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默弓想到方才那个玉瓶,忙找来给他。
玉瓶中已无药丸,那大夫将瓶口凑近鼻下闻了闻,神情一凛:“香魂丸?”
其余两大夫惊疑上前,细究玉瓶里遗留的香气,皆失色道:“确实是王室香魂丸的味道。”
默弓运气打入枫昀体内,强行维系他越来越微弱的心跳,闻言喝道:“这究竟是什么药?”
“这是夏国王室秘制药丸,从不外流。”大夫道,“此药本身极难得,能救人于微弱,甚至是起死回生。只是服药的人仅能维持一个时辰的清醒,因这药效霸道非常,能震碎五脏六腑,服药后若无解药……两个时辰之内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默弓面色煞白,颤声道:“总管,立即去宫中求解药。”
介子布抽身便要走,那大夫却跺脚叹道:“总管去了怕也无用。”
室中众人皆焦急地看向他,大夫怆然道:“据我所知,香魂丸解药王室也已绝迹,先王临终服的,也正是香魂丸。何况……主上心肺本就虚软不堪,这药一服,心肺早碎裂,如今是仙丹也难救。”
此言一出,满室陷入沉寂。
默弓气息窒在喉中,身体不断颤栗。她这一个月又是受箭伤又是中毒,体力本就孱弱,此刻不顾一切送出全身真气,雪白的面孔随着气力耗竭渐至苍薄透明,望着已无一丝血色。
“少主,你旧伤在身,不可自损元气,还是我来吧。”介子布出掌按着枫昀胸口,以混元罡气罩住枫昀周身命脉。
默弓这才颤抖着将手撤离枫昀后背。枫昀的喘息越来越微弱,室中所有人都能察觉生命无声消融的悲凉。可是到了临终这一刻,旁人皆伤感含泪,默弓却茫然迷惑起来,万般头绪挤得她脑壳裂痛,目光一时散乱,只知呆呆地看着枫昀由紫红转为青灰的面容。
枫昀在介子布雄厚内力的支撑下缓出口气来,眼前五色障目,昏花一片,更兼心跳骤微、呼吸浑浊,便知强支数十年的病体至此刻已是灯枯油尽了。
他努力分辨众人的面庞,终于看清默弓魂不守舍的模样,怅然道:“人既有生,便有死,这是天命之事,我不强求,你们也不要悲伤。”他盯着她的目光贪恋且复杂,片刻,却又黯然阖目:“都退下吧……默弓,留下。”
介子布闻言不得不撤回内力,与众人一道在榻前俯首拜别,行主仆大礼。
众人退出后,默弓屈膝跪在榻侧,静等枫昀最后的垂训。
“默弓……”枫昀断断续续道,“我……要你发个誓。”
“父亲请说。”
“我要你发誓——”枫昀气息已如游丝,然说到这话时,他瞳孔猛然大涨,一字一字轻缓于唇齿而出,竟说得清晰无比,“此生绝不背弃枫氏,绝不背叛夏国,若违此誓,永生不得所爱,永世不能超生!”
这誓言极突兀又极恶毒,默弓此刻因他将亡而心神大乱,根本无暇顾及其中的异样,依言道:“默弓对天起誓,此生绝不背弃枫氏,绝不背叛夏国,若违此誓,永生不得所爱,永世不能超生。”
枫昀毕生牵挂于此彻底了结,可是心中伤感无限,却是难以自抑。他凄然道:“你是这样好的女儿,可为父此生最对不住的人便是你,还望今后……你不要恨我。”
默弓道:“父亲生我养我,我怎会恨父亲?”
