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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纲还不知死活的纠正道:“今天初一, 没有月亮。”
胡善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无妨, 没有月亮,我还可以喝西北风。”
纪纲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闭嘴了。
黄惟德说道:“这屋子要大修, 不能住人,学生这就去找范宫正,让宫正为老师安排住处。”
纪纲想乘机开溜,“我去找工匠过来修。”
“纪大人留步。”胡善围问道:“我屋子里砸坏的东西找谁赔?”
纪纲咬咬牙,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封, “这是今天早上毛大人送我的红包, 你拿去。”
“我不要你的臭钱。”胡善围不接,“你记住,你欠我的, 以后定找你讨还。”
纪纲惊恐的后退三步, “咱们说清楚哈, 赔什么都可以, 卖身不行,这辈子都不可能卖身。”
“滚!”胡善围心烦,怎么这些当兵的个个都习惯说混账话?纪纲是这样,沐春也是这样——糟糕!春春送的簪子会不会被琉璃瓦砸碎了?
今天大朝会她穿着官袍, 戴着乌纱帽,金镶玉水仙簪就放在妆奁里头。
胡善围往房里跑, 纪纲一把拉住她, “你干什么?这屋顶其他瓦片随时会塌, 太危险了。”
胡善围甩开他的手,“你进去把我的妆奁拿出来。”
“你给我等着。”纪纲往头上扣上头盔,冲进卧室找妆奁。
紫檀木做的妆奁坚硬结实,可是被倒塌的房梁砸到地上,妆奁里的胭脂水粉眉黛各种首饰等倾覆一地,和碎裂的琉璃瓦混杂在一起,若是用手去捡,双手恐怕要扎几百个血窟窿。
纪纲去年因桃花粉事件,被范宫正关在宫正司牢房里,严刑逼供,活活拔掉了十片手指甲,那种痛彻心扉的剧痛至今难忘。
纪纲知难而退,“不行,我下不了手。”
“我要你这锦衣卫有何用!”胡善围取下纪纲头上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把你骑马的手套给我。”
纪纲不肯,“不就是一些胭脂水粉首饰,你们这些浅薄的女人啊,一张脸难道比一条命重要?”
胡善围懒得和他解释,转身进了岌岌可危的房子,将茶壶上用来保暖的棉套子套在右手上,去了卧室。
果然如纪纲所言,妆奁的东西都倾倒在地,和琉璃瓦碎片掺在一起,胡善围穿着木底的高底鞋,倒也不怕这些碎片,踩在地上咯吱响。
胡善围用裹着棉套子的右手翻检碎片,这时纪纲也无奈之下冲了进来,嘴里絮絮叨叨:“真是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倔强的女人,我跟你讲,除了前途和忠诚,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求,我真是看走眼了,以为你不是那种只追求美丽浅薄的女人…”
纪纲虽然埋怨胡善围,双手却带着羊皮手套翻检碎琉璃片,结果他先翻到了金镶玉水仙簪。
“停。”胡善围说道:“就是这个,我们走。”
两人刚刚走出来,就听见屋里霹雳哗啦一阵脆响,又有几片琉璃瓦掉落。
胡善围暗自庆幸幸亏早一步,否则这脆弱的水仙簪就要葬身破房子之下。
她用帕子小心翼翼的擦去玉簪上的碎琉璃片和浮灰,纪纲见她贵重的首饰一概不要,唯独将这枝平平无奇的簪子抢救出来,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纪纲问:“这是你未婚夫…死鬼未婚夫留给你的东西?”
