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垂眸怅然地看着她:“我若找到了二叔,或许今日就不是你师父了。”
这话模棱两可,语意千重,默弓听不明白,也不想再深究,闭上眼睛,自此不再说话。
两人安静地坐在山顶,一人听风,一人观云,各得世外脱俗的惬意。不知过了多久,山脚下依稀传来车马辚辚声,其间夹杂一缕渺然的箫声。辚辚声愈近,箫声的婉转便听得愈真切。默弓在悠扬的乐声下慢慢睁开眼眸,看到峰顶上不知何时飞来几只白雕,正围着二人不住盘旋。
她面色微冷,起身看向悬崖南侧。
渭水之畔有车队正缓缓前行,其间高擎的锦绣旗帜绯红如火。
默弓叹道:“想不到夏威的登基大典,梁国使臣居然是四国中第一个到栎阳观礼的。”
且说这月中旬,先王棺柩停放半年,终于迁送入陵。夏威继位已久,禀承孝道居丧至今,仍未办登基大典。直到先王入陵后,经诸公子大臣奉劝,由奉常卿选了六月初九吉日,夏威这才晓谕天下诸侯,举行告祭太庙、衮冕加身之礼。
先王此前在位二十一年,困于国中新旧贵族纷争不断,除与西南巴蜀时有摩擦外,从不和中原各国结怨。是以夏威登基大典一事诸王听闻后,念在旧交,皆遣使臣前来观礼。默弓原以为南梁在夏威继位之事上多少存有成见,之前兵动便已明志,却不想这次观礼倒是梁国最先遣来了使臣。
五国利益博弈,朝令夕改,果然是天下最不可测的东西。
“这箫声吹的乐曲很是动人,我似乎在哪听到过——”默弓看一眼重黎腰间的玉笛,“师父,你觉得呢?”
重黎眉眼清清淡淡,无谓一笑:“这是南梁垂髫小儿也会的曲子,我之前是曾吹过。”他话语顿了顿,在扶风遍送山野的箫声下倾听片刻,又叹道:“箫声确实好听,只是却非吹奏之人技艺了得,而是她手执南梁景氏的暖玉箫,就算是再平庸不过的曲子,也能化成天籁之音。”
“景氏?”默弓皱眉,“那吹箫之人……”
重黎望着山脚车队中那辆软纱飞逸的紫绛罽軿车,轻轻一笑:“若我猜的不错,吹箫之人应是南梁通侯景奇之女,景姝。”
作者有话要说:
☆、与国谋商
梁国使臣率先抵达栎阳,夏威闻讯大喜,命夏宣亲迎于南翊门外。
此趟出使夏国的是梁僖王的胞弟公子越,与夏宣份属表亲。虽说两人从未逢面,但公子越却是古道热肠、与人自熟的性子,一下车便拉着夏宣亲热道:“劳表兄久候。”
“公子一路辛苦。”夏宣不留痕迹将手自他紧握的掌中抽出,问候道,“姨母可好?”
公子越道:“母后身体安康,只是挂念你和表妹表弟在夏国孤苦无依。”
他吁叹不已,说得颇为伤感,手伸出又要去握夏宣。因身旁还站着公孙牧等人,夏宣对他甚没遮拦的话语十分无奈,垂袖负手身后,轻笑道:“公子回去后还请姨母宽心,我王兄亲善仁厚,与我兄弟自幼情深,我等并不至于孤苦无依。”
公子越闻言微微讶然,片刻才恍悟过来,看着他身旁的大臣道:“这位是——”
“国中少上造公孙将军。”
公子越目中一亮,忙上前寒暄:“久闻将军威名,越心中仰慕已久。三年前公孙将军以万余孤军败巴蜀五万兵众,震动天下,实乃真英雄。”
夏宣勉力维持的笑容因这话终于僵硬,公孙牧的脸色也十分不好看,冷淡地揖了揖手,毫无应对。
“公子!”一旁侍从低声对公子越道,“这是公孙牧将军,乃夏国大庶长公孙寅之弟。三年前败蜀兵的是他兄长。”
“这……”公子越脸上发红,一时尴尬无措。
那侍从上前在公孙牧身前长揖,恭敬道:“我常听父亲说起牧将军戍守夏国北疆的功勋。牧将军先前统掌夏国北方边境十六座城池,二十年来边塞从未有失,胡虏更无计踏入夏国境内一步,将军实乃天下不可多得的守城良将。”
公孙牧闻言脸色和缓了些,但看她侍从装扮,人微言轻,心中余怒仍是未消,斜眼道:“阁下是——”
那侍从微微一笑,明眸玉屑,长眉飞黛,颜色鲜妍婉丽实乃人间殊有。
“在下景姝。”
公孙牧怔了怔,这才醒悟眼前站着的是个扮作男装的妙龄少女。想到方才景姝的评价皆从南梁名将景奇口中而出,公孙牧心中甚慰,忙道:“恕我方才眼拙,不知是通侯之女。通侯也来了么?”
“国中事务繁忙,父亲不曾亲来,特让景姝跟随公子越前往夏国,见识诸位将军的凛凛风范。”
几句话把公孙牧怒火中烧的心抚慰得平平贴贴,公孙牧大笑道:“俗话说将门虎子,如今看来将门也出虎女啊。”
景姝举手拱揖:“承牧将军缪赞。”
夏宣看着她如绮霞娇美的笑颜,心道:这女子容貌未免太艳丽了些,不似虎女,倒似狐女。
景姝像能听闻他的腹诽,回眸望他一眼。
夏宣对她微微颔首,景姝回以一笑,眉眼如清波远山,其色澄澄,明如秋霁。夏宣不知为何,心跳忽就这样疏漏了半拍。
.
