然还有女人产后下奶,断奶的方子。
明朝台湾是先被西班牙控制了南部,后来荷兰人打过来,明军一退再退,最后全部撤了,荷兰人赶走西班牙人,控制台湾全岛,后来被郑成功赶走。当然,本文从建文帝开始架空,时间轴和结局会和历史不同的,此文架空架空架空,大家不要被我带歪了。
为了方便,本书所有西方国家的称呼都用现在的,因为以前古代对西方国家的称呼非常混乱,比如“佛郎机”,有时候指葡萄牙,有时又是西班牙,甚至有些书里把荷兰也叫佛郎机的,看的舟头都大了。
图为《大明万国舆图》的东亚部分,

 

伤离别箱笼堆里闹,进豪门宝马车中笑

庆丰八年,七月初十,宜嫁娶,搬屋,赴任,做灶;忌诉讼,动土,下葬,开仓。财神正东,喜神西北,福神西南。正是沈佩兰接沈今竹去瞻园的好日子。
看着房里堆积如山,连蚊子都飞不进去的箱笼,沈佩兰强忍住怒火,问道:“这些都是你要带到瞻园去的?”
“是啊!”成功触怒了二姑姑,沈今竹装作看不见沈佩兰扭曲的峨眉,面上笑嘻嘻的,心想:不是你非要我去瞻园住么?不是你非要我赶紧收拾行李么?我都照办了,你咬我呀,最好一怒之下只身回娘家,再也不提我。
沈佩兰随手指着一个箱子,命人打开查看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揭开箱笼一看,里面装着一个半旧的黑漆描金恭桶!
沈佩兰肺都快气炸了,“你——这是什么?”
沈今竹用最近学的文绉绉语言不紧不慢的说道:“这是五谷轮回之地。”
“我问你把这个带过去做什么?!堂堂国公府连这个都没有?”
沈今竹说道:“轮回啊,我惯用了这个,换了其他的轮回就困难了。”
“我只听说有择席之癖,择桶之癖闻所未闻。”沈佩兰怒道:“你跟着三弟在海船上住了一月,那一月难道从未轮回过?不准带这个去瞻园!”
自从和这个熊孩子有了深层次接触,沈佩兰开始经常头疼,脾气渐长,气的是家人都夸熊孩子进益了——我的天啊,她以前得调皮成什么样啊!母亲真是太受累了。
所以沈老太太试图表示留沈今竹过了中秋再走时,沈佩兰立刻回绝了,如今最大的孝道,就是让母亲过清净日子。
啪!
熊孩子合上盖子,坐在箱笼上耍赖不肯走,要是平日,沈佩兰定和她周旋到底,坚决不让步,实在说不通,生拉硬拽绑走她都做的出来,只是今日进瞻园后要先去拜见魏国公太夫人等女眷,还要介绍给瞻园的女孩子们认识,哭成小花脸怎么行?
忍得这一日,以后再寻她算账!
沈佩兰咬咬牙,挥手道:“都抬走,从瞻园随行的车马肯定不够用,你们去找二小姐,叫她安排家里骡车装上。”
“二姑姑最好了。”熊孩子跳下箱笼,她就是看准沈佩兰今天不方便发火,所以尽情的死作。就像定下明日要减肥的女子,今日怎么着也要放肆的吃一场,享受末日狂欢。
两人去沈老太太处道别,除了在国子监读书的二少沈义然、病情突然恶化的大少奶奶王氏,其他人都在此地送别,沈老太太眼圈微红,二小姐沈韵竹在一旁递帕子;王氏的长子沈礼斐、长女沈芳菊神情恍惚,还在担忧母亲的身体;双胞胎沈礼敏和沈礼讷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玩玻璃弹珠,丝毫不觉家里气氛悲伤沉闷。
“听你二姑姑的话”,“好生读书练字”,“晚上就不要看书了,伤眼睛”,“和表姐妹们一块上课玩耍,莫要好胜赌气,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如此等等,沈老太太把这几日叮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忍出了十两血来,方把“住不惯就回乌衣巷”这句话吞了回去。
沈韵竹安慰道:“祖母放心,四妹妹已经开窍了,二姑姑也会好好教导她,您就等着看四妹妹女大十八变吧。”
沈礼斐和沈芳菊这两个比沈今竹年纪大的晚辈也跟着说了几句道别的话,沈今竹摆出长辈的架子,说道:“你们在家为大嫂伺疾,陪祖母散心说话,功课也别耽误,等我中秋节回来,给你们带好东西。”
一时出了屋子,沈今竹遥遥招手把花架下的挥汗如雨的敏哥儿和讷哥儿叫过来,递给他们一个大匣子,敏哥儿打开一瞧,好家伙!居然全是各种大小颜色的琉璃弹珠!
