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每天都问嵇侍中,“皇后人呢?”
嵇侍中每次都是“过几天”,皇帝的记忆每天都清零,然后再问一遍。
当这个夏天结束时,皇帝不问了。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有羊献容这个皇后。
他的智力继续倒退,现在他只有五岁孩童的智力,以及一百岁老人的忘性。
嵇侍中将此事告诉了清河。
清河刚刚送走荀灌一家人,很是落寞,叹道:“父亲是幸运的,忘记了也好,忘记母亲,他就不会痛苦。”
清河舍不得灌娘,她唯一的女性朋友、危难与共的知己好友,灌娘让她看到女孩子不用总是躲在男人身后,等待男人保护自己。女人也可以拿起武器,保护自己,甚至建功立业。
但是清河知道,离开洛阳,无论对个人还是大家族,都是明智之举。荀灌也有家人,她不能抛开家里人,只为了自己这个小公主,她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灌娘一走,像是把清河的心割了一块,一起带走了。
清河心中空空,王悦在外头收粮食连夜赶回洛阳城,但还是错过了送别荀灌。
清河看着明显黑瘦了的王悦,再也撑不去了,簌簌落泪,“我要是从来没有认识过灌娘就好了;我要是像父皇那样,记忆衰退,连最亲的人都在脑子里抹掉就好了,这样就不会那么痛。”
王悦坐在她身边,把肩膀伸过去,给她靠一靠,“你要连我也一起忘记吗?”
清河尖瘦的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眼泪也顺着脸颊浸透他的肩膀,她哽咽不语。
还是舍不得王悦。
宁可痛苦要不要忘记她的檀郎。
王悦道:“你且再忍耐几日,很快就熬过去了。”
清河就像被雷劈了似的,立刻从王悦肩头弹坐起来,“什么意思?皇太弟要下台了?是那个藩王想取而代之?”
王悦道:“现在情况有了变化,皇太弟在洛阳三个多月了,他的藩地邺城有人起事,邺城是他的根基,我猜他要回邺城平乱。”
清河心有灵犀,“是你的人?”
王悦笑道:“我年纪还小,琅琊王氏的私兵又不听我的,指挥不动,我那里有什么人呢?我只是给了邺城那些人粮食、兵器、还有几百万钱,有了这些,他们还怕找不到人入伙?火已经被我点燃了,等烧起来的时候,皇太弟在洛阳城根本坐不住的。”
清河又燃起来希望,问,“王戎知道你去外头做这些事情吗?”就连清河都以为王悦是去收粮食的。
王悦说道:“王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估计他装作不知道,他没有派人阻止我,应该是默认了。”
清河说道:“等皇太弟被调虎离山,带着军队回邺城平乱,京城防守空虚,我们就把父皇和母后救出来,再带上河东公主他们,离开洛阳城,我们一家人隐姓埋名,不姓司马氏了,找个山林隐居去。”
王悦点头,“皇位没有意义了,皇太弟回来,他登基为帝,也当不了几天皇帝的,这艘船必沉无疑,我母亲早就在江南为你们一家人安排好了地方,到了新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这三个月,士族纷纷南渡,除了尚书令王戎、侍中嵇邵这种坚持留守的官员,大部分都已经放弃了大晋、抛弃了皇室,这比藩王夺位更可怕。
就连清河都觉得,这大晋迟早要完。
甚至,如果第二天清河醒来,潘美人告诉她大晋亡国了,她都不会觉得意外。
得士族者,得天下。
失士族者,失天下。
没有士族,大晋的政权就是无根之木,这个空架子很快就会崩塌的。
重新开始生活……清河抓住这个微弱的希望,当晚安稳入睡。
当第一片枫叶开始变红时,邺城民乱越演越烈,传到了洛阳城。
皇太弟果然坐不住了,当了三个月的储君,尝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大权在握,走向人生巅峰只差一步——就等皇上驾崩了,却听到这个糟心的消息。
京城士族十室九空,剩下的只是观望,并不支持我,洛阳城在衰败,倘若连根基邺城也乱起来,我失去最大的助力,守着一座人心浮动的空城有什么用?