王宁未死,是锦衣卫的最高机密。
在俗世看来,胡善围宁可考女官进宫,也坚持不肯改嫁,分明是对未婚夫余情未了,为了守护爱情,不屈服现实。
纪纲也是如此认为,身为锦衣卫精英,他愿意为前途和忠诚而献身。胡善围是个女人,在他的认知里,女人基本为爱而生,为爱而死,戏本子也都是这么写的。
纪纲猜对了一半,一根簪子也是有前世今生的。前世是王宁在上元节夜里所赠,他穿着月白衣裳,打着一盏兔子灯,在月下等她。
上元节取消宵禁,彻夜狂欢,沿街挂满了灯笼,干枯的树枝也被彩灯缠绕,秦淮河两岸,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彩灯颜色如烟花般绚烂,满城行人却皆穿着月白色,但,没有谁比他更适合那身月白衣衫,他和她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秦淮河畔并肩漫步,中间隔着一盏兔子灯。
他为她插戴那根玉簪,她心中小鹿乱撞,最终情感冲破了少女的羞涩,不知不觉中伸出手,扯住他宽大的衣袖。
他微微一怔,停下脚步,看着她,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也怔怔的看着他,羞涩又坚定。
他将兔子灯换到了左手,伸出右手,两人携手前行游街,中间再无阻碍。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牵手。
秦淮河如一根玉带缠绕着南京城,多么的漫长,可是那一晚,她却觉得秦淮河太短了,远不及情长。
她是那么幸福的爱过,也是那么悲痛的伤过…
簪子的今生是沐春给破碎的玉簪“收尸”,用黄金修复成了如今的模样,脱胎换骨,然而沐春也去了战场…
胡善围不想回答纪纲的话,也不想回忆了,将簪子收进怀中,淡淡道:“不关你的事。”
王宁就像正月十五上元节的白月光,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想隐藏,却欲盖弥彰。想遗忘,却忍不住回想(注)。
胡善围默默告诫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去想这些,也不像以前那些求神拜佛,那些事情她以前都做过了,不能回来的,始终都回不来。
就像沐春临行前说的,我们都要好好的。无论对方如何,都要好好的,长出保护自己的壳。
那道白月光,是她不能言说的伤,忘不了,就封存起来。
且说黄惟德去找范宫正,六局一司七个大佬正聚在一起轮流坐庄推牌九,大朝会之后,一年中最繁琐,最重大的任务完成,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按照每年的惯例,大朝会之后,六局一司的领头人们聚在一起打牌聊天,难得一年间的闲暇时光。
白色的象牙牌摸在手里温润如玉,一叠叠牌在桌前,女官们将一张张牙牌犹如行军布阵般排列。
牌九的玩法是每人四张牌,两两为阵,和庄家比大小。
这一局是曹尚宫做庄家,曹尚宫手气极好,已经连赢了徐尚食和宋尚功,正在和崔尚仪对牌时,小宫女说黄惟德找范宫正说话。
“真扫兴。”曹尚宫竖起柳眉,“黄惟德刚考上女秀才,但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她明明知道大年初一下午我们只打牌聊天不谈公事,怎么还巴巴的找过来?跟她说,范宫正没空。”
曹尚宫一直保持着强势霸气,不通情理的形象。黄惟德找范宫正,范宫正还没开口,她就先替范宫正回绝了。
一同为官十年,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脾气,范宫正说道:“黄惟德平日不是那种没有眼色的人,明明知道我们正月初一下午只打牌玩乐,不谈公事,还是要来找我,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们先玩着,我出去看看。”
曹尚宫拉住她,“是不是这局牌不好,想乘机溜走?”
