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说道:“他乘我不备,想取我性命。”
陶侃冷冷道:“年轻人,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你这些掩耳盗铃的小伎俩在我眼里还不够看的。这一切都是你复仇的阴谋。”
桓温正欲再辩,温峤来了。
桓彝和温峤生前是朋友,桓温周岁时,桓彝干脆以温峤的姓氏作为长子的名字,取名桓温。
所以温峤一来,陶侃就晓得说情的人到了。
果然,温峤说道:“江播和三儿子已经死了,我已经在外头说江家三个儿子欲在灵堂设伏,杀了桓温,却被桓温反杀。盟主,少年人冲动,且无父亲管教,做下错事,幸好亡羊补牢,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要替他遮掩,难道要桓温偿命么?何况桓温在台城还救了南康公主,功过相抵,不赏不罚,求盟主放过这个孩子。桓彝惨死韩晃和江播之手,桓家孤儿寡母都指望桓温这个长子支撑门庭,还望盟主手下留情。”
温峤是七位顾命大臣之一,陶侃不能不给面子,何况桓彝是在勤王过程中被杀,如果再罚桓温,恐怕寒了军心。
陶侃说道:“你已经为父报仇了,回家守孝三年,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你父亲生前宽厚,并非嗜杀之人,有江左八达的美誉,你不能侮了你父亲的名声。”
桓温诺诺称是。
桓温所做的一切,王悦都看着眼里,这个少年人想法不拘一格,勇敢,胆大心细,是个可造之才。
苏峻之乱,台城毁于战火,建康城一贫如洗,何况又是青黄不接的春天,国库空空入也,王导无可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瞅着要闹饥荒,王悦连忙从各地粮仓里调来粮食,开仓放粮,建康百姓才不至于饿死。
以前抠门戎是低价卖,然而现在建康百姓连遮身避体的衣服都被叛军抢走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那里来的钱买粮食呢?
所以,王悦基本上就是免费赠送粮食,搞慈善,还要自己赔上运费,雇佣工人发放粮食。这十年的积攒全部赔进去这个无底洞了。
入夜,王悦看账本,算着自己的粮仓是否能够撑到今年夏粮丰收。
王导来了,对着儿子一拜,王悦那里敢受?连忙扶起王导。
王导叹道:“若不是你,我根本解决不了建康城这么多张嘴吃饭的问题,你帮了我大忙。”
王悦说道:“粮仓的本钱就是父亲给我的,你我父子之间,这点钱财上的小事,无需言谢。父亲对我全心全意,我对父亲也是如此。”
王导对王悦好,王悦又不是白眼狼,自是要报答,以前王导遭遇财政危机时,国库只有两万匹粗布,向来低调的王悦愿意高调出街,出卖色相来给父亲“带货”,这次开仓放粮,也是为了给父亲解燃眉之急。
王导近乎贪婪的看着王悦:我这一生,最大的收获就是养了这么个好儿子。有子万事足。
王悦收起账本,向父亲告辞,王导忙问:“你要去哪里?”
王悦笑道:“父亲好像忘记了我已经成亲,是清河公主的丈夫了,我当然是要回自己的家。”
王导猛地想到清河公主其实他的女儿,也是他的家人,他试探着问道:“你和公主成亲五年……公主的身体是不是有问题?”
王悦知道父亲问什么,脸色一变,收起笑容,“父亲慎言。”这是催生的意思。
王导有些尴尬,说道:“我也是关心你……和公主。成亲五年,膝下尤空,我听说你们还和荀灌的儿子周楚指腹为婚,若一男一女,结为夫妻,若都是男孩子,结为兄弟。周楚都五岁了,你们还没动静,不能让周楚一直等下去啊。”
王悦说道:“这种话父亲不要和清河说起,如果父亲一定要一个答案,是我有问题。”
王导不信,“你的身体好着呢,一枪钉死了苏峻,你能有什么问题,定是清河公主在南渡逃难跳江,身子出了问题,那时候还是春天,水太凉——”
不等王导把话说完,王悦就对着门口说道:“母亲来了。”
王导赶紧闭嘴,若是被曹淑听见,苏峻都没有杀死他,曹淑能够活撕了他!