枫昀的眼瞳因此而绽放出最后一抹光彩,他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要去见你的阿娘了,但愿……她肯见我。”
他说完闭眸,呼吸与心跳同时而止。他此生控带天下商脉,叱咤风云,笑傲诸侯,可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句话却无关万千家财,更无关荣耀功勋。他离开得既怅惘又安详,似乎是饮憾无尽,又似乎了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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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长夜如水流逝,众人在外室等候良久,直待晨曦与弦月同现东西天际,才看到默弓自帷帐后缓步走出。
她面容仍是雪白,倦累的眉眼哀色难掩,在诸人望来的目光下慢慢道:“父亲已去了。”
诸人闻言齐齐跪地。默弓坐到书案后,对着满案书简沉默片刻,方道:“总管,请你传命庄园上下,自今日起,除锦绣华衣,去金玉珠饰,人人着麻布青缣丧服,服丧三月,朝夕哭奠。幠殓设灵堂诸事劳烦奚叔筹备,另请蹇老写下报丧之讯,着人立即报晓宫中。这三件事是当前最为紧要的,你们各自去忙吧。”
三人应了“是”,躬身退下。
默弓接着道:“请乐鞅先生和荀叔二位将父亲丧讯尽快报晓五国枫氏商旅,从今日起一月内,诸酒肆馆舍皆除彩止乐。凡郡以上枫氏诸阁开仓放粮,救济穷苦,为父亲纳福。”她顿了顿,又道:“再写一封信函传至邯郸,擢棠棣阁总管栾鄢为阁主,让他尽快回栎阳奔丧。”
乐鞅与荀斯忙应下,两人离开前仍有些不放心,乐鞅道:“先主既已仙逝,枫氏万千事务还有待主上定夺,请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默弓道:“先生放心,我知晓了。”
乐鞅荀斯离开后,室中仅剩下重黎、丰隆与默弓三人。丰隆十分不惯这样清寂压抑的诡异氛围,打破沉默道:“少主……不,主上!旁人都有事了,那我做什么?”
“你从十二岁起跟随父亲,在他身边八年,算是他半个义子了。你也熟知他在国中交往的亲友,这些人……还请你一一上门通知父亲亡故的事。”
“好,这事交给我。”丰隆一振袍袂,大步离去。
满室至此终于落得声息全无的悄静,默弓能够感觉到,枫昀郁郁未去的魂魄仍徜徉于大书房——每一个角落皆是他的身影,每一寸空气皆有他的气息。她甚至知道,他仍在望着自己,一如幼时念书练武时,那样严苛而又满怀期望的眼神。她唯有如他所愿,笔直坐着,如同一尊石像,将案上堆压的信函一一看过,再执笔回复。
案上燃烧一夜的烛火缓缓熄灭,默弓看着那最后一缕青烟袅然消失于昏暗的虚空,掌中死死握着的玉笔“啪嗒”坠落书案。
她张了张口,想要叫人进来换灯烛,然而嗓中干疼,胸口更似被千斤山石重压,逼迫得她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她站起身,想要朝门口走去。丰隆离开时并未关紧的门扇在这一刻忽而敞然大开,冷风透入室内,浸灭所有烛光。
外间明明已有晨曦升起,可是她环望四周,却看不到一丝的光亮。
室中陷入彻底的黑暗,她愣愣站了许久,慢慢瘫坐地上。她捂住脸,泪水漫流出指缝。她先是无声抽泣,继而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所有的悲伤无助,还有对未来的恐慌茫然,都在此一瞬,发泄到底。
她哭过不知多久,筋疲力尽时,身后有人靠近,伸出双臂,将她揽入怀中。
这个怀抱是如此熟悉,他冷静缓慢的心跳贴着她的后背,他冰凉的手指牵着她湿润的手掌紧紧握住。他让她平静且安宁,仿佛她生来就是这样靠着他的。
她恍惚了许久,才想起室中他还在。
“师父?”她想振作精神,然声音发出仍是哽咽微弱,“丧事安排默弓并无经验,你看方才那样是否妥当?”
重黎柔声道:“极妥当了,你做得很好。”
“那就好。”她勉力起身,轻声道,“父亲亡故,我总要亲自去西苑告知母亲和冉弟。”
重黎没有阻止她前行,他默然望着那纤柔的身影颤颤巍巍地出门,看着她每踏出一步脚下的万千艰难,看着她摇摇晃晃站在陡峭的石阶上——寒风轻易席卷她的身体,青裙飘袂猎猎飞扬,她轻盈得如同晨空下隐逸无归的云霞,倒在了初阳升起的万千光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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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弓清醒时见到守在榻侧的黑袍男子,刹那的惘然仍以为是在梦里。
窗外霞光正盛,透着水碧纱帐溢满室内,遍目异彩浮光。那男子周身笼罩在这样的光彩下,明俊夺目,清贵非凡,确实也不似红尘中人。“你终于醒了。”他温和笑了笑,拿一粒药丸塞入她嘴中,又端来水,将她扶起,喂她喝下。
默弓清晰感受到水流入喉的甘甜,亦感受到他扶着自己时掌心透出的温暖,这才肯相信,眼前的人并非虚幻。
夏宣看着发愣的她,轻声道:“昨日在路上听说枫氏有变,知道你一个人肯定撑不住,紧赶慢赶,回来还是晚了。”
默弓目光在他眉眼凝望了片刻,低下头去,问道:“你去宫里见过王上了吗?”