皇太弟做出个艰难的决定:离开洛阳,带兵回邺城平乱去。
走之前,皇太弟把亲信卢志(就是和陆机陆云兄弟互相问候对方祖先的那位)安排在中护军里,留下五万中护军来维护洛阳城的统治。
皇太弟前脚刚走,王悦清河后脚就和河东公主搭上线,把羊献容扮作宫女,从金墉城里救出来,众人在邙山下等待嵇侍中潘美人他们把白痴皇帝扮作太监,从宫里逃出来,然后一起南下。
但是等到天亮,还是不见嵇侍中和皇帝他们的踪影。
天亮了,上朝的钟声响起,东海王司马越站在以前皇太弟的位置,命令嵇侍中以皇帝的名义起草了一份讨伐檄文:讨伐皇太弟司马颖图谋不轨,虐杀长沙王司马乂、无故废掉皇后羊献容,现号令天下勤王,人人得而诛之。”
随后,东海王司马越要嵇侍中拟定了第二份诏书,将羊献容从金墉城里接出来,重新立为皇后。

☆、第67章 二废

最新上台的东海王司马越连夜起兵, 控制住了五万中护军, 把皇太弟留守在洛阳的卢志给赶走了。
东海王这次起事勤王十分顺利,一来是因皇太弟去了邺城平乱, 带走核心主力。二来是因皇太弟出尔反尔虐杀长沙王、废无辜羊皇后,导致洛阳城士族开始“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士族大量流失,离开洛阳城。
人口和财富持续不断的“失血”,皇太弟不得民心,不得士族支持, 虽在洛阳还有五万中护军,但是这些中护军处于“有奶就是娘”的状态,谁给他们发军饷, 就效忠谁。
大司马轮流做, 今天到我家。东海王司马懿瞅准时机下手, 几乎兵不血刃,轻松的控制住了洛阳城。
既然是“勤王”,目标直指皇太弟, 那么皇太弟颁布的政令就应该全部废除, 不算数, 所以, 出自政治利益考虑, 东海王司马越必须恢复羊献容的皇后之位。
当时嵇侍中和郗鉴半夜正打算把皇帝弄出宫去, 半路却杀出个一个东海王司马越, 离宫计划胎死腹中。
邙山下, 清河听说洛阳城再次宫变,立刻要母亲快走,她再想办法救父皇,但是羊献容不肯走,“若被人发现我从金墉城离开,这是畏罪潜逃,恐怕对你父皇不利,我要回去。”
清河着急了,劝母亲,“能走一个是一个,天知道下一次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
羊献容拔出防身的短刃抵住自己的脖子,“让我回去,我和父皇结为夫妻,就应该同生共死,岂可独自偷生?现在局势混乱,他需要我。”
这下连河东公主都站在羊献容这边——司马衷是她亲爹啊。她还没有伟大到为了羊献容放弃皇帝。
河东公主吩咐“奶娘”孙会,“我们带着皇后回金墉城。”
就这样,羊献容是怎么出来的,就怎么回到金墉城。
不过,她在金墉城里暖席都没有坐热乎呢,皇帝就在嵇侍中的陪同来到金墉城门口,接羊献容回宫,夫妻团聚。
羊献容被复立为皇后,潘美人捧着皇后的衣服首饰走进金墉城。
进去的时候是初夏,时隔三个月,出来的时候枫叶满地,恍如隔世。
皇帝已经不记得羊献容了,看着妻子出来,向他行礼,他紧张的靠在嵇侍中身边,“这个仙女是谁啊?”
别说三个月没见的羊献容了,现在皇帝有时候都不认识清河这个女儿,唯一没有忘记的人就是嵇侍中。
嵇侍中耐心解释:“皇上的妻子,大晋羊皇后。”
皇帝虽痴傻,还晓得美丑,“我娶了仙女?”
