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崔尚仪伸手第三摸,打开一瞧,殷红的胭脂赫然可见。
众人皆是惋惜一叹,崔尚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从此以后,沈琼莲归我们尚仪局。”
崔尚仪将写着沈琼莲的木牌取走,拿到自己跟前。
除了沈琼莲的去处有争议,接下来争议最大的就是胡善围。
只不过,大家都想要沈琼莲,都把胡善围往外推,躲着她。
为何?
无他,因为沐春这个混世魔王。
胡善围刚刚进宫学宫规时,凭着惊人的手速和准确的记录成为热门人选,何况她才入宫就得到马皇后赐的靴子,可谓是头一份。
但是桃花粉风波事件,六局一司都知道她都是混世魔王沐春盯上的人。
这就麻烦了,胡善围固然是个人才,但沐春是个闯祸精,万一再来个类似的桃花粉事件,整个局都要被拖累。
沐春有皇上皇后当靠山,无人敢惹——连怀孕的胡贵妃都让他三分。
惹不起,躲得起。
于是乎,挑选到最后,连三十九“高龄”的福建人江全都被尚服局抢走了,就剩下胡善围的木牌子孤零零的躺在桌子上,无人问津。
六司一局七个大佬面前都堆起了高高的木牌,四十三个女官都有去处,写着胡善围名字的木牌搁在桌子中间,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骄傲的曹尚宫“开球”,首先把球踢给她经常欺负的宋尚功。
“宋尚功,你不是经常抱怨尚功局缺人吗?胡善围就归你了。”
宋尚功尴尬一笑,“这个…尚功局的确一直缺人手,但是曹尚宫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尚功局主管女红,针线活计不能差。胡善围好是好,就不太适合我们尚功局。”
宋尚功开始传球了,踢给尚服局的王尚服,“王尚服,胡善围刚刚进宫时,你问的最勤,和她单独说过话,既然你那么喜欢她,就收了她呗。”
王尚服的确喜欢善围,觉得她聪明机智,反应灵敏,但是…沐春这个老鼠屎搅坏一锅粥。
虽说沐春已经认错,保证不会再犯。
但是沐春的话谁信谁傻。
“我那时候只是摸摸底,除了胡善围,我也找其他姑娘们聊过。”王尚服把皮球提给尚仪局崔尚仪,“胡善围生的好看,仪态端方,口齿伶俐,最适合尚仪局了,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皆说是。
崔尚仪垂眸,喝着半凉的茶水,对着茶杯翻了个白眼,美人翻白眼都是好看的。
“这茶凉了,换一杯来。”崔尚仪放下茶杯,拿出帕子往唇边按了按,擦去根本不存在的水珠儿,说道:
“我们尚仪局每天应对大大小的宴会,还有引导外命妇和内命妇进宫朝贺,讲究的是忙而不乱,进退有序,胡善围要是进了尚仪局,我们就只剩下乱了,我不要她。”
没等崔尚仪把皮球踢过来,尚食局的徐尚食就开口拒绝:
“桃花粉事件,我们尚食局被胡贵妃训斥过了,责怪我们尚食局做事不谨慎,延禧宫的小厨房居然容许外人来热米酒,漏洞百出。宫正司革了尚食局里的我、司膳、掌膳,以及女史一共十三人当月的俸禄,皇后娘娘也有微词,尚食局上下都不欢迎胡善围,我不好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胡善围收进来。”
尚寝局的赵尚寝向来和尚食局的徐尚食一同进退,她也明言拒绝了:
“我们管着宫里的柴炭蜡烛等物,防火是关键,把胡善围弄进来,就是引火烧身,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曹尚宫把球踢给赵尚寝,“胡善围是人,又不是炮仗。”
赵尚寝说道:“这宫里谁不知道,防火防盗防小春?水火无情,可不比桃花粉这种小东西,一旦起火,那就不是罚一个月俸禄的事了,我们整个尚寝局都要掉脑袋。”
曹尚宫把目光又转向宋尚功,吓得宋尚功赶紧拿起桌上六个木头名牌,“我的人选齐了,我司里还有事,告辞了,下次喝茶我请客。”
宋尚功身材娇小,跑的却很快,一溜烟就没人影了。
众人面面相觑——还可以这样操作?
