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献容忙问:“你有把握吗?”
“没有。”王悦说道:“总要试一试,我一定会想法子娶清河的。”
王悦表面淡淡的,其实心里怒火直冒:王含也配当清河的驸马?看我不弄死他!
王悦回到永康里,先一番布置,去找族长王衍。
东海王司马越上台之后,重用王衍,王衍已经是其智囊团的核心。
但是,王衍的家依然淳朴如昨,还没有王悦家大,大门上的黑漆斑驳脱落,就像老男人的头发,发际线一退再退不说,还各种东一块、西一块的斑秃,简直惨不忍睹。
很难想象鼎鼎大名的琅琊王氏族长、曾经太子的岳父、大司徒王衍会住在如此寒酸的地方。
王衍生活简朴,向来人如此,是真真视金钱为粪土的人物。
如果说前任琅琊王氏族长王戎是个“死要钱”,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的抠门人物,那么现任族长王衍就是个“死不要钱”,最厌恶钱财这种俗物的高洁之人。
王衍少年时,就主动把家财分给家境一般的族人,基本上散尽家财,连房子都给族人了,自己带着全家人搬到洛阳乡下田庄里住着。
王衍声名崛起,赢得了贤德之名。
王衍厌恶金钱,总是用钱财贴补族人,家里经常陷入无钱可用的困境,甚至连“钱”这个字都羞于说出口,从不谈钱,谈钱就翻脸。
这个败家爷们把妻子郭氏给惹怒了,妻子乘着王衍熟睡,干脆用铜钱围住床铺,十面埋伏,四面楚歌,王衍醒来,看到四周全是钱,简直辣瞎了眼睛,但是他又不好违背原则说出“钱”字,就说“快把这些阿堵物搬走!”
此事沦为笑谈传出去之后,大晋开始流行用阿堵物来形容钱财。
王悦扣动门环,震得大门上斑驳的黑油漆就像头皮屑似的簌簌往下掉。
门开了,居然是王衍亲自开门——因为钱都用在宗族上了,王衍当了大司马依然穷的很,家里一切从简,只养两个奴婢做饭洒扫用。
王衍穿着半旧的棉袄,踏着快要抹平的旧木屐,“如果是为了驸马之事而来,你现在就可以走了,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你是家族的未来,我不会坐视你为了实现母亲一己之私而自毁前程。”
王悦说道:“非也非也,我今天来访,是想和大司徒聊关于阿堵物之事。”

☆、第83章 奇葩说

水浅王八多, 王家奇葩多。
单是琅琊王氏一门就可以连开十季的《奇葩说》, 保管每一季都是爆款。
身为“抠门戎”王戎的堂弟“撒钱衍”王衍, 是最听不得“钱”字的,听王悦聊“阿堵物”之事,王衍恨不得立刻打盆水洗洗耳朵。
钱太脏了。谈钱也太有辱斯文了。
王衍要关门,将王悦和阿堵物一起拒之门外。
王悦迈着大长腿卡在门槛上, “如今轮到大司徒当族长, 我看您老人家没当官时日子还过得去,现在当了大司徒, 家里反而穷了, 是不是把俸禄和赏赐都贴补到了族里?我是已经去世老族长的邻居, 所以我知道族里每月开支庞大,况且现在绝大部分财产都已经转移到了江南, 这两年兵荒马乱,佃农为了躲避兵祸都弃田逃跑了,族里的公产族田几乎颗粒无收,想必大司徒最近有些捉襟见肘, 力不从心吧?”