这下久别真的成了新婚,嵇侍中哭笑不得,“是的,陛下有福,娶了仙女为妻。”
皇帝笑嘻嘻的拉着羊献容的手,“仙女,我们回宫去。”
帝后登上牛车,皇帝还是不肯放手,“仙女会飞,放了你就飞走了。”
羊献容看着越来越痴傻的丈夫,将热泪逼退,她熟悉的哄着他,将两人的衣带绑在一起,“牵手多累人,绑着就不能飞了。”
皇帝高兴得拍手,“真是哦,就像风筝一样,只要绑住了,飞到天上也能拉回来,仙女又漂亮,又聪明,我好喜欢你。”
司马家的人,恐怕只有司马衷一个人能够拥有这种发自内心的微笑,纯真的眼神恍若孩童。
羊献容感叹,在这乱世,身为白痴。是祸还是福呢?司马家的男人们,互相残杀、征战讨伐,所争夺的东西刚刚到手,就立刻消失,他们活的开心吗?
还不如一个傻子。
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宫,羊献容上一次被伪帝司马伦送去金墉城时不算是“废后”,因为她被封了太后,从辈分和地位上讲,皇后变太后,算是一种“升职”,这一次是实打实的废后,从羊皇后变成羊庶人,三个月后,又从羊庶人变成羊皇后。
一家再次团聚,东海王司马越为了表示对皇室的恭敬,特意为复立的羊皇后举办了盛大的家宴。
只是除了傻皇帝,皇室一家四口都笑不出来,处于冷场状态。
去江南远走高飞的计划破灭,离自由只差一步,就成了如梦幻泡影,清河低头看着案几上果品菜肴,筷子都没动。
皇帝指着清河,“那个皱着眉头的女孩是谁?”
羊献容,“清河公主,我们的女儿。”
皇帝好像记起来了,走到清河身边,“你怎么不高兴?”
清河努力扯出一张笑脸,“我没有不高兴。”
“笑的太僵。”皇帝双手捧着清河的脸,轻轻揉搓,“秋天天气变凉了,你的脸被冷风吹僵了,我给你暖一暖就好。”
清河一颗憋屈不甘的心啊,就这样被父亲给揉化了。
一旁河东看着眼热,道:“父皇,我也要。”
皇帝一惊,“你又是谁?”
河东公主鼓着腮帮子,“我也是你女儿啊。”
皇帝看看白皙修长的清河,又看看黑短的河东,“是吗?你们姐妹长的不像啊?”
河东公主又气又嫉,“因为我们不是一个娘生。”
皇帝更好奇了,“你娘是谁?她人呢?”
“她死——”
一旁服侍的“奶娘”孙会捂住河东公主的嘴巴。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刺激皇帝,忘了最好。
河东公主生了一肚子闷气,清河反而纾解了不少了,接受了目前混乱残酷的现实——不接受又如何?还能真的上天飞到江南不成?
清河端起酒杯,“母后这次逢凶化吉,第二次从金墉城平安归来,无论如何,我们一家人得以团聚,都是东海王的功劳啊,这一杯敬东海王。”
东海王司马越一直尴尬的坐在一旁不出声。
他是皇族旁支,血统要追溯到司马懿那一辈,是司马懿的四弟,和清河是五服之内的远亲而已,是皇帝司马衷的叔父辈分。
由于血统的原因,东海王不能像皇太弟那样名正言顺的当储君,他现在所能控制住的,只有洛阳城,城外藩地割据,谁也不服谁。
清河公主的示好,无疑给东海王面子,换成是以前,皇室近亲数百人,清河连东海王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清河举杯,众人也都举杯,共敬东海王,“感谢”他把羊皇后弄出来,一家团圆。
当然,谁也不知道东海王能够撑几天,自从士族集体出走,衣冠南渡,留守在洛阳城都是活一天算一天,对未来都很茫然。
一杯敬酒下肚,东海王热血沸腾,野心膨胀,大权在握的感觉真好啊!
连以前高高在上的皇室都向他敬酒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洛阳城是他的天下。
于是乎,东海王立足未稳,就立刻膨胀了,野心不满足一个洛阳城,他要扩张,他要实现勤王檄文上的承诺,去邺城讨伐皇太弟司马颖。
东海王掌控皇帝这个金字招牌,以皇帝的名义征兵讨伐,到了秋天,粮食丰收,大家吃饱了闲的没事做,参军还有军饷可拿,于是纷纷响应东海王的号召,在洛阳城外集结,不到半个月就集结了十几万大军!