去往国宾馆的路上,公子越毫不顾忌方才的失态,浑然无事地与夏宣热情攀谈。夏宣在他词不达意的长篇废话下确定这真真是个草包,还是个偏好男色的草包。公子越一路灼烈如火的眼神让夏宣胸闷气浊,十分恼恨,好不容易将他们送到国宾馆,便将后事统统丢给公孙牧,他自回宫中禀报。
夏威欣喜的是能与梁国如此快速修好,对这个位分尊贵、并无实权的公子越也不甚在意,只是看在他是夏宣表亲的面上礼仪接待比寻常使臣丰厚了些。他嘱咐着今后对南梁使团的安排时,夏宣冷着脸站在那里,却是无动于衷。
夏威收住话语,殿中忽然寂静下来,夏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垂揖道:“王上恕罪。”
“接了一趟南梁使臣回来就神游四方——”夏威皱了皱眉,欲责备,却又忍住。他叹了口气:“寡人已在和你说赵、晋两国使臣的事。赵、晋因巨鹿之战交恶,此番同时前来栎阳,你在安排上要多加注意。”
夏宣应道:“是。”
夏威拿起一卷折书翻开,看了片刻,状似随意道:“这次筹备寡人大典及宫宴上一切物事,仍是思齐阁在打理?”
听到思齐阁三字,夏宣这才从冲昏脑子的怒气中彻底清醒过来,回道:“礼仪诸事是四弟在管,按以往惯例,一切自宫外进奉的物事是由枫氏承揽。”
他口中的四弟便是公子成。夏威闻言懒懒应了声,轻笑道:“四弟的好逸恶劳、贪财成性你我皆深知。寡人这次将登基大典一事全权托付给你,你却只择了迎使的差事,却把管钱的事分给他,亏你也放心。”
夏宣垂首不语,夏威慢条斯理地看罢那卷折书,又道:“听说新任的枫氏族主口齿异常伶俐,行事也别具一格。四弟这些日子在她那碰了不少钉子,到寡人身边明里暗里地哭诉,实在烦不胜烦。你和枫氏新主交情向来不错,有机会见到她时为四弟说个情。有些事情四弟或做得不妥当,但他仗着先王宠溺已经惯了那样行事,若寡人刚登基便叫他过得不快活,旁人会说寡人这个做兄长的薄情寡义。”
听到这里,夏宣神思凛然一惊,慢慢抬起头。夏威身着裾纹金丝玄袍,端坐于明殿高处。夕阳斜照入殿,照得他周身金辉闪耀,却偏偏照不清他的容颜。夏宣于阶下只看到他扶在龙辇上的手敲击着那龙脖颈——缓慢,精准,直指金龙逆鳞。
夏宣低声道:“王上,我和枫氏新主……”
“你和她是生死之交,”夏威语中含笑,“我看着你们一起长大,岂能不知?”
夏宣于此再无言语,低头敛眸,看着愈发恭顺。
夏威沉吟片刻,觉得话已至此,多说也是乏味,便挥了挥袖道:“下去吧。”
.
六月初三,默弓应公子成和奉常卿之邀入宫商讨典宴诸事。乐鞅如今为思齐阁阁主,本该由他陪同默弓入宫,只是默弓出门前见他一贯温和的眉眼隐约有冰流涌动,心知他于某事上忌惮深刻,于是道:“先生身体不便,还是留下照看思齐阁,由师父陪我入宫就行。”
乐鞅愧疚地叹息一声:“主上……”
“无事。”默弓微笑拍了拍他的肩,止住他的话。
重黎临时领命随默弓入宫,两人相对坐在马车里,默弓见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书卷,连一眼也懒得看自己,笑道:“乐鞅是因为担心在宫中遇到晋国使臣公子康,他们血海深仇,不得不避。师父这样不情不愿的,却又是担心碰到谁?”
“我何时教过你妄测别人心事?”重黎语气如冰,“你哪知眼睛看到我不情不愿?”
默弓道:“师父今日安静得怪异。”
“我往常难道是只八哥,和丰隆那样聒噪?”
丰隆何其无辜,莫名就被他骂进去了。默弓笑了笑,斟了一盏茶汤递给他:“这次请师父陪我入宫是因为我从不曾担过筹备新君大典的重任,奉常卿和公子成奸猾老道,我初出茅庐,经验不足,如无师父在旁指点,心中难免忐忑。”她想想,又柔声补充,“下次任何事我都会提前告知师父,征求师父的意见,师父别生气。”
重黎即便是块硬石,也被她口口声声的“师父”叫得心生柔软。只不过他是块冰石,虽融化了,寒气一时仍未消。他接过茶汤饮了一口,心中仍有些烦躁,又听到车外忽有马蹄声踏踏大作,随手撩起车帘看了一眼。
不远处沙尘扬起,锦衣飞卷,来者数十人,j□j皆是神骏宝马,迅疾往这边奔驰而来。
重黎看着当头那位华袍公子,略略一怔。
“赵国公子桓?”默弓也看清了那人俊美冷毅的面庞,讶然,“身为使臣这样大肆奔驰在他国国都,冲撞街市,罔顾道上百姓,未免太张扬了些。”
那队人马眨眼已从车旁经过,重黎落下车帘,想了想,忽微微一笑。
“大约是见到了什么仇敌,”他轻描淡写道,“赵桓并不是乐鞅,他对仇敌从来不避,只有追杀殆尽的份。”
默弓道:“赵桓行事向来神秘,我在邯郸三年,也只见过他一次。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师父倒了解得清楚。”
“赵桓虽常年形迹成谜,但要了解他也并不难。”重黎这一刻倒似有了教引的心情,耐心解释,“天下皆知赵王好征伐,喜战功。凡赵王重用厚待之人,无不是骁勇尚武之辈。赵桓是赵王最钟爱的儿子,他的性情是怎样的骄狂无忌,也就可想而知了。”
默弓不以为然:“天下人皆说赵国长公子庆深受赵王宠爱,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赵桓是赵王最钟爱的儿子。”
重黎含笑问她:“以赵王残暴严苛的脾性,若非最宠,岂能容忍赵桓常年形影无踪、浪迹天涯?”
默弓想了想,感慨道:“听师父这么一说,那赵王对赵桓还真是处处特殊。先前因赵桓常年不在邯郸,且他不干政事,我便从未把他放在眼里过,如今看来,我却是大错特错。”她说完又想起方才的事,似笑非笑地看着重黎:“师父对天下事天下人真真是无所不知,既这样厉害,还担心入宫?”
