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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宫女嘻嘻笑着:“宫中的规矩,正旦五更放鞭,新年红红火火。”
小宫女伺候胡善围穿衣,裁下一条白棉纸,对折,然后折进交领的领口处,这种纸制护领一日一换,方便整洁,女官代表皇室的体面,对仪容整洁要求极高。
胡善围起初并不喜欢白棉纸假领,觉得膈脖子,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如果是夏天出汗,每天需换好几条纸做的护领。
今日要引导命妇朝见皇后,胡善围穿了一身簇新的官袍,头戴乌纱帽,刚刚穿戴完毕,徒弟黄惟德来拜年。
黄惟德将大门的门栓拔下来,递给胡善围,“往空中抛掷三次,宫中叫‘跌千金’。”
没想到大明宫廷有这样的独特风俗,胡善围“入乡随俗”,门栓是一根和沐春手臂差不多的长短粗细的木棍,约有七八斤,对终年握笔的女官而言,比较沉重。
第一掷,只是一人多高。
小宫女拍着手,“胡典正掷得高一些,扔的越高越远,今年的官就升的越高哟。”
一听说升官,胡善围立马来了精神,不只是入乡随俗意思一下算了,她打了一通拳,活动筋骨,第二掷就好很多。
最后一掷,胡善围在手心呵了呵热气,捡起地上的门栓,她旋转,跳跃,闭着眼,门栓像是长了翅膀,平步青云,嗖嗖起飞,最后居然落在屋顶的琉璃瓦上!
黄惟德赞道:“老师掷的太好了,学生在宫中多年,还从未听过有人掷的这么高。”
胡善围也很是兴奋,不过兴奋过后,有些担忧,“怎么去屋顶把门栓取下来?我马上要去内府等候朝见皇后娘娘的命妇了。”
黄惟德说道:“藏书楼有的是梯子,这事我来办,老师尽管去忙。”
第63章 珠光宝气
命妇分两种,内命妇, 和外命妇。
内命妇是皇室册封的宗室女性, 公主, 王妃等。外命妇是官员们的夫人或者母亲。内外有别,亲疏有别, 宫廷三大节日的大朝会参拜皇后的时候, 按照参拜顺序,内命妇站在外命妇之前。
命妇朝见皇后, 都是天没亮就在西华门外等候, 有些住的偏远的, 除夕夜里守岁放完鞭炮烟花, 给晚辈发完压岁钱后,就换了隆重的朝服和头冠, 坐上大轿往西华门方向赶了, 就怕误了进宫的时辰。
待尚宫局司钥女官分发宫门钥匙, 开启宫门后,命妇们进宫, 先在内府等候传旨。
胡善围把门栓扔到房顶, 留在黄惟德善后,就匆匆赶到内府等候命妇了,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 她还提着考篮, 战战兢兢参加女官考试, 如今不到一年, 她就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七品典正了。
以前这些她需要仰视的诰命夫人们,今天反而由她来引导进退。
胡善围拿着名单清点她的队伍。
分到她手里是外命妇,勋贵一品或者超品的夫人们,尚仪局崔尚仪是个有心之人,尽量将有亲戚关系的夫人们分在一处,大家彼此都熟悉,少了拘谨,也有互相监督的意思,毕竟亲戚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六局一司各有各的窍门,都不简单。
胡善围手中名单按照身份高低排列,排在第一个的,理所当然是郑国公太夫人蓝氏。
蓝氏的女儿就是已经去世的太子妃常氏。
蓝氏的弟弟是永昌侯蓝玉,大明少壮派青年将领。
不过,蓝氏的丈夫最有名——素有“杀将”之名的常遇春,当年徐达和常遇春攻打苏州城,来自山东济宁的胡氏家族,除了胡荣背着女儿胡善围逃到卧佛寺,被道衍禅师所救,其余全部死于常遇春屠城之日。
史载:“苏州城破日,常遇春入齐门,所过屠戮殆尽。徐达入阊门,不杀一人。至卧佛寺,两帅相遇,达始戒遇春勿杀。”
常遇春死于大明第一次北伐的末尾,重伤不愈,病死柳河川,那一年,常遇春只有四十岁,英年早逝。洪武帝悲恸不已,给了常家授金书铁卷,封世袭罔替的郑国公爵位,并追封常遇春为开平王,以亲王之礼下葬。
胡善围明明知道,常遇春是开国十大功臣,配享太庙的大人物,对大明而言,是正面人物。当年胡家轻视农民出身的朱元璋,站错了队,投靠另一个吴王张士诚,导致几乎全族覆灭。