众人纷纷效仿宋尚功跑路,人走茶凉,只余下范宫正一个人——她也想跑,但是这里就是宫正司,她的地盘,跑哪去?
范宫正对着胡善围的木牌叹了口气,“红颜祸水哟。”
新女官们重新打包行李,一个个被六局一司领走了。
一排廊房下,胡善围盼了又盼,看见宫里六个“尚”字辈的女官进来领人,她的一双秋水眸亮了又熄,熄了又亮,却始终没有盼来进屋领她的人。
直到最后一个女官——三十九岁的江全都被王尚服领走了,她依然无人认领。
胡善围实在忍不住了,她鼓起勇气走到王尚服面前,“上次…您明明对我很满意的。”
王尚服没有解释,避过了她的眼睛,擦肩而过。
胡善围像个木头似的杵着原地,直至黄昏。
抛弃感,挫折感几乎将她压垮了。
为什么?
为什么都不要我?
我不够优秀吗?
正思忖着,范宫正过来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跟我来。”
范宫正领着胡善围走了很久很久,七拐八弯,来到后宫西北角一处偏僻的库房。
她将一枚钥匙给胡善围,“打开门。”
胡善围开门,推门,一股熟悉的气味喷涌而出。
是书香,陈旧的书香。
范宫正说道:“这里全是各地搜罗来的各种书籍,仓库后面有个湖,湖中间有一座刚刚建好的藏书楼,你需要把库房里的书整理,编号,分门别类,搬到藏书楼放好,以后藏书楼就归你管。”
胡善围一怔,“藏书楼属于六局一司那个门户?”
“都不属于。”范宫正说道:“现在六局一司女官的位置已经满了,你先在这里管理书籍,放心,作为候补,等以后六局一司有了空缺…你还有机会的。”
胡善围的第一个工作,是图书管理员,还是临时的。
不过,图书管理员是全世界都不敢小觑的职业,这里出过太多了不起的大人物。比如五百年后,某个来自湖南的图书馆管理员讨薪无门,改变了整个华夏。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章节一直被锁死,说是不准作者在文章里宣传自己的小说出版上市的消息。
红包安慰一下各位久等焦躁的小心情~

听取蛙声一片

洪武帝朱元璋在自称吴王之前,所住的潜邸是现在的魏国公徐达的宅邸。
大明皇宫选址很奇怪,洪武帝朱元璋不选寻常地,偏偏相中浩瀚的燕雀湖,填湖造宫。
除了泥土,湖泊还投入了无数的巨木桩和石块,硬生生将湖泊填成了陆地,兴建宫殿。
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
从皇宫选址,就知道这个开国之君是多么的倔强,敢叫天地换新颜,沧海变桑田。
大明皇宫主体完工,洪武帝从潜邸搬进新家,并把住过的旧房子赐给了最欣赏的开国大将徐达,改名为瞻园。
当年在填湖的时候,工匠故意在紫禁城留下了一片小湖泊,以便将来建造园林景观。
可是,洪武帝登基之后,不知抽啥风,又想把都城定到老家凤阳,还把凤阳称为“中都”,停止南京皇宫的后续建设,将人力物力输送到凤阳兴建皇宫,准备搬到老家去,迁都。
如此以来,规划中南京皇宫的御花园等皇家园林停工了。
迁都是大事,群臣纷纷劝谏,阻止这位君王疯狂的想法。
终于到了洪武八年,洪武帝放弃了迁都的想法,命令凤阳皇宫停工,重启南京皇宫搁浅多年的工程。
由于工期拖得太长,直到今年,洪武十三年,后宫园林才刚刚竣工。洪武帝和马皇后都认为元朝礼乐崩坏,要重修礼制,修订各种书籍,于是建了一座藏书楼,搜集从各地进献的书籍。
书籍最怕火,因而藏书楼大多建造在有水的地方。这座藏书楼就在蜿蜒湖泊的中心处,三面环水,方便取水救火。
宫里的大小事务由六局一司分担,各司其职,权责分明,然而藏书楼刚刚建成,尚未明确划分到某个局管辖。
六局都觉得藏书楼的事情繁琐费力,又很难得到帝后的夸赞,吃力不讨好,便无人来争这个差事。
要将库房的藏书搬到藏书楼分类整理,需要识字懂文理的女官,范宫正觉得,既然六局一司都不要胡善围,她进宫之前家里正好是卖书的,何不就将她安排在这里?