重黎轻敛衣袖,淡然道:“你就算了解天下人,却也不能掌控天下人。何况有些人的行事惊世骇俗、从无底线,你就算是深知他的恶癖,却也对他防不胜防。”
默弓好奇道:“师父说的是谁?”
重黎不答,只是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忽而笑意深刻:“你男装很是不俗。”
默弓看着自己身上平凡无奇的一袭青袍,在这话下有些莫名。
“那个有恶癖的人么——”重黎施施然一笑,“以后你总归会见识到的。”
.
入了宫阙,默弓和重黎在侍卫的引领下到了将举宫宴的琼光殿。因这几日各国使臣陆续到达,大典之前数次宴请皆在此殿举行,奉常卿正和司膳丞商量这日晚宴安排,见他们到来,忙请到偏殿。偏殿宫人环侍,公子成与少府卿对坐笑谈,看到默弓和重黎入殿,公子成笑容敛了敛,冷淡道:“枫族主事务缠身,百忙难得一见。怎么,今日终于抽出时间入宫来了?”
默弓对他阴阳怪气的话语置之一笑,上前行礼:“默弓见过公子。前日公子大驾至思齐阁时恰逢在下有事外出,非有意怠慢,还请恕罪。公子先前订下的那批玉石昨日已运到思齐阁,在下来宫中之前已给公子府上送去了。”
公子成面色这才一暖,掩袖咳嗽一声,道:“本公子今日将少府卿也帮你请来了,关于大典、宫宴,以及宫中在此期间一切物事筹备,你们便放开谈吧。”
“多谢公子。”默弓再度深揖,与重黎在下首陪坐。
典宴上所需诸物大致已准备妥当,今日几人按礼仪程序一一推敲,事无巨细,力求无所遗漏。默弓深知这样的买卖是纯粹吃力不讨好,钱财散尽、锱铢难较不说,事办好了并无赏赐,但有秋毫疏漏,却是欺君大罪。可枫氏依附夏室,虽是强买强卖,却也不敢不接。价值万金的物事送入宫中,折算给少府不到千金。至于那些镶嵌君王衣冠上价值连城的珠宝,只能恭称敬献,分毫钱财也不敢谈及。
便是这样的小心翼翼,默弓还要不时提防着公子成懒懒散散话语下无所不在的刁难。凡事她难以决断时,便看重黎。重黎自始至终安静地坐在她身后,不发一言,只是在她踌躇时,按于案上的手指才微微而动。
伸展,既是可行。不动,既是宁可当下得罪公子成,也万万不能应承的事。
几人好不容易商讨完毕,机关算尽,皆是身心疲累。出殿时,日已黄昏,琼光殿筑于高处,行走廊下正可见万道霞光中飞甍凌云、殿阁捭阖的宏丽。默弓躬身送走公子成与少府、奉常二卿,站在高阶上看着煌煌宫阙,若有所思:“无数人争着这高处不胜寒的位子,只为这满目雍容、无边锦绣么?”
重黎道:“要说雍容锦绣,枫氏也有。不过你比君王轻松得多,因为无人来争。”
默弓闻言抿唇:“师父是说我命好?”
“我看你是命最差的。”重黎轻声叹道,“这枫氏族主的位子炙热如火,看着堂皇风光,实则坐如针毡。只怕请人来当也没人愿意。”
默弓心有所感,低声一笑:“既是命,无关乎好坏,都是天注定的。”
“也许——”重黎看着她清瘦的面容,目色复杂,“是人注定的。”
默弓微微怔了片刻,说道:“人定胜天,从不信命——曾也有人和我说过这话。师父和他想的倒极像。”
那人是谁重黎不问也知。她并未体会出他话中的深意,他也无意解释,笑了笑,慢步走下台阶。
作者有话要说:
☆、龙凤玉佩
六月初五这天已有了初夏的闷热,阳光奄奄一息地躲在云雾里,照得整个栎阳城灰蒙蒙地了无生气。傍晚时邪风突起,鸦雀乱飞,西边天际响了几声清雷,倾盆大雨毫无征兆地落下,将刚刚入城的齐国使团淋成落汤鸡。此趟出使夏国的齐国豫侯少灵正坐于车中看密探,独自悠然于风雨袭身之外。他抬头望着森森白练劈过远方云霾,笑道:“老天爷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地欢迎我,想是我这次来夏国是有什么好事?”
策马行于车旁的夏宣没好气道:“你面前堆着无数密报,难道没人说有什么横财骤福将要降到豫侯头上?”
少灵温和纠正:“他们是密探,不是先知。”
夏宣横眼瞥他:“你十万缁衣密探遍布天下无孔不入,难道就为了探已去之事?养着这么多闲人,东齐果然是富庶惊人。”
“你心里有什么闲气别朝我发。”少灵斯文一笑,看了看手执的那卷密函,“话说回来,有件怪事还要请教彻侯先知。前几日有人看到赵桓在栎阳满城追杀一人,如此肆无忌惮,夏国竟无人出面阻止?”
夏宣冷冷淡淡道:“他赵桓想做的事,谁敢阻止?谁又能阻止?”
少灵微笑道:“听说他追杀的是一名肩负重弩的剑客。”
“是么。”
“以赵桓武功之高,居然不能奈那剑客何。”
夏宣仍是无动于衷道:“是么。”
少灵将密函揉碎,任风拂掌心将碎屑吹散雨中,缓缓道:“夏威大典不同公子庆的婚宴,怕是出不得纰漏。据我所知,华厥已分一半京畿兵权,公孙昆仲悉数回朝,夏国西方与北方半壁城池军队调动频繁。有人设下万无一失的牢笼,正等你入内。”
夏宣冷笑道:“你以为由我值守戒备的大典与宫宴,能容得了刺客闹事?”
