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玑!”我正黯然不解时,那女子倒是眼前一亮,语中满是惊喜,“杨徵有事出去一会,马上就该回来了。这位是你的朋友麽?……来吧,都一起进来坐坐吧。”

“是,那小弟恭敬不如从命了。”李玄玑一拉我的衣袖,把木然呆立的我唤醒,使了个眼色,似是在责备我的冷漠。

可是这件事……该从何说起呢?让我一下子接受文芊姐姐做我的二嫂,即便是我这关过了,父皇那关,萧大人那关,母后那关,天下百姓那关,又该如何过?

二哥,他到底是糊涂了还是失心疯了?难不成,他的离开,便是为了文芊姐姐?若是如此,那……那晚太子大哥的暴毙又是怎么回事?……

我脑中涌上一大堆疑问,还有一些让自己不断心惊心寒的答案,即便是炎炎夏日,我的手依旧是被自己吓得冰凉。

“青骓?”一声清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好不容易被玄玑按着坐下,此刻听着这声惊呼早已是不能自持地站起飞奔出门。

除了再见的喜悦,我心中更存着想要解开一连串疑团的迫切。

“二哥!”我站在门边,望着青骓身旁的白衣粗布少年,他腰侧悬着的那根青玉长笛是那样的显眼。

“云嫣?”他快步迎上来,拉着我东看西看,奇道,“你怎么来了江都?”

我鼻子一酸,涩声责道:“二哥,你瞒得云嫣好苦。”

他的手指习惯性揉上我的鼻翼,轻笑道:“丫头,怎么了?”

“你是……云嫣?”我还未答话,文芊那娇柔怀疑的声音已颤微响起,我回头看着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文芊愣愣地瞧着我,半响才如梦初醒般上前来握住我的手,双眸看着我,已是未语泪先含。

“都别站在门外了,进屋说话。”二哥不留痕迹地微微叹了一声,却清楚地传入我的耳中。他的叹气,文芊的眼泪,更让我心中慌得乱打鼓。

进了屋中,四人围桌而坐。一盏清茶,相顾默然。

“二哥,文芊姐姐的莫名失踪,与你有关,是不是?”我抿一口茶润润嗓子,什么腹稿也没打,什么忌讳也都顾不得了,问得直接。

我看着眼前的二人,只在心中暗自叹气,面容却是冷得不能再冷。要知道,文芊姐姐,萧文芊,她是萧文煜的姐姐,更是已过世的太子大哥的遗孀,大凌王朝曾经的太子妃,我的王嫂,那也是二哥的王嫂。

而今天,居然让我亲眼见他二人如今同处一室,彼此间的亲昵相从表露无遗。这样的他们,让我心痛无比。

二哥抬头瞥我一眼,淡然道:“你想听真话?”

“当然!”

“二弟……”文芊的手指扯了一下二哥的衣袖,这声叫唤听得我陡然一愣:她还叫他二弟,那便是说他们之间,还是叔嫂的关系?只是他们的眼神,脉脉含情,说是没有任何瓜葛,难以让人信服。

“她是我的妹妹,也是大哥的妹妹,有些事,她必须知道。”二哥看着文芊,眼底抹过一丝温存,柔声解释着。

文芊点点头,手指缩回去,握紧了面前的茶杯,只低头盯着杯子里水面上漂浮的几片茶叶,漠然不动。

“文芊失踪那夜,也是大哥暴毙那夜。你是在怀疑我和大哥的死有关,是不是?”二哥的双眸泛着彻夜般的黑亮,像极了父皇的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人心,看到一切对方所想所思。

我脸一红,不安道:“我只怀疑你和文芊姐姐之间的关系,也怀疑文芊姐姐的失踪和大哥的逝世有关,但是,我并不是怀疑二哥你,我相信再怎样你都不会做出对大哥不利的事来。”

“你怀疑得没错,”他迅速接道,“我和文芊,的确是情投意合,从小就是。只不过……你知道的,萧氏女有着母仪天下的箴言,大哥又是太子,父皇指婚让大哥娶文芊,那是理所当然,我们也无从选择。

大哥娶了文芊后,她是大嫂,我是二叔,我们之间从来都是恪守本分,不曾越过雷池一步。直到大哥出事那一晚,有人救了文芊送到我寝殿来,……”

“救?”我不禁打断他,惊讶于他用的这个字眼。

他冷冷一笑,重复道:“是的,是救。大哥是被人所害。我想,以你的聪敏,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是谁?”