范宫正笑道,“我还担心你乘着我走了,把我好牌换了呢,把牌封起来,别被某个耗子给叼走了。”
曹尚宫正好是属老鼠的。
众人皆笑,曹尚宫也笑道:“敢说我是耗子,今天非把你的钱赢走了不可。”
小宫女们在范宫正的骨牌上扣上一个木匣子封牌,又给众人上了茶,等她回来继续玩。
另一间暖阁,黄惟德向范宫正说了胡善围房子的悲惨遭遇。
范宫正觉得好笑,“胡善围臂力惊人,当女官真是屈才了,门栓那么重,她居然能扔到屋顶上去。纪纲办事向来毛躁,他运气好,也就毛指挥使能容忍他,大年初一从屋顶上摔下来,居然没事,还活蹦乱跳的。”
黄惟德说道:“可不是嘛,碎碎平安,人没事就行。如今那屋子房梁都塌陷了,需要重新修缮,没法住人,烦请范宫正给胡典正另寻个住处。”
黄惟德当然知道大年初一六局一司七个大佬要聚在一起打牌,但天寒地冻的,总不能让老师屈尊和别人挤在一起住。
范宫正沉吟片刻,“宫中的空房子有的是,但钥匙都在尚宫局司钥那里保管着,我和曹尚宫商量一下,等定了房子,你再去司钥那里领钥匙,给胡善围搬家。”
六局一司,各司其职,互相牵制,纵使范宫正也不能随意选择房屋。
范宫正回到牌桌,六个女官茶已经喝了一半,正在吃点心。
范宫正坐到原来的位置,说胡善围“跌千金”,一气扔到房顶,把琉璃瓦给砸碎了、纪纲上去捡门栓,结果变成上房揭瓦,干脆连房子都一起拆了的趣事。
众人哄笑,尤其是曹尚宫,嘴里的茶水都笑喷出来,“这个胡善围是个大力士不成,门栓都能扔到屋顶上去。自打她进宫以来,就屡屡出奇事。这才不到一年就拆房子了,若她在宫中干个十年,还不知能兴起什么风浪来。”
谁都知道曹尚宫不喜欢胡善围。胡善围是宫正司的人,但她要换房子,就得从曹尚宫这里领钥匙。
胡善围刚刚帮了尚仪局引导命妇大朝会,处理了西平侯夫人体力不支之事,消灭隐患,大朝会每一个节点都要踩得精准,不容瑕疵,胡善围的做法是对的。
投之木桃,报以琼瑶。崔尚仪对胡善围有好感,于是在一旁说和,“胡善围是个干实事的人才,能力出众,有本事的人自然和别人不一样,跌千金也比别人扔的高,扔的远,不到一年就稳坐典正之位,连升两级,可不就应了这步步高升的兆头?这分明是吉兆啊。”
宋尚功是个老好人,也附和道:“这大过年的,总不能让人在外头露宿,何况范宫正都开口了,曹尚宫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前的事情就丢开。我看那地方有四十多间廊房,随便给她一间房子住着。”
曹尚宫瞪了宋尚功一眼,“难道我是那种小气的人?那一排廊房连在一起,是给刚进宫学宫规女官们住的,现在只有胡善围还住在那里,修她的那间破屋子,每天工匠瓦匠木匠穿梭其间,她一个女人成何体统?少不等要把那一排房子全部圈起来修缮,另给她寻个稳妥的地方。”
宋尚功被曹尚宫怼习惯了,也不往心里去,笑道:“曹尚宫真是细心的人,我没想到有这么麻烦。”
范宫正问:“曹尚宫打算把胡善围安排在何处居住?”
曹尚宫眉毛一挑,“范宫正最器重的人,我岂敢怠慢?少不得选一处好房子——就让她搬到刘司言以前住的房子。”
众人沉默:曹尚宫太小气了,还记恨着胡善围呢。
刘司言死的悲惨,挫骨扬灰,马皇后命人给她立了个衣冠冢,还要鸡鸣寺的和尚给她超度,做了好几回盛大的法事。
但是刘司言所住之地成了鬼屋,宫中传闻刘司言冤魂不散,鬼屋里有女鬼,每晚出来,到处找舌头。
范宫正说道:“这个…有些不妥。”