夏宣守在她身边一整日,不想她一醒来开口就是这话,怔了怔,才道:“还未。”
默弓看着窗外天色,说道:“现在宫门还未锁,你快入宫去吧。”
夏宣皱眉:“默弓……”
默弓摇摇头道:“公子,我已好了。正事要紧。”
“你已好了?这话也就能骗骗别人。”夏宣叹气,扶着她重新躺平。他打量着她的脸色,难掩担忧:“我把过你的脉搏了。你胸口旧伤还没痊愈,而且之前似乎又受过一次伤?总之诸疾在身,全未根除,这些日子又积劳积忧过甚,身体才虚弱成这样。等闲下来,要好好养一养。”
默弓顺从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我会走,你莫催。”夏宣将一个药瓶放在她枕边,叮嘱道,“一日三次,一日一粒,别忘记服用。”
默弓点点头,夏宣又仔细看了她几眼,叹了口气:“我明日再来看你。”这才转身离去。
默弓望着那袭黑绫长袍在纱帐外远去了,慢慢阖目。枕边的药瓶透着清淡的兰香,吸入肺腑如有暖流而过,微微抚慰了她心中的伤痛。
江离等夏宣走了才敢探身进来,见默弓闭着眼睛,以为她睡着了,轻声呼唤:“主上?”
默弓倦然应了声,问道:“阿离,今日已是二十九了,对不对?”
“是,你都睡了两天了……”江离垂泪道,“主上这段时日动辄昏厥,我心里着实是担心。”
“枫氏嫡脉向来就是这样的身体。”默弓苦笑,安慰她,“有公子在呢,他会把我治好的。”
“话是如此……”江离仍是难过,“可是主上身体所受的痛楚,旁人却难以分担,只有你自己受苦。”
默弓闻言不再言语,想着枫昀生前所受病痛之累,再想着这也许就是自己将来也要走的路,心中难免酸楚。她撑臂坐起,江离知她要下榻,转身取来裙裳。
默弓伸手抚摸着繁复精美的裙裾,轻声道:“阿离,这些裙裳都收起来吧,我今后只穿长袍。”
江离怔了一下,恍悟过来,眸中又是酸涩。她忙侧首转身,去衣箱里找了白色长袍,回到榻前见默弓盯着屏风一角挂着的银色狐裘发愣,解释道:“重黎先生早上走得匆忙,把裘衣落在这里了。”
“他来过?”