王衍接任族长以来, 真是为宗族操碎了心。以前宗族的事务是靠着族人们缴纳“保护费”维持, 有钱的多交,没钱的少交,家境困难的族里还要拿出公产补贴, 族里还建有族学, 以供族人的子孙后代学习, 琅琊王氏才能在千百年里延续下来。
现在倒好,绝大部分族人南渡建业,一下子断了源头,族田收入有限,王衍只得拿出私产贴补亏空,本来就不富裕,可不就越来越穷了嘛。
不过,王衍“贤德”的名声一半都是靠着仗义疏财,接济族人得来的,他并不在乎穷,能够温饱就行了。
所以,面对王悦的挖苦,王衍淡定的很,说道:“族里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晚辈操心,我能扛得住。等熬过这一阵就好了。我绝对不会因为阿堵物的事情而让步的。”
王衍以前还要顾及妻子郭氏的抱怨而有所收敛,郭氏出身士族太原郭氏——是先皇后贾南风的母亲郭槐的族人,因为仗着贾南风之威,太原郭氏的女人都很彪悍,王衍不敢所有的钱都贴补出去,至少会给家人留个栖身之地,但是现在,贾南风早就毒死金墉城,太原郭氏也败落了,王衍不用再看妻子郭氏脸色,基本上散尽家财的贴补宗族。
王衍扒拉了一下妻子的首饰和私房阿堵物,觉得自己还可以坚持一些时日。
王悦说道:“大司徒安贫乐道,吃糠咽菜也无所谓。但是如今永康里还养着五百部曲,用来保护留守洛阳的族人.五百部曲在乱世只少不多,他们是战士,每天都要有一碗肉滋补身体,才能保持战斗力,将来大乱之时,他们才肯舍命保护我们,这是一笔不少的开销了,且绝对不能省。快要过年了,大司徒连油漆大门的阿堵物都没有,不晓得他们何时会断了每天一碗肉呢?”
这世上最讽刺的就是,最最讨厌钱的人,却最缺钱,不得不面对钱的问题。
王悦戳中了王衍的痛点,王衍左顾右盼,看是否有族人听见,低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王悦说道:“这么重要的事情,站在门口可不好说。”
王衍终于开门,放王悦进来。
两人来到书房。
王衍的书房除了书籍和书架,几乎空无一物,寒冬腊月,书房里只有一个火炉,炉子里的炭只有一半,半死不活的燃烧着,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炉子上烧着一壶茶,用来招待客人的,不过王悦很怀疑炉子的炭是否能够在他离开之前把水烧开。
抠门戎只是抠门而已,王戎其实很有钱,有钱到可以在中原四处屯积粮食来调节洛阳城的粮食价格。他还有精明的经营头脑,让钱生钱,然后造福于洛阳城,是个有大爱的贤者。
撒钱衍则是真的穷!
王衍只晓得坐吃山空,有出无进,将本来就有限的家财砸向宗族这个无底洞。
王衍和王悦围着温吞水茶壶说话,
王衍习惯在谈论时候拿起一个白玉炳的麈尾,他的皮肤极白,和白玉一个颜色,极善清谈。
这个时期的纸张大多是淡黄/色,如果需要修改错字,就要用雄黄来涂抹字迹掩盖,然后重新写。
王衍辩论的时候,嘴里就像有个雌黄,灵活多变,是清谈领袖人物,所以人们用“信口雌黄”来赞美王衍的辩术,久而久之,也成为了家喻户晓的成语。
信口雌黄的王衍摸王悦的底细,“你刚才提到族里五百部曲,是何意?”
王悦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大晋内乱暂停,但是西北匈奴建立大汉国,边关骚扰不断,大晋依然风雨摇摆,我们琅琊王氏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大部分族人已经南渡了,大晋还能撑多久,谁都说不清楚,但是五百部曲每天都要吃饭穿衣,单靠大司徒一人之力,难以为继,我年纪虽小,却可以帮助大司徒解决这五百张嘴每天吃饭的问题,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同意我当清河公主的驸马。”
王衍觉得可笑,“你好大的口气,你尚未成婚分家,根本没有私财,如何养活五百壮汉?”
王悦拿出一纸遗嘱,一个账本,“老族长一生节俭,没有后人,他在过世之前,早就把他毕生积攒的私产传给了我。”
王衍打开一看,果然是王戎的字迹!再翻开账本,顿时被里面的财富震慑住了:铜骆街的王记胡饼店是王戎的?他在中原各地有一百多个粮库?
在乱世,粮食比金银珠宝更有用。
王衍简直不敢相信,“老族长为何偏偏看中了你?”