“你防着外面,别不防着里面。”少灵轻叹道,“如有人狠心自噬那是防不胜防。你彻侯先知是无所不能,但被人嫁祸遭遇横灾——也不是第一遭了。”
夏宣沉默,被雨洗刷的面容由此彻底清冷。
玄武大道上此刻行人稀少,少灵挑帘观望道旁四望如一的甍宇,见前方有高楼清雅,飞檐坠玉,雍容富贵之态实非寻常馆舍。他扬眸看了看匾额上龙飞凤舞的“思齐阁”三字,心中了然。
夏宣经过阁前,也忍不住抬了抬头。思齐阁临街的雅室帷帐飞卷,隐约可见那人凭栏静立的秀丽身影。他的视线与她相触,一瞬竟有些怔忡。少灵将他片刻的失魂落魄看在眼中,好心道:“彻侯,要不还是进车坐坐?有人看你淋雨,想必正心疼呢。”
“胡说什么!”夏宣的心绪仍在那一日夏威话里话外绵针暗藏的遗患中,闻言说不出的气闷烦躁,“金城风光太过明媚,豫侯又在温香软玉中沉溺久了,想必早忘记了风雨迅疾的酣畅。这雨来了我就要躲么?你岂不知我淋得舒坦?”
他咄咄道来,将怒火尽数发泄。少灵也并不生恼,指指隆隆雷响的天际,摇头直叹:“宣啊宣,连老天都在笑话你口是心非呢。”
夏宣瞪他一眼,无语。
.
默弓站于阁中目送那队人马远去,待见那人飞逸的丝袍在雨雾中缓缓消逝,方收回目光,坐回案后。
乐鞅坐在一旁整理商旅途志,见她手握书卷,目光却心不在焉盯着窗旁帷帐,笑了笑道:“齐国这次来的使臣是豫侯吧?看起来彻侯和他倒是交情匪浅。”
“豫侯算是公子唯一的朋友。”默弓微笑解释,“公子年少时数度临危,独孤后以为他不宜养在夏室,曾送他去齐国独孤府上住了几年。那时候他常出入齐国宫廷,便和豫侯相熟了。”
“原来如此。”乐鞅恍然。他低头翻阅着途志,过了一会儿,才似无意想起一事:“奇怪,彻侯有日子没来庄中了吧?”
默弓清澈的眸光微微一颤,默然片刻,又笑道:“没什么要紧的事,他来做什么?”说完她便不再发愣,低头阅览书卷,面容如水,澜纹不兴。
乐鞅心中暗叹数声,也不再言语,提笔蘸墨,将途志上提到的进出数额一笔一笔清算归帐。
时间就在这样的安寂中悄然流逝。到了夜间戌时,外间雨声收止,微风从窗纱透入室中,凉爽宜人。乐鞅已算完了这次从南越商旅传回栎阳的财货数额,正和默弓感慨着南海珰珠近些年越来越难寻,在各国商市中千金难求时,阁外忽传来马声嘶鸣。
乐鞅奇道:“这么晚是谁来了?”
默弓听着来人脚踩蛮靴大步上楼的声响,笑道:“想必是个行事张扬的小将军。”
果然,片刻后雅室门扇被人“砰”地推开,那少年神采飞扬地走进来,铠甲明光,小脸俊秀,正是夏宣心腹小将奉鸾。
奉鸾看到默弓很是高兴,露齿一笑,眉眼天真:“枫姐姐,我又来了。”
默弓颔首道:“想必是公子有交代,小将军请说。”
奉鸾笑脸垮下来:“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小了,我都十七了!”
“是,”默弓从善如流,“将军请说。”
即便她改口了,奉鸾方才的兴高采烈还是全数散去,不情不愿道:“公子说枫姐姐明日要没事的话,请一起去南麓狩猎。”
“让我去狩猎?”默弓怔了怔,有些怀疑,“这话是公子让你传给我的?”
“当然,”奉鸾嘴里说得铿锵十足,面色却有些不自然,“反正我话传到了,听不听随你。”
默弓含笑望着他,直到他目色闪躲着东张西望,才应承道:“不管是谁让你带话的,我明日去南麓便是。”
奉鸾摸了摸头,讪讪道:“那我走了。”
“等等。”默弓唤住他,“你离姨这段日子都在给你做新袍,想必已做好了,你去庄里找她吧。”
“真的?”奉鸾两眼放光,大喜,“我父亲常说离姨的针线如同她的剑法,缜密无双。离姨十多年前帮他做的那件衣裳被他藏在衣柜里,连摸也不让我摸。他定想不到如今我自己也有了。”
他对自己话里透出的隐秘往事毫无所知,高高兴兴蹦跳着去了。
乐鞅看着他无忧的背影,有些吃惊:“这孩子刚才说的——”
默弓也颇有感慨,叹道:“奉婴将军不苟言笑,看起来是个无情的人,不料心里却实在长情得很。”
她和乐鞅又说了会话,才起身回庄园。思齐舍里静悄悄的,想来奉鸾已经走了。她走到卧室,却不见江离迎出来,有侍女正在里面换灯烛,听到声响回头,笑道:“主上才回来?”
默弓褪下外袍递给她,问道:“阿离呢?”
侍女道:“先前小奉将军说要吃枣泥糕,吵着要离姨做。离姨便带着他去膳房了,还没回来呢。”
“深更半夜给他做糕点?”默弓蹙眉,“阿离也太宠着他了。”
“可不是。”侍女笑笑,服侍她洗漱换衣后,掩门离开。
默弓一时也没睡意,见小香狸卧在案上轻鼾正沉,忍不住俯身抚摸它柔软的皮毛,笑道:“猫儿都是昼伏夜出的,怎么你和别的猫就不一样?”
小香狸睡梦中不耐她的抚弄,伸爪拨开她的手掌,翻个身,仍睡得香甜。
默弓见它翻身时身下露出枚玉佩,莹润剔透,纹饰熟悉,怔了一霎不禁失笑:“果然是家贼难防啊。你这家伙,什么时候从我身上偷去的?”她笑嗔着,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却又是一愣。
触手温润,玉佩仍在。她这才迟疑着拿起案上玉佩,仔细看了看。
与她身上那枚白玉相似,这同样是块浑然天成的惊世璞玉。其华内敛,其色细腻,玉中有矫龙飞翔栩栩如生,非雕琢所得,却是天然而生的纹饰。
而她的那枚,内藏飞凤祥云,不论大小,手感,皆与这龙佩相映成趣。
她心中微动,将龙凤佩合在一处,一时两玉华光大涨,矫龙飞凤愈见灵透,竟有夺然而出之势。
——玉有灵性,这龙凤玉佩怕原本就是天生相依的一对了。
她望着熟睡不醒的小香狸,轻轻叹了口气:“阿木,这玉佩你又是从哪儿偷的?”