等了一会,毫无动静,王导回头一看,门口连曹淑人影子都没有,“你母亲呢?”
王悦淡淡道:“如果父亲再提此事,我就把父亲的原话告诉母亲。”
身为人子,我不能让父亲闭嘴,但是母亲可以。

☆、第197章 排排坐

王悦用曹淑威胁王导闭嘴,其实若说子嗣, 他和清河比任何人都期盼孩子的到来, 他们青梅竹马, 少男少女懵懂时期就时不时幻想未来结为夫妻的日子,在他们看来,成亲之后有孩子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新婚燕尔之时, 他们还想孩子稍微晚一些也好, 他们还想多些两两相望的时间。
起初,王悦和清河都不着急,但是五年过后,周楚都五岁了, 清河开始不安, 她很清楚永嘉之乱时, 她被帝后灌了猛药,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南渡的路上又遭遇各种劫难, 跳水、撞头等等,后来失忆被瓦当小作坊的商人夫妻捡走了, 哄骗她当女儿, 头疼病反复发作时,吴兴郡的草包大夫给她开了猛药, 被王悦救走后养了两年才康复。
但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 病根一直还在, 清河的头至今都不能受一点风寒,至于生育,大夫查不出什么大毛病,查不出毛病就不知道该怎么治疗,王悦担心清河有负罪感,心思太重,一直和她说子嗣随缘,若有,好好养孩子,若无,此生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人携手白头,并无遗憾——只是小周楚要另外找个老婆了。
这一点荀灌和王悦心有灵犀,他们成亲前两年时,荀灌在信中经常打趣说“你们什么时候给周楚生个媳妇”,到了第三年,荀灌的信里就再也不提此事了,免得给清河王悦压力。
此生有如此真诚贴心的朋友,有相爱的妻子,王悦觉得有孩子是锦上添花,没有孩子他和清河过的也很幸福。
清河依然住在娄湖别院,还没睡觉,等着王悦回家。
“你早些睡。”王悦说道,“反正我忙再晚都会回来的。”
清河说道:“我有正经事情和你说,我今天买了好些女孩子,小的两三岁,年纪大的有四十多岁,都是当祖母外祖母的人了,还是被家人卖了换衣服,交房租,我买了五十多个女人,只花了十五贯钱,人命如草芥啊。”
王悦强拉着清河上床睡觉,半蹲下给她脱鞋,“买了就养着,咱们又不是养不起。”
清河脱了鞋,躺下,“不是养不养的起的问题,而是一遇到天灾或者兵荒马乱,家里最先被牺牲,被卖掉的都是女性,无论多大年龄。我本想把钱给他们,让这些女人拿着钱跟着家里人回去,不要再被买了,可是转念一想,今天拿钱回去,明天家里人八成又会把她们牵出来卖了。所以给了钱,把她们带到娄湖先安顿下来。”
王悦摸着她的双足,一片冰凉,提起小炉上的铜水壶,灌着汤婆子说道:“你这样做是对的,她们大部分会被卖第二次。”
清河叹道:“哎呀,遇到同样的灾难,女人永远比男人要苦。你看看那些苏峻和郗鉴手下的流民,一个个年轻力壮,他们都是永嘉之乱的幸存者,路边的白骨大多都是女人,她们没能活下来。好容易活下来,在江南最富庶的建康城扎根,以为能过上安稳日子,结果苏峻之乱,到处抢劫,连条裤子都不给人留下,家里财物散尽,想要东山再起,就要买掉家里的女人当本钱,男孩子留下来传宗接代。”
“你每天从外头调运粮食,免费发放,他们不愁吃的,还不满足,还要卖女人,我看了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就想了一个法子,可以让这些女子尽可能能少受颠沛流离之苦,熬过最艰难的时候。”
王悦有了兴趣,汤婆子已经灌好了,他裹着一层棉套,放在清河足下,问:“什么法子?”