文芊的手指不自觉地颤微了几下,茶从杯中泼出,洒了几滴在桌。

二哥盯着我沉吟半响,瞥了一眼一旁的文芊,摇头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曾怀疑过的人,已经死了,而且事实看来,也并不像他做的。”

“死了?”我心中是越来越惊,脑中只想出一个人来,前后思量良久,却又觉得如果是那人实在是于理不通……

“那,是谁救了文芊姐姐的呢?”我心思一动,转了方向:那个救人的人,再怎么样,也都该和大哥暴毙有关吧?

二哥瞧了瞧端坐于侧、展眉轻笑若无事人一般的李玄玑,缓缓道:“是那夜东宫当值的玄成。”

“那他没有上报父皇吗?他为什么要把文芊姐姐送到你那里去?”我是越来越迷糊,几年前的谜案似是黑洞一般,越描越大,大得让我陷入其中,望不见一丝亮光。

“是父皇让他送了文芊来的……”二哥轻语一句,却听得我茫然失措。

父皇让李玄成送了文芊姐姐去二哥那,那就是说二哥的离开是父皇默许了的,或者,是父皇命令的。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做?听二哥的语气,大哥的死必定是被人所害,父皇却能安然不动声色地宣布他的逝世,并让二哥离开皇宫,且不去追查大哥的死因,岂不怪哉?

我隐隐觉得:父皇一定清楚是谁害的大哥,清楚却不追求,难道世间还有比父子情深更不能毁坏的感情?或是,利益?

夏日正午,即便是有风吹过,也是闷热得让人难熬。但,此时的我,只觉得那风吹在背后,阴凉阵阵,让我浑身冒着冷汗,有如四周充斥着骇人的魑魅魍魉,盈舞飘荡……

“那……你和文芊姐姐在此隐居的事,除了成哥哥还有玄玑外,还有人知道吗?”我着实不放心他二人独居于此。

二哥撇撇嘴,笑道:“除了他们兄弟,裴大人也知道。”

“你是说,裴仁杰?”

“是,这里是裴大人的故居。”二哥抬眼打量了四周,惬意一笑,似是对现状十分满意。

“那……你就甘愿留在此地,不再回宫了?”我双眉一跳,试探地问道。

二哥笑笑,笑容间尽是洒脱和超然:“富贵、名利、地位,一切的一切,在大哥死去的那晚我就看穿了,看透了,看轻了。这间竹居,青山绿水间,让人舒适,让人自由。云嫣,帝王家的事,从来都不为人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那亲情呢?父皇呢?你舍得?你也放得下?”我有点不甘心,再问。

二哥神色一暗,眉宇间微露落寞和思念,轻声道:“人在天地间,父母恩情,怎会相忘?我自然是不能舍下父皇,不过,从一开始,是父皇选择了舍弃了我。我一直相信父皇的任何决断,他这么做,自有他的理由。那么,我也就无所谓放下不放下了。”

我呼出一口气,了然点头,不再劝他。文芊看着他,眼中是情,是愧,还是赞叹,我看不分明。我握住文芊的手,轻轻覆在二哥握着青笛的手上,诚心道:“二哥,文芊姐姐,你们既然是真心相爱,也过了这么多年了,就不要再苦着自己,也苦着对方了。”

文芊抬头看着我,微微的感动,深深的震撼。

我淡然一笑,继续道:“父皇当初让你们一起出来,我想他的初衷一定不是让你们这样互相折磨的,他也是要祝福你们,希望你们能给彼此幸福的,不是吗?”