但,胡善围也是人,她有正常人类情感,因她的族人和母亲死于常遇春屠城,使得胡善围对整个郑国公府,乃至东宫都一种天生的敌视感。
身为宫廷女官,这种敌视感万万要不得。胡善围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指着一个小房间,和颜悦色的对郑国公太夫人蓝氏说道:“外头冷,请太夫人这边就座,郑国公夫人,也请您一道进屋。”
这位年轻的郑国公夫人是沐春的大姨妈——宋国公冯胜之女。冯胜的二女儿是周王妃。
太夫人蓝氏其实只有四十来岁,她保养得当,和儿媳郑国公夫人冯氏看起来不像婆媳,很像是姐妹。
宫廷房屋的门槛都做的比较高,命妇穿戴繁琐的朝服和沉重的翟冠,行动不便。
郑国公夫人冯氏伸手扶着婆婆蓝氏跨入门槛,蓝氏侧身避过,说道:“不用,我还没老到这个地步。”
冯氏不动声色的收了手,笑了笑,紧跟其后。
婆媳两个都出身显赫,豪门贵女,骄傲的很,在大朝会之前都暗地较劲,私底下在郑国公府会更加热闹。胡善围看着这一幕,脑子里演了至少二十回的婆媳过招宅斗话本。
朝见顺序是按照诰命等级排位置。
胡善围手中名单都是公侯伯等一品或者超品夫人,郑国公府二夫人和婆婆大嫂一起来的,但是她的丈夫常升只是二品武官,所以没有资格进屋,由其他引导二品诰命夫人的女官唱着花名册带走了。
胡善围继续念名册:“请郢国公夫人、长兴侯夫人、西平侯夫人…”
今天真是巧了,胡善围手中名单几乎全部都是沐春的亲戚,刚才进去的大姨妈郑国公夫人、正在跨门槛的舅妈郢国公夫人。西平候夫人耿氏是沐春的继母,而长兴候夫人是耿氏的亲娘,从礼法上算是沐春的外婆。
耀眼夺目的九翟冠、十几层的翟衣、肩膀挂着霞帔、腰间的玉带、精致的妆容,满屋子的珠光宝气。
胡善围眼睛都快看花了,觉得这些诰命夫人都长的一样,清点完手中的名册,确定没有漏下谁,便吩咐小宫女:“上茶和点心。”
皇宫要显示气派,也不能怠慢了客人,何况这件屋子里的夫人们——的丈夫和儿子,都是为大明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的高级武将。
小宫女们麻利的端上热茶和剔红的攒盒,打开盖子,各种小点心随意取用。
但三十个诰命夫人们只是做样子,端着茶杯沾了沾唇,就放下了,几乎没有人碰攒盒里的食物。
吃喝一时爽,入厕就麻烦了,冗长的朝拜仪式,你好意思中途说要去上厕所吗?
轻则被人取笑,沦为笑柄。
重则殿前失仪,是重罪。
进宫朝见,要管好嘴巴。不过饿一顿而已,反正昨晚除夕团圆饭都吃饱了。
都是五服以内的亲戚,在屋子里等候的时间里,命妇们互相拜年,亲热的紧,好像是一家人。
有些家族之间明明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此时也似乎都忘记仇怨。比如郢国公夫人和西平侯夫人耿氏。郢国公冯诚今夏把西平侯沐英再次打成猪头,西平侯能不心疼丈夫?但此刻和郢国公夫人见面,两人笑眯眯的拜年,就像亲姐妹。
西平侯夫人耿氏在屋子里和众命妇寒暄拜年了一整圈,回到了母亲长兴侯夫人身边,端起茶杯。
乘着众诰命夫人们互相拜年问候,无人注意到这里,长兴侯夫人将女儿的手轻轻一拍,低声道:“今日大朝会,你怎么能喝宫里的茶,待会出恭不方便。”
西平侯夫人很是委屈, “娘,我太累了。每年过年,我都发愁。侯府人口多,外头亲戚朋友关系复杂,单是走礼就够我头疼的了,还要准备祭祀,昨晚守岁,我还要照顾一大家子过年——您也晓得,我们家侯爷最是怜香惜玉,养了一屋子妖精,妖精又生小妖怪,都靠我这个当家主母打理内宅,忙到四更才歇一会,随后就换了朝服进宫,也就在车里合了合眼皮,我这会子就想喝点茶提提神。”
沐英喜欢美人,西平侯府已经四子四女,个个都不同母。耿氏这个当家主母表面风光,实则终日操劳,要帮丈夫养那么多小老婆,当一个肚子能撑船的贤妻很是辛苦。
“不准喝。”长兴侯夫人夺走茶杯,“待会要从内府走到坤宁宫,那么远路程,你吹点冷风就清醒了。”
“娘——”西平侯夫人在亲娘面前撒个娇,“我又没个好儿媳帮忙料理家务,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就喝一小口。”
“不行。”长兴侯夫人低声问道:“我听说女婿把沐春的名字报上去参选驸马了?”