.
默弓握着两枚玉佩辗转反侧了半宿,凌晨才昏昏睡去。江离从奉鸾那得知她今日要去南麓狩猎的事,辰时不到,便入室将她唤醒。默弓用过早膳后在江离的催促下往马厩而去,可是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沿着清池竹林走到琴心院。
院内南吕正翻箱倒柜地找着东西,默弓慢步近前,将龙佩垂落在抓耳挠腮的南吕眼前:“在找这个吗?”
“啊!终于找到了!”南吕夺过龙佩,先是狂喜,后又大怒,“哪个不长眼的毛贼,别以为送回来就没事……”他忿然回头,不料看到的是默弓含笑的面庞,喝骂的话语梗在喉间,脸上颜色变了又变,最终恍悟过来,哭丧着脸道:“一定又是阿木干的好事。”
“它是贪玩了些,别怪它。”默弓微微一笑,转目看着内室,“师父在吗?”
南吕见满地狼藉,赶紧铺平一张软毡请她坐,然后才回道:“先生一大早就出去了。”
“出去了?”默弓眸光轻转,“去哪儿了?摽梅阁么?”
南吕闻言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喉中却被唾沫给呛住,捂着嘴咳嗽不止。
默弓微笑道:“那个叫莲姬的,南吕你总是代师父三天两头送信给她,想来那是师父的红颜知已。什么时候等师父得空了,定让他亲自领我去见见莲姬的风采。”
南吕在这话下不知为何腿脚直发软,几乎是哀声祈求了:“主上……”
默弓嫣然笑道:“你怕什么,男欢女爱本也正常。何况对于师父,这便更珍贵了。”她撩袍起身,想了想,又叮嘱他道:“师父回来后,请他去南麓找我。”
“是。”南吕煞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地将她送出院外。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说一下抱歉,此文今后的更新速度不能保证了,一是存稿已经用完;二是手头稿件积压,这文暂时不能兼顾(尤其是苍壁书,出版定稿前最后一轮修改中……);三是此文我准备大修重写(一贯的毛病,请原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状态。
和编辑商量了一下,就这样停更不是很好,有几个选择如下:
1、文章还是保持正文更新,频率为周更,每次更新我会保证字数充足,在此期间前文我找时间慢慢修改;
2、正文更新暂停,改贴战国书系列番外,包括无颜和夷光的归隐生活、夏惠绛蓉前尘往事、聂荆南宫的孽缘纠葛等等,或者你们提要求,我再写。
请朋友们选择一个吧,以多数人的意见为最终更新方式:)
其实在连载这稿之前,我已经修改很多次开篇了,不过看来如今的开头还是不成功,甚至都吸引不到读者点击的欲望,这是我的失败。
这本书是准备出版的,书商那边的编辑曾经说我现在这样的写法是旧式写法,可能会叫好,但是绝对不会叫座。我执意孤行,不曾听进她的忠告,后果显然易见,我想我是错的。
写一篇文热情和心意故然重要,但是读者阅读的快感和节奏性,文章阐述的方式连贯和易读性,都很重要。我会痛定思痛修改陋习,希望大修重写后的文章能够精彩。其实这应该是一个精彩纷呈的故事,可惜我没有驾驭好。
然后继续推文:
《御天香》by 米兰lady
《达瓦里希阿芙罗拉》by直道相思
《锦衣之下》by 蓝色狮
《凰图》by 寐语者
《千重阙》by 十四阙
清歌一片大人所有的文
-------(网文与我最近翻过的实体书小说类分割线)------
《你往何处去》《十字军骑士》by 亨利克·显克维支
《大明1566》by 刘和平
《少年天子》《暮鼓晨钟》by 凌力
《冰与火之歌》by 乔治·R·R·马丁
《缥缈录》by 江南
《孤城闭》by 米兰lady
李碧华小说系列
严歌苓小说系列
---------(小说与历史书籍分割线)---------
《东晋门阀政治》《秦汉魏晋史探微》《拓跋史探》by 田余庆
(历史专业书籍我就推荐这三本,田余庆先生的文字严谨精密,行文优雅流畅,看他的书完全感受不到历史书籍的枯燥,反而是一大享受,我知道文下应该有不少朋友是喜欢魏晋南北朝的,他的书应该会适合你们的口味,相信我吧:)
----------(推荐与自荐分割线)---------
厚颜自荐在下的《苍壁书》,这是我耗费心血最多、最满意、最喜欢的作品,里面有一群我永远也难舍弃的人,我觉得但凡喜欢此文的人都是我的知己。期待更多的交流!
最后,希望大家原谅我没有行云流水的笔力,也不能维持日更。祝大家一切都好,阅读愉快!
☆、箫声慰心
栎阳城南山川丰沛,百里茂林绵延渭水两岸,群兽伏栖,万鸟深藏,是狩猎的绝佳去处。
默弓到南麓时,见平原上旗帜飘飞、队列整齐,泱泱千人牵马肃立声息悄无,便知前方正在祭天。她下马悄然站到队列最后,于晨间丽阳的烤晒下正昏昏欲睡时,身旁却有人轻轻拉扯她的衣袖。
默弓睁开眼,望着身侧那做禁军装扮的少女,怔了怔:“公主?”