这是选择了王悦当继承人的意思。难怪王悦在王戎葬礼上弹奏起了阮琴,原来是抠门戎的传承。
王悦说道:“因为我有当宰相的志向,老族长对我也充满期望,愿助我一臂之力。”
王衍也看好王悦,否则就不会粗暴的干涉他的婚事,说道:“你要当宰相,娶公主绝非明智之选,从来没有一个驸马能够当宰相。”
王悦道:“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是我。我要娶公主,也要当宰相,我都要。古人做不到,我可以。”
看着野心勃勃的王悦,王衍直摇头,“不行,如今乱世,娶公主会拖累你。还是从士族里挑选名门淑女为善,妻族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王戎一心为洛阳,王衍则一心为琅琊王氏族人,他所处的立场是族里的大局,为王氏未来五十年的地位而打基础,努力栽培王悦。
王衍坚信自己是为了王悦好。
王悦指着内堂,“大司徒向来认为娶妻需谨慎,所以年轻的时候故意服用寒食散过量而发疯,来拒绝了杨太后的父亲杨骏将女儿许配给大司徒的要求。但是,大司徒之后娶了太原郭氏女,这是先皇后贾南风的母族。大司徒弃杨娶郭,是看到太原郭氏即将崛起,觉得弘农杨氏大限已到,杨太后将来斗不过皇后贾南风。我承认,这一步大司徒走对了,后来果然贾南风斗挎了杨太后,灭弘农杨氏三族。”
“但是,大司徒生了女儿之后,却把想方设法把女儿扶到太子妃的位置。贾南风只有女儿,没有生儿子,愍怀太子是唯一的继承人,和贾南风是政敌。您的妻子是贾南风的表姐,您的女儿是太子妃,就好像赌/场里下注,您既买大又买小,这样无论谁胜谁负,您都是胜利者。”
王悦看穿了王衍一生的算计,眼光毒辣,令王衍不敢小觑,王衍说道:“册封我女儿为太子妃,是皇上的意思。”
王悦笑道:“大司徒莫要把我当小孩子哄,太子妃的位置是您争了很久才争上的。您以为将来无论太子还是贾南风胜出,您都可以一生平安顺遂。可是结果呢?贾南风杀了太子不到三个月,就立刻被赵王司马伦送到金墉城里毒死了,大司徒一生精于算计,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得不到,还赔了女儿。”
王衍的脸气得和手里麈尾的白玉炳一样颜色,“你……你敢羞辱我!”
王悦摇头,“晚辈不敢。晚辈只是拿您和您女儿的婚事来举个例子,一个人有没有本事,将来获得何种地位,并不是由婚姻来决定。晚辈觉得,与其在婚姻上钻营,不如专注的提升自己,钱财、地位、名声、结交朋友,这都比在婚姻上耍心机、斤斤计较要实用的多。”
“在婚姻上,你当年的两次抉择无疑都是最有利的,可是您最后得到了什么呢?一无所有,您现在得到的一切,是因您当年乐善好施积累的名声、是因您的才华和清谈领袖的身份,这和您的妻子郭氏、您曾经当过太子妃的女儿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吗?”
王悦用王衍曲折的一生啪啪打脸,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打得王衍是鼻青脸肿。
王衍这个善于辩论、有“信口雌黄”美誉的文坛领袖竟然无言以对!
王衍笑道:“佩服佩服,从此以后,信口雌黄的美誉我愧不敢当了,你拿去便是。”
王悦说道:“我不是辩论,我只是阐述事实。事实胜于雄辩而已。大司徒若真的佩服我,就请禀明东海王,改口支持我当清河公主驸马。从此以后,我必定不会藏私,会鼎力帮助大司徒打理宗族事务,养活五百部曲,保护族人。”
王衍蓦地收了笑容,“倘若我继续反对呢?”
王悦将账本和遗嘱都收起来,“大司徒不讲道理,不通人性。那么我就没有必然追随了,我会带着母亲搬出永康里,从此有家无族,族长将我从家谱除名,放逐家门即可。”
王衍:“为了一个女人,你要背叛宗族?”