清河说道:“人都是要吃饭的,如今你在城里放粮,有些女人被抢得衣衫不整,羞于上街,世间对女子苛刻,衣冠不整就是放荡,就是勾引男人,会被无赖调戏,所以排队的多是家里的男人,明明是你养,但看起来都是男人养家对不对?所以女人看起来特别无用,就是吃闲饭的,被家人当廉价货物一样卖掉,还能省一份口粮。”
“不如从明日起,改个法子,男人排一天,女人排一天,单日男人,双日女人。这样的话,一来可以减少队伍长度,减少排队人的焦虑,二来双日都是女人,大家都一样,即使衣服破漏,也不会觉得羞耻,不会被男人骚扰,名誉受损。最重要是这些女人可以通过排队的方式为家里挣一份粮食,她们就有价值,如果把女人卖了,那么双日那天,家里男人就要挨饿。如今这世道,女人不值钱,买不出高价,还不如在家里通过排队挣粮食。如此,就能减少一些卖女卖妻的人伦惨剧,女人有活路。”
王悦听了,茅塞顿开,躺在清河身边,“你说的有道理,明天我就按照你说的去做——我怎么没想到呢?”
清河往王悦肩窝上靠,“因为是我是女人,有些痛苦,只有女人才懂。女人比男人地位低,必须依附男人,就是因为女人挣钱挣地位的机会太少了,只能依附男人过活。无钱无权,谁听女人的?纵使亲情也是如此,谁有钱,给家里带来吃穿,谁就有地位,这是再现实不过的道理。就像王导,为什么王导无论当不当官,在朝中的威信都无人能及?就因王导能够解决问题,上到皇位继承,下到喂饱百姓的嘴巴,他都可以,大晋有谁能够做到王导这样呢?”
王悦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的夫婿,我。”
清河大笑,越发得寸进尺,往他怀中钻去。
春夜漫长,但只要做晋江不可描述之事,再长的夜也不太够用的样子。
次日,眼圈明显有些发黑的王悦宣布建康城男单女双领取口粮的新规则,这个规则一下来,买卖人口的集市立刻冷清了,女人一旦有机会为家里创造价值,就会明显减少被卖的悲剧。
甚至清河买下的五十个女人,次日新规则颁布之后,几乎所有的家里人过来为女人赎身,要把女子领回家。
清河问这些女人,“你们愿意跟着走,就出去。不愿意的,可以留下。”
三十七个女人最后决定回家。
荀灌是个暴脾气,看着这些被家人卖了还要跟着回家的女人,顿时有种物伤其类的悲哀,“若是我,被家里人卖了,我恨都来不及,还跟着回家?简直做梦!她们没得感情么?不知道什么是愤怒么?”
清河叹道:“你从小是个武学天才,父母教育你光耀家族门楣,好好习武,将来或许能够拯救家族。我被教育维护皇室体面还有司马家的皇位,尊严比性命重要,活的就是一张脸。可是这些女人从小教育是三从四德,三纲五常,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要忍耐、要吃苦耐老、以自我牺牲为荣,时间久了,她们就是男人的奴隶,召之即来呼之即去,跟牵着一群羊一样。你觉得愤怒,她们觉得为家族牺牲一下很正常。”
荀灌焦躁的挠头,“什么时候女人和男人可以并肩而立,不用当奴隶呢?”
清河指着不远处一处施舍粮食的地方,今天是双日,排队的都是女人,“等到女人能够光明正大的出门赚钱养家,靠自己赚钱是唯一的手段,钱就是底气。”
荀灌说道:“几年不见,你变了,以前可不会考虑这么多。就知道吃喝玩乐,还有如何勾引王悦。”
清河心道:哎哟,被你看穿了。
清河说道:“我和王悦在民间游历,以前觉得庶民愚笨,不爱读书思考,只有贵族才配谈天说地,风花雪月,玄学奇谈,真正在民间过日子,方知自己浅薄无知,不知民间疾苦。我们到处开学堂,请夫子免费教庶民的弟子读书识字,让他们晓得书中之美,读书有好处,我还给女孩子们讲你单骑闯万人敌阵的故事——”
“等等。”荀灌打断道:“顶多一千人,那有万人,你别吹牛了。”
清河比划着,“就是得厉害嘛,人家提起关羽,过五关斩六将,一说起来人人知晓。你闯千人阵不如闯万人阵,越厉害越容易记住,无论去那里,我都会讲你的故事,不仅仅是大晋,我在前赵和后赵都讲过了无数次。有天我喝多了,讲你闯十万敌阵,依然有人相信。你的故事会鼓励女孩子学你习武,万一出了个比你更厉害的人呢?”