“云嫣……”二哥的眼神迷离而又困惑,似是想不明白我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若是他们知道我和文煜之间的情不由己,身不由己,他们就该明白,这层叔嫂的隔膜,相对于亲兄妹的关系而言,是多么容易破解。

我抿嘴笑看着他们,把祝福写在脸上。

一旁的李玄玑目关灼灼逼人,盯着我的脸,直看得我满面通红,不得不别过头去……

……

回江都城时,夕阳刚落,万丈霞光映着碧澄通透的瘦西湖平如明镜的湖面,通红欲燃。细柳扶风,马蹄轻踏,胸中几许舒畅,几许烦乱,谁也分不清……

“你说,杨二哥这样逍遥东山的日子,如何?”玄玑驾马赶上来,与我并肩慢行。

“让人羡慕。”我轻轻道来,说得实在:让人羡慕的,不仅仅是他的逍遥,更是他能伴在所爱的人身边,直到天荒地老。

“如果有一天,让你来过这种日子,你愿不愿?”他的声音收了往日的不羁狂妄,透着淡淡的期许,淡淡的、让人心动的柔情……

我心弦一震,猛地回头看他,仔细端详了片刻后,忽而嫣然一笑,尽是调皮:“若是和你一起的话,我便不愿……”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策马远去,心中怦怦一阵乱挑后,便是沉寂。我苦笑,回头瞥一眼霞光中白马黑裘的他,动人心魄的俊美无度:只可惜,李玄玑,你来错了时间,此刻,我不配爱你,更不能拿任何东西来回报你,甚至,一点点的希望,我也不可以给你……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天道难

第三天,我与玄玑君然二人辞别了裴仁杰,只带了八位禁军侍卫再往南行。

父皇交给我的任务,要查的人,是在临安。

一行人马不停蹄,终于在四日后抵达临安城下。

父皇曾说临安是南北文人商客聚集之地,此刻我还未进城,却已能隐隐觉出它的从容不凡,繁华秀丽。

这个地方,也是母妃活了十六年的南陈故都。我抬头望着城墙上刻得入石三分的“临安”二字,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熟悉和依恋,仿佛,在这个地方,我也曾渡过了不少的岁月。

“王爷,进城后我们要歇在哪里?”一侍卫见我久久不动,策马上前,低声问我,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突然扭了缰绳,朝来时方向行去,高声道:“暂不进城!”

“王爷!”众人惊呼,齐齐纵马跟在我身后。

我望着身旁如瑞的水景,如诗的山色,如画渲染的天地一线,不禁展眉笑了:还是父皇了解我,提前为我找了处临时安身的地方。

沿着西子湖畔一路驰去,不过一刻,便找到了铁拐战说起往事时一直念叨不忘的秋府别院。

凌朝永康年间的秋府别院,门匾题字一如往昔。

“秋府?”玄玑停马立于我身旁,看了看门匾上的字,喃喃念出声,有些不解。

“是啊,秋府,也算是我的家了吧。”我轻声接道,一想到这里曾是我外婆和母妃住过的地方,心中便不由得激动异常。

我们说话时,早有侍卫上前去敲门。出了江都,我们已是便装打扮,旁人见到了只道是哪家的贵公子,却万万想不到我是当今的洛王。

“吱呀”一声,有人开了门出来。只见那人一袭半旧灰衫,头发花白,颚下竟光溜溜地没有胡子,他面容虽老,眉宇间却极为清癯有神。

他转目看着我们一行十余人,眼神炯亮:“敢问各位公子有何见教?”