王悦道:“我是为了一个公主。大晋血统最纯正的皇族血脉,将来大晋若恢复太平,自是最好,若大晋大乱,清河公主生下琅琊王氏的儿子,我儿子的未来将有无限可能。”
对注重家族利益的人,当然不可能用爱来打动对方,而是必须用利益来说服。
王衍考虑再三,权衡利弊,只得点头,“你随我去见东海王。”

☆、第84章 国丧

人有**, 就有弱点, 王衍看似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其实比谁都在乎前程和地位, 琅琊王氏族长之位传到他的手里,他就必须扛起责任,维护家族, 不能让家族陷入危机。
视钱财如粪土的撒币衍还是屈服在金钱和王悦画的大饼之下, 最近七十年来, 换了汉魏晋三朝,政权更迭频繁, 士族们对改朝换代司空见惯了,大晋什么时候要完, 士族并不关心, 他们关心的是家族利益, 家族如何生存发展,如果王悦娶了清河公主, 将来清河公主和她生下的子嗣的确是珍贵的政治资源。
如果清河公主成为了累赘……王衍也有应对之法——当年愍怀太子败于宫斗, 王衍就是立刻把太子妃女儿接到家里, 和太子义绝, 划清界限,最后也保住了家里平安。
反正我家不吃亏。
东海王王衍做好了两手准备,就同意了王悦的提议。
两人到了丞相府, 此时天都黑了, 东海王却不在家, 被告知宫里突然召见东海王,刚出门不久。
晚上突然召见?王悦有种不好的预感,王衍坐着牛车,王悦嫌牛车慢慢吞吞的,改为骑着快马,赶到皇宫。
紫光殿,王悦一路小跑进去,和刚刚进宫的河东公主打了个照面,王悦让出路,让公主先走,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奶娘孙会小心翼翼的扶着河东公主,“慢点,莫慌。”
河东公主带着泣声说道:“快一些,我要赶去见父皇最后一面。”
后面王悦听了,预感变成现实,顿时大急:皇帝千万不要死啊!要撑到明天下旨赐婚。
父死守孝三年,我和清河公主的婚事要拖三年,这三年若有变故……
来不及细想,也不顾什么礼节了,王悦冲到了河东公主前面,跑进寝宫。
大长腿刚刚迈进门槛,就听到骤然而起的哭声!
皇上驾崩了。
众人齐齐跪下,送皇帝升天。
还是晚了一步,王悦心中一叹,跟着跪下。
荡阴之战,皇帝摔了左脸,中了三箭,几经辗转,嵇侍中又永远离开了他,皇帝身体一落千丈,已是无力回天。
回到洛阳后,皇帝昏睡将近两个月,皇帝司马衷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极限,实在熬不住了,勉强强撑清河公主的生日,过了两天就咽了气,在一片混沌中离开人世。
陪伴他的是寸步不离的血衣。
在哭声中,河东公主、王衍、朝中大臣,皇室成员,还有被羊献容召进宫廷的纪丘子夫人曹淑等等相继进宫,皇上的驾崩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国丧期间,原来准备过年的红灯笼等喜庆之物也取下来了,换上白灯笼,满城皆是银白的一片。
哭到下半夜,东海王对羊献容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绝嗣,需从宗室中选贤能者为君。”
羊献容木然的落泪,“我乃一介妇人,需为皇上料理丧事,一切国家大事交由东海王,无需问我。”
东海王也只是礼节性的问一句,羊献容并没有权力去选储君。
东海王说道:“既如此,明日一早,微臣就召集群臣,选出君王。”
白痴皇帝一死,东海王的悲伤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泪水,哭了整整上半夜——还有谁比一个白痴更好控制呢?皇帝的弟弟们那个是吃素的?头疼啊!
羊献容看着身体渐渐冷去的皇帝。皇帝死了,留下一地鸡毛,此时她又累又悲,眼泪早就流干了,像一截木头似的,灵魂仿佛跟着皇帝走了,只剩下躯壳。
河东公主有孕,羊献容怕出意外,悄悄要她装晕,被奶娘抱到偏殿照顾,殿内只有清河还在哭,曹淑在旁边抱着她,轻声安慰。
“皇后娘娘。”王悦走近过去,低声说道:“东海王和王司徒(就是王衍)要选从十几个藩王里选出新帝,娘娘可有属意的?我会尽力捧对皇室最有利的藩王登基。”
皇帝已死,日子还要继续,王悦强忍住悲伤和遗憾,开始为未来打算了。
听到王悦的声音,羊献容蓦地抓住了王悦的手,放在皇帝的遗容上!
皇上啊!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是你的儿子!你明明有继承人,却不能相认,王悦身份若泄密,东海王今晚就会处死他!