“何止来过,重黎先生在这守了你一日一夜,今天早上为先主小殓,众人齐集灵堂,他才离去的。”
默弓看着狐裘默然片刻,下榻在江离的侍奉下穿好衣袍。江离为她束好高冠,默弓出室前无意一瞥妆台上的铜镜,里间浮映出的人苍白瘦弱,眉眼清冷,已不再是她熟悉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初次交心
元月三十,枫昀入棺大殓。以魏禹、华厥为首的夏国文武百官至灵堂吊唁,正出使夏国的齐、赵二国使臣也一同前往。枫昀生前乐善好施,故交遍天下,大殓之后月余,日日有宾客临门哭丧。魏氏精神不济,枫冉自幼多病的身体也支撑不了数日,每一次客来,独默弓跪在灵前,既要答拜宾客、哭踊如仪,又要顾虑枫氏往来诸事,一月忙碌下来,已是形销骨立。
三月初一,枫门满族上下携五国归来商旅千余人,为枫昀扶殡迁柩,发引下葬。柳叶发芽、桃花初绽的早春暖风下,那一日由宗庙绵延郊野的长道上白幡遮天、麻衣如雪,哀哭此起彼伏,沿途百姓莫不恻然。
枫昀入葬后,蹇书以年迈不经事为由辞去思齐阁阁主之位,自请守陵。默弓身边无人托付,乐鞅不得不从此留守栎阳,亲掌思齐阁。丰隆、荀斯、介子奚三人等到丧后诸事忙定,便先后离开栎阳。独栾鄢自二月初七回来,一直待到四月月末,才在乐鞅送出城外百里之远后,依依不舍地离去。
默弓忙完丧事后大病一场,躺在榻上足足养了两月。直到五月深春暖颐、花香满庭,她坐于榻上看着外间繁花似锦、碧树成荫,终于不顾江离的劝阻,披衣下榻,坐在思齐舍长廊的栏杆上,于拂面的暖风中微微出神。
风中传来的香气忽盛,浓烈馥郁,并非满庭芍药蔷薇的芬芳。她还未辨出香气来源时,忽觉靴上触到一绵软活物。她低头望了望,见一只全身灰黄的小香狸慵懒伏在她脚边,小脸微扬,憨态可鞠。小香狸畏光,避在阴凉处,金光闪闪的眼眸圆润乖巧,并不同一般香狸的尖利敏感。默弓心中喜爱,弯腰将它抱起。
“你从哪里来的?”她轻声问它,“又要去何处?”
小香狸躲在她衣襟下,前爪交握,小嘴微张,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默弓微笑:“困成这样,昨夜去做什么好事了?”
这只香狸似乎能通人性,听着她的问话扭头朝墙角看了看。默弓见墙角下翠玉湛芒,华光浮动,好奇近前,才知那里藏着一根玉笛。她拾起笛子,翠玉入手极为温润,正想着这笛子哪里见过时,小香狸忽然伸爪夺过笛子往她怀里直塞。
默弓失笑:“你偷了东西,竟把贼脏往我这引?”
“这种勾当它也不是第一回做了。”身后有人无奈轻笑。
默弓回头,见重黎站在花影深浓处,银色丝袍于日光下熠熠粲然。
“师父。”她笑看着他近前,将笛子递过去,“你的笛子。”
香狸瑟瑟往她臂弯里直钻,重黎毫不客气地一把将它拎过来,叹道:“我辛辛苦苦养着你,你就做这些鸡鸣狗盗吃里扒外的事来回报我?”
香狸委屈低鸣,前爪高扬,朝默弓求救。
默弓摸摸它身上乍起的毛发,替它辩解:“都说物似主人形,想来是师父教的不好。”
重黎在此话下微微一笑:“那我要怎么教你,你今后才能对我死心塌地,别无二心?”
默弓抱回香狸,淡然道:“师父什么都不用教我,只要帮我,我便感激不尽,一生都会敬重你。”
敬重?重黎垂手将玉笛系在腰间,轻笑无声。
已到了服药的时辰,江离从屋内拿着药丸出来,默弓正要接过,不料怀里香狸脑袋猛地一伸,勾起长舌将药丸吞下。
“这你也敢抢?”江离怒道,“这可是彻侯给主上亲制的药!”
香狸在她的喝声中抖了个激灵,从默弓身上跳下,一溜烟沿着廊下翻爬入屋内。
江离急道:“你别进去捣乱,我刚收拾好!”忙闪身追过去。
重黎见那一人一猫在室内闹腾着不亦乐乎,叹道:“看来相比我那里的寂寞冷清,它还是喜欢住在你这里。”
默弓倚着窗棂,看着香狸在她的榻上来回打滚,笑了笑:“听说香狸对住的地方很挑剔,如今这样容易就喜欢我这里,想来还是师父多费了心。”
重黎道:“你不嫌它烦便好。”
默弓微笑问:“它有名字么?”