反正藏书楼位置偏僻,每日只和书籍接触,几乎与世隔绝,沐春这个混世魔王即使再找过来,也掀不起大风大浪,连累旁人。
一夕之间,胡善围从热门人选沦落到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地步,去尚服局当掌印女官的梦想破灭,胡善围无缘摸到帝国的心脏——国玺,刚刚兴起的青云志从云端跌落。
胡善围紧紧攥着藏书楼和库房的钥匙,不停的安慰自己,只要有事情做,那就有机会翻身。
不管做什么,首先把事情做好,再谈其他。
以前在家里的藏书楼抄书,她分文不取。现在管理宫里的藏书楼,她每月有俸禄,一日三餐有人送饭,管温饱,这也是进步嘛。
无论如何,总比在家里当免费女仆,蹲在井口洗尿布强多了。
每天早上五更三点,天蒙蒙亮,胡善围就去尚宫局的司闱女官那里排队领钥匙。
拿到钥匙后打开“丙”字库的大门,天已经大亮,乘着天光,胡善围快速翻阅每一本,库里有四个书箱,分别贴着经、史、子、集四个字,她辨认出书籍的种类后,放入相应书箱,先进行粗分。
经是儒家典籍,以及各种注释。
史是和历史有关的书籍,各种正史,传记,县志,评论等等。
子是诸子百家,法律,农学,算术,天文,医学等。
集是各种文集,道经,佛经。
只要某个书箱放满,她就叫几个小内侍将书箱抬到藏书楼,藏书楼有四层,胡善围将每层楼也按照经史子集四个大类分区,四楼是经区,三楼是史区,二楼是子区,一楼是集区。
初进宫时,胡善围排名三十七名,是个冷灶,只有梅香愿意拜她为师,处处指点,知无不言。
宫正司学宫规礼仪,胡善围的记录成了范本,大考前夜,众女官还在她房间聚会,互相考校,从冷灶变成热灶。众人都觉梅香慧眼识珠。
可是桃花粉事件,胡善围从热灶变成冷灶,她进宫时是来当女官的,可是六局一司对她如避蛇蝎,无人要她。
现在,胡善围打理冷僻的藏书楼,这下彻底凉透了,成了“冰灶”!
起初小内侍们互相推脱,懒得理会胡善围吩咐,拒绝帮忙抬沉重的书箱。
后来沐春出马,也不知和那些小内侍说了什么,以后不等胡善围开口,他们个个争先恐后来帮忙抬箱子。
每天上午,胡善围都在仓库选书,中午吃过午饭,就来藏书楼开始抄录编写书目,按照《隋书·经籍志》里细分的四十几个小类目,再次细分藏书,把图书摆在相应的位置。
除了搬运书籍,一切都由胡善围单独完成,偶尔梅香不用当值时,会过来帮忙,有时会托人给她送些点心。
胡善围很是感动,世态炎凉,梅香对她却一如既往。
到了黄昏,胡善围检查一遍藏书楼的门窗,确认关闭后,锁门,将藏书楼和库房的钥匙都交给尚宫局的司钥女官保管。
昔日热闹的一排廊房,只剩下胡善围一个房间有灯光,显得格外凄清。
晚上,胡善围在灯下给梅香讲解《诗经》,到二更方休。
次日清晨五更三点,胡善围又去司钥女官那里排队领钥匙,开始工作。
周而复始。
这次尚仪局又召开课了,十三岁的女状元吴琼莲当了教习,宫中无人不识,是宫中最炙手可热的女官。
梅香年纪大,没有入选,但每年年底,尚仪局的教习都会出题考试,谁都可以报名,通过考试的宫女称为女秀才,从此脱离单纯的体力劳动,可以去六司一局协助女官料理宫务,开始她们的晋升之路。
其实论理,胡善围在藏书楼的工作应该有几个女秀才协助的,但她是“冰灶”,没有女秀才愿意过来帮忙。
她又不属于六局一司任何部门,头上没有“尚”字辈女官为她出头,争取帮手。于是胡善围就这样在藏书楼里默默工作,几乎被人遗忘了。
胡善围并不气馁,她的目标是帮助梅香通过年底的女秀才选拔考试,一步步走出困境。
胡善围抄录书目,写秃了三只笔。搬着一把梯子,像一只燕子似的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穿梭翻飞。
“丙”字库即将见底时,藏书楼的书架已经摆放了一半,整齐排放,就像等待将军检阅的士兵,抄录的书目索引也有五个抽屉了。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夏天悄然到来。
胡善围的常服从绸缎换成了轻薄的纱料。
梅香学完了《诗经》,开始学习《论语》了。
湖泊墨点似的小蝌蚪,也长成了青蛙。到了黄昏,胡善围关闭藏书楼门窗,准备去尚宫局交钥匙时,听取蛙声一片。
路上,一颗小石子砸在裙摆上。
不用回头,就知道沐春。
沐春站在樱桃树下,一簇簇熟透的、红色的、甘甜的樱桃在他头顶上娇艳欲滴。
胡善围看到他难得严肃一回的表情 ,便知道结果了,“没查到?”