曹尚宫反驳道:“如何不妥?单门独院,清清静静的小四合院,中间还有天井小花园,不比这廊房气派多了?爱住不住。”
黄惟德将消息告诉胡善围,说道:“刘司言贵为六品女官,马皇后的心腹,她的居住环境当然很好,就是闹鬼。不如找范宫正再去——”
“不用麻烦了。”胡善围说道:“不要让范宫正为难,宫里还传闻延禧宫闹鬼呢,不过是以讹传讹,我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何况,我若不敢住刘司言以前的房子,外头又要议论我心中有愧了。你去找曹尚宫领钥匙,今天就搬过去。”
胡善围看黄历,洪武帝十四年,辛酉年,正月初一,宜乔迁,纳彩,定盟,祈福,烧香,忌坐灶,安床,造船。
第66章 不要打扰我学习
胡善围是光着脚进宫的, 所带者,是头上一根不值钱的玉簪, 以及未婚夫的一块铁军牌而已。
屋顶随时有塌陷的危险, 犯不着为了身外之物冒险搬东西, 除了手里自己抢救出来脆弱的水仙簪,胡善围什么都没有带,近乎“净身出户”。
在后宫,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有严格的划分。
皇上皇后的乾清宫和坤宁宫所处紫禁城的中轴线上, 代表着帝后的威严。
东六宫和西六宫住着后宫嫔妃, 未嫁的公主们也居住在这里。
皇子七/八岁开始懂事了,就要搬出母妃的宫殿, 去北面的东五所和西五所单独居住。
所有皇子成年后, 必须搬出东西五所, 去宫外开府、娶王妃。
只有储君太子朱标成年后继续住在紫禁城,住在西六宫的西边春和殿,俗称“东宫”, 皇宫没有东宫这个殿名, 太子住在哪里,哪里就是东宫。不过,太子虽然住在紫禁城,东西六宫也是他的“禁地”, 毕竟那里住着皇上的女人。
而大明宫廷女官, 都住在东六宫以东, 苍震门以西。六局一司办公之地也都设在这里,方便这七个部门互相配合,管理整个后宫。
胡善围的新居、刘司言的故居就在这里东北角的地方,清清静静的四合院,后面就是一排高墙,高墙北面是一条贯穿紫禁城东西的长道,长道以北也是一道高墙,高墙之后是未成年皇子们居住的东五所。
黄惟德去尚宫局司钥那里领了钥匙,门口大铜锁许久未开,生了锈迹,黄惟德拿着钥匙捅了好一会,才咔哒一声打开门锁。
专门服侍胡善围的小宫女才十岁出头,原本是个官家小姐,家里卷入胡惟庸谋反案而灭族,成年男女全部砍头,十六岁以下的男的发配边关,女的罚没成官奴。
官奴是不配有姓名的,随主人的意思,想叫什么就叫什么,胡善围见她娇俏如一朵海棠,就随口叫她海棠。
海棠用力推门,吱呀一声,院门打开,海棠拿出一挂鞭炮,“你们先别进去,我听说闹鬼的屋子要先燃一挂鞭炮,一来把鬼吓跑了,二来鞭炮的烟火气会驱散阴气。”
胡善围不信鬼神之说,但海棠很明显害怕住进这个鬼屋,怜惜她年纪小,于是点头道:“你放。”
海棠点燃引信,将鞭炮扔进去,噼里啪啦一通脆响,浓浓的火/药味从敞开的大门里传来,或许是心理原因,闻到烟火气,确实能给人安全之感。
齐齐整整的四合院,中间的院子有一株起码有百年寿数的紫藤架,架子下还挂着一幅秋千。
“啊,有秋千!”海棠孩子性情,一见秋千,就将闹鬼的愁云抛到脑后,跑过去玩起了秋千。
冬日,紫藤只剩枯枝,女孩子在空中翻滚飘摇的红裙和清脆的笑声给院子带来了一股生机。
黄惟德安慰海棠,说道:“这屋子好好收拾一下,也是是个安居之所。那些传闻你不要往心里去,其实皇宫那里都死过人,不止这里一处。”
海棠疑惑的看着黄惟德,“此话怎讲?”