他的声音尖锐而又略带沙哑,和宫中那些年老的内侍话音别无二致。

“你可是……秦管家?”我开口问道,想起父皇的叮嘱:照看秋府别院的人,是南陈宫廷的一位秦公公。

“阁下是?”他看着我,一脸的怀疑。

我淡笑不答,只从怀中掏出父皇给的令牌,举到秦管家的眼前。

“陛下万岁!”他一惊,口中一呼正要下跪时却被我拦住。

“不要声张,”我轻声提醒他,“我是微服下江南的洛王杨云,陛下让本王此次在临安办事时暂住秋府别院。不知秦管家方便不方便让我们住进来?”

“自然方便。”他一弯腰,恭敬答道。

我收牌入怀,吩咐道:“我的身份,谨记不可泄漏。”

“是!”他应声接道,手臂微抬,“各位请进吧。”

别院不大,胜在精巧雅致。

是夜,微风,残月一伦,星光黯然。

勾起拽地轻飘的榻前罗幕,我走出房门,站在阁楼上望着寂寂沉沉的庭院,心念惘然。

秦管家虽未明说,我却猜到了这个阁楼是外婆和母妃曾住过的地方。我想即便是我穿着男装,换了身份,他那双曾在南陈后宫中阅人无数的慧眼还是认出了我身份,才让我住到这间阁楼来。

父皇不会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打理秋府别院,这位秦管家,必定和母妃一族有着密切的关系。

刚刚望着梳妆台明镜中自己的影子时,突然在想:若不是一身男儿打扮,那该和当年的外婆,当年的母妃,照在镜中是相同的模样吧?

我暗叹一声,低头看着廊腰缦回处,那荧荧烛光摇曳在八彩绫绢灯笼中,浓了瑰丽,淡了光华。

“出来吧。”我看着月色,算算时辰,也该是那人出现的时候了。

果然,一声即出,身后冷风轻扬,一黑衣人影飘至我的身旁。

“王爷!”

我没有转眼看他,明知道再怎么看,除了他露在外面的双眼外,其余均是能融于夜色中的黑衣黑面纱,让人什么也看不真切。再说了,每次来的人都会不同,我再猜再记再认也是无用。

“东西呢?”我右手伸出,手掌轻轻展开,安然等待。

父皇说,这些人,能誓死帮我办成我交代下去的任何事。我相信父皇,所以也相信他们。

一卷纸落到我手中,我握紧了收回,淡然道:“有劳了。”

“属下告退。”他们的声音永远铿然若金属相撞,冰冷一致,没有任何能让人留心的特色。

“去吧。”

黑衣一动,瞬间无影。

我怔然看着夜空,不禁又响起那天父皇让我看了那份奏折后,发生的事……

……

奏折上的事,和牵涉到的名字,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堂叔——江南道大行台、尚书令简郡王杨琮,和那位被称为天下第一能臣的江南道刺史萧释。

杨琮是父皇王叔的儿子,向来以孝义仁德为天下人所赞。他一直任职在外,以我仅有的两次见面的映象来看,他看上去的确是位谦然有度的君子。而那位萧释,是母后萧氏一族的旁支,他的清廉明德也从来都是朝廷倡导的百官之典范。

可是这封奏折,里面说的事,记载的言录,即便不是触目惊心,也足够让人心寒憎恶了。

“父皇,这……”我皱眉把奏折递还给他,心中仍是不敢置信。

“怎么,你不信?”父皇问道,语气微寒。

我犹豫片刻,坚定地点头。从平日里接到的百官奏折来看,凡涉及此二人的,都是功绩,并无半点污痕。

“朕也不愿相信,”父皇的手指不断启合着手中的奏折,声音淡漠携远,“所以让你去江南帮朕查证。”

“若查证属实呢?”