沐春点头,“毛骧太狡猾了,我在锦衣卫打探不到任何关于王宁的消息。”
胡善围眸色一黯,“知道了,谢谢你。我要去送钥匙了,告辞。”
沐春叫住了她,“你放弃了吗?”
胡善围侧身,说道:“如果我有一天,我能有类似范宫正这样有能力和毛骧针锋相对的地位,那个时候,我会自己搞清楚毛骧撵我出宫的原因。”
桃花粉事件,让她从云端跌落谷底,毛骧才是罪魁祸首。沐春只是顶缸而已。
沐春看着胡善围的背影,若有所思。他顺手摘了头顶一簇红樱桃,囫囵塞进嘴里,嗯,好甜,就是果核太硬,硌牙。
作者有话要说:善围:我是冷灶中的战斗机,冰灶。
各位,用鲜花点燃冰灶吧,且看善围如何咸鱼翻身!

意难平

胡善围交了钥匙,天已经黑了,她去了御膳房——梅香今晚当值,无法去她的住处听课,她干脆亲自上门教授。
桃花粉事件,梅香从体面的宫人变成了低等的灶下婢,读书是她唯一走出锅台的机会,因而格外刻苦认真。
到了二更,胡善围告辞,行走在东六宫的东长街上,虽是夜里,却亮若白昼。
后宫东西两条长街,除了立着洪武帝御笔亲题的铁碑——“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之外,每隔五步,都立着一盏路灯。
路灯以石头为基座,以铜丝为窗户,每晚都有内侍巡逻,点灯灌油,通宵达旦,到天明方休。
仲夏夜,南京湿热,皇宫又是填湖建造的,各种蚊虫飞蛾颇多,纷纷扑向一盏盏路灯,铜丝窗户上糊满了烫熟的虫尸,发出焦臭味。
这些生命无比脆弱,却本能的向往光明,明知越靠近,就越致命,却依然义无反顾的往灯火上扑过去。
长街充斥着这股刺鼻的味道,胡善围加快步伐,想要快点回去,离开这个地方。
前方传来清扬的铃声,每次铃声停歇,就有人大呼“天下太平”四个字。
这是犯错受罚的宫人正在接受提铃的惩罚。
从夜幕降临开始,从起更到二更、三更、四更交替之时,被罚的宫人们提着铜铃在长街行走,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铃声一响,大声说“天下太平”。
话是吉祥话,但声音却无比的凄楚。
提铃的惩罚一直持续到五更,天亮时才结束。
提铃之刑,对身体和精神都是折磨。路灯烟熏火燎,飞蛾扑火,灼烧虫尸,又恰逢宫人提铃,此情此景,犹如百鬼夜行!