黄惟德指着地下,“我还在吴王宫当奴婢的时候,还是一片浩瀚无边湖泊,叫做燕雀湖,可是皇上看中了这里的风水,非要选择这里建皇宫。挖了土石填湖造地,为了稳定地基,还在淤泥里头打了无数的巨木桩。那些木桩从千里之外南边原始森林里伐的,据说还有野人出没,一根根足有两个水桶那么粗,从长江放木,一路顺着江水漂流而来,漂到了南京,再一根根的拉上来,至今造船厂那边还存着不少巨木。”
“我从未见过那么粗的木头,以为只是神话里的传说。那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定胜天、沧海变桑田,这种浩大的工程,很多人付出了性命,森林、长江、填湖造地的工地里,每天都往外面抬死人。”
黄惟德的描述很有感染力,坐在秋千上的海棠,还有廊下的胡善围都恍惚能听见森林里伐木时斧头咄咄之声、长江放木时纤夫的号子声、木桩钉入淤泥的闷响。
很难想象,在十几年前,她们脚下还是一片静谧的湖泊。
黄惟德说道:“后来我在灶下读书,用木炭当笔写字,读到那首‘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时,就明白这其中的意味了,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一个崭新的皇宫呢?早就不止万骨枯了,这里每一块地,都是性命铺就而成,若有鬼魂,这里应该比乱葬岗的鬼魂还多。”
海棠不怕了,从秋千上跳下来,“黄秀才说的有道理,我不会再被那些传闻所扰了,我这就去收拾房子。”
刘司言的东西已经搬空了,惯用的旧物,比如衣物书琴等物已经在给她超度做法事的时候烧掉,供她在阴间享用。钱财和珍贵的御赐之物则装进箱子,送给了她的家人。
屋子里剩下的是家具,铜盆木桶之类等粗笨的家伙。海棠要小内侍们提水过来擦拭冲洗,
不一会,陈二妹,沈琼莲等关系密切的同僚来送乔迁之礼,尚衣局送来簇新的官袍衣物、尚宝局送来首饰、尚寝局送来被褥幔帐,灯火蜡烛、尚功局抬着取暖的木炭和炭盆,各司其职。
众人帮忙安置各类物件,还在各个屋子里放置火盆,驱散潮气,忙了一下午,原本“家徒四壁”的房子立刻有了人气,很是热闹,到了夜间,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在院子里放烟花。
一个个烟花在夜空中炸开,众人默契的不提闹鬼之事,把烟花全都抬到新居里燃放,其实也是驱鬼的意思,从入夜一直放到了二更才散了。
或许是累了,正房的胡善围、歇在西厢里的小宫女海棠都睡得很安稳,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最先撒在皇宫琉璃瓦屋顶正脊两端的琉璃鸱吻神兽上,鸱吻传说是龙的第九子,擅长吞火,所以宫中屋顶两角由鸱吻镇压,取蔽火的意思。
阳光从鸱吻扩散到黄/色琉璃瓦上,金灿灿的一片,进而照到红墙之上,又通过窗户,射到了胡善围的卧房。
胡善围在天光中醒来,西厢的海棠早就起床,哼着小曲,拿着扫把清理满是鞭炮纸屑的院子。
又是新的一天。
马皇后在这一日下了懿旨,要放一批宫人,二十四五岁的宫女或者在宫中当差满五年的女官都可以申请出宫,在正月十五那天离开宫廷,和家人团聚。
宫里每隔四五年都会放一批宫人,以显示皇家的恩典。正因如此,去年洪武帝才会大张旗鼓下旨从各地招募才女进宫,来应对即将到来的空缺。
故,或走或留,早就去年洪武帝下旨选拔新女官时,旧女官们心中就开始有了决断。
大明女官的待遇是终身的,退役之后保留俸禄和官称,出了宫也能保持体面。故,今日皇后下懿旨,当天申请出宫的就有三十来个女官。
她们当中大多是进宫前就有了孩子的寡妇。当年因各种原因进宫,母子分离,用安家费和俸禄养活孩子,如今孩子都大了,成家立业,将母亲接到家里颐养天年。
还有一些是家中父母年迈多病,要回家尽孝道,给父母养老的。
那些父母已逝,未婚,无牵无挂的女官基本都打算一辈子留在宫廷。
每天都有女官报名离开,去年进来四十四个新女官,眼瞅着离开的人数要超过这些数字了,崔尚仪命女教习沈琼莲出题,从宫廷女秀才中选拔女官。
女官不只是从宫外招募,宫内也有宫女、女秀才、女官的晋升通道,人手不够的话,就通过考试选拔,公平公正。
这就很像朝廷官员选拔,想要当官,寒窗苦读,参加科举是唯一的路,也是相对公平的一条路,它给底层人们希望,用学识改变命运。
考试也是统治者维/稳的绝佳工具,因为如果上升通道完全关闭,底层人们看不到希望,就会起来造反,推翻统治者,取而代之,自己去打通通道。