“就地缉拿,送来东都。”父皇一字一句,尽是王者霸气。

我正要揖手遵旨时,父皇忽又补充道:“如若查实,此二人便难免不是善辈。你此去江南,那里是他们的掌权的地方,万事要小心谨慎。”

“是,陛下。”我抬头看他一眼,不动声色。

“这张金印令牌,是朕的信物,见牌如见朕,你可凭此牌调动天下兵马,管制天下官吏。”父皇拿起案上的龙形令牌,递至我面前。

我脸色一凝,忙双膝下跪,双手高举,接过令牌,口中呼道:“多谢陛下!臣愧领。”

令牌到手时,手心微痛,仿佛那牌子是火般炙热,烤伤了我的皮肤。

天下人皆知,得了这令牌,便可行皇事。不是帝王,却可有帝王之权。此令牌,再加上父皇身边的国玺,拥此二物者,便是九州之主。

父皇给了我令牌,信任之余,怕也是有足够的把握认定我对他无害无威胁吧。

我小心收了令牌紧紧拽在手中,顿时呼吸都开始艰难。我心里明镜似地清楚:有的时候,福和祸,总是相连的。

“朕还送你一样东西。”父皇站起身,走至我面前,拉起我的手在我的手腕上套上一串莹黄的珠子。

“这是什么?”我奇道,那珠子近肤清凉,玉般剔透,可又比玉石好看十倍,我自问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的珍品。

“这是能调动西凌武士的权杖。”父皇微微一笑,他的话是那般平常地道出来,却听得我愣然迷惑。

“西凌武士”,那是传说中一支死忠杨氏皇族的神秘军队,武功之高,人数之众,遍布之广,皆让人难以想象。他们的神秘,他们的强大,足以让人心存恐慌和敬畏。我以前在宫中时,偶尔听内侍闲聊时提到过,当时只是一笑便罢,以为是无聊好事的人编出来骗人的噱头,如今才得知他们是真正存在的。

“我……我要他们何用?”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震撼,竟让我一时结舌。

父皇背手转身,悄然叹气:“这些人,这些事,迟早都要传下的……你且记住了,西凌武士,出没于子时之后,能帮你拿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能誓死完成你交代下去的任务。他们的身份极其隐秘,除了朕之外,不得让他人得知,一旦暴露,唯有一死。你,明白吗?”

“……”我无言以对,心中恍然,只是怎样也无法说出“明白”二字。

“怎么了?”父皇见我半天不答,回头看我,锁眉而问。

我略一思索,还是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这是陛下专有的权利,为何让臣知道,为何让臣来接手?”

父皇凝视着我,沉默良久。他的眼中闪烁着细微的光芒,在提示着什么,在警告着什么……念光一闪,我心中隐隐猜中了几分,双腿一时无力,一个踉跄退后好远:父皇,你不要告诉我,这一切的安排,都是为了我的将来要成为一个……

那两个字,我连想都不敢想,因为,若它一旦存在,那将是亘古未有的先例,更会引起天下若洪水般的波涛翻腾,便是撼动大凌的根基怕也可能。

父皇,那个位子,水深火热,我是无论如何承受不起的,你要明白……

……

“你还没睡?”有人上了阁楼,走到我身旁在我背上轻轻披上一件披风,触动了我低垂的发丝,透过疏离的丝衣刺入肌肤,微疼,微痒。

我的心依旧纠缠在那日的回忆中,久久未醒。

他的双臂停在我的肩上稍稍用力,便把我拥入他怀中。我侧头靠在他的肩上,他的怀抱是那样宽广厚实,让我心安。

很奇怪,这一刻,我竟没有排斥他的亲昵。

“你是不是在想……他?”他的声音,迟疑而又怜惜。

“谁啊?”我懒懒问他。

“萧文煜。”

他话音刚落,我脑中似被凉风吹过时立刻清醒过来,挣扎着脱离他的怀抱,冷喝道:“李玄玑,你说什么?”

朦胧月光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但他讪讪的笑声却说明了一切。

我呼出一口气,压下心中那股奇异的恼怒和羞愤,开口道:“夜深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咱们进城拜访江南道观察使萧文煜萧大人府。”

未等他答话,我已快步进房锁门,把他挡在门外。

“云嫣,我……”

“不用解释什么,”我出声打断他,柔声道,“我都明白。你快回去吧。”

他哑然无声,却依旧在门外徘徊。

我不再理他,解下他披在我身上的披风,倒塌合衣躺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他下楼时悄然有致的脚步声,入耳处却能清晰得刻进心头……

玄玑,文煜……那一夜,这两个名在在我梦中来回萦绕,让我怎样也睡不安稳……

次日辰时,我与玄玑君然已站在了江南道观察使府前。

萧府门前小厮拦住我们三人,躬身笑问道:“不知三位贵人有何要事?”