“枫姐姐。”连城清美的眉眼在银光冰冷的铠甲下一如既往的明润动人,只是此刻看着她,面上微起愧色。
默弓了然笑道:“原来昨夜小奉将军的传命是公主之意。”
“枫姐姐别怪我擅做主张,”连城轻声解释,“我一直都好奇狩猎是什么样的场面,只是父王在世时从不许我放肆。这次我央了三哥带我出宫见识一番,他却说我以公主身份孤身混在男儿堆里不成体统,我无可奈何,便只有搬出枫姐姐了。”
“公主不必内疚,今日风和日丽,我即便是坐在思齐阁里,怕也是心不在焉想着出来吹吹风呢。”默弓抚摸着马儿鬃毛,透过前方将士站立的空隙,看到远处高台上那抹明亮温暖的金色衣袂,微笑无声。
前方祭天已毕,号角隆隆鼓吹。带甲武士自四面八方奔腾密林,挥鞭呼啸,疾驰生风,漫山走兽飞禽被惊得仓皇逃窜。方圆百里瞬间沦入狩猎的激烈争夺中,默弓和连城接过一旁庶长递来的弯弓箭羽,也相携驰骋入林。
说是来见识狩猎,连城却又不忍心伤及每一条生灵,每每搭箭上弦,犹豫片刻,还是放下弓箭对着近在咫尺的猎物不住叹气。这一路走下去,不仅她一无所获,就是身边的侍从想去射几只豺狼恶虎,也被她连连喝止。
“公主,早上出宫时,公子惠还央求您带回野味呢。”侍从提醒她。
连城蹙眉道:“他那么小,怕也吃不得野味,捉几只幼獐小鹿回去陪他玩便好了。”
诸侍从相顾无言,默弓听着也是莞尔,笑道:“公子惠想必不是有耐心养兽崽的人,再者说宫中林苑奇珍异兽有的是,就不必在这里捉活物回去了。公子惠要吃野味,想必彻侯那里是会有的。”
连城盈盈一笑:“枫姐姐说的是。”
由此一行人彻底断了狩猎的心思,便在林野里说说笑笑地缓缓前行。连城拉着默弓不住探听她在邯郸三年的际遇,听着她提及的桩桩趣事,连城既是向往又是惘然,叹道:“我被困在宫中十六年,还从未见过人间百相纷纭的繁华热闹呢。”
默弓微笑道:“公主别急,总会有机会的……”
她话音未落,忽见前方有白影飘闪,正朝这边急奔而来。诸侍从恐连城有失,忙在前拦住。待白影近前,众人才知那不过是只皮色异常鲜亮的白狐。
.
白狐口中叼着不知何物,灵瞳如火,尖耳高耸,神色慌张至极。它被侍从挡去前路,只得匿入草木中东躲西藏。只是任凭它身影再怎么灵活,却也逃不开后方猎人紧追不舍的长箭。
“咻!”深林暗处釉色如闪电透出,擦着白狐后腿坠落灌木丛中。
连城这时已看清了白狐口中叼衔之物,大声道:“先别伤它!”
此话为时已晚,利箭早破风而至,精准射透白狐的咽喉。白狐伏倒在地,呜咽悲鸣,四肢抽搐片刻,咽气而亡。
连城忙跃下马背,走过去察看从白狐口中滚落在地的那团活物,果然是只刚刚出生的幼狐。她撕下袍袂,抱住幼狐起身,看着自深林中踏踏而来数匹骏骑,望着为首华衣清贵的公子,笑道:“我还当是哪位心狠手辣的猎人要了这只狐母的命,原来是豫侯的神箭。”
来人正是少灵,他看了地上白狐一眼,再看了看她怀中抱着的幼狐,皱眉道:“我并不知……”
“豫侯不知?”连城轻笑打断他,“豫侯不可妄言,你既以十万密探刺探天下,应是从不想有不知之事。可别在一条畜生身上轻易断了你的神明英武。”
她笑容明媚婉转,言词却是异常犀利,素来应变从容的少灵看着她竟微微失神了一瞬。
连城抱着幼狐坐回马背,对默弓道:“枫姐姐,这幼狐受伤了,我先去给它疗伤。”她提缰离去前犹豫一瞬,又低声道:“其实这次邀枫姐姐来南麓,是还有一事要拜托你……这几日我看三哥心情不是很好,往常都是你在他身边才能解了他的忧愁,这次,怕仍要劳烦你。”说完,不等默弓言语,她已扬鞭落下,领着侍从奔出丛林。
林中顿时清寂,默弓在连城遗留的话下怔了片刻,待回过神时,才望到少灵含笑深远的目光,忙下马行礼道:“枫默弓见过豫侯。”
少灵抬手虚扶她一把,笑道:“少灵对女君仰慕已久,上次在邯郸本该有缘一见,可惜被刺客搅了局,今日才得见女君真容,少灵幸甚。”
“豫侯抬爱,默弓愧不敢当。”默弓揖手道,“金城淇奥阁多年仰仗齐国朝廷看顾,默弓感激不尽。”
少灵道:“予枫氏行商之便,也是予齐国百姓之便。枫氏在齐国从不曾仗着货殖天下而紊乱商市,买卖公道,信义行商。既是良贾,齐国朝廷便无苛求为难的道理。”
二人又寒暄了数句,既相知不深,又是乍然相逢,防备试探的话说多了,便觉索然无味,遂在恰当的时候,和睦辞别。
.
且说连城所言不差,夏宣近日心气烦躁,至这日已达巅峰。
按事先安排,夏宣此日原是奉夏威之命陪同四国使臣前来南麓狩猎,不料一早未出彻侯府门,便收到晋国公子康称病不出的推诿。继而是赵桓,他却更直接,与夏宣在道上相遇,擦身之际简简单单道:“我去见故人,那射箭只为猎物的事,恕不奉陪了。”
赵桓是浪荡惯了的人,素来言行无忌,夏宣原不想和他一般见识,怎奈最近脾性上涨,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听入耳中竟叫他心火乱窜。待到了南麓,诸国将士驰骋狩猎之际,夏宣欲独自寻个清静,却怎么也甩不开那个粘糖一般的梁国公子越。
公子越箭法倒是极佳,纠缠夏宣之余,也随手射了几只飞禽。又见前方白兔灵活跳动,公子越心中一喜,一箭射去只伤了白兔的前腿,策马过去倒提过来,讨好地奉到夏宣面前:“表兄,这兔子甚为肥美,回去我烤了它的肉给你吃。”
夏宣面色铁青,看着他微微一笑:“我却不想吃兔子肉。”
他声音之寒已如玄冰,可公子越却是个呆子,殷切问:“那表兄想吃什么野味?我去射来。”
空中依稀传来大雁长鸣,夏宣看也不看,提箭搭弦,满弓朝天而射。
“便是这个罢。”他冷冷一笑,纵马驰入密林深处。
公子越茫然抬头,只觉一道浓重暗影急坠而下,忙避身闪开。“扑”一声,被一箭贯喉而射三只大雁落在他的脚下,鲜血飞溅,沾满他锦绣华丽的衣袂。
夏宣好不容易摆脱了公子越,奔出林麓到了渭水边,下马在青石上坐下,刚舒了口气,陡然又听身后密林里传来一声惊呼。那呼声尖利十分,应是个女子。而今日在狩猎场上的女子——夏宣皱了皱眉,疾步循声而去。树林里光圈斑驳闪烁,夏宣赶到时,只见那女子惊喘着,颤抖的双手握着一柄长剑,剑上血迹凝成殷红一缕,顺着利锋低落泥土。
夏宣瞥一眼草丛里长蛇七零八碎的尸体,又看了看那女子,低声道:“你受伤了么?”