西平侯夫人悄声说道:“是啊,外头的事情,侯爷从来不让我碰,他要报就报呗,又不是我能左右的。”
长兴侯夫人表情复杂,“沐春要真的成了驸马,为了体面,估摸成亲之前,就要封西平侯世子了,那晟儿将来…”
沐晟是耿氏所生的嫡次子,也是沐英最喜欢的儿子。
耿氏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屋子那边的郢国公夫人,郑国公冯氏姑嫂等人,悄声道:“您别总是逼我呀,我当然心疼我自己生的,可是您也得问问这些人答应不答应?”
的确,沐春的母族太强了,而且亲戚关系盘根错节,各种利益体,别说耿氏这个内宅妇人了,就连沐英本人,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好恶来选择继承人,皇上要选驸马,他只能把沐春的名字报上去。
长兴侯夫人看着满室伯爵、侯爵、公爵夫人和超品的太夫人们,暗暗叹气,到底心疼女儿,拿起一块栗粉糕,“不能喝水,你可以吃点干点心,别饿着。”
耿氏说道:“甜腻腻的,又不能喝水,卡在嗓子眼,谁吃这个…”
母女两个说了宴会私房话。
内府,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胡善围命小宫女端着放着热水的铜盆和干燥的手巾依次送上,供命妇们洗手。
其实命妇基本没有碰过茶水食物,但还是要洗手意思一下,手指头沾了沾水而已。
胡善围施了一礼,“请各位夫人随我来。”
众人整装出发,刚刚出门,外头就八个女轿夫抬着一顶凤轿停在路边,马皇后身边的司言女官说道:“皇后赐郑国公太夫人凤轿。”
太子妃常氏早逝,不过马皇后对常氏之母蓝氏一直礼遇有加,赐给亲家母坐轿,也是命妇里独一份了。
蓝氏对着坤宁宫方向拜谢,上了轿子。
第一拨是内命妇,由女官江全引导。
第二拨由胡善围引导,蓝氏坐着轿子,其余二十九名命妇列成两队跟在轿子后面,隔着十步左右,就有女官领着第三拨命妇按照规划的路线跟在后面。
内府到坤宁宫路程近乎二里路,除了蓝氏赐轿,其他人都要步行。
命妇们浩浩荡荡排着长队,个个垂眸敛手,表情肃然。皇家通过各种仪式,潜移默化君君臣臣、忠孝节义的观念,一切以忠君为先,礼仪其实也是政治的一种。
胡善围在自家队伍的中段,发现第三排的西平侯夫人耿氏有些不太对,她的步伐有些发飘。
难道身体不舒服?
胡善围走近过去,耿氏妆容完美,唇上涂着胭脂,看不清病容。蓦地,耿氏身子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胡善围注意着,她身体好,一口气能把门栓扔到屋顶上去,一把将即将跌倒的耿氏拉起来,“西平侯夫人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耿氏抚着额头,“突然有些眩晕。”
队伍因耿氏的意外而暂停,眼瞅着后方的队伍要撞上来,乱了参拜的秩序,胡善围忙命两个宫人将耿氏搀到附近的宫殿歇一歇,“…要尚食局茹司药派女医过来给西平侯夫人看一看。大家不要停,继续走。”
队伍缓缓前进。
长兴侯夫人留下来替女儿解释道:“无妨,就是过年太累,歇一歇就好。女儿啊,你能否再坚持一下?”