出身凤阳农民的洪武帝朱元璋就是打通了上升通道,自己当统治者的典型例子,所以他太明白这个道理了,大明开国之后,他不仅立刻恢复了元朝荒废已久的科举制度,连和礼部制定的大明宫廷女官制度也复刻了科举的模式。
有了正规的竞争标准,比起其他朝代,大明宫廷献媚、争宠、抱大腿谄媚等等歪风比较少,大部分是“不要打扰我学习”的风气。
在大明宫廷,会烧菜,女红绣技,歌舞,美貌,巧言令色通通不管用,只有具备学识,才有出头的机会。
女秀才黄惟德也报名参选,每日读书到三更才歇,胡善围一有空就去指导她。
正月初八,宫廷内部女官考试开始,黄惟德提着考篮应试,胡善围送她去考场外,“以沈琼莲素日的脾气,她出的题估摸有些难,你尽力而为,不会答就直接过,去写一下题,不要乱了心境。”
不是沈琼莲故意刁难女秀才们,而是她认为很简单的题目,对别人而言一般都很难。
这一日,天气晴好,胡善围目送弟子考试,江全抱着又胖了一圈的小公主去乾清宫,有擅长小儿科的太医给小公主请平安脉查体。
宫廷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长大,防患未然很重要。今日给小公主查体的是一位年轻的谈太医。
谈太医名叫谈复,无锡人,谈家是无锡的大族。父亲叫谈诏,是大明的监察御史,在民间也是一位名医,乐善好施。
谈太医捏着小公主的下巴,“嗯,半月不见,出了两颗牙。”
江全笑道:“可不是么,最近长得快,奶娘都被她咬哭了。”
谈太医说道:“小公主不是想咬人,她牙床痒,磨牙而已。你看上面两片泛白的地方,就要出牙了。”
谈太医一边检查,一旁茹司药在医案上记录,两人配合默契,最后把小公主放到秤上称体重,“哟,二十三斤,有点太胖了,平日要奶婆多逗她爬。”
江全说道:“茹司药也是这样叮嘱的。”
一时检查完毕,江全抱着小公主回翊坤宫,茹司药将医案递给谈太医,“你看复查一遍,看有无错漏。”
谈太医双手接过,不看医案,只看着茹司药:“你做事,我肯定放心。”
茹司药说道:“你还是看看,要送到太医院存档的。”
谈太医嗫喏片刻,说道:“我听说皇后娘娘下了懿旨,往宫外放人,女官五年以上可以离宫。”
茹司药点头,去架子上的铜盆洗手。
谈太医将医案放在案几上,跟了过去,“你已经当了十年女官,已经够格出宫了。”
茹司药洗净了手,谈太医忙将布巾递过去,“你…出宫吗?”
茹司药接过布巾擦手,“我为什么要出宫?很多女官都当了十五年,依然没有出宫的打算。”
谈太医着急了,“我仰慕茹司药已久,我就不信这些年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你若出宫,我必然遣官媒去茹家提亲。”
茹司药低头不语,良久,说道:“我在宫里是茹司药,行医治病,受人尊敬。我出了宫,只能当谈夫人,可是我还想在医学上有所作为,期待他日能著书立说,杏林留名。你们谈家是无锡大族,你父亲是监察御史,会容许媳妇抛头露面行医?算了,我不会出宫的。”
第67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谈太医道:“我们家和别家不同, 我们谈家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父亲当监察御史,也是名医, 他当官闲暇之余也给人看病。”
茹司药说道:“世俗对男人宽容,对女子苛刻。你父亲给人看病,就是乐善好施。我一个当家少夫人给人看病, 就是不守本分,外头会有闲话。整天被人的唾沫星子围绕着,我哪有心情钻研医术?将来八成变成一个怨妇。”
谈太医忙道:“你担心我被家世所困。既如此, 我也不当什么太医了,我辞了太医院的官职,我们一起去民间开医馆, 照样治病救人,养活自己,以医为业, 这样就不会有人说闲话。”
茹司药没想到谈太医会为了她放弃太医院的大好前途,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 双手紧紧绞着擦手的布巾。
谈太医举起右手,“我发誓,此生定保护你, 不让你受委屈。你喜欢医术, 我也喜欢啊, 我们志同道合, 一起钻研,岂不美哉。难道只有宫里的病人是病人,宫外的病人就不是病人了?”
茹司药几乎要在谈太医炽热的眼神中融化,他们在医治中结缘,互相切磋,谈太医有天分,又出身医香世家,年纪轻轻就入选太医院,医术远高于她这个半路出家的女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