“这些是我的!”
“你是哥哥啊,怎么把大的都挑了去!”
这是沈今竹以前玩的旧物,如今已经不感兴趣了,索性当人情送出去。兄弟俩当场就开抢了,沈今竹熟练的揪起耳朵把两人分开,当起了裁判,“就知道抢,怎地不上山做土匪去!你们打弹珠玩儿,谁赢了就拿一颗走,公不公平?”
双胞胎点头如捣蒜,“就听四姑姑的。”
沈今竹怜爱的揉了揉兄弟俩被揪红的耳垂,“我中秋节回来,看谁赢的弹珠多。”
又低声耳语道:“记得要祖母早点派人接我呀,到时再给你们一匣子弹珠。”
一行人,连猴儿般的双胞胎都煞有其事的送姑侄两人到二门外,出乎意料的是,除了沈佩兰亲生儿子徐柏在此等候迎接,继子徐松居然也在。
徐柏十三岁,五官长相神似其母沈佩兰,斯文俊秀,他亲自扶母亲上马车,待母亲坐定,又伸手浅笑道:“表妹,我扶你上去。”
“不要。”沈今竹黑着脸道:“上次你也说扶,中途故意放手,害得我差点栽倒。”
金钗玉钗上前,欲扶着沈今竹,敏哥儿和讷哥儿突然跑过去抱着沈今竹的腰,在耳边说起悄悄话 :“四姑姑说话要算数呀,中秋节回来记得带弹珠。”
搞错了重点!关键是要提醒祖母早点来接我啊!沈今竹欲哭无泪,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纠正,只得蹲下来在双胞胎苹果脸上狠狠的啃了一口。
不知真相的围观群众还以为是姑侄情深,依依不舍呢。沈今竹磨磨蹭蹭的上了马车,徐柏和异母哥哥徐松相继向众人告辞,沈老太太拍拍徐柏的肩膀,“柏哥儿啊,好好照应你表妹。”又对徐松说道:“今竹年幼淘气,小孩子家的,经常口无遮拦,以后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徐松二十八岁,相貌端正,体魄健壮雄伟,长着一张国字脸,浓眉凤眼悬胆鼻,天生的一副好官像,他若是个读书人,顶着这张脸去吏部选官,靠刷脸就能把前面排了几十年的老举人压在后头,徐家世镇南直隶,徐松在金陵水军任千户,因常年在军营当值,皮肤晒的黝黑。白皙斯文的徐柏站在他旁边,不像兄弟,倒有些像父子。
论理,徐松根本没有必要亲自来乌衣巷接沈今竹这个表妹,无奈自己老婆做了蠢事,当众取笑继母娘家侄女成亲三日和离、丢失嫁妆一事,气得祖母将她禁足,前几日继母去向祖母求情,放了老婆出来。老婆有身孕,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不好发火,只得低头替妻赔罪,去军营告了假,今早一道来乌衣巷接表妹去家里常住,以表示和解。
徐松阅历丰富,如何听不出沈老太太“口无遮拦”、请他“多多包涵”表妹是反话?其实就是在说妻子嘴太欠,要管管了。女儿受了委屈,做母亲的看不过去,为女儿撑腰很正常,何况这沈家从卖油郎第一代发迹开始,从来就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人家,沈老太太更是两次招赘夫婿,弃前夫如敝履,据小道消息,说那前夫后来都死的不明不白呢。
所以徐松老老实实的接受了沈老太太的敲打,还说:“我大闺女和表妹差不多年纪,略懂些事,我已和她说了,待表妹去了瞻园,一道读书,一道玩耍,友爱互敬。”
古人好谦虚,做父母不把子女贬到泥地里,就不算圆满,徐松说自己闺女“略懂些事”,那事实就是非常懂事了,其实也是,有这样的糊涂母亲,女儿大多早熟醒事,若不如此,这日子便过不下去了。
徐松谦和低调的态度很令沈老太太满意,命人取了一个嵌玳瑁的匣子来送给徐松,说:“一些小玩意,送给重外孙女玩。”徐松大方接过,替女儿道了声谢。
道别完毕,徐松徐柏上马,护送着四轮大马车出了沈宅。
古代道路不平整,宽窄不一,为出行方便和节省成本,马车大多以两轮为主,这种四轮大车很少见,加上前面六匹白色蒙古马拉着,走在大街上是相当的拉风,在金陵城住久了的人们都知道这个是魏国公府的马车,纷纷自行避让。
从乌衣巷善和坊到大功坊瞻园,都是宽阔的石板路,这四轮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四轮车厢远比两轮宽大平稳的多,就像坐在房子里般,沈今竹第一次坐这种马车,童心好奇心顿起,早将方才离别的愁绪抛在脑后——熊孩子就是这点好处,无论遭受什么挫折悲伤,随时随地都能满血复活。
沈今竹这儿摸摸,那里瞧瞧,眼睛都是华彩,沈佩兰以巫婆引诱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笑容说道:“跟着我有什么不好?以后这种四轮马车有的是机会坐。”
外面徐柏表哥骑在马上敲了敲车厢上的竹窗,沈今竹打开窗户,“怎么啦?”