那女子听闻他的声音,纤柔的身体微微一颤,这才从惊乱中回过神来。她抖去长剑上的血迹,插入腰侧剑鞘,撩开帷帽上的轻纱,对夏宣屈膝一礼:“见过彻侯。”她站起身,竭力让神色恢复平静,轻声道:“景姝没有受伤,让彻侯见笑了。我素来最怕的就是这些无骨爬行物,方才失声叫嚷,想必是惊扰了彻侯。”
夏宣的目光在她发白的脸上流转了一圈,淡然道:“没事就好。”未再多说,又转身离去。
景姝看着他的背影,踌躇了一瞬,牵马跟随他出了密林。
夏宣依然撩袍坐于水边青石上,景姝在旁静静站了片刻,走到不远处的矮石上坐下。她见他眼眸紧闭,神色淡漠,并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出声惹他厌烦,只是取出自己的暖玉箫,靠近唇边,缓缓吐气。
箫声回转如云,流逝如风,悠扬飘渺间,能直撞人心。夏宣闭目听着她吹奏完一曲,睁开眼时,看到东方红日正映着蜿蜒渭水灼灼潋滟,铁蹄奔腾、箭簇鸣镝的喧嚣茂林里,沉淀一夜的雨雾于日色下蒸腾而出,青碧如海的林叶上烟色缭绕,彩霞飞滚——这正是山河不尽夺目的时候。他心头微有释然,转目一侧,见那女子的容色早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正望着自己,温柔而笑。
转眄流神,光润璀璨,卓然如碧波芙蕖——他心中想:这是水中的仙女。
胸中烦躁不知何时消散不见,他微笑道:“常闻景氏暖玉箫吹出的曲子能有疗人伤痛的神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可惜,它只能治人伤痛,却治不了人心烦忧。”景姝明眸深远,看着他道,“因而并不能帮上彻侯。”
“何以见得我有烦忧?”
“彻侯不曾掩藏。”
“原来我的喜怒都放在脸上了——”夏宣叹道,“如此看来,我近日行事真是失了分寸。”
景姝笑道:“想是太过牵挂的人和事,所以彻侯才如此取舍不下。”
夏宣在这句话下沉默良久,望着远方长河明净,天地辽阔,原来已无一丝一毫昨夜乌云急雨滞留的阴影,不禁苦笑道:“不过是我作茧自缚罢了。”
“那彻侯现下想通了?”
夏宣又默然须臾,才轻叹了声:“或许吧。”
.
默弓一人在深林中闲逛,因形单影只,倒也自由。林中甲衣穿梭,来往箭簇密麻不绝,到处血污飞扬、杀气贲张。如有猎到庞然之物时,诸人围观更是喝笑不断。默弓在这样的热闹下浑身不自在,便专挑僻静无人的道路走。一时绕到森森阴冷的针叶林里,估摸着前方不远就是渭水时,她正要提缰急奔出林,却听一缕箫声悠然传来。
这箫声似曾相闻,飘飘荡荡、起起伏伏,她愈往前行走,箫声便愈清晰。及至她到了林外,看到水边青石上静坐的二人,望着那女子红唇边吹着的暖玉箫,缓缓驻马而停。
景姝一曲终了,夏宣含笑相顾。
默弓远远望着他们笑谈默契,望着那人眉眼注视着对面女子时并无掩饰的钦慕与温柔,只觉远处长河上波光粼闪着实耀目,竟慢慢刺花了她的眼眸。她勒马后退,在黯淡无光的林中阴影中独自愣了良久,才掉头沿着河畔密林疾驰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天下倾歌》小番外
伏滔站在竹居外看着大人们抬着行李忙进忙出,有些小郁闷。这才刚和山里的飞禽走兽熟稔起来,便又要搬离。从他有记忆开始,似乎这样搬迁每隔半年便有一次。他就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对这样的折腾竟从无疲累倦惫的时候。
粉团一般的小匹狐站在母亲身边,看着自己平日的玩物一一装入木箱,又不放心地追随侍从监督他将木箱放入马车中,这才跌跌撞撞地走到伏滔面前,拉住他的手,摇了摇:“阿兄,母亲说我们要搬到北方去,北方是哪里啊?”
伏滔没好气道:“北方就是晋国!”
“晋国?”匹狐眨巴眼睛想了一会,忽然一个激灵,“父亲说那里有许多苍狼,我们为什么要搬到那里去?”
又是这样撒谎骗人,伏滔幼时的阴影袭上心头,不免皱着眉斜一眼那个懒洋洋坐在栏杆上望着母亲的父亲,撇唇:“母亲说那里有最高的山,最壮阔的河,那里的人最是良善亲切。没有狼会吃你。”
匹狐依旧迟疑,抬头看着伏滔,这才发现他发红的眼眸,不由吃惊:“阿兄,你是要哭了吗?”
眼见父母的目光都随这句话望过来,伏滔不禁大为尴尬,甩开匹狐的手,脸上通红,粗声粗气道:“我才没有!我是男子,不会哭。”
父母对视一眼,母亲一脸无奈,父亲却扬起唇,妖娆的凤眸弯了弯,走过来拍拍伏滔的肩:“马上就要走了,和你的龟兄鹤弟道别没有?若还没有,现在去辞行还来得及。”
伏滔在他的目光下垂下眸,挣扎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拔腿跑入山林间。
“这孩子长大了,”匹狐听到母亲在叹息,“心事多了不少。”
父亲的声音也有些低沉,似在苦笑:“总会经历这个阶段的。”
“若当时你不是为了我,我们也不会……”
“说什么呢?”父亲抱住母亲,柔声道,“我只想要你。”又垂首望住她,微笑:“难道你后悔么?”