这皇宫白天鲜花着锦,富贵荣华,到了晚上,东长街却似一条黄泉路。
胡善围在仲夏夜里吓出一身冷汗,越走越快,里衣早已湿透了。
终于到了最东头的延禧宫,延禧宫外,约有五六十人在站在外面。
胡善围熟背宫规和礼仪,知道这是“卫门之寝”的礼仪,只有三宫侍辛才能有这个规格。
三宫,是指中宫坤宁宫的皇后,以及东六宫、西六宫里位份最高的嫔妃。东六宫最高的妃子俗称东宫娘娘,西六宫位份最高者俗称西宫娘娘。
如今东六宫里,延禧宫的胡贵妃位分最高,西六宫是孙淑妃。
也就是说,只要当马皇后,胡贵妃和孙淑妃这三位娘娘侍寝之时,才会摆出“卫门之寝”的仪仗。
今晚洪武帝正在临幸延禧宫的胡贵妃。
不对,胡贵妃不是还在孕中吗?
应该是来陪伴胡贵妃的。
胡善围低着头,几乎是贴着沾满虫尸的路灯行走,不敢冲撞了对面延禧宫卫门之寝的仪仗。
经过宫门时,有一个人从延禧宫走出来,门口的五六十人的仪仗主动让出一条路,好像对此人十分恭敬。
胡善围在前方走着,不敢回头观望那人是谁——你永远不知道在宫里行错一步,将会造成何种可怕的后果,还是小心为好。
可是那人却在路上叫住了她,“是胡善围吗?”
胡善围停步,回头,借着辉煌的路灯,看清了此人面庞,是和她一同考进宫的新女官,江全。
江全三十九岁,是年龄最大的新女官,在宫外,她这个年纪已经当祖母了。被王尚服看中,选入尚服局。
因她性格老成,稳重。王尚服安排江全去了司宝,当一名八品女史。司宝负责管理帝后的玉玺以及各种印信图册,一共有十一名女官共同打理,责任重大。
分别是两名正六品的司宝,两个正七品的典宝,两个正八品的掌宝,以及四个从八品的女史。
江全刚刚进入司宝,资历尚浅,只是从八品的女史。
江全目前的职务,是胡善围曾经梦寐以求的工作,她多么想摸一摸国玺啊。
江全在二更和三更之交时从延禧宫出来,胡善围猜测她应该很得胡贵妃的赏识。
不过江全并非得志便猖狂的人,她和胡善围肩并肩的走着,言语谦和,“自打我进了尚服局,人生地不熟的,事事都要小心,每日忙碌,提心吊胆,就怕出错,哎,有时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眨眼三个月过去了,稍稍摸清了门路,打算过几日就去找你聊聊天的,没曾想大晚上的在路上遇到你了。”
那日,江全是最后一个被王尚服领走的女官,胡善围鼓起勇气争取,却被王尚服无视,碰了钉子,结果江全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若说一点嫉妒心都没有,那是假的。
胡善围心下含酸,多年的教养让她竭力保持着体面,江全走的慢,她也放缓了步伐,附和道:“可不是么,真是巧啊。”
她能说什么呢?
你嫌忙,嫌压力大,要不咱们换一换?我很愿意的!
江全又道:“其实大家经常提起你,想帮你一把。但我们这些新来的女官人言微轻,自身都难保,六司一局的尚字辈女官们明摆着不肯要你,谁敢忤逆上司的意思呢?就想着等桃花粉事件平息,上司们渐渐忘却了,就找机会进言,把你从藏书楼调出来。你的才华,不应被埋没在藏书楼。”
胡善围不知这是江全的客套话,还是真情实意,只是在宫里,谁的话她不敢全信了,她说道:“多谢了。”
胡善围不是菩萨,到底意难平。
三个月前,刚刚进宫时,四十三个女官谁没抄过胡善围的笔记?她房门的门槛都差点被踏平了,临近大考前,众女官带着吃的喝的,在她房里齐聚一堂,互相考校,何等热闹?
桃花粉事件爆发,无论范宫正如何问,胡善围都没有为了脱身而胡乱攀咬别人,她问心无愧,与人为善,尽她所能帮助别人,可是别人又是怎么对她的?
三个月来,四十三个女官从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一个,连一句无用的安慰话都没有。
江全说五句,胡善围只客气的回应一句。江全才华了得,年龄又足够当她的母亲,阅历丰富,如何听不出来她的疏离冷淡?