玄玑将手中早已准备的名贴递给他:“去告诉你家萧大人,说有故人来访。”

“小的这就去,三位还请稍等片刻。”那小厮的声音,温和有礼,不愧是文煜调教出来的人。

文煜……一想到马上就要再见他,我心中不由得开始忐忑起伏,手指微凉,轻轻击打着手中的折扇,意图掩饰自己的紧张。

玄玑和君然二人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时不时爽朗笑几声。我心中明白,他们是为了缓解我的情绪才故意做出这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他二人谈话声忽止,我只呆呆望着由府内行来的那紫衣绫绡,衣袂飞扬处,万物失色。

他还是他,瘦了,黑了,却还是当初那个让公主云嫣心动、心折、心仰、心慕、心爱的温润如玉般明亮的少年。

此刻不再只是手指微凉,我全身似处于了冰窖中一样,冰凉无温。

我迎着他走上去,短短的几步路,似等待了千年般久远。

他在我面前站定,双瞳如墨,充斥着他特有的神采。他唇角上扬,似笑非笑,一如既往的温和。

“你来了,怎么不提前通知我?”他的声音,柔和若薄雾缥缈,带着微微的暖,轻轻的责。

“我……”我突地咬唇不语,惊讶于他的平静,恼恨自己的反常。

“我们是微服来临安,不能张扬。”李玄玑的双手一只搭在我肩上,一只搭在文煜肩上,挑眉凑到文煜耳旁低声说着。

文煜了然一笑,举臂引路:“三位,内堂说话。”他转身先行,君然跟在身后,我想抬步,却迟迟动弹不得。

冰凉的手被谁握住,对方掌心传来的热似是想要融化我全身的冰雪覆盖。

我扭头看他,只见玄玑粲然一笑,明亮的双眸映着夏日的初阳,透着难以言语的坚定和温存。

他拉着我的手,轻声道:“走吧。”

 

卷叁 之 血影昭陽 金玉阁

进了内堂,侍女送了茶上来后,文煜摒退左右,室中唯留我们四人。

我端茶轻抿一口,闻着茶香馥鼻,心中“咯噔”跳了一下,不由得蹙起双眉。

“怎么了?”文煜声音淡淡响起,若往昔般和煦生风,却听得我手指一颤,茶杯从手中倾然下落,滚热的茶汁泼在我的手背上,我并没觉得疼痛,只觉得心顿时空空地,茫然一片。

“你怎么样,有没有烫着?”玄玑急急问着,起身上前握着我的手正待吹时,抬眼看到我望着文煜的神情不禁呆住。

文煜本是一惊而起,站了片刻后又生生坐下,眼中的关切和痛楚一闪而逝,只埋头品着杯中的茶,对我的伤,玄玑的怜,视若无睹。

他既然如此淡然,我何苦再自寻烦恼?即便此刻他认真品着的是他之前从不喝而又是我最爱喝的雨前花茶;即便这茶里泛着荷香,汁水甘甜清凉,分明是用清晨荷叶上露水煮成的,那又如何?深究下去,不过是再添一份牵挂难舍,多一份庸人自扰而已。

“我没事。”手指从玄玑掌中抽出,我的话,音凉如水。

“对了,怎么不见安宁?”我转过头问着文煜,心中疑惑。

文煜双眉一挑,笑颜赏心悦目,声音却淡漠清冷:“安宁郡主一到临安就被简王爷接过去了。”

我不信地看着他,想再问又问不出来:安宁究竟是被你送去的,还是被王叔接去的?

一时无言,气氛微见尴尬。