王悦不晓得羊献容是何意,掌心下,皇帝的脸又冷又硬,很是诡异。但是他看到羊献容木木的样子,不敢挣扎,任由她抓着手。
过了一会,羊献容将王悦的手从皇帝遗容上拿开,撒手,喃喃道:“皇上,你为什么不能多活一夜呢,把清河的终身大事定下来再走?你走了,留下孤女寡母,新帝登基,我就再也做不了主了。”
羊献容至始至终都在担心清河,清河替王悦扛下了所有困难,让王悦免于无穷无尽的皇室纷争,平安长大,可是清河的终身大事几经波折,到头来还是没等实现当年在曹淑面前许下的诺言。
她保住了儿子,却护不了清河。
清河在一旁哭,曹淑抱着安慰她,其实心中比清河还难受,她的亲生女儿真是太难了,苦难何时是个头?
竭尽全力,凭着金钱和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王衍同意婚事,却扛不住老天爷要收走皇帝的性命,还是来迟一步,王悦心中遗憾,但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强打精神要羊献容放宽心,说道:
“皇上走了,我还在,我此生非清河不娶,我已经得了王司徒的支持。何况以后新帝登基,掌权的还是东海王,王司徒是东海王的心腹,将来清河三年孝期一到,我会再提婚事,那时候我和清河都只有十七岁,来日方长,皇后莫要着急。”
若不是这个撒币衍从中作梗,赐婚的圣旨今天就能下来,把婚事先定下来,皇帝今晚驾崩,三年后办婚礼便是。
如今皇帝驾崩,孝期不能议婚,这三年若有任何变数……
听到王悦和母亲的窃窃私语,清河收了哭声,来到病榻前,眼皮都哭肿了,她拿出一把梳子,梳理皇帝稍显凌乱的头发,绾成发髻,“父皇这一生太累了,被不同的人操纵,若是个正常人,早就疯
了。走了也好,一了百了,那些糟心的事情再也打扰不到父皇了。”
皇帝临终前已经是毫无意识的植物人,但也是罩在妻女头上的一把保护伞,现在走了,天塌了似的,清河悲伤又恐惧,上半夜一直哭泣,现在哭完了,冷静下来一想,虽说对我而言,和王悦的亲事只差一步没定下来,未来三年提心吊胆不好过,但是对父亲而言,却是一种解脱。
不用面对分崩离析、摇摇欲坠的大晋,将来大晋真的要完了,父亲也不用当亡国之君,背负骂名。
这样想想,清河心里好过了些,接下来不要想那么多,好好把父皇送走。
清河如此懂事,羊献容越发心疼,然而逝者已矣,生活还要继续,她若垮了,清河怎么办?遂强打起精神,送皇帝最后一程。
皇位继承,先看血统,皇帝绝嗣,按照继承法则,兄死弟继,皇帝有二十几个亲弟弟,虽然八王之乱死了差不多一半,但剩下来的藩王们竞争依然很激烈。
这些弟弟们都是庶出,那就按照长幼有序的规律,要选年纪的最长藩王。
但是,东海王担心年纪长的藩王翅膀硬了,羽翼已丰,将来不好控制啊,所以,东海王执意要选皇帝年纪最小弟弟、只有二十三岁的司马炽。
司马炽好啊,毫无根基,家有王妃和一个妾氏,但至今都没有生育,没有后代,将来容易操纵,简直是个完美的傀儡。
东海王说,司马炽最贤德,所有官员,选他!
兄长不选非要选小弟弟,这是赤/裸裸的废长立幼啊!
但在乱世,拳头才是硬道理,东海王完全控制了洛阳的中领军和中护军,洛阳城外还驻扎着十几万军队,群臣和皇族谁敢说个“不”字?
士族对选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反正都是司马家自己的事情,明知废长立幼违背了继承规则,也没谁去劝。
新帝司马炽在三天后登基了,选了年号“永嘉”,是为永嘉帝。
永嘉帝登基之后,封了妻子梁氏为皇后,皇后居未央宫,羊献容这个皇后搬迁到了弘训宫,清河也随着母亲一起搬家,让位给新皇后。
毕竟,永嘉帝和梁皇后才是皇宫的新主人。
不过,永嘉帝和梁皇后对羊献容这个大嫂,还有清河公主还不错,这对新到来的傀儡帝后也没有实权,只是摆设,反正没什么事情做,就尽心尽力操办丧事。
永嘉帝定了大哥的谥号——“惠”,是为晋惠帝。
真是生前根本没有的东西,死后倒是硬生生扣在了头上,一个白痴叫做惠帝,是反讽?是哀悼?是遗憾?是对皇帝下一世的祝福?