徐柏狡黠一笑,“表妹要不要骑马,闷在车里头有什么意思。”
没等沈今竹回答,沈佩兰板着脸说道:“你老子几天没锤你,身上痒痒是吧?”
“我天天洗澡,不痒不痒。”徐柏忙骑着马走开,沈今竹继续趴在窗户上看街景,被沈佩兰拽进去教训道:“姑娘家的,无端被人瞧见不像话,这车里有冰,开窗放了冷气出去,你又叫热了。”
不能开窗,熊孩子也有熊孩子的办法,她贴在车厢壁上,眯缝着眼睛听动静:
“唔,有桨声,肯定到了朱雀桥。”
“文人吟诗,定是东牌楼府学。”
“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是蝉声和车马声,到大功坊徐府街啦!”
听着熊孩子的现场直播,沈佩兰觉得自己忍功实在了得。
大功坊,因开国功臣徐达的神威战功而得名,这里老派和新派勋贵云集之地,大多是在大明建国和建文帝平定藩王之乱时积累军功,封爵赐给的宅邸。爵位在则宅邸在,被夺了爵或者绝嗣失爵,则收回宅邸,以备奖赏给其他后起之秀。所以大功坊基本是豪宅集聚,罕见商铺小贩。来往的皆是出门办事的仆役和各等车马,和金陵城其他喧嚣的街坊截然不同。
徐家世镇南直隶,是最顶尖的江南勋贵,宅子也是最大,叫做瞻园,因老祖宗徐达曾经封中山王,也有人叫瞻园中山王府,瞻园占据了整整一条街,此街就叫做徐府街。东角门的仆役远远的见这行人,忙卸了门槛,四轮马车直入进去,行了约一刻钟,在内仪门处停下,此处设有约三十步的帷帐,女眷和丫鬟们在此下车,步行进了内仪门,有三辆青螺车在此等候,复上了车,又换了一次轿子,上下折腾,沈今竹真想大呼一声:“我有腿,自己走成不成?”
轿子终于停了,徐柏扶着母亲下轿,金钗打帘子,玉钗扶着沈今竹下轿,此处是个大院落,院门上挂有匾额,上书南山二字,还是御笔,这便是魏国公太夫人养老之所。按照以往的习惯,太夫人和女眷们本该在莫愁湖别院住到七月末天气凉快些了才回来,只是今年七月初很是下了几场大雨,没有往年热,太夫人便在七夕前回来了,谁知一回来就连日艳阳高照,老天好像要把前几天的热量全部补齐似的,太夫人懒得折腾,不搬了。
上山拜寨主,下水要拜码头,沈今竹要来瞻园常住,首先当然是要拜一拜此处最大BOSS。以前沈今竹来瞻园做过客,沈老太太知道自己家熊孩子能淘成啥样,藏拙似了没让她见太夫人,倒是让沈今竹有些好奇了。
刚进院门,就见须弥座镶福寿字照壁下黑压压的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戴着镶翡翠抹额,灰白的头发绾的一丝不苟,戴着一顶珍珠三凤冠,穿着沉香色花过肩风缎褙子,黑青素缎马面裙,矜贵优雅。
这下见到真佛了!沈今竹欲上前拜见,却被沈佩兰一把按住了肩膀,“楚嬷嬷,劳动您亲自来院门迎接,这是要折我们晚辈的福呢。”
差点出了大丑!居然只是太夫人身边一个体面的嬷嬷!这穿衣打扮比咱家祖母还要贵重,沈今竹觉得自己简直来到另一个世界,想起沈佩兰三句里头就有一个词“警言慎行”,果然不是夸张,便对未来的生活更加灰暗了。
按照福嬷嬷在家讲的瞻园规矩,见到这种伺候太夫人的老嬷嬷,晚辈们都是恭恭敬敬的,若初次见面,行全礼也不为过,沈今竹上前敛衽行礼,楚嬷嬷果然不退不让,受了她的全礼,塞给沈今竹一个荷包当见面礼,笑道:“是个乖巧的好孩子,走,嬷嬷带你去见太夫人。”
楚嬷嬷亲亲热热的牵着沈今竹的手,沈佩兰反而退了一射之地,后面乌压压一群丫鬟婆子给三人撑伞的撑伞,打扇子的打扇子,还有递冰帕子的,忙而不乱,楚嬷嬷一边走,一边信手指着院里某个大树、假山,说着其中掌故,沈今竹牢牢记着沈佩兰的教训,指哪里就看那里,不指便目不斜视向前走,沈佩兰在后面瞧着,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些天差点说断了舌头,功夫没白费。