耿氏咬了咬舌尖,疼痛使人清醒,说道:“我可以的。”她没有病,只是一晚没睡。
胡善围当机立断,“西平侯夫人的身体要紧,卑职会和尚仪局解释夫人的缺席原因。皇后娘娘仁慈,一应体弱老病或者怀有身孕的命妇都免了大朝会。”
别走着走着又倒了,或者在参拜的时候晕过去,那才麻烦呐,传出去会说皇后娘娘只顾着威仪,不怜惜体弱的诰命夫人。
长兴侯夫人觉得唯独缺女儿一个,有些不妥,说道:“她说可以的。”这个女官怎么不听人解释呢。
这里不是长兴侯府,也不是西平侯府,这里是皇宫,皇宫有皇宫的规矩。胡善围对伺候的宫人说道:“长兴侯夫人牵挂爱女,想跟着去配殿陪着西平侯夫人,你们送两位夫人一起过去。”
言罢,胡善围快步跟上了自己的队伍,继续尽引导之职。
长信侯夫人顿时愣住了,她妻凭夫贵,贵为侯夫人,女儿都又嫁得好,也是侯夫人,进宫朝会多次,自认在宫中有些体面,怎么有如此嚣张的女官,敢当面抚她的面子?
第64章 难忘今宵
《史记·滑稽列传》里有一个精彩的故事《西门豹治邺》, 讲西门豹为了杜绝将漂亮女子扔进河里活活淹死祭河神的恶俗, 借口献祭的女子不漂亮,借口通知河神说今天这个女人不美, 等我们给你寻一个漂亮的姑娘。
分别把大巫婆, 三老等组织祭祀的骨干成员依次抛进河里告诉河神,这些人当然都淹死了,从此无人敢提献祭女子之事。
胡善围喜欢看史书,从中学到做事的方法,比如西门豹治邺, 就是告诉她, 如果想要解决一件事,最快的办法就解决搞事情的人,很快就消停了。
所以当长兴侯夫人不听她的劝告, 执意认为身体不适的西平侯夫人“还可以坚持一下”时, 胡善围快刀斩乱麻, 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果断把长兴侯夫人也排除出了大朝会的队伍。
长信侯夫人有些不相信,一旁的宫人当然听女官的吩咐,热情的比了邀请的手势,“两位侯夫人请这边请, 待会女医就过来给西平侯夫人问诊了。”
没病女医也要过来把脉看一看,免得外头的人说宫里小事大做。
一年三大节, 三次大朝会, 标准是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小事大做,就是为了防止出现无法挽回的错误。
大庭广众之下,命妇队伍首尾不见,长兴侯夫人和西平侯夫人耿氏为了面子,也不可能当场闹将起来。
耿氏甚至灵机一动,装晕,给母亲制造出挂念女儿而错失朝见的借口,宫人忙命四个健壮的女轿夫,将耿氏抬到偏殿休息。
宫人将消息传到了尚仪局崔尚仪那里,崔尚仪先是心脏提到嗓子眼,听说胡善围已经将两位侯夫人母女都“送到”了偏殿休息,给母女两个告假后,顿时放心了,暗自庆幸自己将外援胡善围安排引导这群难缠的京城贵妇天团。
也就胡善围这种不惧权贵、脑子灵活、出手果断、又稳又准、还能占据一个“理”字的女官,能够弹压这群不可一世的贵妇人。
果然,选她就对了。
崔尚仪说道:“知道了,叫胡典正放心大胆的做事,我去禀告皇后娘娘。”
大朝会这天,六局一司七大女官都齐聚在马皇后身边,马皇后正在梳妆,头上的九凤冠加上各种金银首饰足足二十来斤,很是沉重。
听到崔尚仪的禀告,马皇后点点头,“本宫早就下了懿旨,一应体弱老迈,或者怀孕的命妇都免朝,过年当家主母都忙,西平侯夫人累病了,就赐她正月十五元宵夜也免朝,另外,徐尚食,你好好安排司药的女官照顾西平侯夫人。”
马皇后这话其实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字面上的意思,第二层是含意,就是真正的意思,当家主母都忙,来进宫朝会的几乎都是当家主母,就你忙?别人怎么好好的?知道身体不好,就不要来添乱嘛,皇后都下了可以请假不去的懿旨,你非要“带病坚持”,皇宫也不是演苦情戏的地方,要讲规矩的。