“我有什么后悔的?”母亲笑容温柔,眸中却添上一缕悲伤,“只是齐国如今……”
父亲叹息道:“你还是放不下。”
母亲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我知道他们会是明君,会善待齐国的子民,那便够了。”
眼见父母耳鬓厮磨地喁喁低语,匹狐终于感觉自己被忽略了,竭力想引起他们的注意,拽着父亲的衣袍扯扯,撒娇:“阿爹,抱抱!”
“你多大了?还要抱?”话虽如此,父亲还是放开母亲,俯身,将他稳稳抱入怀中。
匹狐抓着父亲的华发,又拉拉自己的黑发,嘟着嘴道:“为什么我的头发和阿爹阿娘不一样?”
“黑色不好看么?”母亲明丽年轻的容颜与她的白发极不相配,摸着匹狐的脑袋,笑了笑,“匹狐的头发和阿兄一样啊。”
“阿兄……”匹狐显然不满这个类同对象,皱着漂亮的黑眉,奶声奶气地问,“和阿姐的也一样么?”
父母脸上的颜色都变了变。
自己有个阿姐叫青鸾,只是匹狐从没有见过。每逢上巳日,匹狐总瞧见母亲站在水边低低啜泣,父亲虽则也是满目的伤感哀愁,却仍在一旁温语劝慰。
听阿兄伏滔说,阿姐青鸾四岁的时候,在上巳之日失足坠入了涛涛洛水。
与阿姐同去的,还有父亲的母亲。
关于失足一说,匹狐对此却总有怀疑。因为伏滔还告诉他,阿姐和婆婆去后,父亲曾失踪了整整七日,回来时满身的杀戮与血气,一身白袍浸成殷红。母亲望着他怔了半天,流泪不止地问:“你杀了他?”
父亲一声不吭,母亲转身入了房内。而后数月,母亲竟不曾和父亲再说过一句话。
这又是为何?里间的原因任伏滔再人小鬼大,也是猜不出,更不提小小匹狐了。
然而小匹狐却知道,对于兄长伏滔,父母总是偏爱自己多一些。小匹狐心思敏感,常见无人时母亲呆呆望着自己,用手描绘自己的眉目喃喃地念“青鸾”,便知自己长得像那个逝去的阿姐,因此而成了父母心中最为柔软的挂念。
伏滔正在回家的路上,心里颇有些忐忑。他怀中抱着一只受伤的白鹤,方才在山中他看到它羽翼折损地躺在青石上颤颤发抖,他为它包扎止血,想要离去时,白鹤哀声长唳,听得他心中一痛,便不由自主地将它抱了回来。只是父母搬迁从来都忌讳惹人注目,若自己带着白鹤沿途张扬,母亲怕是万万不许。
一路心思百般,正走得艰难,忽望见前方白袍飞动,闪入一处密林。那是父亲的身影。
伏滔狐疑,暗跟着走到密林外,隔着四五丈远,偷偷张望。却见父亲面前站着一个身穿黑衣铠甲的将军,面容冷峻,肤色微黄。对此人伏滔并非没有印象,他之前来过竹居,称呼母亲为“公主”,称呼父亲为“侯爷”,却不知道是什么人。
果然,那人对父亲单膝而跪,又是道:“侯爷。”
父亲叹息道:“和你说过多少遍,我早不是豫侯了。起来吧。”
那人站起来,沉默良久,才对父亲道:“侯爷……邯郸沦陷,楚国已灭。”
父亲背对着伏滔,他看不清父亲此刻的神色,只觉隔了好久,才听父亲艰涩的声音缓缓传来:“知道了,你走吧。”
“侯爷!”那人唤住父亲,猛地提高声,“唇亡齿寒,你若再不出山救齐,下一个被灭的,比就是我们了。”
父亲转身的动作微微一滞,伫立片刻,仍没有停留,径出林外。
伏滔怔怔呆看林中变化,躲避不及,被父亲遇个正着。
天际的夕阳照在父亲的脸上,伏滔这才看到那双凤目此刻黑得不比寻常,深沉如渊,里间暗潮涌动宛若怒涛席卷一切的茫茫夜海。伏滔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被吓得连连退后。
父亲望着他,努力让目色变得温和:“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路过……”伏滔下意识地抱紧怀中的白鹤,嗫嚅,“它受伤了,路上……我可以带着它么?”
父亲抿着唇,似在思索,过了许久,才长长透出口气。“罢了。”他筋疲力尽地道。却不知是回答伏滔,还是回答林中的人。
父亲拉过伏滔的手,一大一小的身影慢步走在落日下的山间小道上,沿途疯长的野草绊住伏滔的脚,令他一个趔趄。
伏滔问父亲:“我们是楚国人吗?”
父亲侧首看他:“为什么这么问?”
伏滔如实说:“我从没看父亲这样失落过。”
父亲低头微微一笑,将他的手握紧:“我们是齐国人。”
“那我们要去救齐国吗?”
父亲似乎有些讶异,含笑道:“你想去吗?”
“我不想打战,”伏滔道,“可是我想让齐国安定。母亲说,只有盛世才能天下大安。如果有人能统一天下开创盛世的话,我不介意去做他的丞相,为他教化万民。”
父亲脚步停下来,屈膝俯身,与他平视。
“我说的不对吗?”伏滔紧张。
“说的很对,”父亲微笑,“如果有一天真有人统一了天下,那的确会有一个盛世,到时你就去做他的臣子吧。”
“他?”伏滔疑惑。
“西夏冰山,”父亲扬眉,笑容很是魅惑,“也或许是晋国苍狼。”
又来了。
西夏有没有冰山伏滔不知道,但晋国苍狼……
伏滔斜眼,对父亲永不变化的谎言开始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