江南第一豪门的名号可不是乱叫的,从沈今竹这个孩子的眼里看来。同样是大槐树,南山院的就是比乌衣巷沈家的粗壮挺拔;同样是太湖石假山,人家连假山上的青苔都透着一股子苍劲的贵气;同样是花盆,乌衣巷是一水新烧的景德镇青瓷,扑面而来的匠气,人家南山院的花盆几乎不带重样的,有些好像还是积年的古物;就连笼子的鸟雀也——咳咳,鸟雀倒是一样的,否则就成了精啦,说好庆丰元年以后的动植物不准成精嘛。
作者有话要说:沈今竹入豪门,开始人生第一个转折。第一卷"和离大战“完结了,明天开始更新第二卷”香闺魅影“。
话说,昨晚只有两个留言是肿么回事咧,我先去四轮马车里哭会。
第二卷”香闺魅影“简介:豪门,大院,各怀心思的名门闺秀,时隐时现的魅影,且看沈今竹和魅影斗智斗勇,慢慢揭开豪门贵族的阴暗面和丑闻。
图为第二卷香闺魅影的概念图,怎么样,是不是很提神O(∩_∩)O哈哈~。再不留言俺就穿成这样去乃们梦里做客去。

 

豪门水深胆小勿入,人心叵测自求多福

每到夏天,瞻园都会在院子里搭起竹木、苇席制作的凉棚,上面开着天窗和亮窗透气透风,四周垂下轻纱幔帐以防蚊虫,整日待在搁着冰桶的房间未免有些憋闷,这凉棚变成了避暑的绝佳之地,魏国公太夫人每日晨起在小佛堂做完早课,上午基本都在凉棚里,或待客,或抄写佛经,或小睡片刻。子女晚辈们每到初一,还有逢五逢十之日,便一起来这里晨昏定省,问候完太夫人,才回去做自己的事,或上学,或忙家务琐事,或去衙门当差。
今日初十,恰是晨昏定省之日,不过此时日头渐渐上升,已经过了时辰,远远的见凉棚里莺莺燕燕或站、或坐着近十个女孩,沈佩兰有些意外,“楚嬷嬷,今日女孩子们都不用上学么?”
楚嬷嬷说道:“前几日尹先生不是中暑病了么?老太太担心女孩子们每天日里头去上课,身子也禁不住暑气,干脆放了大半月的消暑假,到月底凉快的时候再上学去。”
沈今竹心里乐开花:太好了!大半月都不用上学呢!
沈佩兰最近大多在娘家乌衣巷住,对这些毫不知情。跟在后面的徐柏苦着脸说道:“唉,今日若不是去接今竹表妹,我又得去族学上学去——楚嬷嬷,您和祖母吹吹风,把我们这个男孩也放个消暑假呗。”
“啧啧,有本事你自己和太夫人说去。”楚嬷嬷像是和徐柏说惯了玩笑,她左手牵着沈今竹,右手一把扯着徐柏的袖子,快步向凉棚走去,一红一绿两个丫鬟打起纱帘,笑着通报道:“四夫人,七少爷还有表小姐到了。”
哗啦啦一群姑娘们站起来行礼,莺声燕语的叫“四婶婶”、“四叔祖母”、“七哥”、“七叔”。凉棚正中的描金雕花穿藤凉床上盘坐的就是魏国公太夫人,初见太夫人,沈今竹脑中第一反应就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这个南京城最尊贵的女人浑身上下唯一能称得上是首饰的,就是盘成髻的银丝上插着的乌木簪子。太夫人穿着一件松江布玄色道袍,右腕间戴着菩提佛珠,衰老的容颜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丽,就像放蔫的苹果,模子还在,也依稀闻得到水果特有的芳香,就是没了水分,芳香里带着腐败的酸气。
如此简单的居士打扮,却有一股“我很高贵,高贵到懒得解释”的气质扑面而来,沈今竹断定:哪怕是太夫人穿着草衣呢,也比方才打扮到头发丝的楚嬷嬷显贵,那股气韵延伸到骨子里,她这等阅历浅薄的孩子都能瞧的出来。
楚嬷嬷将徐柏和沈今竹往太夫人面前一带,笑道:“瞧瞧您的好孙子,方才说要学着姑娘们放一回消暑假呢,脸皮也忒厚了。”
太夫人呵呵笑道:“姑娘们的假我放得,族学我可做不了主,你向族学的夫子说去吧。”
徐柏佯装受了惊吓,“这可不成,话没说完,手心就要挨戒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