东海王飘了,他以为顶多弄个五万军队,结果超过一倍多,这说明什么?这表示皇帝虽傻,但是代表着正统,其号召力一百多个藩王加起来都比不上啊!
东海王看着皇帝,顿时有种奇货可居之感,对皇室越发优待。
失望过后,清河又又看到了希望。
清河和王悦商量,“东海王司马越野心勃勃,我看他很快就要带兵出征邺城,和皇太弟司马颖打起来了,乘着两虎相争,洛阳城防守空虚,我们带着父皇母后偷偷溜走。”
王悦也觉得机会到了,“我这就和母亲准备,要嵇侍中郗鉴潘美人她们做好准备,随时出发。”
清河道:“还有河东公主。”
王悦笑道:“你放心。”
众人又暗自忙碌起来,准备东海王司马越带着军队出征,就立刻集体跑路。
果然,手上有了十几万军队,东海王野心膨胀到洛阳城都无处安放了,他渴望征服。
但是,东海王又担心自己带兵出征,洛阳城还有一百多个皇族司马氏呢,万一这些人学得有模有样,等他一走,立马倒戈,把皇帝抢到手,然后以皇帝的名义再次发布讨伐檄文,去讨伐怎么办?
东海王就是这么做的,有他这个楷模在,相信其他藩王又不傻,他们为什么不照做呢?
唯一办法,就是把京城司马氏男性成员全部杀光。
想到这个法子,东海王不禁打了个寒噤,不行,这样太暴戾了。
怎么办?
东海王能从皇太弟出征邺城后立刻控制洛阳上位,其聪明果敢是不言而喻的,他很快想到另一个方法。
东海王带兵来到皇宫,把皇帝司马衷一起带走了,说是御驾亲征!
神他妈的御驾亲征!
一个白痴,这一辈子连京城的门都没踏出去,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金墉城,他懂什么出征!
嵇侍中和王戎都强烈反对,其余留守的官员也都反对。
但是他们手中无一兵一卒,反对无效。
东海王司马越也晓得群臣激愤,但是没办法,如果他不把皇帝一起带走,御驾亲征,那么很快就有另一个司马氏上位,控制洛阳城。
这是唯一能够防范其他司马氏控制皇帝上位的方法,东海王必须带着皇帝一起出征。
清河傻眼了,跑路计划再次破产。
出征之时,嵇侍中和须发皆白的王戎都主动要求跟着皇帝一起御驾亲征。
清河王悦百感交集,嵇侍中对皇帝一直不离不弃,但是抠门戎实在令人太意外了,他们去金钩马场挑选了两匹快马,送给嵇侍中和王戎。
清河说道:“战场刀剑无眼,骏马助两位尽快脱离危险。”
嵇侍中云淡风轻,不像去打仗,倒像是出游,“我跟随皇帝出征,王师乃正义之师,定会大获全胜。即使有什么意外,皇帝若有难,当臣子的难道只顾着自己逃亡不成?快马与我无用。”
嵇侍中拒绝,王戎大手一挥,两匹马全部收下,“反正用不着还能卖钱,两匹骏马值不少钱呢。”
清河王悦目送御驾亲征的王师消失在尘土里。
又走不了了。清河总不能扔下父皇一人,带着全家全家跑路。
清河问:“他们会赢吗?”
王悦道:“我不知道,嵇侍中和尚书令都在,我希望他们能赢。”
然而,王悦也立了个大大的flag,十几万匆匆召集的所谓王师几乎一触即溃,东海王司马越大败,皇太弟又打回洛阳城!
皇太弟司马颖进城当日,又把羊献容给废了,送到金墉城里关起来。

☆、第68章 二立

荡阴之战, 胜负即分。
真是不打一仗, 就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的军队是有多水。
东海王司马越人如其名, 东海啊,浩浩荡荡的全是水!
十几万军队在东海王的指挥下,在荡阴(河南安阳的一个县城)一触即溃,四散逃亡,根本不堪一击。
这下连皇太弟司马颖都懵了——以前是被长沙王司马乂给打懵了,而这一次他是赢懵了。
连皇太弟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赢的。
他以前被长沙王以少胜多, 打得找不到北,干脆闭关不战,整天就是派人围着洛阳城挖壕沟, 建立防御工事, 像个乌龟似的所在龟壳里头, 和长沙王干熬。
长沙王有良心,不想熬到洛阳城饥荒到易子而食的地步,打了大胜仗还要出城投降。
有了长沙王这么厉害的对手, 皇太弟这次面对东海王十几万大军, 他是怀着背水一战, 不成功便成仁、破釜沉舟的心态去打这次仗的。
居然就这么赢了。
简直不敢相信!