“阿木。木头的木。”重黎道,“既是物似主人形,阿木便送给你吧。”
默弓怔了怔,回头看他。重黎站在廊檐阴影下,笑容清浅宁静。默弓想自己应是卧榻太久不见阳光的缘故,只觉此刻廊外j□j明媚,廊内亦有流光眩目——却是他沉静隽永的眉眼,含笑如玉湛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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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也奇怪,有了小香狸在身旁极尽捣蛋调皮的行事,默弓每日陪着它玩闹嬉戏,身体竟一日日好起来。
五月二十八日,是枫昀去世满四个月的日子。之前两月默弓病卧榻上不能常去墓前祭拜,此时精神康复,思齐阁也无大事缠身,便让江离准备了香烛酒醴,又去西苑叫上了枫冉,准备一起前往城郊。
她早前已嘱咐了介子布备下马车,不料到了西侧门只看到几匹骏马徘徊,马车却不见踪影。重黎骑着黑骊自树荫下缓缓而来,对她道:“你也该多活动活动了,不能仗着生病就四肢不勤。如今天气正好,沿途风景也不错,骑马吹风,我看倒能吹走你几分病气。”
他现在是师长之尊,默弓对他的话难以反驳,无奈道:“是,师父。”又不放心地问枫冉,“冉弟,你身体可以么?”
枫冉摸着身边青骢温顺柔软的鬃毛,苍白的脸上难得透出几分生气,腼腆地笑笑:“阿姐,我也好久没骑马了,想试一试。”
姐弟二人欣然上马,上路后,重黎与默弓策骑在前,介子布与江离护着枫冉尾随在后。
暮春时节,道旁柳荫深深,落英缤纷,微风入怀尽是草木清气。到了郊野,入目山麓苍茫,原野开阔,默弓紧夹马腹驰骋无忌,全身血液奔流涌动,这才自数月昏睡恹恹的病体中寻到了生命盛放的痕迹。
枫昀陵寝之地选在渭水之侧的青川上,默弓纵马奔到山腰时,已热出一身大汗。蹇书远远地站在草庐前,含笑望着她驰马靠近,抱揖行礼:“主上身体大好了?”
默弓跃下马背,扶起他:“我卧榻养病倒是偷闲,这些日子却是辛苦蹇老了。”
蹇书道:“先主待我情义深重,这是我分内的事。”
枫冉他们落后甚远,蹇书便领着重黎和默弓在草庐内喝了两盏清茶。等到枫冉他们上山,众人才到枫昀墓前摆下祭品,行礼叩拜。江离见默弓跪在墓前长久伏地不起,想要上前拉她,重黎却扬了扬手,带着众人先行离开。
脚步声远去,耳边山鸟低鸣,微风吹叶。阳光透过茂密丛林照在地上,斑驳光圈颤颤晃动。默弓缓缓直起身子,看着一尘不染的墓碑上枫昀的名讳与生平铭志,黯然良久,才轻声道:“父亲,你在那里见到母亲了吗?若你们在黄泉能相依作伴,我也就放心了……”
她话语未落,风声中忽阴恻恻传来一人冷哼声。默弓朝声音飘来的松柏林望去,隐约见黑衣如鬼魅飘过叶梢,低声道:“趁我没改主意,阁下最好立即离开。不然等介子布和江离来,阁下却是想逃也不能了。”
风声过耳,簌簌沙沙,隐约送来那人长长的叹息。黑衣于林中倏然一晃,悄然飘去,无影无踪。
默弓在墓前又跪了半晌,才慢慢起身。
重黎等人已牵马等在草庐前,默弓告辞蹇书,驰马下山。回程要比上山时轻松许多,片刻即到了半山腰的岔道,行在最前方的重黎忽然勒马而住,对介子布道:“总管,我带默弓去个地方,你们先回吧。”
“这——”介子布迟疑,看向默弓,见她并无反对,这才带着枫冉和江离奔驰而去。
默弓与重黎并肩缓行,踏上另一条小径。那小径弯曲萦回,越走越陡峭,前方山林崔嵬阴森,阳光照入林中凝成幽深一缕,顺着重重峭岩延展无尽。
默弓道:“师父这是要带我去哪?”
重黎不答却问:“这山你熟悉么?”
默弓看着四周林野微笑:“我之前常常来此游玩,怎会不熟悉?”