沐英是马皇后的干儿子,往日元宵节都会带着夫人孩子一起进宫,给马皇后磕头祝贺的,这下元宵节耿氏也不能进宫了,这是一种变相的“赏赐”——其实是明赏暗罚。
徐尚食忙道:“是,微臣这就安排茹司药过去看看。”
茹司药医术高明,六品女官给耿氏瞧病,算是看在干儿子沐英的面子。
且说胡善围三言两语把两位横生枝节的侯夫人打发到偏殿休息,流程继续,众诰命夫人知道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官不好惹,接下来的程序都配合多了。
坤宁宫正殿,内命妇们站在最前面,其次就是胡善围引导的、以郑国公太夫人蓝氏为首的外命妇队伍。
此时大明皇族人数不多,伯、侯、公爵夫人们在殿内还有站立的位置,到了三品诰命夫人的队伍,就得站在殿外受冷风吹了。
吉时已到,前朝乾清宫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和后宫坤宁宫三品以上诰命夫人们在同一时间朝拜帝后。
官员行五拜三叩礼,命妇仅行四拜礼,不需要叩头,故,地上并没有铺蒲团。
这也是从命妇们的实际情况考虑的,个个的娇贵,头上戴着二十多斤的翟冠,脖子都快断了,天气又冷,再磕头的话,恐怕脖子都竖不起来了。
四拜礼之后,马皇后宣布赐宴,命妇们由女官引导入席领宴,有女乐吹打弹唱各种宫廷曲目,以掌握宴会节奏。
宫廷宴会,并不是一群人吃吃喝喝,互相敬酒。何时举杯,何时饮酒,何时敬酒,都有女官在旁边引导。
胡善围引导蓝氏等命妇入席,待后面所有命妇全部陆续入席坐定后,马皇后在七大尚字辈女官的簇拥下入席。
马皇后进殿时,女乐开始演奏《飞龙引之曲》,胡善围低声道:“起,拜。”
命妇站起来,以拜礼迎接马皇后。
马皇后走的很慢,并非故意摆谱,让命妇给她行礼,而是引导礼仪的崔尚仪必须掐着时间,让马皇后正好在《飞龙引之曲》尾声时走到凤椅处。
就像后世升旗仪式似的,旗帜到头了,乐声还没完,多尴尬啊。
马皇后坐在凤案之后,曲子刚好结束。
女乐开始唱奏《平定天下之舞》,马皇后举杯。胡善围听见歌声起,忙示意命妇,“举杯。”
众命妇举杯同饮第一杯酒。有乐工二人,舞工三十三人齐舞《天下平定之舞》,歌舞助兴。
当《仰天恩之曲》响起时,胡善围又道:“举杯。”
众命妇举杯共饮第二杯酒,期间舞曲变成了《抚安四夷之舞》,分别是高丽舞,琉球舞,回回舞和北蕃舞,每一场舞都有四个舞者、十七个乐工、两名歌者配合演出。
奏《感帝德之曲》时,胡善围示意共饮第三杯酒,欣赏的歌舞是《车书会同之舞》,三十四个舞者跳舞。
奏《民乐生之曲》,就到了第四杯酒的时间,歌舞《表正万邦之舞》,六十四个舞者共舞助兴。
奏《感皇恩之曲》,第五杯酒,也就是最后一杯酒后,奏《缨鞭得胜蛮夷队舞》,足足有一百零四个乐工和舞者参与,将宴会推向高/潮。
在以上歌舞期间,每一席的命妇们依次在女官的引导下去凤案觐见马皇后,都会机会近距离见到皇后。
二百多个命妇,无需女官耳边提醒,马皇后都能准确说出每一个人的姓名,年轻的问候家中孩子,年老的问候身体,十分亲切。故,马皇后素有贤德之名。
皇后不是庙里的菩萨,等别人拜就行了,当一个合格的皇后,需要了解这些大臣们的家眷,单是背名单就要费好些水磨功夫。
因要接见所有领宴的命妇,马皇后除了在每一曲举杯时喝酒外,根本没有时间吃菜,凤案上的菜肴只是摆设而已。
待所有命妇觐见完毕,舞乐也到了尾声,崔尚仪朝着乐工们使了个眼色,乐工会意,转为演奏《万年春》。
《万年春》相当于五百多年后春节联欢晚会上的《难忘今宵》,乐声一起,所有女官都知道要结束了。
胡善围低声道:“举杯,致辞,‘万民安乐,天下太平’。”
在《万年春》的伴奏下,众命妇在女官的引导之下举杯,齐声道:“万民安乐,天下太平!”