江全只把胡善围当晚辈看,耐心解释道:“你虽人在宫中,其实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根本不明白后宫捧高踩低起来会多么的厉害。无论之前有多么高的地位,一旦失势,就如丧家之犬,随便一个宫人都敢踩一脚,仍人糟贱,什么破衣烂鞋,馊饭剩菜,全都塞过来,你不吃不穿,就只能活活冻死,饿死。”
一听这话,胡善围不禁打了个寒噤。
难道宫里比宫外还要残酷吗?
江全又道:“你仔细想一想,这三个月,你吃穿的,住的用的,是不是都是按照八品女官的份例,从无克扣拖欠?”
胡善围点点头。
江全又道:“藏书楼地方偏僻,远离厨房,论理,食盒送到你那里时,里头的饭菜应该早就凉透了,可是你可曾吃过冷饭?”
胡善围摇摇头。送到她那里时,都是温热的,尚未失去风味。
“那就对了。”江全说道:“陈二妹去了尚食局的司膳当女史,是她特意嘱咐送饭菜的小宫女们,每到饭点,首先命人把你的食盒送过去,不得有误。最近天气热,你是不是每天都能喝到冰镇的绿豆汤?这也是陈二妹特意安排的,还多加了两碗冰块,这样送到你那边时,冰块尚未融化,清热解暑。”
“夏天宫里的冰块有限,一般人是没有资格用冰的。你碗里绿豆汤的冰从何来?宫里的冰块和柴炭一样,都归尚功局的司计管着,那里也有我们的人,就破例给你供了一份冰块。”
胡善围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三个月看似波澜不惊的平静生活,背后却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一碗热饭,一碗冰镇的绿豆汤,都来之不易。
江全牵起胡善围的手,“我们没有忘记你,起码我们这一部分人没有忘记,这宫里到处都是坑,明刀暗箭的,如果不抱团取暖,互相协助,大家都怕事躲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到时候自己掉进坑里,就无人来救了。”
刚刚打开胡善围的心门,说到兴起处,就到了江全的住所,江全索性把她到自己房间,“太晚了,不如我们同塌而眠,我那里凉快,睡的也舒服。”
胡善围走进江全卧房,一股逼人的凉意袭来,平息了燥热,她的卧室居然有一个硕大的水缸,缸里堆着小山般的冰块。
这个待遇远远高过了江全八品女史的品级。
看着胡善围惊讶的目光,江全露出神秘的笑容,“我和胡贵妃一见如故,这是贵妃赐的。”
作者有话要说:反转,姜还是老的辣。胡善围同学多学着点~
知道大家蹲新坑蹲的很焦急,舟每天都会在更新章节送出一百个红包,都来追我嘛~~~~~~~~~~~

东宫娘娘

胡善围六岁丧母,父亲胡荣独自把她拉扯大,家里开了书坊后,她就在藏书楼抄书了,小小的身躯像个瓷娃娃似的坐在椅子上,悬着双脚,鞋尖都挨不到地板。
母亲从童年时就缺席,胡善围心里好像丢了一块东西,她无比渴求,但永远都填不满。
十二岁时和百户王宁订婚,未来的婆婆是个谦卑柔弱的寡妇,对她很好,只要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者稀罕的物件,都会巴巴送到藏书楼,讨她欢喜。
胡善围心想,母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王宁的骨灰坛到了家,寡妇崩溃了,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临死之前,这个善良的寡妇还含泪叮嘱她忘了王宁,劝她改嫁。
而江全比寡妇更像她残存记忆里的母亲。胡善围的母亲出自山东大族,美丽端庄,谈吐优雅,气质出众,小善围淘气哭闹时,母亲从不发脾气,一遍遍和她讲道理,温柔到了骨子里。
如果母亲还活着,大概就是江全的样子了。
故,胡善围无法拒绝江全同塌而眠的邀请,这一刻复苏的温情来不及去验证真假,就像东城街两边路灯铜丝网窗户上糊的一层飞蛾,无人强迫、驱赶,只是不由自己的往上扑。
江全给胡善围泡茶,善围说道:“不用劳烦了——我明天五更三点要准时去司闱那里领钥匙,若喝茶走了困,明天早上起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