众说纷纭,羊献容和清河都还在哀伤之中,并不在乎“惠”这个谥号,人都死了,就让他在九泉之下安息吧,不要争了,他纵使活着,也不晓得“惠“是何意,争论这些有什么意义?
羊献容和清河母女在弘训宫守丧,新后是皇宫的女主人,自有自己的心腹料理宫廷事务,潘美人痛快的交了权,无事一身轻,日夜都在弘训宫陪着羊献容母女,守丧期间不能吃肉,潘美人想法子做些美味的素菜,哄她们多吃一口饭,把身体调理好。
梁皇后欣赏潘美人的直爽,也没有挽留,保留了她“美人”的官职,像往常一样每个月发俸禄,只是没有实权。
就这样,一年过去,又到了一年寒冬腊月,清河十五岁了。
大雪再次在洛阳上空纷飞时,谣言四起——说惠帝其实是东海王司马越毒死的,东海王想要谋朝篡位。

☆、第85章 宫斗

谣言满天飞, 不仅仅是洛阳城, 几乎整个大晋都在传,东海王司马越按住葫芦浮出瓢, 谣言已经失控,编得像模像样,说什么东海王在惠帝吃的饼里下毒。
东海王听得怒火中烧, 惠帝昏睡两个月, 只喝些米粥汤羹之类的流食, 谁敢喂饼之类的需要咀嚼吞咽的硬物,不得把皇帝噎死啊。
都是造谣。
东海王没得办法, 只得去弘训宫找皇后羊献容帮忙,要她在惠帝周年祭时出面澄清。
匆匆一年过去, 羊献容素衣木簪, 衣服连一丝绣纹也无, 也没有熏香,正殿陈设简朴, 唯一鲜活的东西就是案几上养的几盆玉台金盏水仙花, 散发淡淡的清香, 羊献容就像盆里的水仙花, 去尽铅华却更显卓尔不凡的姿容。
羊献容幽闭后宫为惠帝受丧,这一年心境平和了不少,她听到东海王阐述外头的谣言, 说道:“此乃无稽之谈, 先帝一直由我照顾, 从不假于人手,先帝每天的食水还有汤药皆写入起居注里,都可以查。东海王莫要着急,周年祭时,我必定会解释清楚的。”
东海王忙道:“多谢皇后主持公道,还微臣清白。”
顿了顿,东海王试探的问道:“羊皇后身居弘训宫,可听皇帝皇后提起这些谣言的事情?”
东海王怀疑谣言的源头来自永嘉帝。
东海王巴不得先帝长命百岁呢,不可能害死惠帝。但这一年来,永嘉帝凭着皇帝正统的身份,笼络了好些人,虽然远远不够和东海王分庭抗议,但是很明显渐渐不服管了。
永嘉帝毕竟只有二十三岁,虽然毫无实力,但是年轻气盛,精力充沛,脑子也正常,刚刚登基时尚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一年过去,有些飘了,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不想当傀儡了。
东海王怀疑谣言是永嘉帝暗地指使人散步的,就是为了诋毁他,让他身败名裂,然后借机会发布勤王诏书,诛杀东海王奸臣——八王之乱,你方唱罢我登场,不都是这么玩的么?
羊献容不想、也不敢卷进永嘉帝和东海王的明争暗斗。她和清河还住在弘训宫呢,在永嘉帝和梁皇后手里讨生活,这对帝后是傀儡,但是她和清河是傀儡的傀儡,无论永嘉帝还是东海王,羊献容都不敢得罪。
羊献容很聪明,立刻将祸水外引,说道:“如今大晋和匈奴的汉国时有交战,怕是敌国为了离间我们皇族而派出奸细四处造谣,编出这些瞎话哄那些无知百姓,皇族和朝臣都知道先帝弥留之际都是我在照顾,我怎么可能害先帝呢?如今边关局势严峻,我们莫要上了敌国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