命妇共饮此杯,又行四拜之礼,以感谢马皇后赐宴,繁文缛节的宴会正式结束。
众人起立,恭送马皇后。
马皇后一走,女官们引导各自的队伍,按照来时的顺序依次走出坤宁宫,只有蓝氏依然坐着马皇后赐的凤轿。
按照规矩,女官们只是将命妇们送到内府,她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郑国公太夫人蓝氏率先向胡善围致谢,“今日辛苦胡典正了。”
蓝氏是苏州屠城常遇春的妻子,因母亲之死,胡善围很难对蓝氏有好感,她努力按捺心中旧日伤痛,例行公事的说道:“我受崔尚仪之托,引导诸位大朝会,感谢诸位的配合,我总算不辱使命。”
众命妇面面相觑:她就是传闻中的胡善围?贵妃,乃至亲王都在她手里栽了跟斗的那个胡善围?
胡善围是宫正司的女官,众所周知,引导命妇进宫觐见是尚仪局的事情,众命妇没有料到宫正司的胡善围会出来引导她们。
难怪这个女官三言两语就安置了长兴侯夫人和西平侯夫人,原来她就是传闻中的胡善围!
这对母女不长眼,踢到了胡善围这个铁板,算她们倒霉。而蓝氏是马皇后的亲家、太子的岳母大人,她能一语道破胡善围的名字和官职,也理所当然…
众命妇都看着胡善围,记住了这张脸。之前因编书,赐书,胡善围只是在内命妇中扬名,现在外命妇中也留有姓名了。
无数目光焦距在胡善围脸上,胡善围并不退缩,大大方方的迎接众人的“注目礼”,说道:“待会有小内侍引导诸位出宫,我还有事,先行告退。”
胡善围还惦记着自家房顶上的门栓呢。
众命妇纷纷道别,自从让出一条路来,供胡善围通过。
胡善围完成任务,往家里走去,刚刚走进院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的房子屋顶塌陷了大半,一片片黄/色琉璃瓦砸进屋子或者滑落在院子里,遍地狼藉。
“怎么回事?”胡善围问满是歉意的黄惟德。
没等黄惟德开口,一个满面尘灰烟火色的人踩着碎琉璃瓦从屋子里一瘸一拐的走出来。
那人捧了一团雪,擦干净脸,是美貌如花的纪纲。
原来胡善围走后,黄惟德命小内侍们去藏书楼搬梯子爬到屋顶捡门栓。
正好纪纲今天当值,在盩厔县的时候和胡善围一起经历过生死,两人算是化干戈为玉帛,成了朋友。
纪纲于是大包大揽,主动请缨帮忙,黄惟德觉得纪纲武功高强,是个练家子,做这种事情肯定比小内侍们顺手,所以答应了。
刚开始很顺利,纪纲顺着梯子爬上去,上了屋顶,把门栓捡起来,扔到院子里。但是他发现屋脊上有几片琉璃瓦被门栓砸破了,会漏雨的,于是命令手下去搬几块琉璃瓦来换上。
纪纲觉得换瓦很简单,但是换上之后,怎么也拼不工整,总是缺个缝隙,或者多出半片瓦。
纪纲干脆揭开周围的瓦片,重新拼装——纪纲是个创造力无限,但是智慧很有限的人。
结果是琉璃瓦越揭越多,屋顶的破洞越来越大,完全拼不回去了。
不仅如此,纪纲觉得丢脸,心中一急,屋顶的冰雪结冰,脚下一滑,在屋顶摔倒,连人带瓦砸下去,正好落在胡善围的床上。
厚厚的被褥救了纪纲一命,就是左腿被房梁砸了一下,有些瘸。
“…事情就是这样。”纪纲强颜欢笑,“碎碎平安,这是个好兆头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胡善围气笑了,说道:“谢谢纪大人,我今晚可以看着月亮入睡,真是太好了。”
第65章 心里的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