皇太弟狂喜万分, 兴奋得在营帐里左右踱步, 根本停不下来, 吩咐道:“所有人都停止追击东海王, 这个丧家之犬没有用了, 我们要集中兵力去寻找皇上。”
是的,由于十几万大军一战即溃后,所有人,包括东海王司马越都只顾着自己逃命,把御驾给丢了,至今都不知所踪。
必须要把皇帝找到,如果皇帝落在其他藩王手里,很快就会兴起另一个东海王。
前车之鉴,皇太弟不想走老路。吩咐寻找皇帝踪迹后,皇太弟又找来心腹卢志,下达了一个惊人命令:“找到皇帝之后,你负责接手,然后——”
皇太弟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递给卢志一包药粉,“放在皇帝日常饮食中,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就当做受惊而亡。”
皇太弟已经是储君了,如果这次能够借机把皇帝除掉,等到他回到洛阳,他就可以直接登基当皇帝!
这是要弑君啊!
卢志有些犹豫,毕竟皇帝不是陆机陆云兄弟,说杀就杀了,弑君是一辈子都抹不掉的劣迹,甚至青史留名,要遗臭万年的!
卢志不肯接,“殿下是储君,皇上身体不好,迟早会驾崩了,何必急于一时。”
虽然朝臣都不怎么尊重君主,甚至背地里嘲笑轻视这个白痴皇帝,但皇帝就是皇帝,他没有胆子弑君。
卢志觉得,你要弑君、你要当皇帝,就自己动手嘛,我不干!
皇太弟继续蛊惑这个忠诚但没什么用的手下,“不是要你当众杀了皇帝,皇帝病了,华佗在世也无用啊。你只需把皇帝身边的护卫全部杀光,谁知道是你下的?你若完成重任,将来我登基,你就是大司马。”
利诱之下,卢志动心了,接过药包。
且说另一边,荡阴之战后,讨伐军崩溃,混乱之中,只有嵇侍中以及王戎一直保护着御驾撤退,可是讨伐军溃退的太快了,没头苍蝇似的瞎跑,一下子把众人给冲散了。
皇帝在车里,车夫扔下车跑了,皇帝想着嵇侍中的嘱咐,缩在车厢座位下面一动不动,等嵇侍中来找他。
可是马车的马被抢了,到最后连车厢都倾覆了,皇帝被甩了出来,脸被嗑出血来,身后还有追兵,刀剑箭矢如雨点般袭来。
皇帝一下子就中了三箭。
逃生的本能让皇帝拔足狂奔,他还记得嵇侍中说的话,“……遇到危险,不要跟着人多的地方跑,你要往树林里钻,往山上跑,不要害怕,不要i停下,你一直跑,一直跑,记住,无论跑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皇帝一直都听嵇侍中的话,他没有随大流,而是往路边树林里钻,脸上火辣辣的疼,身上还有几处也是钻心的疼,但是他不能停,他一直往前跑,直到耗尽所有的力气,实在跑不动了,才靠着一颗大树下蜷缩着身体,等着嵇侍中找到他。
对此,皇帝深信不疑,他一定会找到我的,嵇侍中从来不骗我。
皇帝中了三箭,失血加上慌乱,又狂奔脱力,此时靠着大树晕了过去。
嵇侍中被讨伐军冲散了,被逃散的人群挤下山坡,等他从山坡爬上来的时候,御驾已经不见了,王戎也不见了。
嵇侍中顺着时隐时现的御驾车轮轨迹寻找皇帝的下落,却只看到倾覆的马车车厢,里面空空如也,皇帝不见踪影。
嵇侍中心脏狂跳,这时一彪骑兵追来,杀向这里,避无可避。
嵇侍中淡定的拍去战袍上的灰尘,拿起了佩剑,无论如何,要战到最后一刻。
可是这彪人马的军官远远看到前面有个飘然若仙的美男子仗剑而立,虽鬓发散乱,却不减风采,立刻举起右手,“停止放箭!”