重黎于是道:“那你带路吧。”
“带路?”默弓勒住坐骑,缓缓道,“师父总要指明个去向。”
重黎笑意明澹:“去向在你心中。”
默弓略略有过踌躇,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俯身摸着马儿柔声道:“好久没回来了,待会可别脚下打滑。落下那万丈山涧里去,没人救得了你。”她话是对马儿说,眼角却是瞥着重黎,笑了笑,紧勒缰绳闪电般驰入泱泱如海的丛林。
由此间密林蜿蜒而上,是料峭万仞的险峰。险峰之巅,有处悬崖。悬崖之北可望万里山川,峰峦绵伏,长风接天;悬崖之南则是汤汤东流的渭水,浩荡开阔,碧波成金。默弓少时喜猎奇涉险,无意发现这里,便常上来坐望远方。只是自三年前去邯郸后,便再未踏足此地。
长久不来,崖边处处可见野草疯长,壁岩上那株斜生的云杉愈发葳蕤雄伟,松萝遍垂其上,随风飞荡。
重黎一步不落跟着她到了峰顶,两人下马坐在悬崖边,山下林风温暖和煦,山上烈风透体生寒。重黎解下斗篷,披在默弓身上。他见她目望北方隐藏在山峦中的那条大道,轻声道:“那是栎阳通往子午岭的直道。”
默弓问:“师父去过子午岭吗?”
“我八岁的时候便去过。”重黎望着脚下山河,神情微有惘然,“我自幼不受族人待见,只有我二叔愿意带着我。他……是个浪迹天涯的剑客,我幼时跟着他去过四海八荒、六合九州。每每往西北走时,子午岭便是必经之路。”
“师父八岁的时候,那时我才刚出世呢。”默弓神往地看着那个方向,“我从未踏足北方,父亲也不许我北去。可是我知道,那里山河壮阔绝伦,远非我坐在这里就可以想像的。”
重黎笑道:“所以你脑中想象的天下,便是你画的那张地图的样子?”
“地图?”默弓想了想,明白过来,有些尴尬道,“我信手涂鸦的东西,师父在哪里看到的?”
重黎道:“为师想看,便会看到。”
默弓嗤然:“说得你好像是神仙。”
重黎微微而笑,他背着手站在高岩上,宽袍博带被山顶长风牵引着剧烈飞扬,神仪清绝,飘渺出尘,确实有随时羽化成仙之势。
默弓看着这样的他,一瞬有些释然——原来他和自己也能有这样和睦的时候,于清风朗日下,言笑随意,百无顾忌。
她透了口气,双腿伸展出去,危危险险地垂在悬崖之侧,身体则仰躺在山石上,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岚空无垠,白云飘逝,忽然说:“师父,其实我琴棋书画样样不通,那地图画成那样,并不是因为我不知山川如何分布,五国城镇如何接壤,而是我不通绘制的缘故。父亲从小只教我经商之法、谋略之道,却从不让我去学那些附庸风雅的事。他是怕我玩物丧志,却不知我长大后成了天底下最俗的人,每天点钱算账,勾心斗角,除此之外,无所事事。在棠棣阁时,我经营着满邯郸最风雅的馆舍,平日总是巴巴地看着名士才俊琴棋书画信手捏来的潇洒倜傥,徒有羡慕的份。”说到这里她幽怨地叹气,转头看了看重黎,却又嫣然一笑:“师父,我听你吹过笛子,见过你画的各式图录,蹇老和荀叔也都说你棋艺高超,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你既是这样能干,今后能不能教教我?”
重黎道:“我记得有人说过,只要我帮,不需我教。”
“师父总不会和学生计较的。”默弓不以为意地笑,又道,“我能不能问师父一件事?”
“你可以问,我可以不答。”
“师父难道不是授业解惑的么?”
“我愿意授业,却不一定肯有问必答。”
他句句都逆反她的心愿而来,可是说话时嘴角含笑,眉眼温柔,昭然是玩笑之心。默弓也并不介怀,淡然一笑,又望向九霄青云,缓缓道:“师父,我能知道你究竟为何栖身枫氏么?”
重黎终于不再针锋相对,他沉默了良久,直到默弓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时,耳边却传来他清冷低沉的话语:“我要找二叔。”
默弓愣了一下:“你二叔不见了么?”
“他失踪快有十年了。”
“那你来枫氏——”
“天下之大,没有比枫氏分布五国数千商旅知道得更多、望得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