还真被清河说中了,几十年后,北朝一个叫做花木兰的女将军横空出世。
王悦掏空攒了十年的家底,力挽狂澜,帮助王导稳定了建康城。
战乱后的建康城满目疮痍,连台城都烧没了,找了个皇家别院建平园当临时朝廷,群臣商议干脆放弃建康城,迁都。
勤王盟主陶侃建议迁都会稽郡——他在这里多年经营,势力根深蒂固,顾命大臣温峤要迁豫章郡,也是同样的原因。
只有王导坚持原地不动,守护建康,重修台城。
王导说道:“三国时期,刘备和孙权都说这里有王气,孙权的东吴在这里定都。帝都不在于繁华,只在于务实,否则,再繁华之地也会变成一片焦土——各位难道都忘记故都洛阳了吗?洛阳二百二十个里,多么的繁华,最后被匈奴毁成焦土。”
虽然陶侃和温峤手握重兵,但是朝廷官员绝大部分都是衣冠南渡的中原人,
王导口才才好了,触动了这些人的内心。
郗鉴第一个站出来说道:“附议。”
郗鉴有兵,足以和陶侃温峤抗衡,于是众官员纷纷出言附和,表示留在建康城。
陶侃和温峤心中都不服王导:这个老头子,无一兵一卒,大家却都听他的话。
最近一直缩着尾巴的庾亮庾国舅问小皇帝,“皇上觉得呢?”
现在庾国舅不敢控制小皇帝了。
没有母亲在身后垂帘听政,加上苏峻之乱的磨砺,小皇帝明显成熟起来,王导救了他,他相信王导的判断,说道:“朕的父亲,朕的祖父都葬在建康,朕不能离开,迁都之事,休得再提了。”

☆、第198章 江水犀照

小皇帝认同王导的意见,陶侃温峤也不好说什么了。
庾亮见大局已定, 站出来说来:“苏峻之乱, 因臣征召他到台城当大司农而起, 害得太后自尽,顾命大臣卞壸父子三人皆战死,台城被焚, 化为废墟, 臣请皇上降罪, 赐罪臣一死。”
庾亮这是以退为进,苏峻之乱,他责不旁贷,这个时候与其让被被人弹劾, 不如站出来请罪, 自己打自己嘴巴子, 让别人无处可打。
其实朝臣们也是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庾亮并非真的想死。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 纷纷劝道:
“苏峻狼子野心,心有反骨之人, 迟早会反, 国舅无需自责。”
尤其是少年时期的好朋友温峤闻言心下一酸,说道:“我们七个顾命大臣, 卞壸已经战死, 司马羕自甘堕落投靠苏峻被斩首, 七人只剩下五个人,太后又**殉国,皇上还小,台城化为灰烬,建康至少五年才会恢复往西繁华,国舅若死了,谁来辅佐皇上把这片废墟恢复原状?”
温峤厚道啊,之前庾亮防着他,把他排挤出台城,赶到地方当刺史,又写信要他“不能越雷池一步”,结果温峤以怨报德,一次次帮助庾亮。
王导晓得庾亮的计谋,如果他这个时候不开口挽留,显得他刻薄无情,可是如果像温峤那样无条件的原谅庾亮,王导肯定做不到——庾太后曾经窥觊我宝贝儿子王悦的美色!庾亮虽然把我们一家三口送出宫,但是后来找个和我儿子相貌相似的替身送到庾太后床上去了,这样做也不行,当哥哥难道不能好好教训妹妹么。
王导心胸开阔,从不斤斤计较,但是涉及王悦,王导就那么大方了。
王导叹道:“庾国舅的长子庾彬也死于苏峻之乱,英勇战死,庾家为国流过血,怎么能让庾国舅也去死呢。我也失去过长子,因而深知你的痛苦,但是逝者已逝,活人还是要面对现实的,死解决不了问题,活着才可以。”
王导这句话很有水平了,即表明了自己仁德的品格,还能暗戳戳的点明庾亮必须承担苏峻之乱的责任。
你想一死了之还赚的知错能改的好名声?
没门!