嵇侍中太帅了,曾经以鹤立鸡群而闻名于世的美男子啊,死到临头也保持着风度,才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抱头鼠窜。
这是个推崇美貌的时代,军官惊叹嵇侍中的美,起了惜美之心,没有杀他,人间如此丑恶,这样的美人杀了一个,少一个,算了,放他一条生路。
这对追击讨伐军的人马和嵇侍中擦肩而过。
嵇侍中死里逃生,又开始寻找皇帝,他想起以前对皇帝各种唠唠叨叨的嘱咐,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往道路东边的一处茂林寻去。
没走几步,他发现血迹,鲜血滴落在枯叶上,一直没有断过,所以很容易追踪痕迹——是皇上受伤了吗?
嵇侍中凭着直觉一路寻过去,最后终于在一颗大树下找到了浑身是血的皇帝。
皇帝的左脸糊满了血,脸上有伤痕,身上还插着三支箭。
嵇侍中心脏停止跳动,脚步沉重,双手颤抖,直到看到皇帝胸部还有起伏,没死!
嵇侍中连忙跑过去,先试探鼻息,然后拿出药粉,拔箭止血。
幸好三箭都不是要害处,并无性命之忧。
嵇侍中用剑砍断竹子,升了一个火堆取暖,用竹筒取水,在火里加热煮沸,喂皇帝喝下,洗濯脸上的血迹。
皇帝终于醒了,一看到嵇侍中,立马扑过去紧紧抱着他,“我就知道嵇侍中一定会找到我的。我按照嵇侍中说的去做,我最听话了,我一直跑,身上那么疼也没哭,我把自己藏得很好,坏人都没找到我。”
嵇侍中轻轻拍着他的背,“皇上做的很好,等回去了,奖皇上一壶酒。”
皇帝受了表扬,很是高兴,笑的很是开心。什么战败,什么处境险恶,都不放在心上。
嵇侍中被他的笑容感染,也笑了,“那边有果树,皇上坐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摘几个橘子。”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只要动手就能找到吃的。
嵇侍中摘了橘子回来,皇帝乖乖在原地没瞎跑,不过,皇帝的情况越来越糟,他先是说冷,嵇侍中把战袍脱下来给他穿上,还在火堆里加了柴火,过了一会,皇帝又说热。
嵇侍中一摸,皇帝身上滚烫,是发烧了。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嵇侍中焦心不已,这时林中传来马蹄声,嵇侍中连忙将准备好的几竹筒冷水泼在火堆上,以免暴露行踪。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黑暗中,无法辨认敌我,但是不一会,骑马之人居然开始吟诗了,“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爱肆姐,不训不师。”
这首诗嵇侍中再熟悉不过了,是他父亲嵇康所做的《悲愤诗》,前面几句述说自己的出身,襁褓时就死了父亲,被母亲和兄长近乎溺爱的抚养长大,无忧无虑。
声音也是熟悉的,正是走散的尚书令王戎。
天无绝人之路,嵇侍中连忙跑出去迎接王戎,“皇上在这里。”
王戎骑着骏马而来,身边还跟着一队琅琊王氏的部曲私兵。
这只老狐狸自有生存之道,乱军之中居然从容跑掉,银白的头发丝一丝不苟,根本不像是打了败仗。
嵇侍中问:“你是如何甩掉追兵跑掉的?”
王戎晃了晃一袋子轻薄如纱的金叶子,“我老胳膊老腿的跑不快,全靠我撒钱,我一路跑,一路撒金叶子,金叶子满天飞,追兵们忙着捡钱,就顾不上追我了。”
王戎这个钱串子到了那里都会带着财富,机会总是会给有钱人。
这就是金钱的力量。
嵇侍中把发烧的皇帝背出来,“我们得找个机会给皇上疗伤,皇上中了三箭。”
王戎命部曲砍了竹子做了一副担架,把皇帝抬起来,“包在我身上,我在这附近有个粮仓。”
就这样,皇帝侥幸逃脱,暂时脱离了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