庾亮一听,恨不得撕了王导这张嘴!王导用最深情的方式撕毁了庾亮的借口。
庾亮没办法,只得退一步说道:“王公说的对,在罪臣的罪孽还没有赎清楚之前,罪臣不能死,罪臣做错事,就要接受惩罚,皇上宽恕了罪臣的死罪,但是活罪难逃,罪臣自请辞去所有官职,带着庾氏全家归隐山林,任凭微臣自生自灭,如此,方能让天下知道全善罚恶的道理。”
出于孝道,小皇帝当然要挽留舅舅了。这是他亲舅舅,如果真由庾亮自生自灭,他这个皇帝会落下不仁的名声,毕竟庾亮长子战死殉国,太后**殉国,庾氏算是“满门忠烈”。
庾亮为了表现自己赎罪的诚意,不顾小皇帝和群臣挽留,坚决请辞,当天就带着家人坐船走了。
陶侃听到此事,暗自腹诽:虚伪!
王导:矫情!太特么矫情了!
小皇帝很有眼色,知道陶侃和王导都看不惯庾国舅,连忙派了庾亮的好朋友温峤开着战船去长江上头拦截庾家的船只。
温峤说道:“我年轻时好赌,站在赌船上大呼‘卿可赎我”,每次你都用钱给我赎身。我一直记在心里,现在我也来赎你一次,给你面子。你装可以,差不多就行了,别太矫情,过犹不及。“
庾亮抓紧了温峤,却作势就要投江,“呜呜,我有罪,我错了,就让江水洗净我的罪孽吧。”
庾亮实在太能演了。
温峤的胳膊被庾亮死死拉住,庾亮要是真跳,温峤也要跟着下去喂鱼。
温峤火冒三丈:你就是仗着我见不得你死!
温峤是个恋旧情的人,只得配合出演,好说歹说,劝庾亮放下轻生的念头,并指挥将士抢夺船舵,把船开回建康。
庾亮琢磨着他几次作秀,应该能够平息民间朝堂的怒火,适可而止,上书小皇帝,说我没脸在建康城待了,自请去地方做官,为国效力,为我自己赎罪。
在如何处理国舅这件事情上,小皇帝不敢自专,他写了诏书问王导的意见,在书中还特意用“朕诚惶诚恐的敬问王公”这样谦卑的字眼。
须知皇帝是君,王导是臣,君无需敬臣。小皇帝这样有诚意,王导备有面子,看小皇帝左右为难不容易,就去了临时小朝廷见小皇帝,小皇帝居然在门口迎接王导。
王导看得心酸,连忙下拜,小皇帝不准他拜。
王导见小皇帝心诚,动了怜悯之心,说道:“国舅毕竟有错,就让国舅去豫州当都督,去接替桓彝的位置吧。”
桓彝被叛军砍头,儿子桓温刚刚杀了仇人韩晃和江播的三个儿子为父复仇。桓温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官职一直空缺,刚好庾亮去填补。
本来王导希望庾亮就此倒台,看在小皇帝的份上,还是递给一副梯子,让庾亮好下台。
小皇帝说道:“朕会一直记住王公的恩德。”小皇帝也难啊。
于是庾亮被“贬官”,去了豫州。
庾亮一走,朝中五名顾命大臣,只剩下四个了。其中陆晔请求回家扫墓,结果一去不返——陆晔回乡后病重,死了。
顾命大臣只剩下三人,温峤,郗鉴和王导。陶侃虽然是勤王盟主,立功最大,但他不是顾命大臣,所以暂且不能和这三人并肩。
大晋需要一个宰相,也只会在这三人之间产生。
远在豫州的庾亮当然希望好朋友温峤当宰相啊,写信要温峤争一争,他会摆脱亲信力挺温峤。
温峤只有四十二岁,还年轻,还有激情,也想尝尝当宰相的滋味,但是他也晓得自己资历不如王导,士族们也大多数支持王导,没有胜算,于是回信只有简短的四个字,“凭天由命。”
郗鉴有自知之明,他的家族高平郗氏不够资格和琅琊王氏争,何况是他是武将,当过流民帅,他驯服流民为军队,这次苏峻之乱,皆因流民过多失控而起,朝野上下对流民越发防备,时刻警惕,于是郗鉴自请去镇守京口,主动退出宰相之争,免得得不到还惹上一堆骂名。
王导本来都退休了,和曹淑相伴,斗斗嘴,含饴弄孙,小日子过的挺美。但是苏峻之乱,建康城毁于一旦,王导看着他一手复活的大晋遭遇重创,很是心痛,又见小皇帝小小年纪就要瞻前顾后治理国家,他便有心东山再起,第四次出任宰相。
王导决定为自己争取一下。这个时代的官场规则是如果要争,就要先退,绝对不能大肆宣称“我还想干第四届”这种话,会被人耻笑的。
那如何表现想当宰相的意愿呢?
答案就是请辞。
王导上诏书,说苏峻之乱已经平息,我要回家养老了。
小皇帝吓坏了,亲自来到乌衣巷,请王导务必留在朝廷,将丞相之印送给王导。
王导装模作样推辞了几下了,收下了。
王导东山再起,第四次当宰相,辅佐东晋第三代帝王,堪称传奇人物了。
这个结局并不意外。
温峤也只是很短暂的幻想过当宰相而已。
温峤觉得既然不能当宰相,留在京城也没意思,一山不容二虎,建康不能有两个顾命大臣,还有可能被王导忌惮,所以温峤干脆自请出京城,去镇守重地武昌。
王导装作模样挽留了几次,同意了,小皇帝想赐给温峤一些礼物,无奈国库空空,他的龙袍穿短都得继续穿,穷的很,王导看出小皇帝的窘迫,就拿出了私财入了皇帝的私库。
小皇帝觉得羞耻,但没有法子,接受了王导的“进贡”,转手赐给温峤。
温峤是个厚道人,晓得小皇帝的难处,就将绝大部分礼物赠给王导,要他拿去修化为废墟的台城,只拿了几个犀角。
看到自家的东西辗转送回来,王导等于把左口袋的东西掏到右口袋了,哭笑不得。不过他由此对温峤的态度大为改观,觉得温峤虽然是庾亮的死党好友,但是为人比庾亮好多了,算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
谁会料到年少轻狂时数次出入赌船把自己都典当出去,对庾亮大呼“卿可赎我”的赌徒居然如此光明磊落呢?
温峤两袖清风去镇守武昌,途经牛渚矶时,看到了“绝壁临巨川,连峰势相向。乱石流洑间,回波自成浪。但惊群木秀,莫测精灵状”的奇景,此时正值夜晚,一声声猿啼在夹岸大山两边回荡着,只有书画里才能见的梦幻之地。
温峤披衣欣赏诡异的美景,无意中水手们说江水下是另一个属于妖魔鬼怪的世界,所以这里风景和别处不一样。
温峤好奇,问道:“怎么能看到江水下的世界?”
水手说道:“用燃烧的犀角照着,就可以看到水下妖魔。”
温峤手上刚好留着几个小皇帝所赐的犀角,就命人拿出来点燃,自己登上小船,举着燃烧的犀角照着夜色下黑漆漆的江水。
山川猿声的诡异音调触发了心理暗示,但见犀照之下(声明:残害野生动物是违法的,本文作者反对使用任何犀角制品,小说内容并不代表作者认同犀角制品,请勿举报,请勿模仿,谢谢)江水之中灯火通明,犹如海市蜃楼,就像没有遭遇战火之前的建康城。
有亭台楼阁,有街市作坊,各种水形妖怪,红衣魔女等等穿梭期间,他们或飞翔,或者乘坐马车牛车,和人间差不多。
犀角烧完,一切都消失了。
温峤叹为观止,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写信给好友庾亮。晚上睡觉的时候,温峤梦见江水里出来妖人,对他说道:“我和你幽明有别,互不相扰,为什么要用犀角照我们呢?既然你看到了我们的世界,我们就要带你走了,免得你透露出去,将来有更多的人骚扰我们。”
说完,就来拖温峤,温峤当然不肯走啊!奋力挣扎,但是手脚不懂使唤,纹丝不动。
温峤惊醒了,大声喊人,却也发不出声响,第二天仆人端来洗脸水时,才发现温峤昨晚中风了,赶紧去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